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小派头儿
小派头儿有派头,年轻时像乡村领导,老了像退休干部。
小派头儿叫李商和,和我老老爷一个辈儿。啥时候得这么个诨名不知道。每次回家,就见他笔直地戳着,仰着个头,站在我家前边的十字路口,左手抄兜,右手在胸前夹着根烟卷儿,扑哧扑哧地冒泡儿。说起话来指指点点,一板一眼,一副胸怀鸡毛蒜皮的神情。
小派头儿有福。小派头儿从不干活。小派头儿吃喝赌玩。嫖没嫖,鬼知道。据说,小派头儿扒过侄媳妇儿的灰。小沈阳儿他娘一提他就哼哼,要不是小派头儿,小彪儿家早塌了架了。有一阵子,小派头儿夹着根儿烟,在小彪儿家胡同口,一戳半天,很初恋的样子。谁都闻出狐狸味儿了,就小彪儿见了,二叔二叔地叫着,还邀来家里坐坐。小派头儿老实不客气,跟着就去了。小彪儿下地了,小派头儿兀自不走,茉莉花茶的渣滓嘬得吱吱的。
小派头儿他爹叫大老黑,除了锅底,没见过黑得这么大公无私的。大老黑两个儿子,那时候穷,狠了狠心,只给小派头儿娶了娘们儿,老大就打了光棍子。娘们儿算是个高个儿,比小派头儿长一个半脑袋瓜子。娘们儿包了里里外外,小派头儿闲着没事儿,就梳着背头,到处神三鬼四。
小派头儿家的能干,就是老犯病。有一次,她骑上俊妮家的屋脊,唱《大风歌》,霸王还乡的样子,煞是悲凉慷慨。还让小派头儿和儿子齐刷刷跪下叫娘,不叫就跳。小派头儿没派了,扑通趴地上,恭恭敬敬叫了,算是给从小没娘的缺儿,打了个嘹亮的补丁。还有一次,小派头儿家的嗷嗷大哭,拍打着大腿和天井,扑棱棱的老母鸡般,然后双腿一蹬,直直的,半天没还阳。等掐了人中,大叫一声,一蹦好几尺,从此会了阴阳八卦。不几天,小派头儿家的猪生了病,他老婆神神秘秘地说,小小他娘,不打针不吃药,烧烧纸就好。一连作了几晚上法,花了好几百,不知咋回事,还真就好了。有一次,同峰家的去玩,小派头儿家的拿了个小人,正恶狠狠地扎,让你偷鸡,让你偷鸡。同峰家的就说,二婶子,扎谁啊?小派头儿家的眼立楞着,谁,四臭家的。吓得同峰家的好几晚上没睡着觉,再也不敢去了。
小派头儿一个崽子,两个闺女。大闺女叫草儿,是俺村第一个做小婆子的,好像也是唯一一个。那年,去临沂打工,好好的一个大闺女,愣给一个老头糟蹋了,生了好几个孩子。老头是开什么厂子的,把小派头儿接去,给把大门。论起来,小派头儿还是兄弟,哥俩儿闲着没事,就捏着酒盅子吹牛。小派头儿说,谁谁家的牛仨眼,谁谁家的鸡下了只狗,每次能把老头吹得不省人事。
干了几年,小派头儿回来了,头发剩了几根,还是往后油油地按着。这回吹起牛来,就有些《聊斋志异》了,说城里的娘们儿,奶子都拿东西兜着;城里的苹果,三千年一开花……小派头儿把大门,挣了两身工作装,一身是白色的公安服,一身是绿色的公安服。倒换着往身上一穿,逛游起来更邪乎了。我说,老老爷,公安局长吧?小派头儿嘴一撇,俺不屑干吧!
