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兰,女,侗族,七十年代生,贵州榕江县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辽河》《南风》等,并出版个人小说集《白日梦》,长篇小说《生计之外》获得2017年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篾匠街没有篾匠,就像黄金路没有黄金一样,只是榕城一条普通的街。篾匠街全长约四百多米,宽六米。有人说,在大搞建设的榕城,能在篾匠街拥有一间店面就等于拥有一棵摇钱树,只要卷帘门一开,顾客就会蜂拥而至——掏钱购物。
凤英和芳芳是熬村一起长大的伙伴,到篾匠街开店后又成为共一个屋檐滴水的邻居。凤英的烟酒店在左边,芳芳的服装店在右边。凤英的老公宏亮在装修公司做水电工。宏亮老实、本分,寡言少语,凤英喊朝东,绝不朝西。芳芳的老公茂林是篾匠街人,长途货车司机,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芳芳嫁给茂林后就做起服装生意,见识广,经验也丰富。
凤英装修店面第一天,芳芳就到她店里说,篾匠街人欺生得很,如果听你口音不是榕城人,就会变着法子跟你借钱,明的说是借,暗地却是老虎借猪。凤英似信非信地问,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芳芳说,篾匠街的人呀,别的本事没有,赌钱打牌第一,我买下这间店面就是房东好赌欠下高利贷后卖给我的。凤英感激地点点头说,芳芳,以后还靠你多关照。芳芳说,我在篾匠街也没什么朋友,你来我隔壁就好了,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咱们就是亲姐妹。
芳芳到大门口看了一下说,什么时候挂牌子?凤英说,一直想不好店名,你帮我取一个名字?芳芳说,名字不用太复杂,我的店名叫好又来服装店,你叫好又来烟酒店咋样?
凤英在心里念了一下:好-又-来-烟-酒-店,嗯,就用这个!
起初芳芳打电话给凤英说,我刚买下一间门面在我旁边,希望你来开个烟酒百货店。凤英再三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在超市打工稳妥。芳芳说,自己开店比在超市上班时间长,还要自负盈亏。但一个人的店面,价格可以灵活机动,在顾客购物时,随手送点小礼品,回头客自然多。再说篾匠街又是榕城最繁华的老街,里面有一个中学,附近有那么多居民每天要吃喝拉撒,還有好几家机关单位和一个大型农贸市场。凤英说,现在的人买东西都喜欢往大型超市跑,只怕小店利润不够付房租。芳芳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小店做生意就像用撮箕在河里捞鱼一样,人家用网把大鱼捞走了,总会漏掉几只小虾的,不用害怕!
在芳芳的鼓动下,凤英回熬村卖掉一片杉树林后,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些,终于把店面开起来了。
凤英的店面四十多平方,后面还有一个小仓库。店门口靠右放一台卷烟零售展示柜,剩下三板墙面,一面放条装烟和饮料,另外两面放茶叶、酒类和日用百货。店子正中央放一台茶几,茶几上放一套茶具和几种牌子的散装香烟。香烟旁边标明:顾客免费品尝区。这种卷烟一般是刚上市的新品种,顾客一时难以接受,凤英就打开一包,让顾客吸一根。这个办法很有效,特别是年轻人喜欢新事物,只要吸了一根,就算不喜欢这种口味,出于好奇,绝对会掏钱买一包。不买新品种也没关系,吃人家的嘴软,大部分顾客也会买其他牌子的卷烟。反正吸过免费卷烟的人,绝对不会空手出门。
开张不到一年,篾匠街的居民和附近几个机关单位都成了凤英的常客。新货来了就出库,很少囤积。不久后,习酒公司派人下来考察榕城市场,看凤英为人谦和,货物吞吐量也大,就找到凤英,把“好又来烟酒店”作为习酒在榕城的总经销商。很多单位和零售店需要送货上门,凤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请了一个帮工。每年结算下来,除开工资、房租以及各种费用,账上也有十几万收入。
最让凤英感到欣慰的是,一起走出熬村的姐妹,到榕城饭店、超市做事嫌弃工资低,自己开店又没胆量,干脆外出打工,一年回家一次,孩子就成了留守儿童。孩子放学也不想回家,学习不好不说,小小年纪就打架斗殴。而凤英在篾匠街做生意,女儿在榕城上学。凤英每天在店里忙碌,宏亮收工后也来店里帮忙做饭炒菜,女儿放学回来有父母陪伴,也安心写作业,每个学期都被评为学习模范。等到夜深人静打烊时,两个大人数着抽屉里的钞票,倦容里全是笑容。凤英时常想起刚到榕城时的手足无措,到现在有了可观收入,她从心里感谢芳芳让她有施展能力的机会。
篾匠街的行道树栽的全是桂花树,一到秋天,桂花的香味就飘满整个榕城。凤英知道,这是芳芳最兴奋的季节,因为女人放了一个季节的衣服又不想穿了,就要添置新的衣服。三五成群的女人,从这件试穿到那件,再从那件试穿到那件,其实在她们心里,想买的衣服和准备砍的价钱都在她们掌控之中。很多时候,女人试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总是舍不得脱下来。这时候芳芳就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冲动,要想顾客买下这件衣服,就得有耐心,就得在旁边不停地打边鼓:这件衣服就像比起你身材做的,太合身了!顾客喜欢的话一定穿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故意挑三拣四,做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这时候芳芳也不慌张,而是满脸无奈地说,就算是帮你带一件,按本钱给你,下次记得带姐妹来照顾生意就行。其实每一件衣服都是翻倍叫价,顾客怎么还价,还是能赚到一定利润。当经过一阵讨价还价后,顾客把钱交到芳芳手里,芳芳的眉眼立即舒展开来。
可是,近两年凤英发现,踏进芳芳店面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天中午,凤英做了红烧肉,端一碗给芳芳吃。刚跨进店门,看见芳芳愁眉苦脸地坐在衣服堆里。凤英就跟她一起叹气:芳芳啊芳芳,记得我刚到篾匠街开店那会,顾客买衣服像不要她们钱一样。有一次,你收到两百元假钱还跟我开玩笑,说是猪油吃多了,糊住了双眼。如今你精装店面,卖了品牌,怎么这些人都不来了呢?芳芳苦笑一下说,以前每天都进新货,卖得也快,就像人的新陈代谢一样,吃进去很快就消化了,身体自然健康。而现在就相当于一个人到了胃癌晚期,胃壁已经完全被扩散的肿瘤堵塞,食物无法进入胃部,等营养消耗完了,人也就饿死了。芳芳说完,看见柜台上有些灰尘,就用鸡毛掸子来回清扫,像在清扫心里无尽的烦心事。
吃过中饭,街上仍然没几个人。
太阳正顶时,才进来一男一女。男的右手捏着苹果手机,左手腕戴一根手指粗的金手链。女的一进门就直奔模特穿的那套双面呢大衣,眼睛直勾勾的。这套衣服是新款,也是店里最贵的一套衣服。女的摸摸衣服的手感,叫芳芳从模特身上脱下来给她试试。女的穿上在镜子前扭来扭去,男的轻声问,老板娘,多少钱?芳芳说,标价是一千八,打折下来一千六百多。男的拿出手机对着衣服的商标拍下两张照片,在淘宝搜了半天,拿着淘到的页面对芳芳说,你看,网上才九百多,你的牙齿比象牙还长!女的换下衣服,没来得及砍价,就被男的连拖带拽扯出店面。芳芳心里一阵失落,心又凉了半截。
其实,这种人她看多了,也想得通。特别是近两年网购的普及,好多女人到店里试穿衣服后,就用手机拍下商标,然后再按照名称到网上购买。有些顾客觉得不好意思,就在试衣间里面拍照,有些无所谓的,就当着芳芳的面拍照后说不合身转身走了。芳芳也是一个追赶潮流的人,在智能机刚刚上市的时候就买了苹果手机,还注册一个淘宝账号。家里吃的用的,经常都是在手机上轻轻一点,三两天快递员就会送到家里。网上购物比实体店便宜很多,还省去逛街的烦恼,谁不乐意?芳芳还是一个微信控,不管是白天看店时,还是夜间躺在床上,她听不得微信铃声响起,更看不得微信消息上有任何红点。只要拿起手机,就点开微信,只要看到“发现”一栏有个红点,总是禁不住点开来,转发转发转发,点赞点赞点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似的。偶尔遇到什么开心事,在朋友圈发条说说,于是一大帮好友立马点赞刷屏,内心的虚荣感立马得到满足。
今天的芳芳没心情看微信,也没心情发朋友圈,更没心情逛淘宝网,就把手机锁在抽屉里,企图跟手机保持一段距离。因为芳芳越来越感觉到,好像手机不是为她服务,而是被手机坑了。要是没有智能手机就没有网购,就算所有的机关单位和农贸市场都搬迁了,服装店生意也不会急剧下滑。
一天夜晚,宏亮回熬村帮父母收割稻谷去了,凤英关了店门就跑来跟芳芳聊天。临走时,芳芳说,自从我们各自成家后,好久都不在一起睡了,要不然跟我睡一晚?凤英笑着说,好啊,咱们聊到天亮!
