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程亮是上海人——还有什么,能比找一个上海导演拍《上海女子图鉴》更合适的呢?
在对话中,他比较了北京与上海这两座城市气质的不同,谈了谈中国影视市场目前存在的一些问题,表达了自己的尝试与预期目标;很有想法,很会聊天。
他还是那个拍《霞飞路》的人,还是那个风格“糜烂”的导演。但他的眼神里,也分明写满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内容,这就令记者更加期待,程版《权力的游戏》、《西部世界》,能够早日出现。
《新民周刊》:《北图》和《上图》,说的是北漂女与沪漂女的故事。那么多沪漂族选择了上海,你认为是被什么打动了?
程亮:上海,其实有骨子里的距离感。我在上海属于话很多、语速也快的人,但进了北京的饭局,却属于话少、音量不够高的“边缘人物”。(笑)北京多豪客,上海是江南丝竹。我们这座城市,西化,讲究“分寸感”。就好像老北京要“有里有面儿”,阿拉要“做人做事有规则”,要优雅、不戾气,暴发户腔调是被“弹开”的。
我觉得上海的市井阶层保留得特别好。你去看香港电影,不会刻意狂扫中环的镜头,人家拍天水围、麦兜;那上海一样的,不用反复出现东方明珠的镜头,最核心的,是市民,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我问了我们公司大量的90后,他们都说,不回(老家)了。第一,这里(上海)熟人不多,自由;没人过分打探过往,没人过分在意出身高低,晚上,你还有自己的私人空间。第二,公平,“人情社会”的弊端相对少。在上海的白领圈里,“关系”不是最重要的。
《新民周刊》:很多女白领表示,罗海燕与好友Kate、女老板Scarlet之间的女人情谊,特别触动她们,特别喜欢导演呈现的,女人间的互相扶持。
程亮:我是少有的、“正经上过班”的导演,那会在香港广场上班,每天观察到大量的白领女性。我发现,上海的职场里,貌似有2/3是女性,level很高。比如,我认识一个朋友,上海人,耶鲁毕业,50万+的月薪,500多平的房子,她有三个孩子,本人居然还是文艺青年,平素以写小说为乐,堪称强人典范——上海,以这样的女性为荣。
之后,我去拍广告,需要到各种地方提案,接触到很多客户,对职场的残酷,及女性的打拼、互助有了更深的认知。我太太是从事保险业的,平时也会和我交流一下职场信息。有趣的是,她领导就是个独立自主的上海女性,每天都穿不一样的衣服上班。受女上司影响,我太太也天天乐得“捯饬”,自我“调试”(选衣服)。女白领之间,真的有种师承关系,大家亦师亦友。
一到中午,南京西路梅龙镇这块,好像会有无数白领晃着胸牌走出写字楼,吃好午饭附近逛一圈。你发现吗,中午这段时间是很宝贵的,是一个social的极佳场合(上海人下班另有安排,不一定social的)。但下午上班时间一到,大家绝对不耽误正常工作的,这就是职场文化。
《新民周刊》:既然说到职场了,那么你认为,中国影视在表现职场的时候,能否更专业点?比如,《上图》一些對职场情景的处理,是被认真的观众诟病的,觉得制作团队为女主“开挂”了。
程亮:我自己是职场剧的忠实观众,最喜欢的是《广告狂人》。我可以先解释一下哦,有几个地方真不是开挂,有些是我作为导演没处理好,以后会更注意。比如网友说女主英语这么烂,怎么可能被录用,其实是口语的问题。女主人设是个来沪打拼的外地人,起初有点“哑巴英语”的感觉;而关于女主一开始连Excel都无法熟练掌握,是我的问题,观众要求很高的,看得很仔细。
