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白话词

2018-06-20 16:38房日晰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词派白话辛弃疾

房日晰

辛弃疾《玉楼春》(三三两两谁家女),《古今词统》眉批云:“竟是白话!”评者对辛弃疾写的这首白话词,是颇为惊异的。言外之意是说词人用白话竟写出如此好的词。因为宋词是颇为雅致的,一般是用浅近工致的文言书写的,而用纯粹的白话写词,则是比较少见的。因此,当读到这首词时,评者不免产生惊异之感。其实,辛弃疾的白话词是不少的。据我统计,他的白话词有282 首之多,占其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二强,这在词史上是罕见的。尽管从北宋到南宋,不乏写过一二首白话词的人,还有些词人写的数量较多,如柳永、秦观、黄庭坚、李清照、向滈、曹组、朱敦儒等,都写了许多优秀的白话词,然像辛弃疾白话词写得这么多又这么好,却是没有的。这是词史上的一个特异现象,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令人奇怪的是,这种特异现象并未引起当今学者的重视,而对辛词典故迭出、经史并陈的所谓“掉书袋”,从南宋的刘克庄到今之某些词学家,却是念念不忘的。固然,辛弃疾词是喜用并擅长用典故的,说他有些词“掉书袋”也完全符合实际。然辛之过多地用典故或较僻典故的词,充其量也不过二三十首罢了。因此,不论从辛词的创作实际或研究实际来看,辛弃疾的白话词,都是值得我们特别重视的。

五四时期,胡适先生提倡白话文,因而文学史上的白话文受到了特别的重视,当时对白话小说大量翻印,白话诗词也受到了应有的重视。以词言,稍后就有《白话词选》的问世。辛弃疾的白话词,受到了一些学人的特别关注。胡适先生的《国语文学史》、胡云翼先生的《宋词研究》《词学概论》《中国词史略》,即设专章或专节论析。《词学概论》第六章《南宋的白话词》,是以辛弃疾的词为研究核心的,并认为是与南宋的乐府词人形成对立的词派。其中提到辛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西江月· 示儿曹以家事付之》等六首词。《中国词史略》第四章第二节《南宋的白话词》与第三节《南宋的乐府词》,是把以辛弃疾为首的白话词人和以姜夔为首的乐府词人,作为两个对立的词派论述的。其中提到辛弃疾的《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等15 首,除与《词学概论》提到的有三首重见外,尚有12 首。这12 首词,以我看来,《破阵子· 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3 首是用文言文写的,不能算白话词,其余9 首则是白话词。胡云翼先生以白话词作为词派的提法是颇为新异的,对研究宋词有某些启示。胡适的《国语文学史》以白话词派与古典词派对立之说,也有一定的道理。词作为语言艺术,其用白话或文言,是颇为重要的。因此,辛弃疾的白话词,是值得我们研究和探讨的。

辛弃疾的白话词,以题材言,还是相当广泛的,它涉及了生活的各个方面。要而言之,有以下几类:

第一,他以农村生活为题材,写出了当时生动真实的农村图画。譬如《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是词人精心选择的一组镜头:溪旁有一座矮小的茅屋,院子里是郁郁丛生的青草,白发老人用软媚的吴言在那儿叽里咕噜地说话,几个儿子都在忙着农活。那个最小的孩子特别活泼、调皮,躺在那里剥莲蓬。这首词的语言几乎都是原生态的口语,然而又是那么准确、恰切,富于表现力。这一组生活镜头,诗人是用了白描的手法,表现的生活是外在的、浮面的,然而又是那么生动、逼真,情趣盎然。描写农村这种常见的现象,在词史上却是罕见的,甚至是仅有的,因而颇为新鲜,也是非常典型的。

