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凭箜篌引》注释商榷

杨宝生

《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一书对古诗文的注释都具有很高水平，但对《李凭箜篌引》一诗的注释有几处值得商榷。现结合文献等资料，逐一说明。

1.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书中将“空山凝云颓不流”注作“空山里的浮云（被箜篌的乐音吸引）颓然凝滞在那里，不流动了”。此解殊不可通，大误。我们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注释中的悖谬之处。

何谓“颓然”？“颓然”不就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吗？不就是“蔫头耷脑的样子”吗？听了著名的宫廷乐师、箜篌高手李凭所弹奏的乐曲，“浮云”却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在赞扬李凭呢，还是在贬斥李凭呢？这显然是直接与全诗的主旨相悖的，是根本讲不通的。

笔者认为这句诗的意思是：“（由于被李凭动听的箜篌之声所吸引）群山都静下来了，天上的行云也都停留不动了，就连那流动的水都不流了。”也就是说，这句诗是诗人运用拟人的修辞手法，从“山”“云”“水”三个不同的角度，来渲染李凭弹箜篌所产生的强烈的艺术效果的。

笔者之所以如此释义，是因为：此句中的“空山”实乃“山空”的倒文。“凝云”实乃“云凝”的倒文。并且“空”“凝”“颓”三字皆为古今异义词。“空”当释作“静”；“凝”当释作“停”；“颓”当释作“水向下淌”。

“空”释作“静”，古诗词中不乏其例。如：

（1）李煜《捣练子·秋闺》：“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空”与“静”对应成文，明“空”犹“静”也。

（2）杜甫《秋野》：“大江秋易盛，空峡夜多闻。”“空峡夜多闻”，即“寂静的山峡中在夜间会听到许多的声响”。

（3）（唐）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意谓：“寂静的山峡之中没有看见人，却听到有人说话的声响。”

“凝”释作“停”亦习见于古诗词。如：

（1）《楚辞·九叹·忧苦》：“折锐摧矜，凝泛滥兮。”王逸注：“凝，止也。”

（2）（唐）孙处玄《残句》：“日侧南涧幽，风凝北林暮。”“风凝”，即“风停”。

（3）（宋）卢祖皋《望江南》词：“因看蝴蝶著双飞，凝扇立多时。”“凝扇”即“停扇”。

“颓”之“水向下淌”之义，亦见诸古诗文及古训。如：

（1）《楚辞·九叹·忧苦》：“菀彼青青，泣如颓兮。”“泣如颓兮”，即“眼泪如流水般下淌”。

（2）（三国·魏）曹植《王仲宣诔》：“经历山河，泣涕如颓。”

（3）（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沔水》：“泉涌山顶，望之交横，似若瀑布，颓波激石，散若雨洒。”“颓波激石”，即“流水的波涛冲击着山石”。

（4）《史记·河渠书》：“井下相通行水，水颓以绝商颜。”裴骃集解：“臣瓒曰：‘下流曰颓。”

在古诗文中，为了符合平仄、押韵等修辞的需要，常常把正常的语序颠倒倒置，是为“倒文”。“倒文”这种修辞方式，古诗文中举不胜举。如：

（1）《庄子·逍遥游》：“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愚按：“三月聚粮”实乃“聚三月粮”的倒文，义即“（須）准备三个月的口粮”。课本将其注作“须三个月前即储备干粮”，不通；此盖缘不明倒文，而拘泥于词语的前后顺序所致。

（2）徐照《三峡吟》：“啼猿不自愁，愁落行人心。”（见2014年浙江高考卷）愚按：“啼猿不自愁”，实乃“啼猿自不愁”的倒文。“自”当释作“本”；“愁”当释作“悲”；“落”当释作“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啼叫的猿猴本不悲伤，悲伤是从出行人的内心产生的。”