小派头儿年轻时是大赌鬼,水平至少得到几段了。好多年前的春节,小派头儿在洪洋家推牌九,被抓了局。他急了眼,把五十块钱塞嘴里,才留了点儿赌本。人家问他话,就呜呜的。人家就说,操,哑巴也凑热闹。赌博的不舍得交罚款,抓局的就让他们脱了衣服,在院子里凉快。十几个爷们白花花的一片,直哆嗦,男女老少把着墙头围观。后来,小沈阳儿他娘嘴叉子大,您二叔,身板小吧,东西也小。小派头儿接不上话儿,扑腾扑腾直抽烟。再有人问起来,就说,操他娘,俺可知道钱什么味儿了,齁咸啊。
小派头儿一天两包烟,老去我家赊账,牌子都是固定的。钱不够了,就赌把儿。今年春节,缠着我打牌,您老老爷没烟了,打把儿吧。他眼神儿不好,抓起来扒拉半天,我直蹿火,老老爷,我给你两块,出牌行吗?小派头儿就笑,这把光了,赢十二。和我们打牌,输赢不大,不过瘾,就跑赌局去了。那天,看他又在路口戳着,老老爷,晚上赢了多少?他说,多少?三百!掏出来一晃晃的,新版的,咔咔响。一会儿,娘们儿急赤白咧地出来了,商和,操你娘啊,是不又输了,是不你偷的?给外甥的彩礼丁影儿不见了。小派头儿立即就蔫了。
有一次,小派头儿惹事了。他去了趟临沂,回来坐着个黑中巴。司机是个新手,想躲收费站,就说,谁知道小路?免票。小派头儿一举手,俺知道。转来转去,中巴绕了几十里,跑到小派头儿家门口。司机不干了,拿着扳手,一晃晃地不算完。小派头儿穿上白公安服,一戳戳的,你发邪是吧,试试?司机懵了,扔下一盒大前门,窜了。娘们儿说,你作死啊。小派头儿吐了个烟圈儿,专车。
那天,几个人在电线杆子下拉呱。洪明说,小派头儿,你天天一派派的,不愁不忧,活着得劲儿吗?小派头儿说,有本事,你也派一辈子。转过头,又说,小小,人和钱一样,很可能早晨出去,下午就回不来了。
说完,烟头一闪闪的,有点红。
小沈阳儿他娘
小沈阳儿他娘往地上一坐,就是一大堆。为啥?胖的呗。
别看她胖,是家后第一小喇叭。你要是和她说个事儿,不到十分钟,连光头强、灰太狼都知道了。听大鬼儿他老婆说,一天半夜五更的,她起来上屎茅栏子,听着门口“咣咣”的,吓得魂儿掉了二斤半。开门一看,是小沈阳儿他娘,通红的脸,俺娘哦,可逮着个活人了,俺家的母鸡下了个软蛋,要不找人说说,今晚上就得憋出糖尿病来。
小沈阳儿他娘七十多了。妈说,这老妈妈子没福气,白瞎了一身肉。
小沈阳儿他娘老伴儿死得早,扔下三个崽子、三个闺女。两个崽子下了东北,死了一样儿,魂儿都不见一个。大闺女、二闺女嫁了人,死了,把人家男人坑得不轻。就剩下个大儿子叫阳儿的,大号叫李同川,在家西住着,孩子都结婚了,还一脸萌萌的样子,整天价寻思着啃老。
小沈阳儿他娘住在俺家对面,闲着没事,就拽着个马扎儿,来小卖部门口拍苍蝇。拍着拍着,就拉开了风箱。俺家小卖部不用关门,呼噜声都能把烧鸡吓出个好歹来。睡着睡着,就醒了,您大嫂子,几点了,俺得家走喂猪。妈就笑,二奶奶,您連个猪屎块儿都没有,喂个尾巴梢儿啊?小沈阳儿他娘嘎嘎的,一摩挲肚子,喂老太婆,中不?这时候,妈给块蜜饯、桃酥的,她就弥勒佛一样儿堆起一脸肉,小小他妈,您家的营生儿咋这么好吃,北京的吧,毛主席吃过的吧。
妈比小沈阳儿他娘矮两辈儿,平时都叫二奶奶。她家三崽子叫小沈阳儿,老百姓都习惯了,就小沈阳儿他娘、小沈阳儿他娘的,这称呼和产二人转、吃杀猪菜那地方,没一毛钱关系。小沈阳儿他娘嘴杂,但心眼子宽,整天乐呵呵的,就像中了奖。老是说,抱了一辈子窝,下了六个蛋,丢了两个,打了两个,咋说,还有俩在炕上滚。
这话儿不假。不过,其中有一个蛋,不鸡不鸭不鹅的,没啥好黄儿。
别看阳儿探探个身子,一脸孟良焦赞相儿,不大说话,笑起来也哈哈的,肚子里狗肠子、驴下水的不少。阳儿三个孩子,一个在山师大写粉笔字儿,一个嫁给福建佬儿收租子,其他一个不知干吗了。总的来说,阳儿是蓝天六必治,吃嘛嘛香的货。
一提起阳儿来,小沈阳儿他娘,先是嘴一扁扁的,然后就啧啧的。
