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
1
唐糖认识甘旭然是在夏至那天。一撇月影儿宛如美人剪下的指甲,闲闲地丢在天际。月亮在白天的存在感特别弱,很少有人会留意,如果不是陪闺蜜来温榆河畔拍婚纱照,唐糖也不会碰巧看见。影楼配备的摄影师和随从人员很充足,她几乎没什么可干,只看着闺蜜在道具似的未婚夫身旁搔首弄姿,偶尔才递一下花束,或者帮她拉一下婚纱的拉链。剩下的时间里,唐糖除了看风景就是放空,再不就是玩手机。这地方距离机场较近,不断有飞机划过,有时在爬升,有时准备降落。隆隆声响起时,唐糖就会抬头。几架客机陆续经过后,她才发现空中的那弯月牙,像一片残缺的贝壳,单薄苍白,依稀渗出背后湛蓝的天。
等到太阳落山,天空变成了藏蓝色,便衬得一钩纤月如同吸饱水的茶叶般丰盈,柔润的光泽小心翼翼地漾开,兼而带着一股旁若无人孤芳自赏的劲头。当时,唐糖坐着甘旭然开的宝马,正从温榆河边的大道上平稳地驶向别墅区。眼前的景致让她想起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把某个图像PS到另外一个本不属于它的背景上,美则美矣,可即使技艺再精湛,再如何润色渲染,还是显得突兀和尴尬,仿佛预示着她和甘旭然之间后来发生的种种。
唐糖觉得正因为自己前些年放弃了太多良莠不齐的货色才换来了甘旭然。为了等待“高富帅”,她一直没有放下架子,哪怕蹉跎到了27岁,也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抓上一个还算凑合的男人将就着过日子。把自己不负责任地交代出去她不甘心,那岂不辜负了自己的美貌和品性,更枉费了这么多年不见兔子不撒鹰,像珍藏珠宝似的守着一颗赤诚热烈的真心。
尽管他们的相遇有着必然性,可换个浪漫的角度看,她更愿意把与甘旭然的邂逅看成是命中注定。毕竟一开始闺蜜要她来时她是拒绝的,后来听说外景地在温榆河附近,她立马想到那是高端人群所在的别墅区。有钱人不一定都住在那里,但住在那里的一定是有钱人。她的手机里装着一款实时定位的交友软件,届时她可以在附近刷一刷,兴许就能碰上个好的,虽然她也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试一试也无妨,不然在家里待着也是浪费。
事實上在此之前,唐糖曾经尝试过接触有钱人的圈子,比如参加某些酒会或是所谓上流社会的Party,去一些名人出入的高档餐厅吃饭。可惜皆收效甚微,首先她本不属于那个阶层,更不认识这一类朋友,没有人推介很难有针对性,十次倒有八次误入非目标人群的欢场;二来,她并不善于交际,哪怕有两次机会,也因为点对面而不知该对哪个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猎物消失。有一阵子,她甚至为此专门购买头等舱,周六飞往外地,周日再回京。还别说,确实有人跟她搭讪,而且看起来也像有钱人,然而不是又老又丑,就是修养全无的暴发户或者已婚者,到头来白白花了她半年多的工资。真是得不偿失啊,她不得不收手。还是在软件上寻找比较经济实惠,可那上面几乎都是为了排遣寂寞寻找炮友而又舍不得付出时间和金钱的白领打工族。能和甘旭然勾搭上,不得不借用一个俗不可耐的词——缘分。
是甘旭然先跟唐糖打的招呼,她熟练地点开他的资料,介绍内容乏善可陈,只简单写了身高体重和年龄,兴趣爱好和职业以及交友目的都没有填写,照片也只放了两张。就一般情况而言,这种人只为一夜情,因此唐糖起初并没怎么上心,虽然照片里的人是她喜欢的类型。只是从上午到下午,甘旭然是唯一给她发消息的人,单凭这一点,她还是礼貌性地回应了。接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基本上都是他问她答,他的问题比较跳跃,前一秒还在问她的工作,接下来就问她喜欢哪种姿势。如此直接,对于两个未曾谋面的人来说就不是开玩笑了,唐糖也没有当成玩笑,而是认真地回答。她不想假装清纯,更没有脸红,都是成年人,就算真刀实枪也是正常的生理需求,何况玩玩文字游戏。后来就问到了她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也照实作答,结果他那边暂时没有了消息。唐糖觉得他一定不光只撩一个,同样的话不定同时发给了几个女人,也许有他更中意的上了钩,所以他把她晾了起来。唐糖也干过这种事,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并没有追问他,又开始看风景。
平坦宽阔的河岸上被农人种满了蚕豆,正值花期,白色的花瓣上有着紫色的脉状纹路,中间缀一滴水嫩的黑,像一串串眼睛似的,随风摇曳。于唐糖来说,阵阵袭来的花香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小时候蚕豆花一开就差不多到了麦秋时节,学校会为农忙时节放一周假,小学三四年级时她还下地割过麦子,累得她直不起腰,麦芒刺得浑身难受,致使她不断抬头看,可那一垄麦子总也不到头,仿佛长到了天边。母亲割了一个来回再次赶上她,便语重心长地说,当农民又穷又累,你可要好好读书,可不能落在庄稼地呀!可能真的是这种实地教育起了作用,她才会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并寻找爱情。虽然跳出了农门,可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很多时候她真希望有时光机器,把自己带回过去,永远以小女孩的身份活着,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烦恼了。