凤英上床一会儿就打起鼾声,而芳芳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没有一丝睡意。芳芳心情特别沮丧,今天留凤英住一晚,是想告诉她一件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白天店里来过一个顾客,是社区主任王大姐。王大姐是来买裤子的,在付钱时跟芳芳说,新城区大量商品房卖不出去,开发商欠下農民工巨额工资。政府为了配合开发商销售商品房,早日兑现农民工工资,决定把农贸市场和机关单位都搬迁到新城区,让新城区先繁华起来。文件还规定,原先在篾匠街有经营执照的商贩搬迁到新城区还可免收五年房租,以后新城区将作为榕城最大的货物交易中心……这个消息千真万确,王大姐手里还拿了盖有公章的会议资料给芳芳看。芳芳看着王大姐手里的资料,当看到最后一行注明一年之内务必搬迁完毕时,差点就要崩溃了。开店靠的是人流量,各机关单位和农贸市场都搬迁后,篾匠街哪里还有生意可做?王大姐又悄声说,以后篾匠街就冷清了,你还是早日到新城区找一间店面留个退路。王大姐走后,芳芳仿佛一下子就掉进冰窟窿。她在收银台前坐下来,脑子里不断盘算一笔账:买下旁边这间店面还欠下八十万元贷款,以后去哪里找钱还银行?按照当时买下这间店面的租赁收入预算,十五年就能还清所有房贷。芳芳怎么也没想到,房子买了几年就有变化了。如果搬迁成功,相当于打断她几根肋骨。
芳芳翻来覆去睡不着,把目光投向窗户,窗外一片漆黑。她索性翻过身,故意把背弓着,让风钻进被子来,好把凤英弄醒。背上是凉了,但凤英只翻了一个身,又把被子重新扎好,接着打起鼾声。芳芳觉得好无助,想哭却又不敢喊出来,只好把眼泪往喉咙咽。
第二天芳芳起了一个大早,没心思打开店门,就在厨房做早餐。她在心情烦躁的时候喜欢不停地做家务,比如擦桌子、扫地之类。她一边做早餐一边想,我必须抓紧时间在人们还不知道篾匠街市场要搬迁的时候把这间店面卖掉。
芳芳的“房屋出售”还没贴出去,篾匠街市场即将搬迁的事情已经像桂花飘香一样,遍布榕城大街小巷。
不到三个月,政府为了搬迁顺利,首先把农贸市场强制搬到新城区。农贸市场一走,篾匠街逐渐冷清下来。其他服装店看新城区热闹起来也想着法子往新城区跑,芳芳是自家店面才勉强撑下来。但批发进来的衣服一直卖不出去,又无法更换新的款式,两个季节一过,衣服堆积如山,服装店面临倒闭的边缘。
农贸市场和机关单位都搬走后,省里又下达了禁酒令:公务接待一律不准用酒。凤英的中高档酒类销售受到很大影响。不过还好,篾匠街居民还在,每天吃喝拉撒睡还是要消费的。凤英觉得请一个小工有点多余,就把小工辞了。
芳芳就没那么幸运,顾客越少,越舍不得开灯。整天坐在深暗的柜台后面,眼巴巴望着紧闭的推拉玻璃门发呆。芳芳经常忘记做早晚饭,凤英不管做了饺子还是包了卷粉,总要给芳芳母女多做一份。宏亮每回熬村一次,都会带来大量土特产,凤英会分一半给芳芳。茂林很少在家,芳芳店里灯泡坏了,又或者下水道堵塞了,宏亮就主动过去帮忙。茂林不喝酒,但爱抽烟,香烟都是从凤英这里拿成本价。逢年过节,两家人就拼在一起,大部分是芳芳母女到凤英门口来,因为凤英门口不像她的门口摆有两个存货处理摊位,宽敞,两家人一边吃饭还能一边守店。
凤英觉得自己的回馈,芳芳应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吧?相反,芳芳好像视而不见。
元旦节头天,芳芳就把半边店子衣服货架拆下来,装上百货货架,元旦节不但进来饮料、啤酒和糖果,还从二批商那里进来大量习酒搞促销,在方品习酒108元的标价签上打一个大红叉后写上88元优惠价。
傍晚,凤英店里进来一中年男子,皮肤蜡黄,头发花白。他从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苹果醋促销优惠券说,想要20件苹果醋办喜酒。
这张优惠券是国庆节期间,凤英为了促销而发出去的,55元一件,十件送一件,只有半个月时间。凤英看他满手老茧,就想到在熬村干农活的哥哥,心里一阵酸楚。她说,大哥,早过了活动日期,这样吧,按照51元一件给您,另外每一件再送您一包餐巾纸咋样?中年男子说,我再去隔壁看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芳芳的店子,凤英探出半个脑袋看向芳芳的店面。芳芳热情地说,大哥,是不是要苹果醋办喜酒?中年男子说,接媳妇。芳芳说,苹果醋按照49元一件给您,您看还需要什么酒和烟?中年男子说,要10箱雪花啤酒,四件方品习酒,20条磨砂......听到这,凤英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脑袋缩回来。
凤英在心里算了一下,49元一件苹果醋可以赚3元,雪花啤酒一件少说也要赚4元,方品习酒一件赚60元......这一笔交易最少也要赚近千元,近千元呀,够几天的房租和生活开支了。芳芳这么做,凤英很生气。但凤英想,房子是芳芳的,万一把关系弄僵了,以后怎么相处?
其实凤英没有跟芳芳红脸的根本原因还有一点,是因为烟草实行专卖,没有烟草专卖零售许可证是不能卖烟的。她以为芳芳办不了证,卖日用百货和酒,对她并没多大冲击。
一个周末,凤英正在电脑前打开新商盟订烟网,芳芳就风风火火走进来。她不像往常那样站在烟柜前跟凤英说话,而是拉一张凳子坐在电脑前看凤英下订单。
芳芳做惯服装买卖,做成一笔交易少说也赚上百元。以前芳芳看凤英卖几块钱一包的卷烟才赚几角钱,她总会说,要是我像你一样捡角角钱一定打瞌睡。
凤英看芳芳坐着不走,就说,今天怎么有闲情看我捡角角钱了?芳芳笑笑没有说话,凤英就懒得理她。尽管凤英不怎么理芳芳,芳芳还是坐在电脑边纹丝不动。凤英提交完订单后,芳芳问凤英,最近卷烟好走不?凤英说,勉强够付房租吧。芳芳说,比卖服装强。
凤英摸不透芳芳到底想问什么,说话也小心翼翼地。芳芳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这问那,最后看着凤英的烟柜說,你这烟柜蛮好看,在哪里买的?
凤英心里震了一下,但转而又想,烟草局的说了,以后新办烟草专卖许可证要与原有许可证保持一百米距离,芳芳跟她店面相隔不到一米,肯定办不了。凤英就漫不经心地说,烟柜是烟草局按客户要求尺码定做的。她刚一说完就后悔了,心想,不应该把这个信息告诉芳芳的。
不大一会,芳芳的手机响了。是烟草局打来的。烟草局的说,你的烟证批下来了,我们已经把新商盟订烟网站以及密码发到你手机,只要打开电脑下单就可以订烟了。
凤英的脑袋“嗡!”地一下。
芳芳办证的速度这么快,是凤英没想到的。换作另外一个人,凤英想得开,关键是多年的好姐妹,过年还一起回家拜年,孩子们开口闭口姨妈姨娘地叫。同行是冤家,没想到转眼就成了同行,成了冤家,这是凤英最难过的。芳芳一边接电话一边往自家店面走。望着芳芳大摇大摆的背影,凤英恨不得追上去抓住芳芳的胳膊问,改行做什么不好?非要跟我卖烟酒?
