文 风茕子
上帝用他平静的仁慈,让我们的热望以另一种方式生了效。
十五年前,小镇中心的人行天桥下面,有一家花店,那是小镇唯一的花店。余珍珍在里面当帮工。那一年,她十六岁,是一个念到高二,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再也不想上学的女孩。
每天她要做的事,就是把三轮车拉来的鲜花取进来,插在水培花营养剂里。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个男人买花。余珍珍扎花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余珍珍已成年,对于这明目张胆的喜欢,若说不知,那是托词。
周末,男人又来了。他要一朵玫瑰。“一朵,”他说,“卡片上就写,愿你每天经过这里,都有美丽心情。”
晚上下班时,余珍珍去推自行车,发现她的自行车总停的位置,也就是天桥柱子的第二块水泥板里,卡着一朵玫瑰,玫瑰的叶子上别着那张卡片。
她前后张望,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她手足无措地拿着那朵玫瑰,有点不太敢相信,幸福会像电影里那样降临。
第二天男人再次出现的时候,空气变得甜美而澄澈。男人约她去吃饭,黑色轿车停在不远的商场门口。余珍珍跟他走到那儿,有点犹豫,踯躅着不敢上。男人摇下车窗对她笑:“上车呀?”
她是一个平时连出租车都不舍得叫的女孩。
吃完饭,余珍珍知道了男人叫宋明朗,三十二岁,离异,在做药材生意。他说:“你这么漂亮,你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
宋明朗开始每天都约她,有时是去吃饭,有时是去唱卡拉OK。在宋明朗面前,她那点社会阅历简直就是小儿科,宋明朗以他迅速而热烈的爱情攻势,令年轻的她溃败得一塌糊涂。
宋明朗带余珍珍和自己生意场上的朋友们吃饭,每当他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时,她立刻感到身价百倍。
两个月后的一天,宋明朗推说是他的生日,想和她单独度过。她喝了很多酒,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抱进了车里,抱进了宾馆的床上。
爱让她战胜了羞怯。当从未有过的疼痛在身体里炸裂,她想,我是他的女人了,我要一生一世对他好。
八月的一天,宋明朗带余珍珍去河边玩。她在放风筝的时候,宋明朗觉得无趣,就买了一张报纸看。当她拉着风筝兴高采烈地跑到他身边,他忽然对她浅薄的快乐有些不耐烦。他说:“你应该去上学。”
她听了这话,便去联系学校。教导主任不肯收她,她就去央求校长。最终她参加了学校的入学考试,用自己打工的钱交了学费。而这一切,她都没有告诉过他。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让他为自己动用社会关系。
她的父母见到她在一夜之间变得懂事,惊喜不已。
宋明朗说支持她。但是他唯一做的事,就是在学校附近给她租了一间房子,说是在学校住对学习不利。有时候他回来和她做爱,之后给她一些零用钱。有时是50,有时是100。她不要,他就放在桌子上,叮嘱她一定要争气。他夜里回去,她从来不问。她以为他的父母管他管得紧,像自己的父母一样。
第二年,余珍珍考取了市里的大学。宋明朗有些震惊,请了很多朋友来吃饭,余珍珍说:“我要用我的一生来感谢明朗,如果不是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大学生。”大家听了,都说着笑着起哄,可是慢慢地,都沉默下来。
宋明朗做生意,经常要到市里来。从镇上到市里,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他每次出发时打电话,余珍珍就提前在学校后门等他。家里经济条件差,她做着一份家教,加上宋明朗给的零用钱,足够生活。
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恋情和正常的恋情不太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宋明朗对她不好吗?不是,只是他们之间除了身体,没办法有更多的交流。她一直在努力,希望与这个遥远的男人拥有比肩的深情。
一天,宋明朗打电话到宿舍来,说要来找她。余珍珍一番打扮,到校门口从6点等到9点,他却没有来。
余珍珍准备折返时,一个室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告诉她,有个中年女人在她宿舍里坐着,说是她亲戚,但看上去来者不善。
“怎么不善?”余珍珍想不起来会有什么亲戚来看她。
“她说……你不听父母的话,在外面……勾引别人的老公。她还问我们你在学校有没有其他男朋友。”
余珍珍的心一下子沉到脚底。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宿舍,第一次见到柯泽。
她有点胖,目光里是妒火和轻蔑。她眼角一挑:“你就是余珍珍?”然后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宿舍是十六人间,其余的十五个女孩都缩在角落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门外也围着不少人。余珍珍有一种很坏的直觉,她眼睛鼓得像一只青蛙,不让震惊流露出来。
“我是宋明朗的老婆,”她说,“你这个勾引别人老公的贱货。”
柯泽骂够了走了,人马无声,避让开一条大道。
余珍珍实在没能忍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哭,使得本来不太相信奇闻的所有人,都坐实了这奸情。
她哭她的爱情,她以为那是她终生的信仰,她不相信自己竟然会那么蠢,在一起两年多,她丝毫没有发现他有老婆。还有,他所有的朋友怎么能够都陪着他演戏?他又怎么舍得让她到学校来羞辱她?