过了大概两个多小时,甘旭然的信息再次发来,说他刚才有事出去了。唐糖没过问,犯不着如此计较,别说没到那种地步,即使是情人,彼此还可以有隐私呢。甘旭然要加她的微信,她给了。两个人接着聊,关系似乎又近了。他解释说他刚才开车送一个人去城里,唐糖没有问是谁,他问她你就不关心我送的人是谁吗?唐糖回道,我只关心你对我的态度。他发过一个摸头的表情道,这么理智,说明你还没喜欢上我。她回道,面都没见,何谈喜欢?先视频看看呗。他道,你怕我的照片是假的吗?她确实有这种顾虑,回道,我怕你PS水平太高,把王宝强修成吴彦祖。他道,那我去找你,看看真人,满意的话你就跟我走,不好的话,你可以扭头就走,连话都不用跟我说。他倒是自信得很,唐糖想了想,便答应了。
等待甘旭然时唐糖并没闲着,反正化妆师和化妆用品都是现成的。不施粉黛不仅影响形象,对待要见的人也不太礼貌,太隆重了则过犹不及。因此她只擦净脸上的油,抹上一层轻薄的粉底,懒懒地画眉,淡淡地涂唇,并且咬了咬,分不出血色还是口红,看起来很自然,倒把浓妆艳抹的闺蜜比了下去。闺蜜八卦道,你有约会?唐糖道,等会儿见个人。闺蜜道,真厉害,荒郊野外竟然还藏着男人。唐糖浅浅一笑,不便多说的意思,毕竟她还不能肯定会跟甘旭然走。如果看不上的话,她还得搭闺蜜的车回城里,这地方连车都很难打到。
导航软件上显示甘旭然距离她大约7.3公里,每近1公里,他就给她发微信,说他快到了,搞得本来泰然处之的唐糖也稍微有些紧张。但她很快便深呼吸几次,调整了情绪,她觉得第一次不能让他看清内心,太过直白浅显的东西总是不会吸引人的。收了七次相同的信息后,唐糖从河岸上了大路,站在路边张望着。远远地只见一辆雪山白的宝马朝着她开过来,悠然地停在她身旁,车门推开后,下来一个穿着卡其色铅笔裤和白衬衫的男人。衬衫束在里面,笔直的腿,白而细的皮带蛇一样盘在腰间,加之黑色高帮皮鞋,愈发显得身材挺拔颀长。唐糖将目光上移,见他眉毛漆黑,睫毛密实而长,眼睛恰似微风拂过的湖面,时而绽开一涡笑意,一闪,又消失了。唐糖穿得随便,短袖T恤下露出两截葱白胳膊,被他注视着,她觉得她的手臂竟僵住了,仿佛变成了石膏像,一动不动,心里却早已沸腾。
发什么呆?甘旭然道,没见过这么帅的男人么?被他一调侃,唐糖才缓过神儿来,不觉得红了脸,笑道,太自恋的男人我可不喜欢。他道,先喜欢自己对自己好才能喜欢别人对别人好,要不然如何感同身受?她道,強盗逻辑。他绕到车子对面,拉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说,上车吧。她故意骄矜,我还没说要走。他回,我也没说要走,外面风有些大。她笑,你是怕风大闪了舌头吧?虽这么说,她还是走到车门旁,一弯腰钻了进去,像被某种磁力吸引似的。他一只手撑着车门,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脸,一股类似葡萄柚的微微发涩的香气从他的腋下飘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CK的一款男士淡香水。他嬉笑道,这舌头要是有个闪失,你的幸福感可会降低哦。她歪过头,宠溺地笑道,流氓。关好车门,他从另一边上了车,反问道,你不喜欢流氓吗?话音刚落,他便发动了车子。她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
2
车子拐个弯,路窄了,行道树是移栽没几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卯足劲头生长,树冠宛如一只只朝天张开的手,合力托举着无边的夜。没有路灯,周遭黑魆魆的,车灯的光芒像利刃在蛮荒岁月中切出一条文明之路。汽车犹如方舟,令唐糖安心的同时生出隐约的后怕。侧头去看甘旭然,他盯着前方,冷峻硬朗的侧脸,连眼角的光亦是黯淡得叫她发怵。她对这个男人其实一无所知,聊了那么久谁又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即便没有谎话,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做出变态的事。他忽然停车,转过脸,正好与她对视,把她吓得一怔,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怎么了?他问。连声音也是陌生的。没什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噩梦中叫不出来。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接着便吻住她。她没料到这么快,想挣脱,可他的吻霸道、热烈、带着丝丝甜蜜和烟草味,是比安神药更具抚慰作用的,很快就让她彻底沦陷,不再去想其他,只投入地迎合着,就算此刻他拿刀刺入她的心脏好像也没关系。吻了片刻,喘着粗气的他突然退出,再次握住方向盘。她讪讪地坐正身子,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抬头才发觉刚刚在等红灯,于是哑然失笑。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虽然模糊不清,但还能看出直冒傻气。
怕我是坏人吗?他打开音乐道,我现在不会吃了你,虽然有点饿。
怕又怎样,难道你还能放我回去?她的口吻既楚楚可怜,又有点儿玩世不恭,像是落入陷阱的小鹿,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之后倒生出些许乐观的勇气。
他没说话,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幽深的钢琴曲像软缎从身体上慢慢滑下来,又像山涧的水一样只管向低处流去,将人生那些想要把握住的美好一并毫不留情地放走了。流着流着,山没了,眼前渐渐开阔明亮,远的近的各色灯光交相辉映,在夜幕下摆出一盆充满人间味的火锅。那沉厚的雾霭被灯光照得红不棱登,像是这盆火锅冒出来的热气。又拐了两个弯,穿过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便到了别墅区的门口,灰网纹大理石砌成的墙上浮着几个大字——东方普罗旺斯。别墅区外面明亮如白昼,进去了却是另一番景致,路灯的间隔很远,圆的灯罩里透出柔和皎洁的光,隐在树丛之间,像一个个月亮。绕过一方人工湖后,汽车终于在一栋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下来。甘旭然道,到了,下车吧。