芳芳刚走一会儿,宏亮就收工回来了。凤英劈头就是一句,床铺底下养恶蛇!
宏亮一头雾水,问,骂谁?
凤英说,芳芳!过后又气呼呼地把芳芳已经办到烟草零售许可证以及今天就可以订烟的事情说了。
宏亮说,你的意思是叫我去说芳芳?
凤英说,又不是放在我们店里卖,有什么权力干涉人家?
宏亮说,就是嘛,一水养三家,她卖她的,你卖你的。
好在凤英开的是老店,有很多回头客。回头客多的原因是她诚实守信、为人谦和,每天坚持整理货柜,卖出的商品绝对不会出现霉变或过期现象。
不要小看一个烟酒店,网络时代,销售也是讲信息的。多年来,好又来烟酒店有一个好的口碑,那就是日日有新货,即使没有,只要顾客预定,说几天有货一定得到。她经常赊货给附近的居民,有时候看人家实在困难,就说不用还了。居民们也过意不去,就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以后还要长期跟你赊账呢。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喜欢跟凤英做买卖,只要凤英店里有卖的东西,绝不跑到大超市去购买。
芳芳第一次购进卷烟后,就把服装店牌子卸下来,重新挂一个大大的招牌:芳芳烟酒店。
篾匠街的人背地下都说,凤英跟芳芳是一个村子的,从来没少付芳芳一分房租,芳芳不应该跟凤英抢饭碗。芳芳听到后,把鼻孔一扬说,满大街生意,凤英一个人做得完?凤英想三人对六面问芳芳,这么多年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凤英打算在一次喝酒的时候好好跟她说说,好几次做好饭菜叫芳芳一起吃,芳芳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凤英后来决定上门问清楚,每次走到芳芳门口又转身回来了。她知道上门质问的后果,肯定要撕破脸皮。凤英只好暗地让人传话:生意各做各,但不能以价格大战拉取客源,大家都赚不到钱。
芳芳为了招揽客源,根本没把凤英的话听进耳朵。
过完年不久就到情人节。凤英大清早从鲜花店批发玫瑰花来卖,一朵五元,一早上就卖了几十朵。芳芳看销量好,中午就进一批在旁边用喇叭大声叫卖,十元三朵!顾客一下子全往她店子跑。情人节卖玫瑰就像三十夜卖对联一样,过了这天就得等一年。晚上凤英拉下卷闸门,把剩下的玫瑰花全部丢进垃圾箱里后,突然心里一悸,万一好又来烟酒店开不下去了,该做什么呢?不会又像以前一样去超市打工吧?这个想法在芳芳办到烟证那天就开始有了。现在一想起这个问题,她的心就有被人捅一刀的感觉。
回到家里,凤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找宏亮念叨。念叨一个晚上,宏亮实在不耐烦了就问,菠萝经念完了吗?我可以睡觉了吗?凤英翻过身皱着眉头,不满地看宏亮一眼。凤英看宏亮的时候,他半靠在床头,双手捧着手机在看朋友圈。凤英有点窝火,宏亮,这么喜欢手机,你跟手机做夫妻去。宏亮没有回应她,掀开被子,把手机放在床头柜,准备去关灯。
凤英说,不许关灯!刚才我说什么你听清楚了?
宏亮斜眼看了凤英一眼说,以前不开店不是照样活下来了吗?
凤英像突然触电一样,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大叫一声,活该受穷!
宏亮说,发神经了。
一天下午,凤英店里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进店时,他朝凤英点点头,此后一直站在烟柜前,用目光从左边扫到右边,又从右边扫到左边。最后,他的目光在13元一包的磨砂烟前停下来。他用手指着烟柜问,多少钱一包?其实每一款香烟都明码标价。凤英还是从烟柜里取出香烟说,13元一包。他拿在手里,正面和背面都看得仔细,还把正面的字念了一遍:黄果树。那种认真的态度,让凤英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烟草公司稽查员在查假烟。凤英很想说,香烟绝对是真的,放心嘛。但想想又忍住了。
每年进入冬季后,榕城人办红白喜事都喜欢用磨砂烟上桌招待客人。办一场喜酒,少要十几条,多则上百条,磨砂烟自然成了紧俏货。偏偏烟草公司在进入冬季后又控制磨砂烟的数量,普通零售户一个礼拜只供应5条,凤英是榕城示范经营店,一个礼拜也只供应15条。很多店家早断了货源,顾客有疑问也是理解的。他足足看了几分钟说,到处都没有磨砂烟卖了,你店里怎么还有卖的呢?凤英说,烟草公司为了在上半年提前完成销售任务,在春夏两季就大量放磨砂烟库存,我就囤积起来了,资金得积压大半年呢。中年男子又叫凤英拿出两条磨砂和两条盛世贵烟来比较一下代码。确认是真烟后,中年男子却放下磨砂烟,说要两条盛世贵烟。凤英的心雀跃一下,刚准备拿货,他又说,等等,还要两瓶茅台和一盒铁观音。凤英从货架上把烟和酒放在收银台上,又在货柜上拿铁观音。就在凤英取下铁观音时,他往旁边的店面挪了几步仰头念道:芳芳烟酒店!
凤英心里“咯噔”一下,生怕顾客又往芳芳店子跑。顾客并没有朝芳芳店子跑,而是回过头来叫凤英算一下货款总额。
卖烟酒的人都心知肚明,买高档烟酒的人不吃,吃高档烟酒的人不买,买的人都是低三下四有求于人。自从各机关单位搬到新城区以后,凤英的店子很久没有人买一千元一条的盛世贵烟了。顾客一下子买两条,还加两瓶茅台和一盒高檔茶叶,又不砍价凤英觉得过意不去,就说,盛世贵烟按九五折给您吧。中年男子说,卷烟是真的就行,不用打折。凤英觉得好笑,第一次遇到店家让利而顾客拒绝打折的人。凤英还想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他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为什么不在机关单位附近买烟,而是跑到篾匠街来?
正想开口,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榕城工商局联合几个单位进行食品大检查,新城区新开的大型烟酒专卖店查出有假烟、假酒,过后还在晚间新闻点通报批评。榕城人心中自然有数,要买正宗烟酒,还是篾匠街好又来烟酒店放心。这样一想,凤英心里又雀跃一下。
多年来,凤英已经学会看人卖货。比如穿得一尘不染的,手上戴粗金手链的,头发梳得一根一根的,一定是买五十元以上的高端烟,这种人一般都是搞工程或做木材生意的人;那些裤脚挽得一高一低的,从荷包半天都掏不出钱来的,一定是买十元以下香烟的农民工;那些老远就从皮夹掏出十几块二十几块的,全身西装革履的,一般都是公务员……她辨人很少出差错,但对于眼前这个顾客,却不敢断定他是做什么的,心里也生出很多问题来。比如,他穿一身西装,头发油光可鉴还有点卷曲,脚上却穿一双解放鞋。这人既不像老板,也不像公务员,也不像农民工,他是做什么的?买这么好的卷烟是拿去送给谁?凤英想打开心中的疑问,但转念一想,人家送不送礼关你什么事?
凤英没有问,倒是顾客先开口了。他说,前几天我一个客户到芳芳烟酒店买到一条霉变磨砂,回来找她死不认账,她说不是她店里的代码,根本不是她的卷烟,朋友建议我不要去她家买烟酒。凤英看她一眼,笑着说,每个零售户的卷烟都有一个统一代码,就相当于一个人的身份证号码一样,您朋友拿回来的卷烟跟她店里的代码不一样,肯定不能退钱给他呀。
在顾客惊诧的眼神里,凤英麻利地把包装袋放在柜台上。顾客一边掏钱一边问,有发票吗?
