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甘
我“嗯”了一声,尽量不让母亲发现,我想哭。
我好像从小就具备一种把天聊死的能力,无论跟谁。比如因为我读的市一中离家比较远,母亲决定到我读书的学校附近租房陪读这件事被提出后,面对我的跳脚反对,相比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父亲,母亲一边扭开一瓶可乐递过来,一边平静地说,能跟我们说说为什么吗?我看看可乐,又看看她这些年如一日的脸,说:就好像你突然给我喝可乐,不习惯。
一瞬间,刚才还口若悬河的父亲顿时不开口了,一向安静的母亲,更安静了。
最终,我的反对无效,一向以给我民主和自由为教育宗旨的父亲,强势驳回了我所有关于住宿生活有多美好的条款,并告诉我,房子已经找好,我不得不从。
搬家那天,是个下午,天气晴朗,有暖洋洋的风吹过,空气中充满了鸟语花香。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想象,实际上那天父亲看了皇历却忘了看天气,从前晚开始就一直在下暴雨。
我打着小红伞坐在大卡车的后厢,看着这些东西,有母亲最喜欢的天鹅绒圆桌布,每天必用的咖啡机,刚买不久的面包机,在我家住了十年的鱼缸;小时候我给母亲画过的像,被裱起来也带了过来;还有那张我最喜欢的木书桌,与之配套的木方凳;甚至还有母亲养得最好的绿萝与吊兰。母亲是很会生活的人,想必是就算只住一年的出租房也要布置成家的温馨。这可苦了工人们,一边抱怨一边搬东西,却在接到母亲递过来的温热咖啡和每人额外的红包后,都眉开眼笑。
一切终于安顿下来,已经是黄昏,母亲在整理卧室,我去厨房转转,居然找到一排可乐。我想应该是父亲为了安慰我,特意偷偷买来放在冰箱里的。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喝着可乐,听着收音机,看着暴雨在小区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串串涟漪,偶尔有夹杂着雨星的风刮进来,空气中尽是新生活要开始的不安与躁动。
回过头,看到母亲站在身后,我下意识地把可乐往身后藏,母亲笑笑,说买了就是拿来喝的。这回换我安静了,居然是母亲买的,可是她一向不喜欢这种东西,我只有在考第一名或者生日宴才能提出喝可乐的要求,想想也是可怜。我正在想,母亲笑笑,说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去菜场吧,晚上给你烧排骨。
雨后的菜场有些积水,我跳着脚走,不留神踩到一片菜叶子差点滑倒,一只手及时撑住了我。是母亲的手,还像从前那样温暖又柔软,没什么皱纹,完全不像50岁女人的手。母亲的容貌也是如此,与年轻时并无太大变化,很多初次见面的人都以为她才三十几岁。
此刻母亲的手握着我,我觉得暖心却又想挣脱,记忆中就算是在我需要母爱陪伴的童年时光,我们也没有如此亲密过,更没有一起逛过菜市场。
母亲是不需要买菜的,从小锦衣玉食的她,连地都不曾扫过。我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眼睛又大又明亮,一头乌黑长发,抿着嘴唇,两个小梨涡透出来的除了一点甜,还有一点倔强。这份倔强让她违背父母意愿嫁给当时还是穷酸书生的父亲,所幸从恋爱到结婚一直被视若珍宝,菜都是父亲买回来的,因为母亲无法分辨青草与韭菜,也不知道花生是长在地里的,更记不住菜场到底在家的哪个方位。母亲生活上的白痴与那对倔强的梨涡都遗传给了我。
虽然人家都说我是母亲的翻版,但记忆中母爱该有的拥抱亲吻抚摸,我似乎都不曾有过。我是被外婆带大的。在我的追问下,外婆告诉我母亲生下我后就一直生病,还患上了轻微的产后抑郁。那时候父亲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家里除了有外婆照顾我,还雇了保姆,母亲更不需要买菜扫地,每日只要看书浇花念佛,慢慢地,身子就好了起来。与父亲和我之间的感情,却依然是淡淡的。
