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霜林醉霸霸
一
“皇女,”面前的宫婢战战兢兢地跪在我面前,头埋得很低,说道:“公子……公子他说他今日仍不回寝殿休息。”
案牍边,我批改公文的手顿了一顿,回道:“无妨,随公子去吧,只要他不离开长生殿就行。”半晌,我想了想,又道,“今夜霜重,给公子换床暖和的锦被过去。”
得令的小宫婢匆忙退了出去,我望着宫婢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公子姓楚,单名一个晔,是名正言顺娶我的夫君,却也是我名不副实的夫君。自二月初二成亲之后,我已一月有余未曾见到过他。
二月初二那天,屋内屋外红影飘摇,我顶着凤冠,蒙着盖头,静静地坐在床沿。待楚晔醉醺醺地进来时,我早已饥肠辘辘,正焦急地等着他掀完盖头,喝完交杯酒,我好命婢女送些点心来果腹。
“听闻成亲当天的盖头若不由夫君亲自掀起便不吉利,”他温热的鼻息洒在我的耳际,带着他清冷的嗓音,“可我偏偏就不想讨这个好彩头,该如何是好?”
半晌无言,我自己掀开了盖头,语调听不出波澜:“夫君不想讨便不讨,我都依着夫君。”
“依着我?”他冷笑了一声,“即便是我要毁亲,你也依着我?”
望着我不语的模样,他眸光愈加冰冷,又道:“天下盛传皇女容貌无双,今夜一见,发现皇女不仅面冷,心更冷,在我看来,‘冷血无情’四字,皇女受来再是合适不过。”
楚晔带刺的一番话令我身形晃了一晃,却无法反驳,一句都不能。
君国与楚国近几年战事连连,楚国败一场退一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于是在听到被君国先皇授予“皇女”之称,地位几乎与当今君国天子平起平坐的我,要求他们派一名皇子来君国做皇驸时,二话不说,便将他们的二皇子送给我来换取一时的安稳。
楚晔的母妃本是君国郡主,当初远赴楚国和亲,如今我又逼迫楚晔迎娶敌国皇女,令他被天下人耻笑,这于他而言都是莫大的侮辱。楚晔说我无情,我无话可说。
“睡吧。”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哪知原是想息事宁人的一句话,却令楚晔怒气更甚,他好看的眉眼染上凌厉的气势,说道:“君若!一报还一报,你今日这样羞辱于我,就不怕遭报应吗?”
撂下这句话,他立刻闭目软倒在了床榻之上。我轻轻抚上自己将他劈昏的手掌,略感惆怅。
可惜,即便在宫中这么多年,早已深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我也不知楚晔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我起身独自喝了那两杯交杯酒,嗓间有些酸涩,对着昏睡中的他轻声道:“除了毁亲之外,旁的我都依你。”
后来我也的确遵守了这句话,他不愿同我共处一室,我便让宫婢另给他收拾了一间屋子;他不愿别人喊他皇驸,我便令殿内的人都喊他公子……除了毁亲外,我真的都依了他。
我躺在他身旁渐渐入眠,睡梦中,依稀有人伸手抚平了我眉间的皱痕,轻轻地,克制地,颤抖地。
二
御书房内,君袭站于窗前,在一片桃花夭夭中似笑非笑地说道:“朕看了皇女新制的机巧,设计得甚是精妙,倒是难为了皇女在大喜之月还彻夜赶工。”
“精妙便好,”我把玩着手中上好的黑玉杯,而后一饮而尽,“我不难为,难为的是皇上还记得我新婚之月。若皇上无其他事,我便回我的长生殿去了。”他这殿内金光闪闪,我看着很是晃眼。
“听闻楚国二皇子清俊风雅,多少大家闺秀趋之若鹜,”他展开手中的骨扇,桃花眼波光流转,风情尽显,“算起来他的母妃也是朕的姑母,只是不知朕与这个表兄比起来,又如何?”
我望着他那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怔了一怔,他那个样子尽管风流,却依然与他身上那件龙袍没有一丝违和感。垂下眼眸,我的回答毫不迟疑:“皇上听过几个女子说自己夫君不好看的?”