凤英说,要税务发票还是普通收据?
顾客说,要普通收据就行,但要盖个印章。
凤英问他写什么名称?他说就写我的名字陈大仙吧。
凤英嗯嗯答应着,写好收据,在抽屉找了半天才找到印章。印章很久不用,油墨已经风干,哈了几口气,才勉强按出一个红色圈印来。
陈大仙付了钱又说,给我进一件檀香和两袋冥纸,过几天我来取。
凤英有点犹豫,她跟批发部的人很熟,要这些小百货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关键是这种东西进来了,篾匠街的人根本不会买。如今家家都起了砖房,屋子都粉刷得白生生的,为了省事,大家都买了电子香烛,逢年过节,只要把插头往插板上一插,香烛纸钱的火焰要多大有多大,谁还愿意买燃烧的香烛把屋子熏得黄黄的?如果陈大仙不来买,就只能在店里当废纸压着。陈大仙好像知道她心里的难处,就解释说,跟你明说吧,我是鬼师,今天买的这些就是合力家具城老总要求买去感谢财神爷的。财神爷要的东西能打折吗?当然不能,除非供奉的人不想发财。不过下次我自己买的时候,你得给我打折。
凤英知道合力家具城,在新城区。家具城老板请鬼师看风水的故事也传得沸沸扬扬:合力家具城的前身叫双虎家私城,老板投资几百万,年年亏损,最后请来一位鬼师手持罗盘现场勘测厂房和店门,鬼师说,此地风水欠佳,财路堵塞,再加上门头上两只龇牙咧嘴的大老虎,不亏损才怪。老板说,难道我的资金就这样打了水漂?鬼师笑道,能知道风水不好,就有能力调整,不知道老板愿不愿意试试?老板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说,当然愿意!于是,鬼师叫老板把家具城整栋大楼的外墙由金色全部刷成乳白色,并把之前的铁树全部换成发财树。鬼师说,这样既能汇集人气之态势,又具敛财之风水,就取名为合力家具城吧。后来又结合老板的生肖,在门头绘上两条腾飞的青龙。说来也奇怪,做了调整后重新开业,合力家具城果然财路亨通,生意越做越大,还在其他县城开了几家分店。
凤英知道此人就是那个鬼师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再推诿就显得自己不厚道了。凤英说,其实呀,你可以直接到新城区批发部要货,那里还便宜些。凤英很奇怪,怎么一激动,就给批发部拉拢顾客了?陈大仙想了想说,我儿子在篾匠街中学读书,我租的住房就在附近,到你这里买东西更方便。凤英心里一阵窃喜,看来又多了一位大客户!
凤英留陈大仙喝一杯茶再走,陈大仙也不推辞。他刚坐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走进店子来。凤英问,需要什么?小伙子淡然一笑说,不买东西。小伙子停了一下又说,老板娘,你店子离中学很近,我想在你店里安几台水果机,利润五五开好不好?凤英知道水果机就是一种赌博机,很多青少年喜欢玩,玩这种游戏的人很少赢钱,全都让机器给吞了,有人又把这种游戏机称为“老虎机”。为人母的凤英对赌博机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她认为青少年一旦迷上游戏机不但浪费学习时间,还可能走上犯罪道路。
凤英毫不犹豫地回答小伙子说,我宁可没饭吃,也不赚这种昧心钱!
小伙子咬住嘴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临走时说,你怕钱咬手呀,芳芳烟酒店就答应放五台。
小伙子刚走,又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背着书包,又瘦又黑的小脸全是青春痘,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男孩开口就要买二十五元一包的芙蓉王。凤英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个农村来榕城读书的孩子。现在的中学生,读书写字不行,抽烟喝酒却厉害。好多父母在外打工,满以为孩子在学校好好读书,他们却拿着父母的血汗钱挥霍无度。凤英实在不忍心卖烟给他,就说,你父母拿钱给你,是让你好好学习,不是让你买烟抽吧?男孩并不领情,拿走烟柜上面的钱,转身走向芳芳的店面,买了两包芙蓉王朝学校走了。
凤英实在忍无可忍,走到芳芳门口问,你怎么卖烟给未成年人?芳芳不应答,也不理凤英。凤英又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芳芳突然大骂凤英,你他妈算老几?难道每个来买烟的顾客我都要求别人亮出身份证?再说了,又不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买的!
凤英说,眼见别人孩子跳进火坑你也不管?
我不卖给他,别人照样会卖给他,不赚白不赚!芳芳说。
争了几句,芳芳和凤英的店子都进了顾客,她们立马停下来。凤英爱钱,当然芳芳更爱钱,哪能放着买卖不做?凤英不作声了,芳芳却一边收钱递货一边不忘探头吼一嗓子,少管闲事多发财!凤英痛心地说,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大仙看出凤英的隐痛,就安慰她说,你也别往心里去,做生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以前我忙于赚钱,一直把孩子丢在乡下给奶奶带,结果学习不好不说,吃喝玩乐样样第一。我说他,你不像人家孩子考个一本二本嘛,考个六本也行啊。凤英忍不住扑哧一笑。
陈大仙又说,带孩子到篾匠街来租房子读书,就是想亡羊补牢,对孩子有个照应。
凤英听了陈大仙的话心里稍微平息一些,给他倒一杯茶,还拿出一包开心果和一包酒鬼花生米拆开放在茶几上。陈大仙说,你这人好良心,以后顾客用鬼需要烟酒茶都从你这里购买。凤英心里一喜,到烟柜里拆了一包玉溪,抽出一支给陈大仙点上。
陈大仙离开时说,老天是有眼睛的,善恶终有报。
陈大仙走后,凤英的目光盯着人行道上一颗被人踩扁的烟头发呆,目光收回来时,恰好落在烟柜的警示牌上:禁止中小学生吸烟,不向未成年人售烟。下面还有举报电话。凤英眼睛一亮,对,打举报电话,一定要治治芳芳,不能让卷烟坑害青少年。
呼叫半分钟,那边才传来一声,喂,烟草举报中心,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凤英停顿一下,立马把芳芳向未成年人售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边听完后漫不经心地说,这事找当地客户经理处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挂电话不久,客户经理刚好市场巡查经过,凤英为了说明事件的严重性,把芳芳搞价格大战的事情也一起添加上去。客户经理说,价格问题嘛,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至于向未成年人售烟,只是关乎客户的良心道德问题,还没有一个具体处置方案。凤英心里一沉,她明白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完成卷烟销售任务,连客户经理都在推卸责任。
随着一场凌厉的寒风吹过之后,桂花树变得越发清瘦了。篾匠街似乎也变得更加宽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幽幽的街道一眼便望到了头。不过,这是闲天的篾匠街。到了赶场日就不一样了,榕城附近乡镇的老百姓种出的农副土特产品,还是喜欢运到篾匠街销售。到了那日,烟酒百货店就挤满了人。这一天,什么东西都有人买。假如老百姓要买四元钱一包的红梅,店里没有,你完全可以卖给他四元一包的软白沙;假如有人要买娃哈哈矿泉水,没有,你完全可以递给他一瓶农夫山泉。他说不對,要娃哈哈矿泉水,你就说农夫山泉更好喝,然后他付钱就走了。没办法,到篾匠街赶场的老百姓都太实成了。
一天散场后,凤英和宏亮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宏亮对于这个烟酒店无所谓,他说,烟酒店开不下去还可以出去打工,反正咱们有的是力气。凤英却非常舍不得,并且跟宏亮罗列出在篾匠街开店的种种好处:第一、离学校近,孩子上下学方便;第二、地方小,人与人好相处;第三、早上开门到夜间,没时间逛街,能省下许多不必要的开支;第四、离大型超市远,小商品卖得起价,利润还不错。凤英还说,当初我们到篾匠街开店只想待在孩子身边,能养家糊口就行了,没想到几年下来,还能在榕城首付一套商品房。宏亮说,唉,都是篾匠街附近的老百姓养育了我们。凤英说,是这么回事,他们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两人说话间,烟草局刘局长路过门口时拐进来买了一包烟。刘局长是篾匠街人,曾经在芳芳店子上隔壁住。前几年买了商品房后就把整栋房屋租给美容馆,今天是收房租的日子。凤英觉得刘局长是直接领导,以后肯定会有求于他,怎么也不肯收刘局长递过来的烟钱。刘局长笑笑说,你不肯收钱就是想害我,现在四风抓得紧,一旦被人举报收受零售客户的财物,是要掉乌纱帽的。凤英说,就一包烟而已,你又不是天天到篾匠街来。
刘局长说,你们起早贪黑守店不容易,只要遵纪守法,我们不会为难你们的。凤英听刘局长说到遵纪守法,忍不住问,向未成年人售烟算违法吗?刘局长说,当然算。凤英就把芳芳的事情说了。
刘局长沉默了一会儿悄声说,芳芳的来头不小,她老公的亲叔叔是省烟草公司的,她的烟草零售许可证就是省里直接打招呼办下来的。
凤英一听,终于明白,为什么榕城那么多副食店想办烟草专卖证比登天还难,而芳芳在短短两个月就把烟证办下来了。凤英心里有点冒火,就激刘局长说,县官不如现管,刘局长想治理一个零售户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刘局长说,话不是这样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
恰好刘局长电话响起来,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凤英心里一阵失落,看来治理芳芳并不容易。
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凤英跟刘局长说过几天后,芳芳就到凤英店子赔礼道歉。并再三说明,以后两家要同一个鼻孔出气,再也不搞价格大战,再也不向未成年人售烟了。她已经买了三斤牛肉,叫凤英一家到她家吃酸汤火锅。凤英说什么也不肯去。芳芳说,刘局长已经跟我敲过警钟了,向未成年人售烟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不应该赚这些昧心钱。凤英说,知错就好,吃饭就免了。芳芳说,你不答应吃饭就表示不肯原谅我。凤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生意各做各,两人以后还是好姐妹。
凤英店面吊顶用的是白色塑料扣板,如今已经全部泛黄,尽管安上十几颗节能灯,室内还是暗淡无光。凤英早都想重新装修一下店面,顺便把门头也换了,但一直跟芳芳有隔膜,万一芳芳哪天不高兴,收回店面,岂不是白忙一场?