唐糖下车,趁着甘旭然将车开进车库的空当,她迅速环视了周围一番。每栋别墅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高大的树丛背后偶尔射出人家的灯光,微弱而执着,像遥远的星辰。门口挤挤挨挨生着一丛木槿,绿叶婆娑间浮着几朵艳紫的重瓣大花,被柱子上的灯一照,更显妩媚。放了车出来,甘旭然很自然地牵她的手,拉着她上台阶,一进门还没换鞋,他就把她抵在门上近乎疯狂地亲吻着,好像食肉动物在啃食鲜血淋漓的大餐。顺着螺旋式实木雕花扶手的楼梯,两个人如同连体人一样上了二楼。褪下的衣衫散落一地,他拉她进浴室,哗哗的水声响起,和着欢乐的人语。墙角的非洲花梨木架子上坐着一尊影青釉石榴瓶,圆鼓鼓的大肚子里仿佛装满心事,小小的嘴里吐出一枝绣球花,珠片样的花瓣白里透粉,含着一汪汪春色。
卧室里开始是黑的,他打开壁灯,调了光,暧昧的荔枝红色。地毯奇软无比,丝丝凉意让唐糖觉得像是站在飞机舷窗外的云海上,加上这灯光,仿若梦境。她道,这灯光也太那个了。他道,怎么了?不喜欢吗?她没说像舞厅或是洗头房,摇头道,喜欢,就是有点儿奇幻。坐在柔软的床上,她盯着只围了一条浴巾的他。门口的柜子上有一鼎密宗八宝图案的金色小香炉,他揭开镂空祥云盖,往里放了几撮沉香屑和云母片,摁下打火机,将小小的跳跃的火苗移到香炉中。几秒钟后,盖好盖儿,便有袅袅的烟气升起来,一股温和清新的辛香渐渐弥漫房间。甘旭然扯掉浴巾,转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看风格,应该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整幅画层次丰富,远近中景之间并无过渡衔接的部分,各个环境都在表达着各自的意义,这种参差的对照并不显得违和,反而营造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氛围。近处的小溪、土坡、草木和人物,都沐浴在变幻的光色交融之中。人物有三个,左边是一位荷矛伫立的士兵,右边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裸妇。裸妇的目光大胆直露,眼中盛满情欲,透着过来人才有的肆无忌惮。士兵张望着,似乎在看裸妇,实际上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就能发现中景的一座小桥上站着一个面目模糊衣着鲜艳的少女,他其实在盯着少女。少女的背后是空无一人的城堡、高大的树木和一片拜占庭式的方体穹顶式庙宇废墟,再往远处则是阴云翻滚的天空,其间亮出一道明媚的闪电,预示着风雨欲来。唐糖睁开眼便能看见这幅画,闭上眼则只剩通体的舒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仿佛浑身上下只剩那一个器官在感知世界。不得不说,甘旭然的确很有本事,能让她全身心地放松,如坠虚空。
结束后冲了澡,两个人穿着浴袍下得楼来。一楼是客厅和厨房,此外还连接着一个玻璃房的阳光泳池。甘旭然打电话叫了外卖,靠在沙发上道,被你掏空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唐糖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那就别说话,好好歇着。她站到泳池边,水面因为平静而显得幽深,天光和灯光遥遥地射进水里,影影绰绰,一派迷离。她蹲下,端详着自己的倒影,深深浅浅的笑痕勾勒出一张脸,像是中了大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笑。甘旭然的影子从水池远处一点点接近她的影子,望着水中的彼此。沉默半晌,他忽然问,你在想什么?她道,我在想,楼梯拐角挂着的那张照片是谁的。
巨幅照片里的女人大概四十多岁,不知是光打得太足还是后来修的,女人的脸过于白,是一种不够爽利和清透的苍白,再配上秋波眼和葡萄紫的唇,好像吸血鬼。他沉吟道,那是我姑妈年轻时。她纳闷道,你姑妈的照片怎么挂在你家?他笑道,这就是她的房子,她没有孩子,老公几年前也死了,一个人住着太冷清,就让我过来陪着。哦,她问,那你不用上班吗?每天开车去城里多辛苦。他道,我是个自由模特,不用坐班。她心里发凉,有一种从云端慢慢往下坠落的感觉。于是又道,我还以为这房子是你的。他起身,满不在乎同时又把握十足地说,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说完,他便转身回到客厅,恰巧门铃响了,正是送外卖的。
被他搂在怀里,唐糖这一夜睡得倒不是很踏实,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也许是太久没有和别人睡觉才有点儿不习惯。她上班不是很着急,不用打卡,十一点之前到就可以。洗漱后,两个人做了简单的早餐,然后他开车送她去公司。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送自己去上班,她只觉得幸福。烂醉的阳光透过新叶葳蕤的树冠,织就一张光斑闪烁的网。汽车渐行渐远,隐藏在茂林之中的别墅区也在反光镜中渐渐消失。唐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如美梦初醒,每当车子前行一段,心里的惆怅便多一点。她觉得还会再来这里,不知是直觉,还是盲目的自信。
