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法国著名小说家法朗士有一句名言:“文艺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杜甫的七律《登高》,是公元767年诗人五十六岁时在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的作品。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认为:“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而王夫之却不是单纯从七律而是从整个诗歌创作的角度评论此诗,他在《唐诗评选》中说:“尽古来今,必不可废。”从前人对《登高》的评论和它在读者中流传之广来看,这首诗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是“杰作”。谈论它的文章已经盈箱积箧了,我这里不过是遵循前人的指引,到这一杰作中去做某一方面的进一步探索而已。
关于《登高》的艺术成就,胡应麟《诗薮》还曾有如下一段议论:“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这就是说,律诗本来只要求中间两联对仗,而老杜这首诗却是“八句皆对”或“通首皆对”的格式。通首皆对,这在律诗中是极为罕见的,在老杜现存一百五十一首七律和六百三十几首五律中,也可以说绝无仅有。他的七律名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是对句,但首联“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是散行,不像《登高》从头至尾是由对句构成的一座特殊的艺术殿堂。
律诗由于讲求对仗,除了对仗本身的许多优点可以发挥之外,又往往易工而难化,容易流于平板呆滞,缺乏生动流走的气韵,所以诗人们在怎样使颔颈两联整中求变方面,纷纷驰骋他们的才力。而通首皆对则可以说是律诗的一种变体,更是难于在工整中求变化,因此写作的难度更高。然而,杜甫这首诗不仅是八句都用对仗,而且纵横如意,挥洒随心,如天马骧腾于云天之上,如神龙纵游于碧海之中。作者如果没有出群不凡的才思和横扫千军的笔力,绝不可能达到这种美学境界。这里,我只从对仗艺术的角度,试探一下它飞腾变化的踪迹: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首联不仅一开篇就出之以对起,而且首句就押韵,“哀”字不但从音调上也从意义上贯串了全篇。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联除上下两句相对外,还分别运用了句中对。宋人洪迈《容斋续笔》说:“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当句对又称句中对,这种对句虽然在杜甫的诗作中多次运用,如“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白帝》)等,但它的名称却还是来自李商隐。在“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一联之下,李商隐曾自注“当句有对”。而这首七律的题目他也名之为《当句有对》。因之,钱锺书就曾指出:“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谈艺录》)在《登高》的首联中,“风急天高”与“渚清沙白”分别句中有对而又上下句互相对映,加之第一句着重写听觉形象,第二句着重写视觉形象,如此动静相参,更显变化多彩。
颔联是工对。过去有人认为七言律诗每句都可以删去两个字,试想,这一联开始就是“无”与“不”的否定词的工对,如果删去“无边”和“不尽”,成为“落木萧萧下,长江滚滚来”,那还能有原来阔大的境界和悠远的韵致吗?施补华《岘佣说诗》说:“三、四无边落木二句,有疏宕之气。”这种“疏宕”亦即变化回旋之趣,除得力于“无边”与“不尽”之外,还得力于诗中叠字对的“萧萧”与“滚滚”,如果删去叠字,成为“无边落木下,不尽长江来”,难道不也是会韵味顿失吗?此外,这一联还注意了刚柔的对比和补充。“无边”句造境深远肃杀,具阴柔之美,“不尽”句造境雄浑壮阔,呈阳刚之美,刚柔联璧,以刚补柔,以柔补刚,使对句在相反相成中更显得错落有致而法度森严。
第三联名气更响,主要特色是多用实词成句,密度很高,容量很大。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认为这十四字之中包含八层意思:“万里,地辽远也;悲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他所说的就是我们今日所云之“密度”,也就是指在有限的文字和篇幅中包孕尽可能稠密的内涵,表现尽可能丰富的生活与思想感情的美学内容,引发读者尽可能丰富多样的美感。英国名诗人雪莱曾说:“紧凝是每种艺术的极致。能紧凝,则一切杂沓可厌之物,皆烟消云散,而与美和真接壤。”(转引自黄维梁著《壮丽:余光中论》)杜甫的诗不正是如此?至于这一联对句的变化,我以为主要是注意了时空分用和巨细对比。在诗中,“万里”指空间,“百年”指时间,时空错综,可见诗法之美。在“万里”与“百年”的辽阔时空背景之下,常作客而独登台的诗人是多么孤单寂寞!“万古云霄一羽毛”(《咏怀古迹五首·其五》),“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诗人原是擅于这种巨细对比以求变化的诗艺高手呵!
尾联是起句与落句一气而下,有如水流不断的流水对。流水对又称“走马对”,寓俪于散,寓散于俪,活泼流走。同时,在这一联对句中运用了人(繁霜鬓)、物(浊酒杯)对照的结构方式,增加了诗句变化的多样性。不独如此,结句的小小的“浊酒杯”又与开篇阔大的“风急天高”相回应,大小相形,前呼后应,真可谓句变而格奇,同时又更使全诗成为完美的天球不琢的藝术整体。
“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文学与艺术》),这是歌德的一个重要艺术见解,杜甫的《登高》就是一个杰出的全篇皆对而又饶多变化的艺术完整体。“美轮美奂”只可形容建筑物的完美,但在今日已为许多时文所误用,诸如形容歌舞、服装以及展览会、联欢晚会之类。前面我已将《登高》喻为一座“艺术殿堂”,行文至收束之处,我更要赞颂它是一座“美轮美奂的不朽的艺术殿堂”,它的设计师兼建筑师就是我们民族的伟大诗人杜甫。当然,一座华美的殿堂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与门径去深入欣赏,香港学者黄维梁赏读杜甫的《客至》与《登高》,就分别以《春天:悦豫之情畅》《秋天的悲剧情调》为题,同样运用20世纪结构主义美学代表之一、原型批评派的重要人物加拿大佛莱的“原型”(又译“基型”)理论,对杜甫的上述名作做了另一番美的分析和透视。黄维梁说:“拿佛莱的理论套在杜甫的《登高》上面,却仿佛如一套度身定做的西装,穿在定做者身上,刚刚好。”(黄维梁著《古诗今读》,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2年)由此可见,真正伟大的作品可以跨越时空,是永远“说不尽”(歌德评莎士比亚语)的。
(选自《诗国神游:古典诗词现代读本》,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