辛弃疾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词作,有《鹊桥仙· 乙酉山行书所见》《西江月· 夜行黄沙道中》、《清平乐· 博山道中即事》、《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等,在这些词里,没有用文言词汇,没有用典,没有用文言文法,而是纯粹的白话语的白描,是典型的白话词。这些词,语言朴实、生动、鲜活,洋溢着生活情趣,构成诗意盎然的农村图画。龙榆生先生在谈到《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时说:“这两首词几乎全是一般农民都能领会到的情景和语言,他却把它提炼到异常纯熟,差不多每个词都‘敲打得响 (张炎《词源· 论字面》)。这是辛词的别调,也可以说是‘本色,是值得人们学习的。”(《试谈辛弃疾词》)这段评语是十分切当的。历代文人,不乏写农村的诗篇或词作,他们把农村视为世外桃源,是他们逃避现实的理想去处。辛弃疾则用生动的白话文,写出了农村的真实景象,流露出他对农村的欣赏和喜爱,这是值得肯定的。

第二,写人际间的交往,送往迎来,念旧怀人,表现朋友之间的真挚感情。如《江神子·送元济之归豫章》:

乱云扰扰水潺潺,笑溪山,几时闲?更觉桃源,人去隔仙凡。万壑千岩楼外雪,琼作树,玉为栏。 倦游回首且加餐。短篷寒,画图间。见说娇颦,拥髻待君看。二月东湖湖上路,官柳嫩,野梅残。

此词上片写送别之景,表现了词人对纷扰尘世的厌恶情绪,由此对仙家清静生活的向往;下篇抒情,先写殷勤送别,次拟朋友归程,再写元济之归后情景:娇妻美妾拥髻以待,准备倾诉衷肠。营造了一个十分温馨的环境,虽多系虚拟,然自在情理之中。此词情调闲逸,富有诗情画意。

其他如《漁家傲· 湖州幕官作舫室》《定风波· 席上送范廓之游建康》等,在这些词里,流露出一种退隐的情绪。

第三,写人世沧桑或人生感慨的,表现出一种悟透人生的深沉感情。如《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此词通过词人今昔不同感受的强烈对比,写了词人由不谙世情到历经沧桑感情的深刻变化,其坎坷不平的生活经历与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自在不言中。无限感慨,感情深沉。《丑奴儿》(近来愁似天来大)、《卜算子》(欲行且起行)、《临江仙· 壬戌岁生日书怀》、《菩萨蛮》(稼轩日向儿曹说)等,都用纯粹的白话文写成,表现了诗人政治道路坎坷、历尽沧桑的苦难历程。

第四,写妇女生活或艳情的。这类词颇多,笔法老练,也极有情趣。如《鹊桥仙·送粉卿行》:

轿儿排了,担儿装了,杜宇一声催起。从今一步一回头,怎睚得,一千余里。 旧时行处,旧时歌处,空有燕泥香坠。莫嫌白发不思量,也须有,思量去里。

此为遣归侍女粉卿之作,表现了他对侍女的深厚感情。先写赠品之多,说明对侍女感情之深厚;次写粉卿无限留恋之情,无限依恋,不忍离去。下阕写人去楼空,对粉卿离去的惆怅与不忍。全词以口语写成,在轻松的情调中蕴涵着质朴而深厚的感情。余如《最高楼· 用韵答赵晋臣敷文》、《寻芳草· 调陈辛叟忆内》、《武陵春》(走去走来三百里)、《恋绣衾· 无题》、《南歌子》(万万千千恨)、《眼儿媚· 妓》、《南乡子·赠妓》、《满江红》(敲碎离愁),这些关涉妇女的词,或打趣友人,或自抒感情,都写得“低徊婉转,一往情深,非秦、柳所能及”(《云韶集》卷五)。

总之,辛弃疾的白话词,题材是相当广泛的,它涉及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内容也是颇为深刻的,而在艺术表现上,都几乎全用了白描,贴近生活,贴近现实,使词生动活泼而富于情趣。

