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
梁金生是个严谨认真的人,唯独对一句调侃能欣然接受——“大内总管”。从爷爷开始,他们一家当了三代的故宫文物“保管员”。寒来暑往,花落花开,故宫见证了时代变迁下梁家的变化,目睹了他们炙热滚烫的家国情怀。
迁来移往,守护过往
做故宫文物的守护者,是从梁金生的爷爷梁廷炜开始的。在那之前,梁家已有两代人是宫廷画师了。梁廷炜原本也是宫廷画师,因为清帝退位,他放弃画师职业,加入对清宫旧藏文物的点查,从此成为故宫文物守护者。
九·一八事件后,为了避免珍稀的文物毁于战火,梁廷炜奉命跟随文物由北京迁往南京,再由南京转移到四川。这个过程中,梁金生的父亲梁匡忠也成了故宫文物守护者之一。
南迁西移再重回南京的过程自不用多言,战火纷飞的年代,15年的“南迁”路上没有丢失一件文物,艰难困苦已不足以道出其中的艰辛。梁家的每一个孩子,也都以出生时文物转移地命名。但从记事起,梁金生就没听家人提起过这期间的任何一件事,所有的故事都来自其他守护人的只言片语。
梁金生出生在文物重回南京的1947年。两年后,爷爷再次奉命护送一批文物去台湾,一同前去的,还有梁金生的奶奶、二叔和大哥。原本以为只是像往常一样的暂时分离,没想从此天各一方,直到40年后才再次相见。而彼时,梁金生的爷爷已去世15年。
骨肉分离的痛是梁家不愿提及文物南迁之事的原因之一。这次分离成了梁家每个孩子身上的沉重枷锁,也由于这个原因,梁金生兄妹一直得不到公正待遇,直到1979年,梁金生才得以 “知青返城”,从内蒙古回到北京。此时,梁金生的儿子梁骏已经出生。
返城知青分配工作要参加统一考试,梁金生只报了故宫一个单位。在故宫当文物保管的梁匡忠第一次有了异议。当时梁金生已经32岁,故宫的招工部门中只有工程队接收30岁以上人员,父亲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梁金生却异常地固执:“故宫最了解我们家,最知道文物南迁是怎么回事,就算当泥瓦匠,我也要进故宫。”
梁匡忠哭了,梁金生也泪流满面。父子俩相对无言,却心有灵犀。因为,从南京回到故宫后,梁匡忠担任了库房保管员,下班后常有政治学习,6岁的梁金生经常佩戴着家属证来故宫给父亲送饭,顺便在故宫四处溜达,抓蛐蛐、逮蚂蚱、给故宫除草……故宫的春来冬去,柏树青青,就是梁匡忠的故宫岁月,以及梁金生的少年时光。
招聘考试过后,梁金生考进了故宫工程队,成了一名泥瓦匠。
影像岁月,共守时光
在故宫工程队一做就是5年,5年后梁金生调到保管部总保管组,负责文物总账、文物征集以及库房保管工作,才正式跟文物打交道。自此,父子两代人成为新时代故宫文物的忠实守护者。
点查和征集文物成了父子俩最重要的工作。清宫里的遗存按不同时期被编上了不同的编号,需要一件件核查,还需要把不同编号的文物进行考证、理顺,此时的故宫对父子俩而言,成为期盼团圆的“家”。
文物的團圆需要漫长的过程,而家人的团圆则很快有了消息。1987年,梁金生偶然得知,一位曾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过的武先生要来北京故宫参观。梁金生喜出望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写了一封信,拜托武先生转交给台湾的亲人。几经辗转之后,信件竟然真的交到了大哥梁峨生手中!