有一场戏,是我比较满意的。海燕对客户公司提出了一个策划,把筑巢引凤,换成了引凤筑巢。这段我要求编剧写清楚,我们有很多职场剧,一到真刀真枪了,跳了,不拍了,去谈恋爱了,过两天,一个case就成功了。这不行的,我是希望能够“硬碰硬”地做职场的。《上图》还会出现新的提案,有致敬《广告狂人》的部分,大家且拭目以待。
我们的年轻观众,很多还是喜欢high起来的、爽文感的情节,可在更成熟的观众眼里,这就是“开挂”,是自我麻醉。在《东图》里,女主为了一套大都市的房子,嫁给了个观众实在看不下去的男人,丑陋而真实,但这种“残忍”,是否是我们可以学习的?值得思考。
《新民周刊》:爽文感是相当一部分观众的“菜”,不过如对自己有不一样要求的话,以后会否尝试拍出“职场无小白”的剧集?现在国内很多职场剧基本就是“小白犯错—升级打怪—变成boss”的套路,可在现实世界里,犯错是不被容忍的,即使你是新人。
程亮:这个问题提醒我了——面对观众分层,创作者的态度到底是怎样的。平台上的镜像仿佛告诉我们,年轻观众就爱“爽”;然而,也有一批成熟观众,自有其观剧需求。中国影视剧何时才能制作出面向这批观众的优秀作品?要靠以导演为首的创作者们的“能量积累”。
尤其在做类型片、商业片的时候,创作者要以用户为导向,不能太作者化了。作品到底为谁生产?我们还没把观众心理学研究透。目前国内的默认模式貌似是得“苏”、“爽”者得天下,但又没说更血淋淋的、逼近生活的不能拍,可见,(创作者们)还不够牛,有时难免为市场裹挟。
《新民周刊》:市场什么走向,观众什么口味,如何兼顾所谓“流量”与“质量”,让导演们很纠结吧。你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师兄弟们都在网剧方面有了突出的成绩,网剧是未来的大势所趋吗?
程亮:《河神》《最好的我们》《你好旧时光》《无证之罪》等,我们这一批导演,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追求电影的质感,将学院派的电影经验在作品中有所发挥。《无证之罪》为什么口碑好?艺术片讲究气氛、人物,类型片讲究章法、铺陈,它两边都做进去了,所以收到很多好评。
网剧应该是趋势。年轻人和父母分屏了,他们会觉得电视剧太水,而好的网剧节奏快、信息量大。你可以把这看作一场消费上的升级、革命。现在拍电影、拍剧集,设备的差异倒不是最大问题了。在美国,一流电影导演拍电视剧者也是不胜枚举,比如马丁·斯科塞斯、大卫·芬奇等等。如今美剧的拍摄周期已相对接近拍电影的周期,那么出来的结果基本肯定是更好的。
这次我们拍《上图》,也属于“幸福”的。因为拍摄周期上,差不多4天左右出一集(中国电视剧平均两天半出一集);但即便如此,也紧张。日剧差不多5-6天出一集,美剧可能6-7天出一集。
《新民周刊》:“慢工出细活”,钱和时间就该扔到精心制作上。国内影视业一直被吐槽的,正是演员离谱的高片酬,与剧情离谱的空洞荒谬。特别是最近,崔永元手撕《手机》剧组,经意不经意之间,再度让围观群众们对“影视圈怪现状”义愤填膺。
程亮:你要说硬件,我们真不差,几年工夫就可追上(好莱坞、欧洲)了。中国影视行业,“装修”部分首先发展起来,我们不缺一流的美术师、摄影师,很多人都是在国际上拿大奖的。我认为,最弱的是导演、编剧、演员这三项。
老百姓觉得,演员离谱的高片酬不正常。不错,好的演员还是不够多,而且青黄不接,我们当然希望好演员多多益善;另外,一些当红明星拿到了与其演技不相称的待遇;再有,互联网大潮席卷之下,造星运动特别扁平化,除了粉丝,其他人常莫名其妙:这人啥特长都没,怎么就火了?
