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英
1
有谁从热络中一下子陷入冷淡的吗?在热的对比下,冷仿佛是刺人的尖刀,锋利得能割手腕。
有谁是熟悉时忽然间变得陌生的吗?屏幕的面前,仿佛自己把自己的喉咙掐住了透不过气来。
有谁在人群里转身就不见的吗?为找寻这不见的人,人们把自己装扮得像是打捞月亮的猴。
热络中忽然拉下脸的人,熟悉中仿佛不曾问候过的人,携手中转眼就走散的人,是活着,却失踪的人。
失踪,是失去了踪迹;意即,下落不明,无法联系。
如果不苛求法律上的定义和阐释,我想,失踪不明意味着,后会无期。
十月初,恰逢今年国庆中秋双节一起,我借机会返乡探友。
地点在一个名字诗意的小村庄——棋盘。棋盘不大,位于宁都和于都的接壤处,居民在绵延不断的狭长丘陵脚下建房居住。低矮的丘陵上很少树,多是青葱的草。一片青翠下面,住着我年迈的舅舅太。
她在门口迎我。眼睛略带浑浊,双颊因为太瘦已经凹陷下去,然而还是将手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紧紧地拉了我,嘴巴微张,将我定定看着。我知道她要问什么。然而我没法回答她,匆匆放下礼物就要走,心里慌得很。
“再坐坐,喝点水……”桌上的玻璃杯很快满了。透过开水升腾出的雾汽,她棕色偏黄的眼珠似乎透出淡淡的亮光,“那么……网上……”
小半会儿,我才慢慢吐出两个字:“没有。”
光忽然暗了,又起来。
“那么,上次你说的那个电视台……”她把水杯往我面前推了推,又开始张罗果点。
我忙站起身,“您别忙,我这就得走了。这边一直在打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您的。”
她转过身,有点局促,“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外婆还在等我呢。”
一口气走出好远,我才敢回头看。
她还在门口,站成模糊的、蓝色的小点。
按道理,我该叫表叔——舅舅太的儿子。印象还停在十几年前。表叔穿着军绿色上衣,坐在门前的水沟旁边吹笛,像电视里那样,样子很好看。叫他,也不停。一曲结束,我们就闹着去他阁楼的小房间玩。通向阁楼的楼梯在室外,楼板很宽,孩子们一窝蜂上去,他就走在最后。阁楼不大,屋顶压得低,尽管白天也还是有点暗。房间里放着一张床,一张配了凳子的木头书桌,桌上简单地摆着报纸、毛笔、墨水——报纸摊开,上面写得满满当当。有一回,我不小心把报纸带到地上,连着滚了墨水瓶,紧张地站在角落边大气也不敢出。表叔疾步走到桌前,扶起瓶子卷了报纸擦好桌子,回头对我笑笑,一句话没说。我不好意思地走到桌前,说:“这画真好看……”他却一下笑出声来,摸摸我的头,说:“这不是画,是字,毛笔字。”
那一年,表叔大二。
阁楼还远远地伫立在那儿,门上的锁却锈了很久。
那年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没人见过。他没回家,也没留在学校。信息不太畅通的年代,无从寻找。亲戚们有的说他嫌家里太穷去了远方,有的说他南下走丢了,也都无从考究——舅舅太眼睛不好,就是那时候哭坏的。这些年网络发达,然而十几年过去,也无从找起。
表叔就这样,从我们所有人的生命中,失踪了。
这大概是传统意义上的失踪人口,和平年代的失踪人口了。作为家属,我所有的努力都只能化作祝愿,愿他在世上某个地方,某个蔷薇够多、阳光够暖的地方,快乐无忧地活着。
只好化作祝愿。
这令我想到《后会無期》。胡生是影片中很有趣的一个存在,出门的第一天,一支烟的工夫,就和大家再也不见。不管他是自己走失还是被丢失,也不管他这一站代表乡情还是纯真,他和我表叔一样,真的就成了谜,后会是不可期的。
2
假期日子好,婚礼也扎堆。苗苗在朋友当中人缘不错,请柬一发,大家放下手中大小杂事赶往鹰潭。热闹婚礼中,忙忙乱乱嘻嘻哈哈拍了视频照片,一众同学坐下来大快朵颐。不知谁翻出毕业时候的照片来,大家忽然间都沉默了。
四十一人少一个,照片上的失踪者,是小诗。
蓝白裙子,马尾辫,眼神很亮,小脸蛋,小诗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孩儿。她介绍自己的时候略微腼腆,“我生在秋天,父亲说,秋天是属于诗人的……”
秋天,是属于诗人的。
年轻人慕艾,大家追逐散文诗一般聚在小诗身边。众多追求者中,隔壁系的阿木表现尤为突出。买早点,占座,晴天遮阳雨天打伞……然而一个学期过去,招数都用尽了,小诗还是原来那个小诗。
那年梁静茹来南昌开演唱会。阿木逃了课去商场做兼职,牛奶柜台后面站了一个月攒了1000元,抢到好位置的两张看台票,兴高采烈来到小诗楼下,想要给她一个惊喜。谁知电话一通接着一通,眼看天越来越黑像要滴出墨来,小诗就是避而不见。寝室要落锁,室友都劝他回去;他一句话不说,拿了两瓶白酒,在宿舍楼下坐到天亮。
回去后阿木就病了,一直发烧,直到住院。
事情闹大了。
“阿木怎样,我们都看到。你怎么这样绝情?”大家轮番找到小诗,问出的问题都是一样。
同学们眼中,阿木人好,成绩也好,又这么执着,小诗这样把人给逼得半死不活,还不闻不问,简直冷酷。
小诗没说别的,只一句:“他喜欢,我就非得回应么?”