所谓白话词,是仅只就词的语言表达说的。质言之,典型的白话词是用纯正的白话书面语写成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都用了白描手法,不用或很少用修饰的。因此,语言风格是朴素雅洁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辛弃疾的白话词,善用白话写日常生活,表现是真切的,虎虎有生气的。直到现在,我们读起来仍感到是那么亲切,那么富于情韵,那么有味,这是“我手写我口”的艺术结晶。他是用了通行的或规范化的白话,这些词的语言,可以说是完全生活化的,是活泼泼的,洋溢着生活情趣的,是诗意盎然的。仔细研读辛弃疾的白话词,我们十分惊异地发现,他的许多词的语言,和现在通行的书面语言,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与一些文学史家说他词“掉书袋”是毫不相干的。纯粹的白话词与某些所谓“掉书袋”的词,在辛弃疾词集中都是存在的,也是并行不悖的。然而辛词“掉书袋”之说却很有市场。究其原因,这些所谓“掉书袋”之作,几乎都是他的代表作,影响深远,历来操选政者,几乎都将这些词选在各种《词选》中,一般读者,只读选集,就熟悉这几首,因此对此说深信不疑;一些研究者,对辛词未作深入全面的考察,轻信前人的说法,并加以宣扬,因此这个不太符合辛词实际的结论,影响了千千万万个读者。它已根深蒂固了,是不易推翻的。而他写得很好的白话词,今天则很少有人论及。这种情况是亟待改变的。

其次,他的白话词,大部分都是短词,即小令或中调。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全部词作中很精粹的一部分。胡适先生说:“他的小令最多绝妙之作;言情,写景,述怀,表意,无不佳妙。辛词的精彩,辛词的永久价值,都在这里。”(《词选》)这段评语是极为精辟的,的确道着了辛词的要害。如果我们论辛词,不是过分地看重文学的功利表现,或者说在重视辛词思想性的同时,也重视辛词的艺术个性与成就,重视辛词对题材的扩展,重视词的意境的描写,重视词的语言表达的方式,那么,胡适先生的这段评语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因为它的确搔到了辛词的痒处。辛弃疾的白话词,在数量与质量方面,在词史上都是领先的,可谓空前绝后的。有些白话词纯以口语写成,写出了角色的声吻,意旨虽不深,但别有趣味。以表现的生动活泼说,都有自己的优长。

第三,以艺术风格而言,有些词通俗似曲,或者可以说,具备了曲的某些特点,如幽默、诙谐、笔调轻松活泼、雅俗并陈等。《南乡子· 赠妓》《鹊桥仙· 送粉卿行》《菩萨蛮》(稼轩日向儿曹说)、《唐多令》(淑景斗清明)、《最高楼·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最高楼· 客有败棋者,代赋梅》等,这些词,读起来颇似有曲的味道。如《南乡子·赠妓》云:

好个主人家,不问因由便去嗏。病得那人妆晃了,巴巴。系上裙儿稳也哪。 别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過十年也似他。

此词用了较多的南宋时代的方言俗语,如“嗏”“妆晃”“巴巴”“稳”“些些”“赊”“孩儿”,其他词语也多取自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因而形成通俗易懂、新鲜活泼、贴近生活原生态的语言风格。这类词突破了文人词追求艺术典雅的传统,开创了新颖、鲜活的语言风格的先河。

词本来就是曲子词的简称,是深受市民喜爱的能歌唱的文学。词人为了适应这种歌唱的需要,语言上尽可能地写得通俗,贴近生活,以便吸引更多的听众。受这种传统影响,北宋词大部分语言是通俗的,或竟用白话。南渡词人李清照、朱敦儒、向滈等人的词,语言通俗,尤善白描。辛弃疾是北方人,又深受李清照、朱敦儒等人词风的影响,他有《丑奴儿近·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念奴娇· 赋雨岩效朱希真体》,就是学习和接受朱、李词风影响的明证。李清照词善于将日常习用语言,随手拈来,度入音律,皆成清新的意境,朱敦儒词语言婉丽晓畅,均为辛弃疾所师法。

南宋以姜夔、吴文英为代表的格律派词人,创作趋雅,语言仍用浅近的文言文;而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词人,如陆游、刘过、刘克庄等,都写过一些白话词,胡云翼将其称之为白话词派。尽管白话词的传承与发展源远流长,但认真翻检,还是不难说清楚的。这种白话词又大体分为两类:一种用纯粹的白话书面语言写成;另一种则深受民间口头文学的影响,内容上近似,多用方言土语,语言更接近原生态,并吸收了民间文学的幽默诙谐,手法多样,感情丰富而优长。这一派的某些词有点像后来的曲,或有曲的情味。有些论者将其称为曲之滥觞,不是没有道理的。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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