“夫君?”君袭冷了面容,道:“听说你们自成亲之日后再没见过一次面,你将他当作夫君,他可曾将你当过娘子?”
“他当不当,都终归是我拜了天地的夫君。”我也冷了面容,“皇上在我夫君入宫前对他说了哪番话,做了哪些事,我不想知道,只希望皇上不要再插手我的家事。”
他合了骨扇,探究的目光扫上我的眼睛,半晌道:“你在怪朕,怪朕未能实现当日的诺言。”
我看着他夹杂着落寞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的,我与君袭并无亲缘关系,或者说,我与整个君国宗室都无亲缘关系。我本就不是先皇的女儿,我被封为皇女,只因我能为君国赢得天下——我知道楚国所有的城墙、关卡、要塞和暗道路线,以及楚国曾名扬天下、现已失传的兵法。
那年我刚进宫,人生地不熟,因着被封为和日后的新君地位齐平的皇女,我那寝宫便再也无人敢靠近,生活甚是无聊。君袭就是在那无聊的时光中闯入的人。
我很开心在这无人问津的深宫中有人陪我,但也忍不住问他:“你不怕你父皇责罚你吗?”这附近一定隐匿着皇帝的眼线,毕竟我是外人,身为当权者,势必要更加小心谨慎。但正因为此,我才更好奇,早应被皇上发现的他为何还能常常出现在我的宫中。
“父皇才不会有那个时间,”他稍稍愣了一会儿,扬起纤细的下巴,嘴巴抿出嘲讽的弧度,“虽同为皇子,也有受宠与不受宠之分,像我这种的,父皇连管都懒得管。”
“不过,不管父皇宠不宠我,我都会当上这君国的王。”他的眼里盛满了细碎的哀伤,我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他,他却接着道:“我登基之日便是迎娶你之时,无人能驳,无人能阻。”
我望着眼前的少年,听着他的话,暗自心惊。
后来,他的确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只是他登基之时,八抬大轿迎娶的不是我,而是宰相之女。
当年的诺言他未能遵守,却于我大婚之后,旧事重提。我看着曾伴我长大的少年,缓了眉眼,说道:“皇上是注定的王。”
我转身离去,没看到他手中那柄无力垂下的骨扇。
三
据前线传报,近日开始舒坦的楚国边防驻军往君国方向足足挪行了五里。
看着公文,我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眼角恰巧瞥到贴身宫女焦急的模样,便唤了她过来:“何事?”
“皇女,”她狠狠跺了跺脚,说道:“您可知公子这些日子以来天天看那些舞女跳舞?”
我点了点头,她说的这件事我自是知晓。自成亲之后,楚晔就在独居的长生殿中听歌赏舞,夜夜笙歌,那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清冷俊逸的楚国二皇子风采?不过,我说过都依着他,他从没离开长生殿,我便由着他去了。
楚晔近两个月都是如此,我不知为何今日宫女特地过来禀报。
“皇女!”她面上露出愤愤之色,声音也拔高了些,“今日可是灯花节,按理说,公子应和您一起去的!可他搂着那些舞女一起去了……”
原来如此。
灯花节,当属君国最热闹的节日之一。有传言说,灯花节时单身男女可以找到缘定一生的人,而已经定情的人也能白头偕老。
我握着公文的手顿了顿,望着她定定地道:“替我换上皇上赐的那件白羽纱衣,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过灯花节。曾经我身居深宫中,想要出宫实属难事,后来等我有了实权后,却没了那份时间与心思。大抵这世间的事便是如此,多是求而不得。
我站在卖花结的摊位前,迈不动脚步。小贩说这花结结的是缘,买了它,求而不得的缘分说不准就来了。
明知不可信,我还是买了。说来也巧,买下后,我一眼就望见了层层人海中的楚晔。他散着一头墨发,左拥右抱,怀中的女子粉面娇俏,眉眼含笑,那是我无法拥有的神采。
隔着人潮,我看着楚晔,他也望见了我。他一句话未说,只是松了松怀中的女子,眸光清冷,眉头微皱,就那么直直地望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的贴身宫女已是看不下去,命侍卫拨开人群,领着我走了过去:“大胆!皇女来了,你还腻在公子怀里,是不把皇女放在眼里吗?”