芳芳亲自下厨,还开了一瓶金质习酒。三人都喝高了,凤英一不小心就说出准备装修店面的事。芳芳愣了一下,转而笑嘻嘻地说,装吧,装吧,不能只要马跑不让马吃草,也该打扮打扮店面了,如果要二楼放货说一声。
凤英笑吟吟地说,当然要借用你家二楼。
两个孩子吃完饭就去上晚自习,三个大人拿起手机在百度搜索烟酒店装修效果图。芳芳说,装修店面要凿墙钻孔会惊动土地菩萨,是不是找风水先生看个日子?凤英说,我和茂林结婚都不看日子,还不是照样顺顺利利?鬼师都是装神弄鬼糊弄人的。
宏亮说,就是,懵懂大吉利!
三个人,两个态度一致,芳芳觉得不看日子心里有点悬,但宏亮第三天就从装修公司叫来装修师傅,也不好再说什么。为了给凤英节约装修工期,芳芳主动要求做饭给三个装修师傅和凤英一家吃,晚上还叫装修师傅加夜班。凤英要付伙食费,芳芳说什么也不收。凤英心里有些愧疚了,她不该跟刘局长说芳芳的坏话,让她在烟草局领导那里留下不好印象。
凤英的烟酒店重新开张,吊顶是白色石膏板,里面镶嵌三十多颗白炽灯。地上是乳白色圣象地板,原木的。货架全换成铝合金,货物陈列得整整齐齐,中间还增加了两个糖果架,空气里弥漫着糖果的清香。门头也换成大红色,门柱两边还放了两盆发财树。
装修过后再开张,营业额也比之前翻了一倍。凤英的心彻底放宽了,跟芳芳也变得更加密切起来,不像以前一样提防着芳芳。比如凤英要出去送货,就把店面丢给芳芳照看。偶尔芳芳缺什么货了,凤英就把自家的货以成本价拿给她零售。
有一天,茂林刚出门不久,芳芳就突然晕倒。凤英赶快把她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什么病也没有,就是有点低血压,多补充一些钾,输液两天就行。凤英问芳芳,要不要打电话叫茂林回来一趟?芳芳说,不用,能挺过去。
出院后,芳芳每天照旧打开店门,但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四肢无力,皮肤蜡黄。凤英就笑话她,是不是茂林太久没回家,那天回来就拼命折腾,响动太大,把鬼得罪了?芳芳说,乌鸦嘴!
几天后,陈大仙来凤英店里买茶叶,恰好芳芳也在店门口晒太阳。他付完款后悄声说,我观察很久了,你店面人流量大,想跟你合作个生意,不知道愿意不?凤英问,什么生意?我想挂一块问鬼的牌子在你门框上。凤英一听,想都没想就摆摆手说,我才不信世上有鬼,人死后就变成泥巴变成空气,哪里还有鬼?陈大仙并不恼,而是笑着说,无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草木神兽跟人一样都是有脾气,有意志,有灵魂。特别是人死了以后,魂魄还在世上游荡,这些魂魄其实就是鬼。这些鬼跟人一样,有好鬼和恶鬼之分,好鬼帮助人,保佑人,而恶鬼伤害人,诅咒人。人一旦被恶鬼诅咒,就会生病甚至会失去生命。好鬼有时也会变坏,比如仙逝的祖先,土地菩萨,山神菩萨,财神菩萨等,如果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也会受到他们的惩罚。当人与鬼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得喊我们鬼师出面调解……凤英打断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照您这么说,您就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的人?
陈大仙认真地说,对,对,说得文雅一点就相当于现在艺人的经纪人,说得不好听就是讲鬼话的人。我只挂一块牌匾在你门框上,又不耽误你做生意,一个月给你两百块广告费。凤英有点心动,但还是心有余悸地说,在门框上挂一块问鬼的牌匾,那些鬼不会有事无事来我门口转悠吧?陈大仙哈哈一笑说,鬼不欺负善人,再说了,要是哪個恶鬼胆敢欺负你,我叫他永世不得投胎做人!
凤英朝远处晒太阳的芳芳努努嘴说,讲真格的,你看芳芳病恹恹的,去医院检查又没什么毛病,你如果真能问出鬼来,我就免费给你挂一块招牌。陈大仙说,问鬼是有条件的,最重要的一条是她本人必须信鬼。凤英说,这点我可以保证!
陈大仙走到芳芳面前,叫芳芳伸出右手,只见她手背上仿佛拱着两条交叉的青蚯蚓,血管的青筋由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和中指。陈大仙问,最近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芳芳回忆了一下说,上个月赶场天,我门口有一个收蛇人的口袋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打开来,两条眼镜蛇盘旋着向我店里涌来,吓得我脸都绿了。陈大仙说,简单得很,是掉魂了,帮你收一下魂就好。
陈大仙叫芳芳拿来三炷香,一叠冥币到店门口。然后叫芳芳坐在点燃的香烛前闭上眼睛,他伸出右手,并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到在嘴角小呵一口气,然后将两个手指在芳芳的脑门前盘旋,同时嘴里快速念道:荡荡游魂,何处流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外,庙宇庄村。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今请山神吾道,过路将军,速令:本州城隍,当庄土地,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速速送魂来……咒语念完,他盘旋的手指突然收回,蹲下来,两只粗大的手掌慢慢在地上合拢,手上仿佛捧着一条鲜活的泥鳅,生怕溜走一样。他缓缓站起来,缓缓地将“活泥鳅”放在芳芳的头顶,打开来。陈大仙用嘴对芳芳的额头轻轻一吹,拉着芳芳迅疾站起来说,从今以后脱灾脱难,大气饱力的!
