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果子
那一天,在小小餐馆的一角,我和父亲终于跨越了二十多年来积怨的鸿沟,两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
远去的日子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时光终将带走一切,人生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一言难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是那样委屈,又是那样歉意。是的,我曾经如此憎恨父亲,但此时,我已在心里原谅了他。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铺纸拈笔,挥毫泼墨时总洋溢着说不出的豪气。他还拉得一把好二胡,在很多个明月高悬的夜晚,父亲沉醉地拉他喜爱的曲子浑然忘我。年轻时的父亲浪漫而有才华,但生活的重负消融了他的浪漫,时代的局限桎梏了他的才华,他终是一生郁郁不得志。长大后,我才渐渐明白父亲暴躁的原因,然而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对父亲的感觉只有一个字——恨!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这些刚刚念小学的山里孩子,铅笔都是用家里的菜刀和碎磁片削出来的。班上有个男生有一只漂亮的卷筒削笔刀,惹得全班同学都对它充满向往。不料有一天,他惊慌失措地嚷着削笔刀丢了,在教室里急得大哭。最后,削笔刀竟奇怪地在我的课桌里找到。老师要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我确实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的课桌里,我摇着头说不出所以然。老师要我把削笔刀还给那位同学,我乖乖地把它送还了。但我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不知道这等于默认是我拿了它。
我因此遭到了父亲的毒打。我说我没有拿,真的没有拿。然而坚决的回答竟然更加激起了父亲的怒气,一旁的老师又火上浇油地说,你只要承认了,改正了就仍然是好孩子。与生俱来的倔强和问心无愧的坦然使我摆出宁死不屈的架势。我的手红肿起来,尺子也被打断了,然而我死活不承认。那晚,在睡梦中,我几次哭醒,隐隐看见父亲来看我的手,摸我的额头,甚至感觉他在流泪。对父亲来说,用打骂的方式教育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父亲很快就将这件事淡忘了。可是我忘不了,父亲的一贯粗暴,使得这件事成为我对他怨恨的开始。
我曾在父亲的一篇日记里,看到他对我从小学到大学的一个教育计划,但可惜我的成长道路与那个计划大相径庭。念小学时,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上了中学之后我的成绩渐渐开始不好。父亲对我很失望,也就没有好言语。基于父亲对我的态度和已久的积怨,我开始萌发报复父亲的念头。比如我会在吃饭时故意给他一个有小缺口或者认为最难看的碗,还会在背后狠狠瞪他。父亲平时爱喝点儿酒,我就趁他不注意偷偷往酒里兑冷水。我还在很多旧作业本和用过的课本上写父亲的名字——田克方,比如“打倒田克方”“田克方真可恶”之类的话。然而,粗心的父亲似乎从没有注意到这些。
如果说父亲完全不爱我,似乎也不是。念初二的一个周末,母亲去外婆家了。我的肚子突然出奇地疼,红糖煮姜茶喝了也无济于事。平时对小孩子头痛脑热无所谓的父亲着急了,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把开水倒在洗脸盆里,然后把浸湿的毛巾拧干趁热敷在我的肚子上。如此反复,用了一瓶又一瓶开水,父亲的手也烫起了泡。后来父亲好像顿悟了什么,赶紧叫来了隔壁的女老师。她郑重其事地给我讲了女孩子青春期的变化以及注意事项,边讲边用她自己带来的布,给我缝了一条简易卫生带,教了我用法,还送给我一本关于青春期知识的书。从此,父亲开始每月给我五元零用钱。
慢慢长大,与父亲的关系也愈来愈僵,后来几乎不愿和他说话。我十七岁那年,喜欢上了一个家在外地的男同学。很快父亲发现我正在早恋,不由分说将我狠狠揍了一顿。因为这一顿打,我彻底失去了对父亲的好感。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去。
一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外地的学校。父亲把我送到学校,给我安排好一切,又交待了几句要好好学习、常给家里写信之类的话,之后便一个人离开了。我漠然地望着父亲走远,想起朱自清写的《背影》。不能理解一个背影就能让他生出如此感动,因为当我面对父亲的背影时,我只觉得从此解脱了,自由了。