她的一声厉喝,成功地让美人挣脱了楚晔的怀抱,也让周围的百姓“唰唰”地跪了一片。
许是立于一片跪伏的百姓中太过显眼,不知何时来的黑衣人,持着剑直直地向我们冲来。
凛冽的寒光闪过,我下意识地挡在楚晔身前。“皇女!”贴身宫女尖叫出声,那泛着寒芒的剑尖没入我的心口。
楚晔似乎也被吓到了,他煞白着唇,伸出手想拔剑,却在碰到剑柄时触电般地缩了回去。我安抚地朝他点点头,连眉都未曾皱上一皱,拔出胸口的剑便转身刺了回去。
只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在我刺中那个黑衣人后,楚晔一掌推开了我,奔向软倒在地的黑衣人,目眦欲裂:“阿笙!”
他一掌正好打在了我的伤口上,我的眼前一黑,耳边传来他的哽咽声和黑衣人不甘心的呓语:“我的殿下本应站在高阶华殿上睥睨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不断咽下嗓间翻涌的血,听到黑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以及最后那声凄厉的叫声:“颜歌!”
在嫁与楚晔之前,我曾调查了他,自然也知道他身边有一个侍卫叫阿笙,被他视为手足,甚至比一母同胞的弟弟还亲上几分。可我怎么知道呢?我以为那柄剑指的是他,会被刺到的也是他。
鲜血浸透了白羽纱衣,醒目异常,这是我最喜爱的一件衣裳,可惜还没来得及展示给他看,以后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君若!一报还一报,你今日这样羞辱于我,就不怕遭报应吗?”多好,他当日一语成谶,一报还一报,因果循环。只是不知造成今天这步田地,是楚晔的报应,还是我的报应。
在一片如雪的杏花中,我终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君袭在楚晔进宫前召见了他这件事,我是知道的,君袭以楚晔母妃性命为要挟让他假意认不出我,以此让我彻底死心,我也是知晓的。
楚晔的母妃毕竟曾是君国郡主,君国想召回曾经的郡主叙叙旧并非难事,如今战事频乱,各处动荡不安,在途中做些什么手脚更是易如反掌。这般简单的威胁,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八分戏里两分情,楚晔怕是也不愿或不敢认我,若不是今天发生的变故,他宁愿一直将我当成君若。
灯花节亦是灯花劫,我握住袖中的花结,缓缓闭上了眼睛,隐约看到楚晔向我奔来……
有些东西注定求不得,越求越无望,越求越心伤。
四
“论剑术,你在君朝也算是难逢对手,朕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光景的。”君袭站在我床前,明面上打着关心我伤势如何的旗号,实则对着我就是好一阵冷嘲热讽。
我不动声色地翻了翻眼皮,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力气搭理他。
估摸着是我翻眼皮的动作不太小心,被君袭看见并惹怒了他。只见他怒气冲冲地合上骨扇,扇端直直地指向我,说道:“堂堂君国皇女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你真以为楚晔的命比你值钱?你救了他,而他,别说感激了,反而一掌再度崩开你的伤口!要不是朕命御医拿宫里最好的灵芝给你做药引,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躺在这里同朕说话吗?”
“那多谢皇上了。”我看着他手中的骨扇在我面前戳来戳去,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生怕那柄削铁如泥的骨扇戳到了我的脑袋,“不过这事,楚晔并没有错。”
他只是不喜欢我,这不是他的错。而我只是想救他,我觉得我也没有错。
一直在我眼前戳来戳去的骨扇突然就不动了,君袭低头看着我,逆光的面庞模糊不清,我只能瞧见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君若,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我蓦地绷住身子,伤口处的疼痛从胸口向五脏六腑蔓延,我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君袭的声音再次传来:“君若,你休夫如何?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只要你现在休了楚晔,我便娶你。你喜欢民间的风俗,我们就以民间的风俗成亲,你嫌那些政务烦,我便都帮你解决。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休了楚晔。”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君袭用这么示弱的语气跟我说话,三分期盼,七分哀求,连“朕”的称谓都没用。
可我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回绝:“皇上的后位不适合我。”
“朕明白了。”他直起身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就这么非楚晔不可?”