母亲的这种淡泊不光体现在待人接物,也体现在对我的教育上,即便是我因为早恋被叫家长,出现在办公室里的她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坐得很端庄,沉默地听着班主任的训斥一言不发,直到越来越激动的班主任说出小小年纪不害羞这种话,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异样的神色,却依然轻声细语地说:“我女儿不是那种孩子,我相信她,为人师表的您,最起码不应该这样说自己的学生吧?”原来,我把天聊死的本领也是来自于她。
早恋在那时的师长眼里简直是死罪,我以为我让她丢了这么大的脸,这次总可以看到她歇斯底里的那一面了。却没想到她只是牵着我的手,带我回了家,还做了糖醋小排,饭桌上还有平时不允许喝的可乐。
我从小读的就是寄宿制双语学校,很早就开始一个人生活,独立性强到可怕,连少女的成长仪式都是自己问高年级学姐完成的。母亲这种不打不骂,反而越加温柔的表现,让我开始不安。吃完饭,我主动收拾了碗筷,第一次没有直接回卧室,而是坐下来跟她聊天,给她讲我跟那个男生的故事。
其实两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呢?只是每天凌晨,我都会打着背英语单词的名义,跑去校园东北角的小树林跟他见面。见了面也只是一起坐在石凳上,两个人仰着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傻傻地看着天空从蒙着纱到变得清晰透亮。
那个男生没有我这么幸运,他被老师和家长同时狠狠训斥,据说还被他爸用皮帶抽了一顿,在学校看到我连话都不敢再说,不久就转学了。而我,继续在学校好好地念书,老师没有再找过我,同学也都羡慕我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开明、民主、尊重我。我想只是因为我完全遗传了父亲的暴躁脾气,母亲曾经说我是属毛驴子的,需要顺着毛摸。这大概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几句玩笑话,如果同学们知道母亲大多数时候是平淡冷漠的,不知道还会不会羡慕。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落款居然是母亲。信里是少女时期的各种注意事项,包括如何把握与异性交往的度。父亲偷偷告诉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母亲很难过,她说想到连初成人这么大的事,她都没有第一时间在我身边,突然觉得很心疼。
父亲说母亲只是不喜欢表达,像我小时候,虽然她不抱我,却经常半夜到外婆房里看我睡得好不好,每到考试后也总会提前买好可乐等我回来。我一直以为那都是父亲买来的。父亲告诉我因为我从小爱吃糖,有两颗蛀牙,母亲从医生那里听到碳酸饮料不只对牙齿不好,还会导致夜间胃痛,所以才克制我喝可乐的次数。
最后父亲说因为我们是家人,无论性格相似或是不同,只要有爱,我们总是在一起的,无论关系亲近与否,他跟母亲是这样,母亲对我也是这样,其实我们的心里始终是彼此深爱的。
高一开学前一天去看分班,母亲要送我去,我拒绝了,我说你连方向感都没有,到时候再丢了我可没法跟你老公交代。母亲可能是没想到我会跟她开玩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看完分班跟好朋友走出校门,我愣住了,校门口对面的马路石阶上,我的母亲,穿着设计非常合身的洋装和高跟鞋,手里拎着一只小包,正安静地站在那里,在一群家长中看起来特别显眼。看到我,她非常高兴,微笑着冲我挥手,我走过去,她从包里掏出一瓶可乐递给我。
天空已经慢慢变成火红色,我挽着母亲慢慢往租的房子走,谁也没有开口。小区广场上有很多小孩子在打闹,他们的家长或噙着笑看着他们,或三两个坐在一边拉家常。母亲突然说:“以后每天下晚自习,我都在门口等你。”
我“嗯”了一声,尽量不让母亲发现,我想哭。
谷春林摘自《中学生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