爱曾给她带来多少灿烂,就带来多少毁灭。
余珍珍在宿舍里待了两天粒米未进。第三天她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时,走到哪里,窃窃私语都如影随形。
第四天夜里,余珍珍腹痛得快要死掉。同学把她送到医院,宫外孕,要摘除一侧输卵管。
送到医院的时候,要输血,医生已经几乎连血管都找不到。昏迷中,余珍珍梦见满天星光慢慢覆灭。
第二天早上,医生感叹余珍珍是捡了一条命。
教导员来找余珍珍谈话,让她自己退学。几个关系很好的女孩给她捐钱补缴了手术费。
有个女孩气不过,逼着余珍珍交出宋明朗的电话。然后女孩跑出去打电话给他,他让朋友送来了五千块钱。
“那个王八蛋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会理解他。”女孩哭着对她说。
坏事总是传得很快,余珍珍不知道是怎么传到她家那条小街上的,一个星期后余珍珍出院回家,父母不允许她进家门。她只得带了医院退的两百多元住院费,来到武汉的一家工厂打工。
房子租在江边,特别旧。关门时如果太用力,墙壁上隆起的石灰就会被震落。每天早上余珍珍都要转两次公交车去上班,所以要五点钟就起床,总能看到昨夜还未睡的邻居开着门在烟雾缭绕中打麻将。
那个冬天冷得刻骨铭心。
余珍珍变得更加自卑。腹部狰狞的疤痕让她惶恐。厂里的主管喜欢她,追得紧了,她仓皇地换了一份工作。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配得到幸福的人。
日子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辗转、挣扎、抑郁、沉默,时光像在钝刀上行走。二十八岁那一年,余珍珍在服装厂做到主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去见了。男人叫钟展,在一家五金店打工。他长得不帅,个子也不高,但是他见到她的时候,特别局促。这对于一个内心有伤的女孩而言,比任何金钱和地位都管用。她心想,就是他了吧。
两人很快结婚,夫妻俩最大的梦想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店。他们甚至想好了名字,就叫展晨五金水暖。因为余珍珍怀孕了,他们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叫钟晨。
钟展对她很好,她撒谎腹部的刀疤是因为阑尾炎手术,他从未生疑。她很高兴他把她姣好的容貌和内敛的个性视为她的长处,这说明她也有自己的价值,这正是她开始全新生活的好时候。
婚后的生活,余珍珍开始进入角色。钟展做每一个决定都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大到在哪里租房子,小到一只花瓶的摆放。她慢慢觉出生活踏踏实实的安定,终于不用再那么卑微地爱一个人,真好。
怀孕七个月,有一天余珍珍去卫生间时,忽然发现出血。到医院一检查,宫颈癌。
晴天霹雳。
医生的意见是先把孩子剖出来,马上治疗母亲。但是孩子肺没有发育好,要放到温箱里,打一种促进肺部发育的针,一针就是五千块。他们根本就没有钱治疗孩子的同时治疗母亲。
余珍珍用手机在网上查,为什么会得宫颈癌,她看到有一条评论说,可能与过早发生性行为以及过多人流有关。
她不知道这个说法对不对,但是十六岁的那个深夜,恍如昨日。
“保孩子。”余珍珍一瞬间做了决定。她想孽债总是需要偿还的,虽然她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钟展不同意,说孩子可以生下来扔到医院里面,会有好心人收留。但是,他要她活着。
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她决定向这个冰冷而生硬的世界求助。
他们来到医院外面的天桥上,余珍珍把衣服撩开露着大肚子,他们把病例摊在面前,两个人低头蹲在那儿哭。这个天桥上还有其他人求助,都是医院出来的,城管不时会来驱逐,似乎对于生,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傍晚,一个女孩路过,给了余珍珍一百元钱。当余珍珍说谢谢的时候,女孩听出她们是老乡。女孩拍了几张照片,并将她的病例拍特写,发微博募资。
女孩的几个老乡第一时间转发了这条微博。
大概两个小时后,一个转发它的少年接到父亲的电话。
此刻,宋明朗和柯泽送儿子到武汉来读大学,正坐在机场等待返程,刚刚刷新微博。
“你能去找找那个女人吗?”宋明朗的声音有些焦急。少年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
宋明朗给儿子卡上转了五万元钱,让他和同学先安排余珍珍住院。他叮嘱儿子不要透露自己的情况。
“为什么?”少年问。
父亲说:“人活着总要做点好事。”母亲在一边补充:“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并不知道十四年前发生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当年他的父亲想要做一项投资,母亲坚决反对,两人争吵到闹离婚。在分居的第四个月,父亲在小镇天桥下面的第二块水泥板里,插了那朵玫瑰花。
两年后父母和好,母亲很快发现了余珍珍的存在。她待宋明朗打完电话准备去和余珍珍幽会时,叫上堂兄堂弟将他堵在家里,亲自开车来到余珍珍就读的大学。
她像每一个捉奸的妻子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以为这就是最大的胜利,以为这就是最大快人心的结局。
直到后来他们得知女孩辍学、宫外孕手术,她家人与她断绝关系,她母亲去世时,她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而入不得家门……宋明朗说:“错的是我,为什么却要她承担?”