路上,甘旭然加了油,她注意到他没付钱,也没刷卡,便发出疑问。他笑道,这加油站是我姑妈开的。她道,听起来你姑妈挺厉害的,看照片又不像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女强人。他问,你觉得她像干什么的?唐糖只管拣好听的说,有艺术家的气质。他笑道,你的眼光还不错,她以前是歌星,八十年代末红过一阵子,出名后嫁给了一个生意人,后来开始经商,她老公得癌症死后,几乎一半的产业都转到了她名下。她感叹道,人生赢家啊!甘旭然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赢什么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年轻时不想生孩子,老了才后悔,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道,不是有你吗?甘旭然道,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好不好,也就是冲着她有俩钱,要不然才不伺候呢!唐糖道,她要有孩子,还轮得到你住别墅。他寻思道,说得也是。
他径直将她送到公司楼下。她不想让他下车,可他偏要下来,并无视来来往往的人,在她耳边轻啄一口道,下次再找你。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目送他开车离去,既甜蜜又伤感。转过身面对沉闷的写字楼,又想起了昨晚的欢愉,如果没有经历过就算她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有那种完美而刺激的感受。物质生活的诱惑和真谛大概也就在此吧。现在,她又该去迎接这无聊的复杂的不可理喻的现实了,何时才能摆脱这日复一日的庸常呢?她一边想着一边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到了电梯旁。有人喊了她一声,回头见是染着黄头发的同事。女同事道,哎呀,我还以为看错了,刚才開宝马那个帅哥是你男友吧?好贴心啊,富二代吗?这个黄毛同事可八卦了,等不到下班,全公司就得知道此事。唐糖避重就轻道,什么呀,富二代不都开玛莎拉蒂兰博基尼吗?尽管嘴上这么说,可她得承认自己的虚荣心还是得到了满足。
3
好像是为了秀恩爱给别人看似的,甘旭然对唐糖的好甚至让她怀疑不是真的。或者是真的,但肯定憋着不可告人的坏呢。自那夜之后,隔三岔五他就会来找她,周末去她住的地方接,工作日则直接到公司楼下。每次都会送玫瑰,有时红的,有时粉的,有时香槟色,上次的还没枯萎,新的又来了,她不得不为此买了两个花瓶。她想让他不要再送,可收到花的那种喜悦却已令她着迷和上瘾,如果真的不再收到,她可能会失落。
纠结中她又收到一束淡紫色的玛丽玫瑰,花瓣边缘呈现不规则的奶白色,似乎带着某种遗憾不舍地舒展开来,透出不易察觉的顾虑和矜持。她盯着花,鼻子探进去,轻嗅着,满脸陶醉地说,真好闻。站在公司门口,他道,不送上去吗?她说,两个花瓶都插满了,这把拿到你那吧。他道,我能上去看看吗?她略感意外,但还是领他上了楼。大部分人都回家了,只有几个还窝在格子间加班。来到她的工位,他把玛丽玫瑰替换了左边瓶中的白玫瑰,下楼时拿上白玫瑰,随手扔进电梯旁的垃圾箱,并说,旧的就扔掉呗。
你送的我舍不得扔。她说的是心里话,这种坦荡荡的矫情她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是一把花,留着有什么劲。他不以为意。
喜新厌旧,你们男人就这德性。他扔花的时候,她有点儿异样的心疼,仿佛丢弃了旧爱。
他盯着电梯按钮,没说话,像是在默数楼层的变换,等待电梯停驻那一刻的轻微晕眩。闪着寒光的电梯门徐徐打开,两个人映在里面的身影随之退向左右,直退到空寂的没有光的自我世界里。一种怅然若失的隐秘苦涩犹如气球般一点点在她内心膨胀,悄无声息地爆裂。每次收到花之后就是吃饭,上床,睡一夜。他从没说过爱她,当然进入她身体时说的不算,那只是性爱的佐料,并非发自内心,说完就忘的,她也只在那一刻当真过,等到他翻身下来,她就知道刚才的一切只是戏言。她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可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揣摩他的每句话每个小动作背后隐藏的意思,想搞清楚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真心,还是只是纯粹的玩一玩。
吃的日料,清冷的灯光从木桌上方孤傲地洒下来,冰块簇拥的生鱼片散发着新鲜的死亡气息。唐糖伸出筷子,稍微犹豫,又拐向了桌角的寿喜锅,袅袅热气在北极贝、甜虾、鳗鱼寿司和腌菜等冷盘的围攻下暖起场来显得力不从心。她的眉头不由得皱起,一时竟不知下箸何处。甘旭然便问,不合胃口吗,你不最爱日料吗?她夹起一块芥末章鱼迅速放进嘴里,猝不及防的辛辣冲进鼻腔,她闭上眼睛,受到猛烈刺激的反应很好地掩饰了心不在焉和怏怏不乐。抽了一张餐巾擦擦鼻子,她才讲,下午有个同事过生日,吃蛋糕来着,现在还不太饿。他哦了一声,没觉察她的障眼法,继而道,今晚我姑妈在家,她想见你。
好啊。唐糖道,我在网上搜了她的歌,发现有一首小时候我还在儿童节上唱过呢。甘旭然笑道,尽量还是不要和她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见她的人差不多都会说,她早就烦了。唐糖哦了一声,说得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他的姑妈名叫苏烨,唐糖曾问过他为什么她不姓甘,莫非不是亲姑妈。他说苏烨是艺名,原名很土,她不喜欢,她对这个改变了命运的姓名青睐有加,索性连证件一并改了。在网上能找到的有关苏烨的资料并不多,但能发现她年轻时的长相和声音都很甜美,歌路较窄,代表作也不多,后来她转投商海还算是颇具前瞻性。唐糖认为这是甘旭然在把自己介绍给他的家人,说不定在他的未来规划里已经有了她的一席之地,想到这儿,凭空生出几分期许,之前的不快随即烟消云散。