（3）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钗擘黄金合分钿”，是一句结构复杂的“倒文”。其通常的散文语序当为：“黄金钗擘钿合分。”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将金钗与钿合分作两半，杨贵妃留下一股金钗和一片钿合（剩下的另一半叫方士给唐玄宗带回去）。

（4）（宋）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愚按：“黄昏”实乃“昏黄”的倒文；“月黄昏”，即“月色昏黄”之义。

（5）苏轼《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两句实乃“寄于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渺粟”的倒文。意思是：（你我就像）寄生在天地间的蜉蝣，苍茫大海中的一个渺小的沙粒。

（6）辛弃疾《水调歌头·壬子被召，端仁相饯席上作》：“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见2013年江西高考卷）愚按：这三句词通常的散文语序当为：“问一杯酒，何似身后名？”意思是：请问一杯酒与去世后的名声，到底孰轻孰重？

清代著名学者俞樾在其《古书疑义举例》一书中明确指出：“古人序（叙）事，有不以顺序（叙）而倒序（叙）者……古人自有此倒序（叙）之例，而必曲为之解，多见其不可通矣。”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本书注家之所以误注这句诗，其主要原因是不明“倒文”这一古人行文的异例，与不达“空”“凝”“颓”的古义所致。

纵观全诗，我们不难看出：“空山凝云颓不流”与“江娥啼竹素女愁”这两句诗，是总写李凭弹箜篌所产生的强烈的艺术效果。显而易见，前一句是说他能“惊天地”也，后一句是说他能“泣鬼神”也。

2.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本书将“十二门前融冷光”注作：“清冷的乐声使人觉得长安城沉浸在寒光之中。”笔者认为，此注大误。其失误之处，主要有两点：其一，注家以“沉浸”来对译此“融”，恐失之无据。笔者遍查辞书与古训，未曾见“融”有“沉浸”之义。其二，注家以“寒光”释此“冷光”，亦不准确。笔者认为，此“融”当释作“和暖，温暖”，这里是使动用法；此“冷光”当释作“清冷的月光”。这句诗的意思是：“（李凭的箜篌之声）使得京城十二门前的清冷的月光仿佛变得和暖了起来。”

“融”释“和暖，温暖”有征于古训与文献。《说文·鬲部》：“融，炊气上出也。”徐锴《系传》：“气上融散也。”由此引申为“和暖，温暖”。（五代）毛文锡《接贤宾》词：“香鞯镂襜五花骢。值春景初融。”“春景初融”，即“春天的日光刚刚变暖”。《唐诗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正是将此句注作：“这句是说乐声能使全城气候变得温暖。”

“冷光”之所以释作“月光”，是因为“月光”往往给人以“清冷”之感，故古人常常以“冷光”指代“月光”。“冷光”指代“月光”，在古诗词中不乏其证。如：

（1）（五代）鹿虔扆《虞美人》词：“琐窗疏透晓风清，象床珍簟冷光轻。”

（2）（宋）苏舜钦《中秋松江新桥对月和柳令之作》：“月晃长江上下同，画桥横绝冷光中。”

3.露脚斜飞湿寒兔

本书将此句注作：“露水斜着飞滴下来，打湿了寒兔。”以“斜着”释此“斜”，纯系望文生义，有悖常理。众所周知，露珠一般都是从上到下垂直滴落的。也许有人会说，露水“斜飞”那是因风吹的。但生活的常识告诉我们，如果风力大到能使水珠斜飞的程度，那就绝不会再有露水了。笔者认为此“斜”实为“散，散落”之义。这句诗的意思是：“露水散落飘飞，打湿了玉兔。”

“斜”训“散，散落”，见于古训。《玉篇·斗部》：“斜，散也。”何谓“散”？王冰曰：“谓物飘零而散落也。”（见《素问·气交变大论》“其灾散落”注）

至此，我们不难看出，注家之所以以“斜着”释此“斜”，盖缘不明“斜”之古义，以致望文生义以今度古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