最难进步的,是导演和编剧。坦白讲,你的积淀,与你看了多少片子,读了多少书直接挂钩。出校门后,不随时充电的话,很容易就定型了,就这点水平了。这跟我们的人文大环境有关,我记得一句话,“中国电影之所以现在不够好,是因为文学死了”。
徐浩峰讲过,当时一出校门,顿觉学的是欧洲电影,火的是香港电影,遂学了好多香港电影的拍法。而等到他学好香港的拍法,又发现好莱坞占据全球了,就再去学好莱坞的。后来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所以现在他自成一派,他的“武林”得到了观众的认可。
从2000年到今天,我切身体会到,中国观众的口味被国外带着走,“胃口”越来越大。而我们的观众呢,又分几波。第一波,精英观众。对好莱坞经典影视及欧洲文艺作品了如指掌,看着当季的HBO、Netflix,估计很难看上国内的作品。第二波,“文学死了”的那批观众。不知从何时起,感觉纯文学从生活中消失了。事实上,有一段时间,我对IP、流量啊什么的持疑惑态度。我也收到很多IP,最后没拍。其中有个后来出了影视的小说,我拿来一看,迷失了,它好在哪?那时,公司的不少年轻人还给我写邮件:老板你再考虑下!这个小说是我们90后人人都看过的,你干嘛不拍?可我真心觉得,太多热门IP,都长得“千人一面”啊,没太大意思的。但,过了几天,有个聚会,我就发现等菜的时候,大伙掏出手机,看的都是这类“大同小异”的网络连载小说——有点悲哀,“内容生物圈”的多样性已然被损害了。
但你要说中国电影缺精英,也不尽然。贾樟柯、毕赣他们都很不错呀,而且我们新人辈出。所以,我是觉得,中国电影最缺的是“中间位”这块东西,即故事像样、不佶屈聱牙、也能激励人,这种所谓“新主流”文化的内容。这一块类型化的尝试,是中国电影缺的“腰部”,头部和脚部都不缺。我在做《上图》的时候,希望充实的恰是这块“腰部”的领域。
《新民周刊》:你将来还有什么打算?说说自己的理想目标吧。
程亮:上海电影节马上开幕了。这次我有个电影创投项目,《天才游戏》,剧本改到第10稿了,主题是青春、悬疑。
回顾我的导演生涯,第一部作品是2004年的,用胶片拍的,之后也拍了几部数字电影,没什么影响。但是,个人认为,拍网剧、做微电影,自己的成绩还不错。观众开始了解我,是11年的《宅男电台》,这当中我有5年没拍了,本以为会技艺生疏(可仍然是有感覺的),姚晨看了《宅男电台》后,很激动,微博4次转发;宋丹丹也专门打电话过来:“感谢你,拍了一部让我如此感动的电影”;王家卫还把它买下来做长片了。(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代表自己最高艺术水平的,是《关于上海的三个短片》的第三个故事,《西服店》——采用了小津安二郎的拍法,10分钟黑白默片,讲述了一对祖孙在爷爷离世前相处的最后时光。
这两年,我的同门们在网剧方面表现突出,老师谢飞在班级群里鼓励我们:同学们,请抓住你们创作的旺盛时期,牢牢捕捉新的形势。是的,网剧让我得到练手的机会,拍网剧是实战磨炼,是积累;等手熟了,最好的状态,是享受自己想拍的电影,表达自己的主张。
我当年毕业的时候,本可留校任教;但作为一个上海人,作为一个一腔热血的理想青年,我毅然决定返回家乡。我深深热爱上海文化,大三的时候,我的《霞飞路》就是用上海话拍的。中国的影视,总要繁花盛开呀,全是京派文化、胡同文化,不也单调么。现在想想,自己那会有点天真。电影艺术需要圈子,需要协作者,于是,中间我一度“杀”回北京,但对它的城市气质不是很适应,又回上海了。现在,我必须奋起直追,跟上中国电影的生长速度。
有个知名制片人跟我说,一看《上图》的预告片,就知道你还是拍《霞飞路》的那个人;更有师友跟我开玩笑,“你的风格,就是‘糜烂”。他们觉得,我特别“小资”吧。但我要的是真小资,不是伪小资,比如《上图》的片头、配乐,力求精益求精。所谓“风格”,也是对都市的认知,爵士乐流淌,马路流淌,城市流淌。
至于理想的目标,先拍出中国版的《权力的游戏》《西部世界》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