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华
民国初年,裕后街有一座缘茗楼,是一个喝茶的地方。它名声挺响,并非这里茶泡得怎么样。街头巷尾早有一句口头禅:“喝进去的都是茶。”言下之意,喝茶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但进出缘茗楼的茶客,都是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缘茗楼生意好,缘于它与别的茶馆不同,主厅有一个舞台。时常有些女子登台吟唱小曲,茶馆里莺声燕语,余音绕梁。喝茶者觉得悦耳动听,便心旷神怡起来。不过,浮言浪语、打情骂俏也是家常便饭。
小舞台上坐了一个新来的女子。
这个女子长得比裕后街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俊。她的嗓子甜润,唱出来的歌可以醉倒一馆子人。街上女人骂她是一个“狐狸精”。但茶馆里坐着的男人们都说,她是七仙女的妹妹—因为她比七仙女还漂亮。
有茶客问道:“姑娘,你天生一副冰肌玉骨,跑到这儿来唱小曲,岂不是委屈了自己?”
女子大大方方地说:“今日委屈一点儿,明儿便委屈不了。”
又有人打听:“你来这儿抛头露面的,是想攒几块大洋,还是想找户人家?”
“您说呢?”
女子這么一回话,茶客们听得明明白白。可仔细一想,又是云里雾里。便给了茶客们一个印象,这女子刁钻,果真有几分“狐性”。
这女子唱曲却又从不摆谱。茶客点曲时,两块大洋她唱,一块大洋她也唱,有茶客递上一杯茶让她润润嗓子,她也“回赠”一首曲子。有一日,一茶客连点了七八首小曲,所带大洋花光了,却是意犹未尽,便起身问道:“可否赊账,让我再听一曲?所欠大洋明天亲手奉上。”女子当即应允了。这晚,赊账男子家突发一场大火,家产烧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下午,女子前往废墟找这男子。男子躲闪不及,只得说:“所欠大洋,能否宽容些日子再还呢?”结果,这女子把一只小布兜递给这男子,说:“你这些日子点曲的钱,都在这里,你拿回去救救急吧。”这事轰动裕后街。慕名而来缘茗楼喝茶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逼得店主天天摆上一块“客满”的招牌。
这一日,缘茗楼早早地来了一位少年。他挑了左侧一张桌子坐下。接着,好些仆人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店主一见,连忙迎了上去。原来他是裕后街最有钱的邓老板。他坐到了头一天就定好的正厅最前端的茶桌旁。他跷起二郎腿后,跟店主嘀咕:“这女子我看中了。我今天带她回去,做我的六姨太!”店主点头哈腰:“明白明白,都是她的造化。前面几个唱曲的,大户人家带回去都是做了丫鬟。”
女子登台了。
唱的第一首曲子叫“开腔曲”。听罢,左侧桌旁坐着的少年不禁赞道:“好听!”这首小曲似乎把江南风景活生生搬进了他脑海中。他招手叫来伙计,说自己想点一首小曲。但伙计告诉他:“上午的曲子被邓老板包单了。”“嗬,点曲包单?够阔!”少年冷哼一句,又是眼睛一转,起身叫道:“点曲!”
邓老板头一歪,便嚷道:“哪来的野小子不懂规矩?”
“小姐,我可否点一曲?”少年冲上台喊道。
台上女子浅浅一笑。
邓老板怪声怪调地说:“今天,我邓某一曲一大洋全包了。小子你霸气,两块大洋点她一曲吧。但这一曲你最终仍是听不成的。邓某便会四块大洋抢你所点曲子!”
“开价高,你便会听小曲?”少年冷冷回一句,又跟台上女子笑道,“我比不上大老板,本人拿不出半块大洋。”
女子没答话。邓老板便问:“哼,那你凭什么点曲?”
“凭我觉得这女子唱的小曲好听。”
“好听?!你能拿它当点曲本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无钱也敢调戏台上小姐!”邓老板叱责一顿,喝道:“来人,把这小子拖出去!”
仆人吆喝一声,即要朝少年冲上去。
台上女子叫道:“且慢!”又问少年:“公子,你点我的曲子,便是觉得好听?”
少年即答:“我说的实话,好听!”
女子又问:“何为好听?”
少年便答:“好听,即入我心了。”
女子一喜:“如此,女子愿意给公子唱上几曲。”
邓老板嚷道:“小姐,邓某包单,一曲一大洋。店主已经入账。”
“他收你一块,我还你两块。如何?”女子答道。
邓老板一噎,愤然离去。
当天,女子便随少年离开缘茗楼。出门前,少年掏出十块大洋交给店主,说是刚才点曲和喝茶的花销。
原来,这位少年便是曾经赊账听曲男子的表弟。前些日子,他才从省城念完书回到裕后街。不久,这女子与少年结婚,做了太太。女子不仅跟他生了三个孩子,还让他听了一辈子小曲。女子九十二岁离世时,跟她丈夫说:“这辈子我最喜欢听你说‘好听!”
选自《百花园》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