第二天,芳芳果然红光满面,又跳出跳进地在店里忙碌了。
一个礼拜后,凤英的门框上果然挂了一块问鬼的广告牌。当然陈大仙也不是白挂,每个月给两百块钱广告费。
挂完牌子后,按照陈大仙的约定,每月月底叫凤英送一批香烛冥币到他租住的地方,因为初一问鬼的人比较多。那天一大早,凤英送货到陈大仙家门口时,脚步突然停住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凤英想往回走,但想想打开店门以后就再也抽不出时间过来,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堂屋中间一张四方桌,桌子上放有一升米,米上插有三根香和一个红包。陈大仙坐在桌子前,穿着青布长大褂,头上戴着道士帽,背对着大门,全身发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件夹克,脚上蹬双凉拖鞋,脚已经洗过,但脚趾壳里仍有泥沙。女人也穿一双凉拖鞋,虽然穿了一双袜子,但脚后跟有一个洞,坐在男人的左边。夫妇俩同时发现了凤英,女人用食指放在嘴前朝凤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凤英明白其中意思,蹑手蹑脚走到四方桌前坐下,终于看清男人两鬓的头发全白了,女人有白发,但不多,眼神却是空洞的,直勾勾地盯着陈大仙的嘴巴。
也许是凤英的到来打乱了陈大仙说话,他停顿大约半分钟后喊了一声:娘。这声音嗲声嗲气的,就像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女人又开始放声大喊,儿呀,都是我的错,非要送你回乡下读书,我应该把你带在身边的。女人说完这句话用双手捂住双脸泣不成声。男人用手不断抚摸着女人的背说,儿呀,叫你别去河边玩,你硬是不听。你这一走,叫我们怎么活?女人轻轻推开男人的手说,儿呀,都怪爹娘没文化才来榕城摆地摊,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读书,缺学费了给娘说一声,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会给你多烧点纸钱。
陈大仙的嘴角开始颤动,娘啊,我也想上学,到了学校门口,校长不准我进去,说我没有当地户口。
女人哭得更伤心了,女人说,怎么到了阴曹地府还是这样,你问校长,要多少钱才可以上学?
陈大仙的声音变成了哭腔,爹,娘,我不读书了,你们回家照顾妹妹吧,你们如果真想我读书,就把我的书本全烧给我。对了,在你们床头柜有我两张奖状,本来想你们回来过年时给一个惊喜,但没法看到了。
女人赶紧问,是哪边床头柜?
陈大仙说,就是掉拉环那个抽屉,一张是学习模范,一张是数学竞赛第一名。陈大仙的声音变得有点自豪了,同时还有一种娇气在里面。
男人哭起来问,就是我喝酒醉时碰坏的那个抽屉?
陈大仙说,对,还脱了一大块油漆。
女人突然又大哭起来,儿呀,你在那边冷不冷?要不要给你买件棉衣?
陈大仙沉默了许久才说话,娘,我冷,我好冷。
女人说,娘回去就给你买新衣。
陈大仙说,娘,爹,娘,你们不要哭了,我得走了。
女人突然大喊一声,儿呀,别走!陈大仙突然脱下道士帽子站起来吹灭了蜡烛,只见头发湿漉漉的,冒着一股水蒸气。
男人赶紧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一块、五块、十块、二十块的都有。他数了一百八十块钱摊在桌子上,又打算再放几张二十块的。陈大仙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说,够了够了。说完又从一百八十块钱里面抽出一些递给男人,留下十八块在手里说,这些得留下,是进贡大师的香烛钱!
离开陈大仙家,凤英一路想,人死了还能变成鬼说话,真是太神奇了。路过芳芳店门口时,一片树叶落在脚下,凤英的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自从开店以来,哪儿也走不了,朋友都疏远了,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每天打开店门时,朋友们才起床。关下店门时,朋友们已进入梦乡。她也想与朋友们一起拉拉家常,一起出去旅游,可生活开支样样都要钱,哪能放松自己呢?以前心里有了苦闷,还可以找芳芳说说。自从芳芳开了烟酒店,做什么事情都得防着点。表面上是好姐妹,暗地下却成了竞争对手。同行是冤家,没错,转眼就成了冤家。冤家能说真心话吗?当然不能,一切喜笑颜开都是表面的。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果然出了岔子。
那天,凤英的嫂子听说小姑子重新装修了店面,就想来榕城看看,顺便买些年货回去。嫂子已经两年不到榕城了,凤英决定带嫂子逛一下街,顺便买一些东西孝敬父母,就叫宏亮请半天假看店。在逛街之前,还特意到隔壁嘱咐芳芳,宏亮整天在工地干活,不熟悉店内业务,叫芳芳帮看着点。
凤英上街不久,芳芳就急匆匆跑进店子来。她说有个外地顾客要60条磨砂烟,而芳芳的磨砂刚刚卖完,顾客出125元一条,问他愿意卖不?宏亮盘算一下,60条磨砂一下子就赚到1020元,这样的生意哪能不做?
可是,半个小时以后,顾客又把烟退回来了。顾客说,我们是修高速公路的,其他采购员已经买到烟了,下次采购的时候我们再来跟你购买,但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一条烟少退我20元就成。宏亮还想说什么,芳芳就在旁边打边鼓说,磨砂本来就缺货,这笔交易实际上已经赚到钱了,等下一个顾客购买时,你还可以再次赚到钱,何乐而不为?顾客看宏亮还在犹豫,又在旁边催促说,我们车子停在路边,交警会贴罚单的,能不能快点呀!
高速公路采购员采购重复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宏亮也听凤英说过。经过芳芳这么一说,宏亮忙手忙脚地点了一下数量就把烟放进货柜里,扣除每条20元后迅速把剩余钱款退给顾客。
顾客刚走不久,就来了四个手拿文件夹的人,其中一个在宏亮眼前亮出证件,说是省烟草局稽查大队的,需要客户配合检查。宏亮又是递烟又是递王老吉,但四人好像全成了哑巴,不说不喝,也不说不抽。打开柜子就翻腾起来,很快,被退回来的60条磨砂被稽查员一条条翻出来。
宏亮问,有什么问题吗?其中一个稽查员说,你自己看看。宏亮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稽查员看了一下营业执照上的名字和代码,又看了宏亮一眼说,店主呢?宏亮说,上街了。稽查员说,叫她回来。宏亮说,她刚出去一会儿。稽查员说,跟你明说吧,这一堆全是假烟!
宏亮一下子蒙了,迅速打电话给凤英。
凤英接到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回店里,一条条仔细辨认后,脸色一下子青了。凤英颤颤巍巍地说,各位领导,我向天发誓,卷烟是从烟草局进货的,绝对不是假烟。
一个稽查员说,发誓也没用,假烟都摆在眼前了。从现在开始你店里所有卷烟必须封存起来,停止销售,等鉴定结果出来再给你处理意见!
稽查员一走,凤英一下子就瘫软在凳子上说,完了!完了!这下子全完了。
宏亮问,什么全完了?
凤英说,前几天我和芳芳去烟草局开年会,刘局长才宣布,贩卖五十条以上假烟要吊销烟草专卖许可证。
宏亮站起来就要走,并愤愤地说,我去找芳芳!
凤英拦住他,你去找芳芳干吗?
宏亮说,肯定是她搞的鬼。
凤英一下子没明白过來,问宏亮是怎么回事。宏亮才把芳芳推荐顾客买烟又火急火燎地帮着叫他退钱一事说了。
凤英一听,蒙了半天,突然“哇”一声哭了。凤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宏亮呀宏亮,顾客是芳芳叫来的又是她喊你退钱的没错,如果你是细心人,在烟退回来时认真检查一下,哪会出现这个错误?你想想看,我们的烟草零售许可证被吊销了对谁有好处?
宏亮说,当然是芳芳!
凤英说,知道就好。
宏亮说,叫芳芳给我们作证,是被调包了。
凤英说,乌鸦吃到嘴巴的肉会吐出来?
宏亮两手一摊说,一般不会。
凤英说,这事先不要声张,改天我去找刘局长。
多少年来,凤英从来不让宏亮单独看店,没想到第一次让他看店就出了这种事。凤英冷静了一会儿又说,在烟草局没有拿出处理意见之前,不能拿脸色对芳芳。
宏亮嘴上是答应了,但心里还是不痛快。以前下班回来都要绕过人行道再经过芳芳门口跟芳芳打声招呼才进门来。那天下班回家直接从对面马路横穿过来,差点撞上一辆疾驰而过的电动车。
这个举动很快被凤英发现了,凤英说,一个大男人,能不能有点城府?
宏亮说,反正看到芳芳就来气。
凤英一下子火了,捉贼抓赃,抓奸擒双,你凭什么说是芳芳搞的鬼?