家里的保姆唤作陈阿姨的开了门,苏烨在玄关后面站着,招呼他们一声便转身去了客厅。换了鞋,唐糖和甘旭然并排坐在苏烨对面。陈阿姨端上茶,依次给三个人斟好。苏烨道,你们刚吃了鱼和肉,这是柑普茶,健胃降脂,喝点吧。她的声音里依旧残存着淡淡的甜腻,像过期的水果糖,化成一滩,消散于经年的空气中。唐糖啜了一口茶,抬头打量苏烨。到底奔六十的人了,保养得再好也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旧时照片和视频中的生动和尖锐被磨平了,那些藏在眼角、腮边和脖子上的细纹,犹如一尾尾小鱼栖于静流深处。苏烨眯着眼,认真品茶,浑身散发着类似木雕的静谧,这在长期缺乏性生活的人身上比较常见。唐糖正想着,对方忽然睁大一双秋波眼,像两杯满溢的清酒,泼泼洒洒,将周围的人事全都要浸染了,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美人的眼睛还没老。眼神交汇时唐糖才意识到对方在审视自己,苏烨那柔柔的目光里射出似是而非的敌意,让唐糖摸不着头脑,不自在,遂连忙低头。
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苏烨朝甘旭然咯咯笑了两声,打趣道。
唐糖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跟着他轻笑,以此化解尴尬。
你多大?苏烨饶有趣味地盯着唐糖,耳垂上有两粒圆溜溜的坠子,亮晶晶地摇晃着。
二十七。
看着倒不像,苏烨讲。唐糖本以为苏烨说她长得年轻,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苏烨又道,还是个小女生,跟你在一起,连甘旭然都活泼了不少,平白无故就会笑,陷在爱情里的人都这样,嘴里还时不时蹦出些新鲜的流行词,我都听不懂,想必是受了你影响。她瞥了一眼甘旭然,又说,看来我不服老不行啦!
原来苏烨在怪她,唐糖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只说,我每天都在网上,同事也都是90后居多,说话爱用网络词。
听他提起过,好像在广告公司?苏烨问。
嗯。唐糖道,新媒体运营,我主要负责设计,属于技术那一块。
哦。苏烨貌似明白地点头,又问,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一直没说话的甘旭然突然咳了一声。苏烨看他一眼道,你去上面,把壁橱里的包拿来。他问,拿它干什么?她用熟络而私密的口吻说,让你拿就拿,哪那么多废话!他离开沙发,苏烨充满期待地望向唐糖,后者意识到必须得回答这个问题,便道,两三个。像在揣摩答案的真假似的,苏烨沉思道,还好,不多,也不少。接着,她又问了唐糖家里的情况,和初次见面的男方家长调查女方身世差不多,但感觉她又不那么在意。一双眼半睁半闭,仿佛要睡着了。直到甘旭然找到包下楼,她才来了精神,朝他努嘴递眼色,示意他把包递给唐糖。唐糖讪讪地接下,她在专柜见过,是Gucci早春时推出的新款:芙蓉红真皮,配以宝蓝蛇形印花,价格大概一万块左右。苏烨问,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质地、手感和做工没得挑,但图案不是唐糖喜欢的,可她不想让苏烨觉得自己不懂得欣赏,便道,挺好。苏烨笑道,送你的,就当见面礼。唐糖一怔,手像是被包上的蛇咬了一口,连忙丢下道,这么贵重,我可不能要。苏烨把她的慌乱看在眼里,像看电影时被逗笑了,继而淡定地说,拿着吧,我不用,白放着可惜了。甘旭然也道,给你你就收下吧。说着,还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如果不收下,苏烨一定会不高兴,好像不给她面子似的,唐糖只好将甘旭然推过来的包摸了摸,看上去爱不释手似的,心里却在打鼓,搞不清苏烨为何出手如此大方。如果这是有钱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那她还挺喜欢的。
二楼共有三间卧室,唐糖和甘旭然睡的这间没有露台,隔壁是苏烨的大主卧。晚上,甘旭然爬到唐糖身上想搞事情,她轻声细语地制止了他。他笑道,隔音好得很,别担心,不然你就别出声。她把他推下身道,不要。他没再动作,只说,以后我们住双井吧,那边还有一套房子,就是得你自己做卫生。她回,好啊,卫生就交给你了,反正你也是闲着。他摇头,不行,我被人伺候惯了。她哼了一声没再搭理他。两个人渐渐睡去,至半夜,他又爬了上来,她只得依了。事后他便打起了轻微的鼾声,她一时睡不着,便下床,拉开窗帘一角。外面像是往宣纸上泼了墨,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黑中只有隔壁的露台依稀可辨,如同房子伸出的舌头舔舐着夜色。阳台上装了玻璃,反射着幽暗的光,那玻璃上好像有个人影。起初唐糖还以为是自己,但随即意识到这不符合物理规律,于是调整角度定睛细看,只见阳台靠里的那一侧站着一个人,穿着浴袍,面朝这边。唐糖吓了一跳,连忙拉上窗帘,那个面目模糊的黑影除了苏烨不会是别人,这么晚了,她在看什么?唐糖不敢再往下想,只期待赶快天亮。
4
A派公寓,大三居,高层,精装修。从落地窗能看到东三环的夜景,一些地标性的建筑也在视野内。唐糖喜欢这套房子,空间虽没有别墅大,设施也没有那么完善,可是敞亮,像一眼就能看透的人,沒有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叫人安心和放松。而且,这里没有苏烨的照片以及她的其他痕迹,这让唐糖恍惚觉得自己是女主人。新的环境让两个人生出了新的热情,做起来比以往更加酣畅淋漓。完事后,她枕着他的胳膊,望着天花板上灼人眼目的水晶灯道,这个小区多少钱一平?他回,买的时候五万多,现在涨到八万了。她叹气道,我这辈子都甭想在北京买房了。他道,你可以搬过来啊,离公司也不远。她眉开眼笑,真的?他接着讲,这房子虽然在我姑妈名下,但基本上都是我住,我可以说了算。她说,那改天我再搬,我那房子退不了,年付的。随你。说完,他点了一炉沉香屑,袅袅青烟仿佛香炉叹出的气。
