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兴
2.4亿老年人,124家老年病医院,三级医院老年病科设立率不足10%……这是一组我国老年病医院现状的数据,庞大的老年医疗需求之下,我国老年医疗机构的数量增长,十年来竟趋于停滞。医养结合,先有医,然后才能养。如果老年人医疗跟不上,养老负担会越来越重。银发浪潮之下,我国老年医院发展正遭遇燃眉之急。
国家统计局2018年最新发布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年底,我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已经突破2.4亿,占总人口比重达到17.3%,预计到2040年时,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位60岁以上老人。
“老年人看个病可真难!”刘女士几天前致电,聊起最近的一次看病遭遇,怨声载道。
刘女士今年72岁了,儿子和儿媳都在北京做互联网工作,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孙女恰好高三临高考,家里没人照顾做饭,2017年11月下旬,她从老家安徽赶来北京,住在儿子家里帮衬。
北京冬季屋里暖气特别干燥,从南方来的刘女士每晚都睡不好,隐约总感觉脑袋胀痛得厉害,还常出现眩晕。她自己一直有高血压,听人说脑袋总疼可能是中风前兆,心里犯起了嘀咕,倒也没敢跟整天忙碌的儿子和儿媳说,准备自己去挂个专家号看看。
一大早,她坐上公交去海淀区一家离家最近的三甲医院,一进大厅门诊可吓坏了,乌压压的都是排队挂号的人。在拥挤的人堆里排了一上午队,她才拿到下周二神经内科专家号,回到家里累个够呛,脑袋犯晕得更厉害。
过了一周,刘女士终于看上了专家号,等了一上午,看了两分钟医生就让她去先做查血、拍B超、做核磁共振检查,核磁共振还得约一周后周四晚上7点过来做。血糖和尿酸指标有点高,医生又嘱咐刘女士去看一下内分泌和风湿科。
就这样来来回回,一个头痛跑了四趟医院,开了上千元的一堆药,病没确诊,核磁共振得接着做。
12月的北京市区路面下了薄薄一层雪,路面变得有些滑。想着既然瞧了北京大医院专家号,就索性把检查都做全了。这天下午,早早给孙女做好晚饭,她坐上公交去医院做核磁检查。
不料,刚从医院做完检查出来,突然一个踉跄自个摔倒在路边,一下疼得昏了过去。寒冬腊月的夜里,路上没啥行人,她挣扎着拿起手机给儿子打电话,送到医院急诊,诊断腿部胫骨骨折。
站不住、挤不动、等不及、住不上……像刘女士一样的老人遇到的看病难题并不少见。
2013年,中华医学会老年医学分会曾做过一项调查,发现全国健康老人只有3%~5%。“老年人除了没有儿科和产科的病,其他几乎都能碰到。”中华医学会老年医学分会主任委员于普林曾表示,多病共存的老人,是当前老年医学面临的主要问题。
“老人看病,就像盲人摸象,心脏科看心脏,呼吸科看呼吸,对老人来讲,疾病却都是相互缠绕的,需要从全人和功能角度评估老人状态。”北京老年医院院长陈铮告诉记者,老年医学与普通内科学有本质区别,一般人看病是要把病治好,老年医学更多关注老人的共病、生活质量和功能,包括预防、康复、长期失能后的照护到临终关怀,这一点很多专科医生和卫生行政人员还不是很了解。
“老人一个科一个科去看病非常辛苦、效果也不好,老人疾病应该是综合评估后治理,科室设置要以综合症状来定。”北京隆福医院院长卢艳丽认为,老年人一体多病,需要连续的医疗服务,普通综合医院并不适合。
老年人全周期的服务,应是健康时做健康管理,急病期做急病救治,慢病时做慢病管理和评估,等到失能和半失能状态时,有中期照顾和康复医疗,到完全失能状态时有长期照护,临终期有安宁疗护,中间有综合评估的技术,将全周期服务串起来。
不过,面对2.4亿老年人的巨大医疗需求,我国老年医院发展却又颇为坎坷。
卢艳丽告诉记者,2001年隆福医院成为北京首批老年医院之一,国家当年已经看到老年社会的到来和老年人的医疗需求,这才设置老年医院。遗憾的是,从发牌至今已经17年,国家医院管理分类标准里一直没有设置“老年医院”一项,隆福医院至今还没有拿到分类机构的正式执照,“‘名不副实’17年,老年医院没有任何政策引导和支持,处境和发展很是尴尬。”
2010年10月,一项北京部分老年医院生存状况调查显示,包括隆福医院在内的北京市非营利性老年医院共16家,大多“羞于”挂老年医院招牌,生存状态堪忧。我国目前也尚未发布老年病医院和综合医院老年病科建设模式。
“2001年12月挂老年医院牌后,医院门诊量大幅滑落。尽管一再强调我们首先是综合医院,服务对象是各年龄层患者,但来看病的患者还是认为我们专门给老人看病,后来只好把老年医院牌子取下来了。”一家北京某区老年医院负责人介绍,医院一半门诊量来自非老年患者群,得照顾他们的就医感受。毕竟,要让年轻一代普通百姓接受“老年医学”特点,还需要时间。