宏亮说,反正不想看到她。
凤英说,有本事莫租人家房子!
宏亮说,凭什么不租她房子?当初装修店面时已经说定我爱租多久就多久。
凤英彻底无语了。当初装修店面时,凤英要求芳芳签一个书面合同。芳芳说,都是好姐妹,到期缴纳房租就是。凤英还想说什么,宏亮却在一边附和说,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讲话算话就成。宏亮总是这样,凡事又没多个心眼。假如这次顾客在退货时留意一下,哪会惹下这么大麻烦?凤英心里明白,跟宏亮讲清道理,比上天还难。
凤英心里憋屈着,第二天打开店门时,她望着门头上“好又来烟酒店”六颗金光闪闪的大字,想起刚到篾匠街做生意时的两手空空到现在有装修一新的商品房,虽然是按揭的,但每个月还了房贷也还有结余,再说了,以后女儿上大学还指望这间店面支付生活费呢。她已经把这间店面当成了家,当成了衣食父母。要是跟芳芳撕破脸皮,以后就没法再跟她租房子。
凤英的店面以前一打开就先播放轻音乐,今天却静得出奇。芳芳打开店面后,走过来愧疚地望着凤英说,都怪我一时大意,没帮宏亮把好关。凤英不想理芳芳,故意把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说,人在做天在看。
开门一会儿,十几个顾客都是买烟的。看凤英的烟柜空空的都拿着钱到芳芳店里去了。凤英越想越不是滋味,决定晚上到刘局长家打探一下情况。
下午宏亮下班早,早早做了晚饭。吃过饭后,凤英就叫宏亮去找刘局长,毕竟他们都是男人,说什么话也好把握分寸。宏亮也答应去找刘局长,刚走到门口,凤英又不放心了。凤英说,等等,我关门跟你一块儿去。
宏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后,刘局长说,你说是被调包了,有什么证据?
宏亮说,隔壁芳芳可以证明。
刘局长说,把芳芳的电话给我。宏亮把电话找给刘局长。刘局长拨通芳芳的电话,并按下免提键。
喂,我是烟草局刘建国,你是芳芳吗?
是的,刘局长有什么事?
昨天你隔壁店子卖掉60条磨砂烟时你亲眼辨别过真伪吗?
我忙看店,只带顾客进来就走了。
退回来的时候你仔细看过吗?
顾客催促很急,没细看。
刘局长两手一摊说,你们看,不是我不想帮你们,而是芳芳根本无法证明你们销售出去的卷烟就是被调包的。唉,刘局长叹口气又说,这回是全省交叉检查出的纰漏,难呐。
凤英脑瓜“嗡”一下懵了,眼泪不听使唤地哗哗往下掉。
宏亮使眼色叫凤英别哭,赶快跟刘局长说说好话,让刘局长想想办法。
凤英不理宏亮。
凤英不想理宏亮有她的苦衷,结婚以来,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凤英一人操心,本以为宏亮高中毕业,还到广东打工几年才回榕城,应该见识广,没想到却轻而易举受骗上当。凤英抹了一把眼泪恳求刘局长说,局长大人,您想想,我多年老店,明知走私假烟是要吊销经营许可证的,怎么会自己砸自己饭碗?
刘局长说,话是这样说,但还是有个别零售客户以身试法。
凤英朝宏亮努努嘴,意思叫他也说几句好话。没想到宏亮一张嘴就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凤英眼睛一瞪,宏亮,放屁先在肚子酝酿一下,免得放出来熏到人!
凤英担心宏亮说话口气生硬,把刘局长得罪了。
没想到刘局长却给宏亮和凤英一人倒了一杯茶,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们能打通上层关系,或许这关能闯过去。凤英说,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人,结交的顾客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根本没有深交,哪里有上层关系?
凤英想不出上层关系,就一个劲地哭。
刘局长说,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你们。
宏亮在回来的路上说,去年茂林开车撞死人,虽然是死者的责任,但烧埋费也赔掉十二万,如果芳芳有困难想赶我们走,可以跟我们明说,没必要背地捅一刀。
凤英哭着说,人家就捅你一刀,咋样?
宏亮说,咋样?老子就是不搬,以前她说好的,除非我们不想租。
凤英问,她跟谁说了?有谁听见了?
宏亮说,你、我和茂林都听见了。
凤英说,小孩子过家家呢?当时我喊芳芳签合同,你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这下好了,人心隔肚皮,尝到辣椒水了吧?
宏亮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第三天,刘局长电话来了。
凤英心跳一下子加速好几倍。刘局长停顿一会儿说,凤英呀,事情有点复杂。
凤英的心“咯嘣!”一下問,怎么复杂法?
刘局长说,上面想杀鸡给猴看,还是要取缔专卖许可证。
凤英一下子蒙了。店面经营主要靠卷烟利润维持,她做梦都没想到,烟草专卖许可证说没就没了。刘局长叹口气说,唉,篾匠街是老城区,又没安装天眼,是谁搞鬼只有天晓得了。刘局长说到“天晓得”三个字时,凤英想到了陈大仙。
宏亮还没下班,凤英就把此事用电话告诉了宏亮,并说想找陈大仙问一下鬼。宏亮在那边说,算一命得一听,打一卦得一怕,我才不信鬼,长痛不如短痛,干脆搬到新城区重新开一家。凤英觉得宏亮说的有道理,芳芳做人当面一套,背后不知道又使什么阴招。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说不定都不知道哪天被整死。
第二天,凤英就到新城区打听新门面。位置好的一间店面年租金最少十万元,加上转让费、装修费,没有二三十万打整店面,想都别想开张。位置差的地方,百货的保质期又短,过期后莫说减价能卖出去,就是送给别人吃都没人敢要。
夜深人静时,凤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她不是舍不得搬离篾匠街,也不是不敢投资二三十万,而是这二三十万拿出来根本没有回收的把握。
宏亮说,实在不行,我们去找芳芳,求她打个电话给茂林的叔叔。
凤英听宏亮说要去求芳芳,一下子急了。她说,人家想帮你,早主动打电话了,不会等处理结果出来。
宏亮说,有道理。
凤英说,她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她好活!
凤英说不让她好活就是去找陈大仙问鬼。
在决定找陈大仙的头天下午,凤英做了两盘糖醋排骨,叫宏亮端一盘送给芳芳。
宏亮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何必呢?
凤英咬牙切齿地说,在未搬离篾匠街之前,咱们还是好姐妹。
宏亮把糖醋排骨端到芳芳的柜台上,芳芳笑嘻嘻地朝正在电脑边玩游戏的女儿喊道,姗姗,你姨爹又送糖醋排骨给你吃了!宏亮看着芳芳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嘴脸,扭头就走,心里骂道,笑面虎!
第二天一大早,宏亮出去上班,凤英打开店门一会儿就关了。关门时故意在门口喊,芳芳,我出去一下,帮忙看着门口几根凳子啊!
芳芳闻声走出店门来问,准备去哪里?
凤英说,人不肯说真话,只好去问鬼!
芳芳愣了一下,看凤英手里提着一包米,另一个塑料袋里还有香烛冥纸就笑道,你也信鬼呀?
凤英冷冷地说,善恶终有报!