做一个听男人话的女人,偶尔撒撒娇,在他所能允许和承受的限度内闹些小情绪,便有平常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不仅在于他的温存,更有来自物质上的安慰。以前舍不得买的衣服、化妆品和包包,只要唐糖开口,甘旭然都会买给她,后来不用她说,他都会主动送。这些东西唐糖自己狠下心也买得起,可男人送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哪来的钱呢?还不是从苏烨那里借花献佛。他又不是名模,每个月能拍上三次片就不错了,每次顶多不过三四千块。如此一想,她便有些不忍心要他再给她买东西。可转念一想,每个月总有几天他要去别墅那边陪苏烨,剩下她如弃妇一般独守空房,那滋味可不好受。从这一面来看,让那个早就过气的老歌星破费破费也在情理之中,反正这些玩意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果不是那次出游,唐糖觉得她很有可能会和甘旭然结婚,过个一年半载再生孩子,然后像大多数主妇一样安心地相夫教子。然而,这世间没有永远的谎言,真相往往于不经意间浮现。春节假期到了,唐糖早已计划好要和甘旭然去巴厘岛度假,临近时她才得知苏烨也跟着。唐糖怪甘旭然不早说是三人行,他理直气壮讲,你又没问。倒是我不对了?她皱眉,度假我自然想的就只有咱俩,她跟着不别扭呀?他道,她非要去,所有钱都是她出的,我没理由拒绝。拿人手短,何况机票酒店早已订好了,唐糖也只能认了。
Purabesakih寺庙群像个小型迷宫,位于较高的山坡上,登上时唐糖以为她和甘旭然终于依靠体力优势甩下了苏烨,在雕刻繁复的巨大石壁背后想卿卿我我时,不料苏烨的目光便如同两束冷箭悠悠地射了过来,看似不经意,实则伺机已久。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唐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冲着苏烨尴尬地一笑,没来得及绽开的情欲之花僵在脸上,渐渐遁形。唐糖顿觉气恼,她觉得苏烨并非没有眼力见,而是有意插在自己和甘旭然之间,要从中找到存在感,似乎想证明自己还是少女。甘旭然觉得唐糖太敏感,只是因为太爱他,想把他占为己有才容不得其他同性对他亲近对他好,哪怕是长辈都不行,这就和一些女孩见到自己的男朋友和婆婆过于亲密时的嫉妒心理如出一辙。唐糖觉得这是两码事,出于抗议,次日的行程她推说有些累,要在酒店休息,心想你们姑侄俩好好玩吧,我这个外人就不凑热闹了。
唐糖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酒店的套房建在悬崖之上,面朝大海,背靠雨林。落地窗外的蓝天大海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要涌进来似的,稍微一错眼,却又如早已远去的陈年旧事,连一丝气息都抓不着。躺在偌大的床上发了半晌呆,唐糖伸出胳臂在头顶划着,冷气开得太足,床单是阴凉的。她坐起来,换衣服出了门。外面毕竟还有些人气,况且她肚子饿了。在酒店的餐厅吃过东西,她沿着一条路往下走。满眼苍翠,去年的叶子还没掉,新一茬便长了起来,嫩的老的挤挤插插相互争抢着阳光雨露。
一路循着奇花异草的踪迹,也不知身在何处,远处绿叶掩映间的海面宛如一捧蓝色的眼泪。唐糖把目光收回,一对情侣的身影落进视线里。那两个人背对着她,忽而兴起侧过身,女的勾住男的脖子索吻,男的低头配合,透着缠绵。唐糖不由得撇嘴,多看了几眼才发觉这男人好眼熟——还能是谁?在这异国他乡,她唯一认识的男人就是甘旭然,那女人呢?尽管是侧脸,可那骚情的眼风,斜入鬓角的眉毛,化成了灰她也认得,除了苏烨还会有谁?像有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唐糖身不由己地冲了过去,她希望是自己眼花,可越是离得近,看得越清楚。恢复意识后,她终于停下脚步,立在十多米开外的地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木偶一般杵在那里。那两个人此刻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唐糖哀怨无限地剜了一眼甘旭然,不辨方向地向前跑去,跑着,跑着,她必须得停下来,因为眼前是悬崖,是绝路。惊涛拍岸,大海尽情展示着凶狠,悬崖边光滑如绸,泛着绿意,如果她再向前几步,很可能会滑落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她不由得一怔,后退几步,一转身便看见了甘旭然。
你和她究竟什么关系?一开始唐糖只想径自走开,不再搭理他,可经过他身边时,还是忍不住问了,虽然她已猜到七八分,却依旧期望从他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你觉得呢?甘旭然一副波澜不惊的口吻道,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想听你说。她想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她是否会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或者如果他们俩没有发现她,她会不会默默走开,假装什么都不曾看见呢?