此外,几家老年病医院不愿挂出老年病医院招牌的另一原因则是在政策和资金,老年人住院时间长、护理工作量大、花费多,与年轻人相比,医院实际付出医疗费较高、床位周转时间太长,医保报销却“一视同仁”,长期以来没有政府相应的政策倾斜和支持,挂得不甘心、不情愿。
老年医院徒有其名,老年医学地位边缘。这几年,老年医院和老年医学,走得都举步维艰。
2015年,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华医学会老年医学分会前任主任委员李小鹰调查发现,我国各综合医院除高干保健科外基本没有老年病科,全国仅61家老年医院。而截至2017年一项数据显示,我国县级以上老年病医院总共仅124个,其中民营24个,三级医院2家。数量少、规模小,远不能满足老年人庞大的就医需求。
老年病医院资源稀缺的问题,引起了医卫界人士高度关注。2017年两会期间,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解放军总医院原副院长范利等42位委员联名提交“关于提高我国老年医学学科地位”的第2187号(医疗体育类247号)建议。
比如,2014年国家卫计委等部门发布《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方案》中把老年医学列在临床医学内科学(二级学科)下属亚专科(三级学科),弱化了老年医学学科地位,我国尚无国家级老年医学高校教育教材体系,缺乏系统培养机制和标准。目前我国培养老年专业医生仅一所三类学院(成都医学院,2016年成立中国老年医学人才培养中心),仅个别医学院在4年级开设老年医学选修课,且没有专门的老年病实习。
“专门看老年病的医生,太少了。”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医院院长王建业坦言。目前,我国社区医生接受过老年医学初级培训的仅1.4万人,各类养老服务人员经过专业技能培训、获职业技能资格证的约10万人,缺口超过百万。
2007年,北京很多医院取消了老年病区,如今想再恢复很困难。现行诊疗价格体系和医院运行机制下老年病科医生价值难体现,医院开设老年病科面临亏损风险。目前全国1500多家三级医院不足150家(不到10%)设老年医学科,很多是干部保健性质,不面向社会老年人群开放。
解放军总后卫生部原部长张立平曾公开表示,我国老年医疗服务体系不健全、老年医疗机构建设与发展步伐仍明显滞后,一个最重要原因就是我国医学界对老年病本质与特征一直缺乏全面认同,把老年病简单看作老年人患的病,或者看作其他临床学科叠加,而没把老年医疗机构作为一门独立学科体系去建设发展。
2017年8月17日,国家卫计委也正式对2187号建议做出三点答复,包括在高等医学院校和中等职业医疗卫生学校增设老年医学专业学位、修改《住院医师规培方案》中老年医学为二级学科、建立国家级老年医学专科医疗机构建设模式等,这是国家卫计委对老年医学和老年医院首次给予正式回应。
事实上,国家部委最近几年对老年医院已开始关注,政策也开始有了推动的迹象。
王建业向记者透露,2016年初,受国家卫计委委托,他带领全国老年医学专家起草了县级老年病医院建设标准,但后来中途搁浅,一直也没实施下来。
专家们分歧的焦点在于,国家已规定每个县必须有中医医院、传染病、妇幼保健和精神病医院,是否还有必要再设立老年医院。
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工程院院士郑静晨也曾提出“增设老年病区科室,改造老年医院”的建议,三甲医院增设“老年病区”科室,选择部分大城市二级医院改造成老年医院,既可以解决病人不足问题,又可以最大程度缓解医疗资源。
陈铮认为,老年医学内容、性质和范围与普通内科有区别。目前解决我国老年医院发展的最大瓶颈,一是老年医院标准,国家卫计委应早日出台老年医院和老年专科的建设标准,至少要在老年急症、康复、安宁疗护方面有所突破;二是医保支付,老年医学和临终关怀并非增加支付支出,相反,国内外很多文献已证实,老年医学和临终关怀管理到位、支付体系理顺后,医疗支付费用将会下降。
好消息是,国家对于老年医学的投入开始空前加大,以王建业所在的北京医院牵头的国家老年医学中心已经在紧锣密鼓建设之中,国家科技部将老年医学医疗标准体系纳入国家重大专项,同时还在筹划针对中国老年人的生物标本库和生理标准大数据库。
越来越多支持的声音,老年医院未来有了憧憬,但更应该理性对待。王建业坦言,占我国16%人口的老年人消耗了70%的医疗费用,这提醒我们要充分重视医疗资源合理利用,避免过度浪费,以“健康老龄化”从根本上解决老年人就医问题。未来,王建业希望,对于老年医院和老年医学,政府能更重视,社会更关注,希望更多医务人员积极参与,推进我国老年医学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