明黄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直到他离去,我都没有回答他最后那句话。我成亲时,他也曾问过我一模一样的话,我当时未曾回答上来,现在依然回答不上来。因为我也不明白,不明白为何无尽苍穹,满天星宿,我偏偏非楚晔不可。
我与楚晔初见并不是新婚之日,而是本该非常模糊的孩童时期,那时我不叫君若,唤颜歌。
五
我生在楚国的一处偏山内,在一日采药途中,我和我爹捡到了楚晔,娘亲将他医好后,他便也留在了这座山中。
我那时还是梳着垂髻的孩童,楚晔也不似现在这般清冷,那时的他爱哭爱闹,贪玩淘气,而我经常跟在他的后面吃尽苦头:他爬树捅马蜂窝,害得一众马蜂流离失所,被马蜂蜇的是我;他上房揭瓦,害得床头上方漏雨,被爹爹惩罚的是我……但他好歹还有点良心,在我顶着艳阳在庭院罚跪的时候,他会给我撑伞;在我顶着瓦罐扎马步的时候,他会站在我身后,让我在依靠的时候稍微喘口气。
虽然都是他闯的祸,可是只要他眨着黑眸,露出一点哀求的神色,我就会乖乖地帮他顶罪。他道:“颜歌,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还好骗的人了,不过,你不要害怕被别人欺负,等你长大了,我一定会娶你。”
这世上一共有两个人说要娶我,一是君袭,一是楚晔。前者在权势面前放弃了,而后者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的不久,就销声匿迹了。而他销声匿迹的前一晚,我这一生也不会忘,就是那一晚,我家破人亡。
那么多的侍卫举着火把和佩剑冲入我的家中,为首的将领满脸戾气,微微躬了躬身,说道:“属下参见二皇子、覃将军。”
身后握着我肩膀的娘亲手下越来越用力,我使劲咬住下唇才没哼出声来,因为我感觉到娘亲在发抖。
楚晔就是在我满腔的疑惑下走过去的,他稚嫩的脸庞带着不相合的冰冷:“覃叔叔,交出《覃家兵法》吧。”
当时我听不懂,后来才知晓,我爹曾是威名远扬的楚国大将军,一身刀法出神入化,再依靠《覃家兵法》几乎是战无不胜。只是有一个词叫“功高盖主”,还有一个词是“怀璧有罪”,在楚国,爹所获的民心比楚皇更甚,楚皇担心他会造反,便收回了他的兵权,并命他将《覃家兵法》呈上。
奉旨是不孝,违命是不忠,爹爹选择了后者。他和娘亲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我一路逃到了这座偏山,竹屋布衣,粗茶淡饭,这种安定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受伤的楚晔被捡回来。
楚晔,年仅十岁的楚国二皇子,为了达成目的,不惜重伤自己,躺在我采药的必经之路上。论心狠,他当是我的师傅。
他唯一的心软或许只有挡在我身前时说出的那四个字:“颜歌,逃吧。”于是,在那漫天的火光里,我带着《覃家兵法》逃了出去。
楚晔不知道的是,《覃家兵法》自我出生起便被缝入我脖子上戴着的锦囊中。我花了三年时间颠沛流离,找到了爹娘生前旧识,想尽办法利用《覃家兵法》进入君国皇宫。
六
长生殿内,我张开双臂任宫婢帮我穿上战袍。殿外传来一阵吵闹,我皱了皱眉头,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宫婢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脸色,才低声回道:“是公子在外吵着要见您。”
我拦开宫婢的手,垂眸自己系好战袍,缓缓道:“不见。”
说来也是可笑,从前我巴着去看楚晔,他未给过我好脸色,自阿笙被我刺伤之后,他却日日求见。
原因无他,只因我今日要上战场,亲自攻打楚国。我很清楚他日日求见的目的,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见他。
当日君袭在我房内拂袖离去,第二日便下了圣旨:“不计代价地攻打楚国,若战事大捷,朕许你一愿。”
这沙场前线的大将军自然是我。我接了圣旨,领了圣命,没生出半点抵抗的念头。
我不抵抗的原因并非是君袭许我的那一愿。
我十岁进宫,被先皇封为皇女,但先皇并不信任我,他逼我吃下毒药,若我十年之内不能为君国夺得天下,便会毒发身亡。我能取得天下的筹码,便是曾经名扬天下的《覃家兵法》和少时爹爹为防万一教我记下的楚国皇宫中的线路和暗道。