她包养了我,我是個吃软饭的,小白脸,你还想听什么?
他的声音被海风吹过来,真切得如同在耳边,明明是她上当受骗,他却满腹委屈的语气,这让她既觉得好笑,又悲从中来,原来自己喜欢上的竟是这样自私任性放纵不羁且毫无羞耻的灵魂。她觉得再说什么都是白搭,无异于对牛弹琴,刚才还有万千疑问,他那无所谓的态度让这一切转念化作过眼烟云,都已不重要了,过去的已过去,她不知道的也不想再知道。无论如何,她和他之间是不可能了。她要马上逃离这个地方,再也不想见到这两个人。
按照原计划还有两天才结束行程,唐糖回到酒店便联系相关人员改签机票。头等舱可以随意改签,但要到明日上午才有航班,她便选了最早的那一班。在这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她赶紧收拾了行李,想去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这里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拉着箱子下楼时,甘旭然和苏烨正好回来,两个人皆悠然自得。
苏烨见状,摘掉太阳镜道,哟,这就走?去哪儿?唐糖挤出两个字道,回去。甘旭然问,改签了?唐糖低低地嗯了一声。他说,我还以为你会留下呢。苏烨看热闹一样打趣道,你好歹挽留一下嘛!甘旭然拉住唐糖的手臂,讨好地说,再住两晚,后天一起回吧,现在走了倒没意思。唐糖不语,也不看他,去意已决的架势。苏烨接过侍者递过来的柠檬茶,故意吸出声响,然后道,我就说她会走,你看我猜对了吧?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你就让她自己好好想想吧。甘旭然便对唐糖道,一个人回去,行吗?原来这俩人合起伙来把自己当成笑话看呢!唐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用力抡过箱子,挣开他的手,箱子的滚轮从他的脚面上滑过去,撞了他的膝盖,他向后跳着道,这么大脾气?唐糖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5
在机场附近随便找了家酒店,唐糖跌坐在床上,缓缓躺下,脑子里像有一锅粥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刚下了出租车,她便悟到自己其实做得不够好,遇到状况还是欠考虑,像个中学生一样冲动。这样风风火火地跑出来,不仅断了后路,而且又让那两个人多了嚼舌根的料儿——她在乎那些吗?难道她还想过要回去?回去是不可能了,除非甘旭然离开苏烨。可是很明显,不管从何种角度来分析,甘旭然都可以没有唐糖,却少不了苏烨,他离不开苏烨就像她离不开甘旭然。她养得起他吗?她能给他苏烨给他的那种生活吗?目前显然不能,将来也很难说。光是这一点就足夠让她输得体无完肤。就算她年轻美貌,可还是比不上那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过气歌星,到了这个时候,唐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或者是个富婆款姐之流了。可如果是的话,她还会爱上甘旭然吗?那样一个不成器的甘心吃软饭的男人,她瞧得上吗?她扪心自问,答案是肯定的。在这异国他乡的夜晚,她想念家里人,想念小时候家人围在桌前吃饭的日常的普通的俗世温暖,可更想念的还是甘旭然,毕竟她已长大,能让她感受到安全和温暖的只有这个男人,并不是童年的回忆和早已变了的家人。她想念他的臂弯,他的眉眼,他的气息,他说话的神情,他进入她身体时的猛烈和温柔,就算他靠着一个老女人生活,可他还是甘旭然,还是那个人啊,一直都没变,只不过以前她并不知道,她有什么理由不再爱他呢?即使他杀了人,不再爱她,她相信自己还是会继续喜欢他,她骗不了内心的感觉。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就像他要死了,缘分已尽也许比死亡更让人难受和绝望吧!她胡思乱想着,泪水湿了床单。
四点多时,手机响了两声,她抓过来看,是甘旭然的微信。他问,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她犹豫再三,还是告知了酒店的名字和房间号。很快他就来了,一进门,便紧紧抱住她,较之昨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番缠绵后,她哀婉地问,你为什么还来?他道,你明白,我的心始终向着你的。她哂笑道,那你能离开她吗?他道,你知道我不能,谁能离开提款机呢?她道,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他道,为什么不?她问,你爱她?他道,我跟她在一起将近十年了,早习惯了,还谈什么情啊爱啊,更像是亲人。她不死心道,就不能重新开始全新的生活吗?他不答,片刻后转而问她,你能想象我们俩一起过那种大部分人都在过的普通日子吗?租着一间小破房,每天挤公交地铁按时上下班,每个月奢侈一次吃顿大餐,每年出去玩一次,处处俭省着算计着,还要奉养老人养小孩,无暇顾及身体和脸面,过早地衰老,得病了也没钱治,简直不敢再往下想,多可怕啊!她不屑道,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就会那样过。他抓着她的手道,你说实话,现在让你搬出去,回到以前,你愿意吗?你接受得了吗?她认真思考着,沉默不语,她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便踏进了温柔富贵乡的圈套。