这句话凤英觉得应得非常满意,不能直接骂芳芳,间接骂一下,心里也痛快些。
凤英回到店面时,头上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的了。凤英从包里取出陈大仙给她的一红一黑两个锦囊,心里掠过一阵窃喜,但转而又充满无限悲伤和不安。
按照陈大仙的嘱咐,夜深人静时,篾匠街的人都睡下了,她才抱着念过魔咒的两个锦囊和宏亮拿着小锄头一前一后来到对面的花台边。尽管不是盗窃花台的鲜花,但心还是像做贼一样“咚咚”跳得厉害,拿小锄头的手也不停地颤抖。
挖好小坑后,刚准备把黑色锦囊放下去,突然一对青年男女打情骂俏走过身旁。凤英一慌,锦囊从手里滑落,却不想被一棵玫瑰刺绊了一下,黑纸刺破了,露出一个正方形的木坨来,木坨上写着三个字:殡仪馆。
凤英莫名地怀疑起来,再打开红色锦囊,也是一个正方体木块,上面写着:屏风。
她再也按捺不住,掏出手机给陈大仙打电话,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大仙说,按照店面风水学的说法,有人就有生气,人愈多生气就愈旺,这就关系到店面的选择问题。比如,店子对面是学校或游乐场,那么就有人多,生意一定兴隆。相反,对面是殡仪馆、医院、厕所等,一天到晚不是哀号、呻吟就是臭气熏天,谁愿意去这样一个地方购物?轻则造成店主生意萧条,重则造成店主精神不振、心气不畅,更严重的还会气绝身亡。
凤英又问,为什么“屏风”要挂在我店门头上呢?陈大仙说,你想想,殡仪馆对着你家,是不是要把霉气挡回去?凤英不再怀疑,使劲挖坑,埋好锦囊后,看着新垒砌的土堆,她既开心又不安,自言自语地说,对不起啊,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说完正欲离开。宏亮悄声说,别动,芳芳来了。
凤英心里一慌,脚下一个趔趄,顺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等芳芳在对面人行道走远了,凤英才喘着粗气爬起来。在拍打裤脚上的泥土时,发现膝盖处戳破一个洞,里面还脱了一大块皮。凤英一点也不觉得疼,相反还感到高兴。她觉得这点疼痛比起芳芳以后的倒霉,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凤英和宏亮回店里挂完“屏风”后已经是十二点多,正欲关门,芳芳手里捧着一碗汤粉回来了。
芳芳老远看到凤英就说,哟!两口子去浪漫来呀!
凤英心里一慌,就说,哪里,突然觉得饿了,去夜市宵夜来。芳芳上下打量凤英,看得凤英两腿发麻。芳芳说,别骗我了,茂林刚回来,他说饿了,我才去夜市给茂林买宵夜来,再说了,吃宵夜会弄得两脚泥巴?
对于芳芳的疑问,凤英没有分辩,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点虚。
凤英正打算关门,芳芳回头又问一句,烟证被吊销了,房租下个月就到期,还继续租吗?
凤英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狐貍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她沉默了一阵冷冷地说,过两天答复你。
关了店门,宏亮说,烟证没了,改行做其他买卖试试?
凤英说,隔行如隔山,其他买卖哪有那么容易?你没看到篾匠街的店面都贴满门面转让吗?以前一年五六万的,现在两万块钱当仓库都没人租,改行做什么生意?
这一问,宏亮又哑巴了。
第二天早上,芳芳又主动找到凤英。她说你没了烟证,继续开下去只会亏本,不如这样吧,你店里的货物全部盘给我,你也能抽出资金做点别的买卖。
凤英在心里嘀咕:两面三刀!
凤英虽然舍不得这间店面,但光卖百货和酒,连房租都难保证。既然芳芳主动提出帮忙处理存货,何不退掉店面落个清闲?
退掉店面的凤英,打算舒舒服服地睡它三天三夜。多年来,她太渴望睡一个自然醒的瞌睡了。如今睡了两天却怎么也睡不着,第三天就开始到处找事做。
一年来,她换过七份工作,到美容院学过美容,到酒店当过清洁工,到手机店卖过手机,还到蛋糕店学过糕点师。不是她做不好,而是想亲自体验一下什么买卖好做,结果得出结论,什么生意都有风险,还是做烟酒百货稳定。卷烟没有存货。特别是近几年,食品饮料公司像春笋般冒出来,厂家竞争激烈,每天都派专职业务员到实体店查看自家产品,发现快要到期的产品及时更换新鲜日期,再也不愁过期卖不掉。
铁下心找店面继续做烟酒百货后,她白天到街上寻找合适店面,晚上回来就在家里跟宏亮唠叨。宏亮说,老板娘变成打工妹,心理不平衡了吧。说实在的,凤英心里还是很愧疚的。特别是房贷还有十几万要还,女儿已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宏亮为了多挣点钱,收工后还去车站附近跑摩的到凌晨一两点。
一天早上,凤英在一个小区谈妥一家店面回家就接到芳芳打来的电话。芳芳激动地说,凤英呀,你时来运转了!凤英说,积点口德吧,托你的福,我都荣升成打工妹了。芳芳急了说,还想卖烟吗?
不说卖烟还好,一说到卖烟,凤英的火气就上来了。凤英冷笑一声说,全篾匠街人都知道我贩卖假烟被吊销许可证了,你别告诉我是一个冤假错案。
芳芳说,恭喜你答对了!走私团伙已经捉拿归案,你的烟证恢复了,快回来吧。
凤英愣了一会,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趴在沙发上放声地哭。哭了一会儿,觉得应该跟刘局长核实一下。
刘局长接到电话后说,你搬走后,我和芳芳一起去省里找过茂林的叔叔,但是他已经退居二线,说话不管用了。上个月那帮人准备再到芳芳店里行骗时,多亏芳芳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跟宏亮调包的人。这帮人被抓后也承认犯罪事实,才洗白你的冤情。如果你想继续卖烟,随时都给你恢复烟证。凤英问,不在篾匠街卖烟可以吗?刘局长说,只要你在榕城范围内找到店面跟我说一声,分分钟搞定。
就在凤英装修新店面准备开业时,芳芳的女儿却出了意外。
那天夜晚,芳芳的女儿跟同学聚会回家。她一边走一边看淘宝网,走到篾匠街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时,刚好红灯亮起,她却径直往前走。一辆电动车疾驰而过,女孩瞬间倒在地上。开电动车的人见势不妙,开着电动车就跑。路过的行人只顾拍照上传网络,没有一个上前搀扶。直到交警赶到现场才送到医院抢救,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脚可能废了。
凤英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一震,很快就被内疚感覆盖了。
凤英赶紧拨打陈大仙电话。
陈大仙很意外,小心翼翼地问凤英有什么事。
凤英问,在家吗?我马上过来。
陈大仙犹豫了一下说,孩子考上大学后,我就搬离篾匠街了。
在哪里能见到你?
新城区农贸市场28号店面。
凤英来到农贸市场是在挂掉电话二十分钟后。
陈大仙正在给顾客称水果,只跟凤英笑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等顾客走后,凤英问,改行卖水果了?陈大仙说,做水果生意心里踏实些。凤英又问,是当鬼师赚钱多还是卖水果赚钱多?陈大仙笑笑说,父子俩脱裤子比——一样的。凤英说,别开玩笑了,赶快帮我解除锦囊魔咒吧。为什么呢?陈大仙歪着脑袋问了一个大问号。目光紧盯着凤英的眼睛,好像是必须知道答案。凤英望向那堆金光灿灿的水果说,芳芳的女儿出事了,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以后怎么过?陈大仙说,有因必有果,这就是报应。沉默了一阵他又问,你真的相信我能看见鬼?
凤英肯定地点点头。
陈大仙沉默了很久,望着远处的高楼说,人算不如天算,人算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天算?被人算计是可以化解的,而被老天算计,那就无法避免了。
凤英说,我还是不明白。
陈大仙说,这样说吧,就算你在芳芳家对面埋上几千个锦囊,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尽管陈大仙说得非常认真,回到家里的鳳英还是觉得无比愧疚,满脑子全是芳芳女儿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特别是茂林又经常跑长途,万一出什么意外,自己怎么安心?
当天夜晚,估计芳芳关门后,凤英一个人悄悄溜进篾匠街。她用尽浑身力气,挖遍整个花台,却找不到“殡仪馆”。
凤英垂头丧气地离开篾匠街时,天已经麻麻亮了。一群麻雀在桂花树上叽叽喳喳地鸣叫,等凤英走近时,它们又扑腾着翅膀飞到另一棵桂花树上。
凤英一头撞进家门时,宏亮也满眼红肿地从外面进来。
宏亮问,去哪里来?为什么连手机也不带?害我找你一个晚上。
凤英没好气地说,挖“殡仪馆”来!
宏亮没有言语,但眼里转而流露出满目柔情,一下子泼洒在凤英的脚上。凤英的双脚全是泥土,地板上有两排泥巴脚印。
宏亮把凤英沾满泥土的双手放在胸前喃喃地说,傻瓜,在你埋下去的第二天就被我抠出来扔了。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