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孩子回家时,妈正在烧饭。切好的火腿摆进盘子,盛开如一朵花。孩子嘴急,顺手抓一片,妈虚张声势,筷子敲过去,孩子往旁边一闪,火腿塞进嘴巴,笑着跑出去。小院阳光灿烂,残雪堆在墙角,柔软并且刺眼。孩子打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妈在厨房里喊:“别跑那么快!”她追出来,将孩子往屋里拖,孩子任妈拽着,顺从地回到厨房。砂锅里炖着鸭,香气袅袅,孩子看着砂锅,又从盘子里抓起一片火腿。妈扬扬手里的锅铲,喊:“先去洗手!”
炕头很热。每到一年里这几天,土炕都能烙得熟烧饼。孩子赤脚在炕上走,因为烫,他走得一蹦一跳。妈将饭菜端上来,孩子早已迫不及待。他被烫了一下,两手放到耳后,嘴巴“嘶嘶”有声。妈骂他:“真是饿死鬼投胎!”脸上却笑着——孩子喜欢她烧的菜,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砂锅端上来,汤仍然在沸腾,窗玻璃蒙上雾气,小院朦朦胧胧。雪花落下来了,纷纷洒洒,孩子将脸贴上窗户,雾气弥漫的玻璃上,便多出一个鼻子的轮廓。妈喊一声:“赶紧吃饭!”孩子吐吐舌头,看见他面前的盘子里,妈夹过来的菜,已经堆成小山。
孩子走在村路上,踩着薄薄的积雪,听脚底发出“吱吱”的声音。他一直喜欢这种声音,几近迷恋。记得有一次,他拖着鼻涕,踩着雪,走出村子,走进田野,掉进一口枯井。他在枯井里号哭,他认为他必将冻死在漫长的冬夜。后来月亮升起来了,淡蓝色的光影里,他看见妈。妈将他从枯井里救出,然后,整整一个冬天,再不让他出门。有时候,妈会牵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走,看灰色的麻雀从天空里掠过。那个冬天,他总想甩开妈的手,却总也甩不开。
孩子坐在滚烫的土炕上,看妈给他缝补袜子。磨出洞的袜子,他想扔掉,妈偏要把它补好。妈手里的缝衣针在头发上蹭一下,妈的头发比缝衣针还要耀眼。妈找到一块布,在袜子上量量,放下。妈对他说:“颜色不太搭。”妈又找出一块布,在袜子上量量,然后一针一针,细细地补。他凑过来看,妈说:“睡觉去!”语气是命令式的,那是妈跟他讲话的固定口吻。他盖上被子,躺下,静静地看妈,妈在灯光里飞速地变老。
孩子被妈叫起了床。土炕仍然暖着,孩子知道,在夜里,妈起来两次,往灶坑里续了些柴。此时,透过窗玻璃上丛林般的冰花,妈正在小院里扫雪。孩子起来,厨房里的灶上,文火舔着砂锅,香气浓郁。这些天,几乎每一顿饭都有砂锅。砂锅里炖着豆腐、蘑菇、白肉、青菜、鸡鸭……妈让每一顿的砂锅,都不一样。妈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小院里已经堆出一个雪人。孩子拖一把扫帚过去,插在雪人身上,雪人就有了生机。
孩子要离开了。妈将他送出小院,送到村头。孩子提着妈为他烙的烧饼、腌的咸菜,妈跟在后面,不停地唠叨着,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
孩子也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有了孩子。孩子今年五十岁。妈今年七十五岁。
妈在,哪怕孩子五十岁、七十岁、一百岁,也是个让人不放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