从巴厘岛回来后,表面上似乎一切都没变,生活还像原来那样持续着,直到连唐糖自己都疑心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甘旭然去别墅的时候,她的心会特别痛,像是被鱼钩扯了一下又一下,一扯就是一夜,这对她而言如油煎般难受。而能够缓解这种痛楚的是每次他从别墅回来时都会给她带礼物,且不是一般的花啊巧克力之类哄小女生高兴的便宜货,而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手表、玉坠、耳环都有过。她知道那些东西其实都是苏烨通过甘旭然来给她的,这也许是苏烨最擅长的一种表示歉意的方式。唐糖只在收到这些玩意的那一刻戴上,给甘旭然秀一秀,之后便将它们藏起来,为此专门准备了一个盒子。在她看来,它们不过是暂时寄存在自己这,说不定有一天就必须原数奉还苏烨,在她心里还是隐约觉得他们三个人不可能永远相安无事地处下去,总有一天会决裂,到时苏烨很可能翻旧账来为难自己,还是小心为妙。反正生活里并不需要这些奢侈品,独处时看一看就够了。
又是夏至,为了庆祝认识一周年,唐糖和甘旭然去吃了法式大餐。吃过饭,开着车。车里飘着一首英文歌,歌手的嗓音阴沉、慵懒而空寂,在梦幻的编曲中竟透着倔强,唐糖听清了副歌部分的几句歌词:Will you still love me,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I know you will,I know you will……她以为要去酒店,但眼见着车往城外开,便问,去哪里?他道,去年今天我们在哪儿过的,就还去那儿。她明白过来,又道,她不在家?他道,怕什么?你该多见见她,她又不是妖怪会吃了你。唐糖点头,心想他说得也对,自己又不欠苏烨什么,犯不着总是做小伏低状。
苏烨早知他们要来,客厅的大桌子上摆着切好的水果,几样甜点还有果汁和红酒。她笑着迎他们进来,好像他们第一次来做客。并邀功一样说,我给陈姐放了假,水果是我切的,蛋糕也是亲自烤的,你们尝尝。说着,还给两个人倒了酒。她如此热情,倒让唐糖有几分诧异,但尽量掩饰着疑窦,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喝过酒,又吃了点东西后,甘旭然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钻戒,递到唐糖面前说,我想好了,要跟你结婚,你觉得怎样?唐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尽管自从遇见甘旭然她就梦想着有这么一天,可在后来的交往中,她渐渐觉得这是奢望,而且从来没想到会以这样诡异的场景出现,身边居然坐着脸上写满祝福的苏烨。她愣怔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唐糖犹豫,甘旭然略感错愕,将钻戒放在桌上说,我知道有点突然,但是深思熟虑过,你也好好考虑一下,我先去露台上抽支烟。说着,他起身上楼。钻戒在灯光下闪着诱人而夺目的光芒,唐糖不由得盯着它多看了几眼。
苏烨款款地说,一个男人给女人最大的承诺就是婚姻了,你在顾忌什么?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对他的了解肯定不及我,从开始到现在,你们的关系我一直看在眼里,我认为他是真把你放在了心上,你也是真的喜欢他,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既然如此,为何不稳定下来?也不怕你恼,在你之前,他也交往过几个女孩,但不是本身不够格,就是过不了我这关,或者女孩无法接受我和他的关系,只有你,我们俩觉得都好,挑不出什么不妥,看起来单纯质朴,其实有着不凡的大气度,这是那些自视甚高的千金大小姐不具备的。唐糖心里苦笑着想,什么大气度,还不就是让我装傻充愣,做个冤大头。她抬头看了苏烨一眼,没有回应。
桌子上摆着一大瓶粉色百合,开得又满又多,咄咄逼人的香气直往脑仁里钻。苏烨叹气,颇有几分无奈在里面,如果是我的缘故,那大可放心,我都这么老了,就算能活还能活几年,小甘对我而言更像是儿子,我又能占有他多少时间?他还不是属于你的?现在的男人,且不要说那些有钱的,就是普通人家,又有几个对老婆忠心耿耿呢?哪个不偷腥?不搞点用不着的,小甘很专情,这点我可以保证。与其嫁给一个背地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的男人,不如有一个这么坦诚的,什么都跟你提前讲明白的人,你能接受也是造化呀,是缘分,所以我希望你们在一起,我这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你是个明白人,自己权衡吧。唐糖不想让这个说客再说下去,于是伸手拿起了钻戒。苏烨笑道,这就对啦,他在上面,去吧。她起身,也不知道该对苏烨说什么,说什么都觉得奇怪,便只是朝她笑笑。
烟蒂还没熄透,一抹轻烟袅袅上升,升到黑暗里,兀自断了。甘旭然坐在藤椅里,发现唐糖手里的戒指,便将其套在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他说,我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一直在催我,但你别以为我要你嫁给我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待,主要还是因为你合适,我不可能因为别人的因素就找一个不喜欢的人,更不可能把苏烨领回家,那真要闹翻天了,她又不可能给我生儿育女。从现实来考虑,话听起来就会不入耳,你别介意。唐糖坐到他身边,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搂着她,小声道,我就知道你最懂事。她奇怪自己竟然会觉得这一刻无比温暖,仿佛同坐在人生的漏船之上,在黑暗而冷漠的海面上漂荡,摒弃了一切幻想。她抬起眼皮,头顶挂着一轮皎洁的满月,清辉熠熠,华彩满天,也正因此,那阴影显得分外清晰,像水墨画里的山峦,像半张寻宝图,更像心口上的累累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