所以,君袭要我攻打楚国,我没理由也没办法抵抗。
我挥退了屋内的宫婢,走到仓覃剑旁摸上剑鞘。这并不是真正的仓覃剑,真正的那柄早已随着当年那场大火消失不见。
“眼熟吗?这是我照着记忆仿制的,”我猛地抽出剑,剑身伴着脱鞘的嘶鸣声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直指身后的楚晔,“只是仿制就是仿制的,和从前的那柄再也不一样了。”
望着他晦明变化的神色,我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相识那么多年,楚晔的性格我最了解,他想要见我,侍卫与宫婢自是拦不住他。既然拦不住,索性就不拦,我挥退了房内的其他人,不过是有些话不能为外人所知。
“阿笙已经醒了。”我静静地看着他每说一个字便走近一步,等到他话说完,剑尖距他的心口仅有一寸之遥,他再跨一步或我一送手,剑尖便可没入他的胸膛,一如灯花节那日。
时间仿若静止了,他不动,我也未动,只有微微晃动的剑出卖了我此刻的心情。说不恨他是假,那场大火横在我和他之间,每一条人命,每一处伤痕,每一滴血,我都恨不得悉数奉还。
楚晔没有说话,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只是慢慢地向前又跨了一步。
在他的胸膛抵上剑尖的那刻,我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剑应声而落。我任由他将我抱紧,他身上有那日灯花节上杏花的味道,久违的温柔。
可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浑身冰凉:“让我陪你一起上战场吧,颜歌。”
七
楚晔到底是陪我一起上了战场,他道:“那年我是有苦衷的,只要你答应我这最后一个要求,我便将一切都解释给你听好吗?”
明知不可信,我却还是答应了。
他所说的苦衷其实我都知道,他当时被他父皇所迫,不得已才上了山,也是被他父皇所骗,说只要他让我们交出《覃家兵法》,便可放我们一条生路,许我们一世安宁。只是他没料到我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品行,更没料到禁卫军的心狠手辣。
这些我早就调查过了,只是我想听他再亲口说一遍。即使不能消磨掉过去的一切,也能让我将原谅他的理由放大一点,再大一点。
我瞒天过海,偷偷地将楚晔带出了皇宫,带出了君国,带上了沙场。
但直至从浑身僵硬中醒来,我才彻底心凉。
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使得上劲的地方,仅有手指能挣扎着动一动,而周围一切能掉落在地,发出响声的东西都被收了起来,我的腰牌也一并被拿走了。
见腰牌如同见将军,代替出征也没人敢阻拦。这沙场第一战有多重要,我知道,楚晔肯定也知道。
怪不得昨晚他进了我的营帐,怪不得他要亲自为我斟酒,怪不得他说就算不能亲自上沙场,也要为我的出征践行。
论爱与恨,我自以为我一向分得很清——我将他救起,他理当以身相许;他害死我爹娘,我毁他王朝。但这一次,过往的一幕幕混杂在眼前。
我为君若时,与他见的第一面是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日子,我穿上红嫁衣在房中忐忑不安地等他,他醉意朦胧地进来,说要毁亲。
相见的第二面是灯花节,是君国最美的节日,我穿上白羽纱衣,想求得白头偕老,却被他一掌推开。
相见的第三面,他用怀抱与温柔骗取我的信任,来到了沙场,事情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发展。
无论我是颜歌还是君若,他都在骗我。
不是没有想过要提防他,只是不愿去想,不愿去深究。不过,这份不愿到底还是不值得。
眼间酸涩得厉害,我下意识地抬手想将眼睛按住,意外地发现手能动了,手边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颜歌,当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沙场上了。你放心,第一场仗有多重要我明白,我不会让它输掉的。当年我虽是被迫,却也算是罪魁祸首,为了弥补,你失去的我都会一一帮你找回来。”