可是柯泽即便得知真相也已经无法再去找她。去向一个小三道歉,与她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实在相悖。而宋明朗更加无法弥补,他越是想赎罪,越是对柯泽更深的背叛。
夫妻俩用了很久很久来迈过这道槛。最后宋明朗对柯泽说:“如果这样真的算是解了你的恨,那么就这样吧。”
他们的美满,变成了世上最残忍的交换。那个无辜的女孩像鞋里的一粒沙,走得越远,磨得他们的良心越疼。
一周后,余珍珍剖腹产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婴,她有粉红的脚丫和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当余珍珍虚弱地唤一声“晨晨”,她竟然会停下哭泣,用迷茫的眼睛四处寻找。少年觉得好好玩。
余珍珍看着少年趴在婴儿床边逗弄她,总觉得他的样子有些熟悉,又不太敢相信。
她积极接受化疗,有了良好效果。一天清晨,余珍珍忍不住让钟展到少年的学校里打听他的情况。
钟展做了锦旗送去学校。校方马上将少年的住址和父母的名字都告诉了他,并让校宣传干事立刻带记者跑到医院来。
镜头对准余珍珍的脸,她还没反应过来,钟展就把抄着少年信息的纸条递过来,余珍珍一点点打开,如遭雷击。
“如果有机会,您会去感谢他们吗?”记者问。
纸条上留有宋明朗的手机号,记者怂恿她当场打电话给他。人多手杂,她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好事者拿过去,拨通了那个电话,并摁下免提。
“喂?”电话里传来宋明朗的声音。
灯光亮起,万众屏息。余珍珍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让自己平静,电流声沙沙地流淌着。十四年的恨在那一瞬间湮没在光阴里。余珍珍哽咽着说:“宋先生,我是余珍珍。”
然后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她补充:“这里在拍电视,谢谢你。”
宋明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三个字:“多保重。”
那是他们在天崩地裂之后通过的唯一一次电话。
余珍珍逐渐康复。钟展说她比以前开朗很多。她笑:“我也没想到,人死一次可以重新活一遍。”她终于放下执念,开始相信,世界虽然不像她年少时想象得那么好,但也并不像她后来想象得那么坏。她一个人走过那么漫长而黑暗的甬道,现在,平静与希望重新洞开了光芒。
他们再也没有敞开频道去刻意接收对方的信息。他们放下、寂静、回归。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年后,痊愈了的余珍珍带着丈夫和女儿回老家。他们经过那座天桥。周边的房子都改建了,破旧的砖瓦房竖起了金光闪闪的玻璃外墙。天桥还在,天桥下的花店已改名叫花行。余珍珍牵着蹒跚学步的女儿走进去,买了一枝紫罗兰。她走到天桥下,让女儿把那枝花插到第二块石板缝里。女儿伸着胖嘟嘟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说:“花花。”
“是的,它代表宽恕。”
花行的玻璃门半开着,像镜子一样映射着他们幸福的一家人。然后她挽着钟展的胳膊,他抱着女儿,一起穿过熙来攘往的小街回家。她还记得当时年纪小,她每天骑着自行车经过这个拐角,都祈祷自己快点长大,能和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男人拥有比肩的美好。
上帝用他平静的仁慈,让我们的热望以另一种方式生了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