现在想来,这话是没错的。然而当时我们很难理解——在女生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心冷的姑娘;在男生看来,多少有点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既然劝不了,大家也就远远地安静了下来,然而不时的风言风语还是免不了。小诗原来还只是腼腆,那之后,便更少说话,时常一个人上课、吃饭、自习。
阿木不再有激进行为。他们仿佛是掉落湖心的石子,随着波纹一圈圈晕开扎入湖底,被大家遗忘。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小诗成为照片上的失踪者,好像谁都说不上来,只是看到图片上大家排成三排朝天空扔学士帽凹造型,笑得都很好,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谁也没叫她。
听说她回家乡当了教师,也有人说她现在是某个市区的公务员……也只能是听说——她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是我们合力,错手,推开的。
再也没见过。
饭后我去苗苗的新房。她打开冰箱,扔给我一罐啤酒。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瞎聊。
“小诗……”我忍不住问出来。
“听说她最近完成了一次涅槃。”苗苗微笑着,“因为学长。”
“竟然……可是学长……”好像天空划下一条线,所有雨滴都被串起来了。阿木和小诗,小诗和学长。如果说阿木是投入湖心瞬间不见的石子,那么学长就是湖边映着淙淙流水、明亮清透的卵石。小诗和学长最早的联系,大概生发在新生报到时的一枝花上,花朵绽放在蓝白裙面,被雨水打湿。
“学长和女朋友感情很好,所以她连学长也没告诉。”苗苗打断我,“而且,学长也马上要结婚了。”
苗苗说,小诗还是勇敢了一回。一个月前,她利用出差的机会找到学长。吃饭逛街看电影,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可秘密是茧中的蝶,破茧的那一刻也就撕碎了所有保护。像是撕裂一块平整的布,一切戛然而止。学长沉默了,沉默的原因我们都不愿意去猜。只知道,婚期延后了。而小诗照旧工作,照旧早睡早起,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改变。
学长,大概是小诗唯一保持联系的学校同学。从那之后,这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难道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没有,都保留着。只是,他们从彼此生活的所有方面,消失了。”
语言是座桥梁。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桥塌了,各在各边,各望一端。双方的状态还在更新,朋友圈依然新鲜,只是,不会再见面,也不會再有问候。彼此,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
有些人活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消失。这大概,算得上是面对面失踪。
好像,遗失得很轻易。
我没问苗苗如何得知一切,只是心里升起淡淡哀凉。人生,会有多少种失踪方式;是否有人计算过,我们的生命中,遗失了多少人。儿时抱过我们的阿姨,小学的同桌,初中一起玩闹的伙伴,高中晚自习后结伴回家的同学,大学陪我们哭陪我们疯闹的好友……我们一边举杯说着友谊天长地久情义堪比金坚,然而一回头,就成了彼此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后会无期。
3
我提前结束假期,回到单位,即听到春梅要离开的消息。
实在很突然。下了班,我找春梅吃饭。
“怎么这样着急?不过是放了个假,难不成把自己玩丢了?”我把碗筷摆上,让老板炒几个例常的菜,就要去拿开水过来涮碗。
春梅坐着不动,将手机在掌心翻来翻去,咧了咧嘴角,右边一颗小虎牙露出来,没说话。我只好也省简了客套,低头侍弄桌上的碗筷。才把筷子用热水冲过,她却接过杯子,把里面的热水倒进碗里,杯子也倒扣进碗里,让杯沿顺时针慢慢转动起来。
“家里还是催吗?”我看着她熟练地换一副碗筷,想到办公室里她的接待是做得最好的。