当年的事我虽已做过调查,却并没有那么详尽。
那时,楚晔的母妃患了重病,需要一棵罕见的灵芝做药引,而那灵芝是君国皇室世代相承的宝物,只有继承了皇位的人才能服用。楚皇说,要想治好他的母妃,就必须得打败君国。要打败君国,首先要拿到《覃家兵法》。
他不是没有后悔过,但楚皇告诉他,只要他将《覃家兵法》拿到手,他便放我们一家尽享天伦之乐,再也不去打扰,反之他会追杀我们,一个不留。楚晔选择了第一种。
只是,他没料到身为上位者的楚皇从来就没想让我爹娘留在世上。
“我不是没有找过你,其实在你第一次与楚国交战时,我就认出了你。在听到你对父皇提出的要求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放弃皇权没有关系,被天下人耻笑也无妨,他主动请缨去了君国,让楚皇同意的筹码是他会带来君国的情报。
可是在他每次搪塞式地传递情报后,楚皇终于大怒,阿笙便是被楚皇派来做出的警告。
“原谅我这次又骗了你,不过我不能让你上战场。父皇的野心一直没有退去,君国中有楚国的内奸,在你踏出营帐吹响号角的那一刻起,你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我是楚国皇子,我身上也流着一半君国的血液,我不会故意落败,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楚国欠你的。”
他楚国皇子的身份虽是尴尬,但如果筹谋得当,的确可以给楚军造成一种假象,从而放松警惕。
“阿笙此番带来消息,我母妃已去世,你放心,我再不会负你。”
捏紧了那封信,我挣扎着想起身,却滚落在地,随之一起滚落的,是不断的眼泪。
信上的最后一句是:“红衣红袍燃红烛,喜酒喜宴喜房出,好在我许你的承诺没有食言。”
楚晔说我上战场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他的危险未必会减少半分。或许会让敌人产生一瞬间的迷惑,但是一旦他真正带兵奔赴了沙场,铁甲戎装,没有兵不血刃的道理,而我一手训练的军队未必和他有同等的默契。最重要的是,他一旦上了这个战场,楚国就再不是他的依靠,而他虽有君国的血液,君国也未必能容得下他,他不是不明白。
这场仗,无论是赢是输,只要他踏上了战场,挥起了剑,就进退维谷、举步维艰。或许,他早就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攻打自己的国家,宁负尽天下人也不愿再负我一次,他一向如此强势,却不愿问过我的意愿。
“来人!来人!”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从我的嗓间溢出又破碎。楚晔不想我遇到危险,就断不会将拿不动剑不能自保的我独自置于军营中。
“将军有何吩咐?”有士兵掀帘进来,我这才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又一阵欢呼。
眸光一凛,我张开了口,声音中带着我自己都没发觉的紧张:“胜了?”
“禀将军,刚刚传讯过来,这头仗我们赢了!刚开始公子拿着您腰牌的时候,我们还不信,现在看来,您看人的眼光……”
“公子人呢?”
喋喋不休的士兵突然安静了,我手中的信就这样落了下来。
八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楚晔消匿在了这世间,而我与他的联系也终止在了那封信上。
明明说要全部解释给我听的,我却半句解释也没听到,我不会接受!一天没有找到他,我就一天不会收兵。一直以来任性的都是他,终于轮到我任性一回。
“要我说,你这支军队行军打仗还行,找人的功夫着实差了些。”
营帐内,我正又一遍看着那封信,熟悉的声音却从帘外响起,随后映入眼帘的先是挑起帘子的剑,而后是逆着阳光看不清面容却身影熟悉的故人。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君袭当日许我一愿,我只愿让这想尽办法偷来的三面,换这半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