事后梁金生才得知,爷爷奶奶早已故去,梁家后人也没有在台北故宫工作,有幸传信成功,只因爷爷当年的形象深入人心:“我在台北故宫见过梁先生,严谨认真,清瘦儒雅,终日穿着长衫,念叨北京故宫。”
两年之后,离开大陆40年的梁峨生回来叩拜父母。“父亲听着哥哥讲爷爷奶奶去世的经过,很久都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梁金生捧着爷爷的遗像,和父亲站在故宫前,衣冠整肃地拍了一张“全家福”。
1993年,梁金生在台北故宫,隔着玻璃柜,第一次看见了那些被爷爷护送的文物。看到镇馆之宝翠玉白菜时,他像多年前的父亲一样,忍不住落泪了。当年,清室善后委员会以《千字文》顺序给故宫文物编号,他的爷爷就是在其中忙碌的一员。返回北京的时候,他将自己拍的翠玉白菜的照片,轻轻放在了父亲身边,父子俩相对默然。
从此以后,梁金生和父亲全身心地投入到故宫的文物核查清理当中。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这项工作,梁匡忠在退休后又毅然提请返聘,一直工作到2002年。这年,梁匡忠已77岁,为故宫服务了整整60年。
瘦弱的父亲离开故宫时,给了梁金生一个拥抱,还有一句沉甸甸的话:“给故宫做一本清清爽爽的文物账,就靠你啦。”
父亲的重托在肩,梁金生卯足了干劲,晚上做梦都会梦见账本,“梦见对不上的账,在梦里都知道从哪里着手去查。”但父亲终究没能等到他交出答卷,2008年,他带着遗憾溘然离世。
期盼聚首,普世传承
多年后,回想起父亲去世时的心情,梁金生依然心痛难捱,一方面是因为父愿未了,另一方面,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再也没有机会实现父亲的遗愿。
好在,故宫再次接纳了他,返聘他继续担负文物管理的重任。重回岗位,那份急切与心焦盖过了一切艰难险阻。此时互联网时代到来,故宫开始做藏品的数字化,年过六旬的梁金生学的是注音符号,没学过拼音,不会背五笔口诀,“只能一边查字典,一边打字,典型的‘一指禅。”
但梁金生不仅学会了打字,还跟中科院合作,为故宫开发了一套文物查询系统。年轻的80后同事像看世界奇迹一样看他:“总感觉他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学会了用电脑!”
这却不是梁金生的“奇迹”。他的“奇迹”是从2003年到2010年,用整整7年时间,给故宫做出了一本清清爽爽的文物账。这是故宫建院以来最为彻底的一次文物清理工作,180万件(套)藏品被配好了“身份证”。
在当年的年度总结会上,故宫给梁金生颁发了首个特殊贡献奖。可61岁的梁金生,在做报告时却忍不住哭了一场,“不甘心。清理解决了一部分历史遗留问题,还有一部分没解决。”
梁金生说自己有个心结——期盼分散在北京、南京、台湾的文物能够真正聚首,“这也是我父亲的心结。从紫禁城运出的13491箱文物一分为三,离散后竟再也未能重聚。”
这样的心结曾撕扯得梁金生终日不得安宁。儿子梁骏不断地劝解、宽慰他:“文物是全人类的财富,存在哪里都一样。”起初,梁金生怎么也不愿意接受儿子的观念,但慢慢地,他也看开了些:“文物也是活在历史大潮中,它们的命运有时也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我们倾心尽力就好。”
梁金生慢慢尝试着“放下”,儿子却开始慢慢理解他:“对父亲来说,迎文物回家,就相当于和亲人团聚。他有过亲人离散的遗憾,我希望他文物团聚的愿望成真。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分隔两岸的故宫文物能够在北京一起展出。”
而今,年届七旬的梁金生继续在为这个心愿努力着。他依然每天骑着自行车进入东华门,沿着筒子河向北行,经过俗称的“三座门”,拐进树影婆娑的宫廷部,走进自己熟悉的办公室,整理那些别人看起来极其繁琐、枯燥的数字。这里离故宫当年存放《四库全书》的文渊阁并不远,每次经过,梁金生都会猜想爷爷当年押送它们到台湾时的情景……
至于他的儿子梁骏,也以另一种方式促进着这种文化的传承:梁骏开了一家旅游公司,其中有个主要项目就是两岸文化之旅。“也许我没法继续祖辈、父辈保护故宫的责任,但我可以做点另外的传承。”
是啊,传承总是相关联的,就如梁家数代,一直以不同的方式,肩负着故宫文物“大内总管”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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