我给所有的人写信,就是不给父亲写。有时实在没钱了,就请别人带个口信或者在给母亲的信里转达要父亲办的事。渐渐父亲知道了女儿对他的冷漠,就主动给我写信,写的都是一些人生观世界观的大道理,很少有一句与生活相关的语言。后来,父亲在一封信里婉转地向我表示过歉意,大意是以前太严厉了,方法不对,但我仍不能原谅他。在外生活久了,开始偶尔想念父亲,让自己不要再恨。但一闪念,那些挨打的场面又出现在脑海里,伤心的感觉又清晰地爬上心頭,对父亲的些许好感又被怨恨的情绪湮灭。
一晃,我们几个孩子已长大离家,与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矛盾也少了。听母亲说,父亲常常在书房里呆坐很久,有时也拉几支喜爱的曲子,或者练练书法。偶尔回家,我仍然只是跟父亲简单打个招呼,没有过多的交谈。
出嫁时,父亲尽他所能为我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我明白,这是父亲再一次表示歉意。为了给我买一台满意的电视机,父亲几乎跑遍了所有的电器商场。他的腿患有风湿病,这样多次的往返行走,非常痛苦,却从未抱怨过一声。
出嫁前夜,亲友们都来叙别,很晚了才离去。父亲一直没睡,等客人都走了,他来到我的房间,掏出一个存折,说这是近两年写论文攒下的一笔稿费,要我收下,留着以后为难时急用,并叮咛我,以后在外面无论受了怎样的委屈,他那里都永远是我的家。父亲说这些话时,眼里噙着泪水。最后父亲诚恳地说,以前是他不好,不该把对生活的不如意发泄到孩子身上,要我原谅。他说我离开了这个家,就不再单纯地只是他的女儿了,他希望我以后生活得幸福。这是父亲第一次正面向我道歉,我的心情很复杂,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眼前的他白发是那样多,皱纹是那样深,面容是那样苍老,这些我平时从未留意到。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父亲。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已被岁月风蚀成一个平和年迈的老人。远去的日子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时光终将带走一切,人生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一言难尽!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是那样委屈,又是那样歉意。是的,我曾经如此憎恨父亲,但此时,我已在心里原谅了他。
第二天,迎亲的车带着我离开了亲友,离开了家。走了很远,我看见父亲摘下眼镜转过身去,刹那间,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结婚半年后,我怀孕了,父亲很高兴,拉着母亲来看我。他们在我家住下,父亲还带来许多药材。那段日子里,我还在上班,丈夫也很忙。母亲每天给我做饭,父亲则去买了鸡鸭给我煲汤喝。他说,我从小就是家里身子最弱的孩子,如今怀孕了,必须要好好补一补。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他甚至不知道炒菜需要放多少油,更别提锅碗瓢盆在哪里了。可是,在我家,他一个人置备齐了所有煲汤用的器具,也不知道他怎么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了这些东西。父亲的汤其实并不好喝,但我总是一口气全部喝下去。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父亲坐在沙发上,守着汤,红着眼圈。见我回来了,他便问:“我做的汤不好喝,你怎么不说一声呢?”我说:“哪里有不好喝啊,再说,我喝这汤是为了补身体,又不是为了好喝。”父亲道:“你妈今天偶然尝了一口,我才知道这汤这么不好喝。”我笑笑:“没事,你瞧我现在,身体不是比怀孕前还好吗?都是你的汤的功劳啊!”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岔过话去和母亲聊天。那一天,父亲没有让我喝他煲的汤。
第二天我回家,父亲不在家。我问母亲:“爸呢?”母亲说,他到餐馆里看人家煲汤去了。我忍不住哭了,母亲过来安慰我:“哭什么呢?傻孩子!”我问清楚父亲在哪家餐馆,立刻赶了过去。餐馆里父亲正在煲汤的窗口弓着身子向里探着,眯起眼睛努力想看个清楚。我默默地走过去,站在父亲身后,轻轻唤了一声:“爸!”父亲扭过头来,看见我,笑了。
我上前搀住父亲,陪着父亲站在那里,一起议论厨师煲汤的程序。我从来没跟父亲说过这么多的话,那一天,在小小餐馆的一角,我和父亲终于跨越了二十多年来积怨的鸿沟,两颗心紧紧贴在了一起。也许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父女还会有争吵,但我们再也不会有怨恨,因为我们已经在心里接纳了彼此的爱。
卢松摘自《都市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