春梅在单位待得比我久,办起事来干脆利落。小食堂炒的是大锅菜,要自己备好吃饭的碗和勺子,出了单位直走二十米右拐,两家超市中第一家口碑比较好,准备好小面包,一旦遇上接待就自己先应付着吃些,因为忙起来没点……她一字一句把工作生活方方面面事情告诉我的时候,仿佛我是孩子,全然忘了我和她同岁;仿佛她一直生活在这里,我才是那个离家千里的外省姑娘。
“这里又待不长久。”她细细除去碗筷上沾的水,复又停下来,看着我,“你知道我们,没编制。这不是,迟早的事。”
我不去看她。餐馆临街,路面尘土在一辆辆奔过去的汽车后面追逐起来,一团一团地飞到空气中,像雾,灰蒙蒙的。背着光,蒙蒙的日色中,好像只见得她的轮廓。
我心里明白,她终将像日光中灰尘描摹出的轮廓一般,归到日色的茫茫中去。然而心里还有一点挣扎,“可是已经这么久了。难道不能……”
“我也以为,我能。”菜上来了,她起身端菜,整齐摆在我的面前。看我坐着不动,右嘴角的小虎牙露出来,安慰地笑笑。
我心里清楚。当年单位事多人少,效仿别家从各处招来一些年轻人,能做事,工资少,没编制。他们给单位解决了大问题,单位却没法给他们解决问题。编制不落实,待遇跟不上,发展没指望,连带着个人婚姻都受影响。年轻人一个接一个走了,留下的,都是能扛的。春梅一个姑娘家,扛了这么久,也要“说走就走”了,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东西是短暂的。我不愿意用花来作比喻,因为朴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把《那些花儿》唱入我骨髓深处。这种类似红、白细胞在体内游走、碰撞、激荡所产生的共鸣,让人在深夜和大太阳下感受到同一种行走于世的孤单。孤单是社会学层面的词汇,指向外部,指向人与人的交流。当一个人在空间穿行,不管是旷寂的原野还是攒动的街头,单个影子四面透风似的漫射出孤单。几个孤单的影子放在一起,“单”字就被去掉了。放在一起的影子,形态是胶着还是平行,对他们共行的时间不产生任何影响。长久的且不说,相对短暂的一种,我想可以被称为“临时”。
春梅在我们这儿不叫做“临时人员”,被称为“编外人员”,实在是“临时”两个字无法轻易说出口,宿命的意味太过浓厚——似乎在开始已经看到结局,看到短暂共行的必然。小时候上学,遇上很喜欢的老师,时间会变得很有用,每一节课都被赋予极其不凡的意义。但是当老师开口,“这学期,因为学校的安排,我临时给大家上课到今天。”时间“哗”的一下就空了。教室鸦雀无声起来,同学们第一次感受到“临时”的残酷性。
它的残酷,在于未知。我们知道,“临时”标识的是某一段时间的刻度,可是没有谁能够准确预料,这刻度,究竟刻在哪儿。
现在春梅代表的这一段“临时”,把时间终点刻在了这周末。
走之前,春梅买了新的抹布和拖把,把会议室和办公室细细抹了一遍,一点灰尘也找不见,颇有点年下大洗的样子。主任在办公群里难得煽情了一回,说:“最后一天会务后就‘脱离苦海了;成长都是伴随着压力,以后在新岗位上独当一面,希望这段经历可以为你承载一些负重前行的勇气。”春梅在群里回复笑脸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不知她是真的露出虎牙了,还是用虎牙咬着唇忍泪。至于后来,春梅回家有没有相亲,有没有去深圳或者上海寻求新的发展,没人知道。
也就这样,深深沉入人海,难再寻觅。
猝不及防。
有时候我走在单位后墙外面,看夜色一点一点漫过远方的群山,漫过眼前交错的公路,和公路上隐隐约约的人们,会禁不住想:谁曾经在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我们,又是谁生命中的失踪者——情愿或是无奈,先有谋算或是突如其来,早一点或是晚一点。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他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他最后的一句,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春梅不知道,时间的游标卡尺,会掐出多长的一段距离,想多一分也不能。而小诗说,如果知道就这样消失不见,火车站的送别一定不会任性,会狠狠地拥抱祝福。我想起我舅舅太,她一直叨念着,表叔没吃上的那碗红烧肉。
可是啊,没有如果。生命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演出,这样匆匆——谁能卜算明天的模样,谁能预言天长地久。
我无法评论和追究这“失踪”是否存在合理性和必要性,我只是忽然明白,诺言若是真的无法如期,那么,至少拥抱的时候,一定要用心一些;告别的时候,一定要用力一些。
因为后会,真的难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