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冬林
台湾有一个文学世家,朱西宁和他的三个女儿,同是台湾作家里的佼佼者。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在客厅待友,喝茶闲聊,情趣横生。可是,一旦进入写作状态,各人回到各人的书桌前、台灯下,每个人就是一座午夜孤岛。写作面前,即使一个屋檐下,那么近,但是,谁都无法施力于对方,谁都引渡不了谁。
写作就是一场孤军深入,是一个人在寻找,在迂回,在擒拿,在厮杀……你看过了那么多的文学理论,听了那么多场文学讲座,阅读了那么多的文学经典,可是,一落脚到自己的文字江山里,才知道众叛亲离。没有人来搭救,没有人来画外音一样地指引,你只能靠着自己的信念,口念咒语不歇“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然后覆亡,或突围。
其实,每一颗心灵在人世间的旅行,本质上就是孤军深入。
美好的爱情,真正有动人处且相伴到老的婚姻,我以为不是两个人信守了爱的承诺,而是两支孤军在时间里不断奋力厮杀,创造了一次又一次的重逢。在这样不断的重逢里,两个人都把自己最美的那一段风景呈现给对方,也相互抚慰了对方的疼痛。
《桃花扇》里,李香君和侯方域的爱情,就是两颗心灵的一次次重逢。起初,她慕他的才华,他爱她的美貌,在青春荷尔蒙的蛊惑下,两个人走近了,相爱了。如果南明王朝一直风平浪静地存在下去,世间也不过多了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但是,时局变了,越是烽火硝烟,越是风雨飘摇,越是绞甘蔗一样地绞出了人心深处深埋的爱国热情。她反抗权奸,血溅纸扇,被杨龙友点染勾连成桃花。他辗转见到那把桃花扇,家国恨,别离悲,一起涌上心头,于是愈加珍爱他的香君。我想,这是两支乱世里的孤军在爱国主题面前再次隆重地重逢。
还有许多许多的爱情,说的其实就是重逢。但是,更多的人,在爱情的版图上,走着走着,就落了单;走着走着,就成了一支孤军。
少年时,读《红楼梦》,读到黛玉葬花或听雨的那些段落,我就黯然落泪。宝玉呢?我總要问。我总是急急地往下读,希望宝玉快点出现。我就想一头扎进书页里去,寻到怡红院,告诉宝玉:林妹妹在伤心着呢,你快去啊!
即使有太多人议论宝黛爱情的厚度,但我一直倔强地以为,在爱情的悬崖绝壁上,只有黛玉一个人。她坐在石头上,两条腿垂在裙子里,看月落霜天。
宝黛真的结婚会怎么样?会生下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会幸福地看着孩子长大吧。
会像我这样,看着小孩长出一排洁白的乳牙,然后一粒粒换掉;会看到他长出喉结,躲在房间里给女生写稚气懵懂的小情书;会看到他埋首书卷迎战高考。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牙齿刷得很白,头发理得很有型,欢快背起行囊:妈妈,我上大学去了!不必送!不必送!
那一刻,在爱的版图上,真正远行的人是我啊。风萧萧,易水寒,我要怀揣多少牵肠挂肚才能杀尽迎面叫嚣而来的十万寂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