还是大前年了,小沈阳儿他娘有事儿,杀了只老母鸡,没舍得吃,就说,晌午来吃鸡吧,二子儿他爹。二子儿,是孙子的小名儿。阳儿一听,眼就绿了,早晨没吃饭,八点就跑去等着。小沈阳儿他娘说,两步远,来这么早,做什么。阳儿说,来看看鸡多大,大的话,早晨一顿,晌午一顿,晚上一顿。小沈阳儿他娘肚子都歪歪了,您家的鸡和猪一样大?把你娘也炒了吧。
小沈阳儿他娘炒完了,阳儿就到处翻瓶子,丁丁当当的。小沈阳儿他娘懵了,咋?阳儿一脸不高兴,哪有请客不装酒的?!小沈阳儿他娘跑到我家,把柜台敲得duang、duang的,这个陈世美啊,把俺这把子老骨头当杨白劳敲了。阳儿撕巴着老母鸡,吱儿吱儿的,造了一斤老村长。完事儿,嘴上的油也不擦,把两个鸡爪子往怀里一揣,说,给二子儿他娘留着。然后,又嫌乎他娘,请客哪有不请儿媳妇的?怪了事儿了。
事后,小沈阳儿他娘说,饿得俺直冒火星子,一瞅桌子底下,鸡骨头焦巴干,舔得比秃尾巴狗还麻利。
前年,二子儿来对象了。阳儿说,娘啊,孙子媳妇来了,你得出点儿血啊。小沈阳儿他娘一歪歪脖子,咋了,缺血多吃菠菜。阳儿脸就黑了,奶奶哪有白叫的?贼都不走空。小沈阳儿他娘明白了,拿了两百块,阳儿的脸立即霜打了一般,握握手,九百九;吃个菜,一千块。小沈阳儿他娘就叫,把您娘砸巴了换金子,换银子。阳儿又说,到了俺家,别说话,土了吧唧的,人家身份证都比咱的电话号码多,笑话你咋办。小沈阳儿他娘去了阳儿家,一直咧着嘴笑。孙子媳妇说,咋?奶奶是哑巴?阳儿说,不是哑巴,阑尾炎,没好利索。饭菜刚做好了,阳儿又说,娘,你不家走看看?鸡都跑光了。小沈阳儿他娘说,俺家哪有鸡了,开春都瘟死了。阳儿眼一立楞,俺早晨看着还有,快家走看看,晚了,鸡毛让人薅了。小沈阳儿他娘小跑着走了,到了家门口,就呜呜的。
小沈阳儿他娘年轻的时候,没有男劳力干活,就让哑巴搭把手,晚上钻到一个被窝里,算是工钱了。那次,小沈阳儿他娘和小国儿他娘说起来,哑巴好是好,就是得教,连说带比划的,急人。小国儿他娘也是个小广播,到处说,小沈阳儿他娘眼一闭,嘴一揪,拿手指头戳了戳,让哑巴亲嘴儿。哑巴以为有蚊子,啪一巴掌,把小沈阳儿他娘抽得三天没吃下饭,大槽牙直晃荡。
小国儿他娘败坏小沈阳儿他娘,是针尖儿碰到麦芒儿,两人绯闻搞到一块儿了。同棋家的说,俩老妈妈子暗地里做了桥腿儿。那时候,村委的权力火烧火燎的,李同前在里面蹲着,腰杆儿比较直,几个寡妇都看上了。同前每晚上都打野食儿,皇帝老子钻后宫一样。小国儿他娘说,别去了,哑巴剩下的。同前就哼哼的。
嘴是嘴,人是人。小沈阳儿他娘一副热心肠儿。那几年,母鸡叫有个女孩儿,叫张啥荣的,在俺村里上中学。孩子苦,妈离家出走,家里就剩个爹,水凉了都没人给热。小沈阳儿他娘心里不好受,就给做饭、送饭,有好吃的,便咬咬牙,留住了。女孩儿奶奶、奶奶地叫着,小鸡崽子似的,天天围着老母鸡转悠。老妈妈子喜在心里,当孙女子养着,照顾了好几年。女孩儿中专毕业后,在镇卫生院当了大夫,隔三差五的,到家里陪着小沈阳儿他娘拉呱。再后来,女孩嫁到了烟台,就肉包子打狗了。
那天,小沈阳儿他娘帮我家扒玉米裤子。说起这事儿来,嘴里咳咳的,人啊、人啊地感叹着。忽然哎哟一声,把玉米棒子扔出去好几米远,娘个腿啊,一个肥虫子。大牙家里的也帮着扒,吓得一哆嗦,然后,哇哇地笑开了,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大叫驴
大叫驴开开口,连换馒头吃的聋汉都说,不知道是什么营生儿变的,一张嘴,黄世仁在坟子里都蹦三蹦。
这话搁在大跃进,也不算是浮夸风。
大叫驴不是驴,是人。
说归说,闹归闹,但大叫驴的嗓门儿大,连东北老林里的黑瞎子都知道。有一天,驴眼儿抠着耳朵眼儿说,这个王八操的,吃土炮长大的,差点把我叫瞎了眼蛋子。乡下人土,开口就葱蒜味儿十足,不能都当作骂人。一些人说,大叫驴人直,只有大硬直晃拨浪鼓。一次喝酒,他扒拉着手指头说,小心点儿,驴尾巴蜇人。看着他被酒拿哆嗦了的嘴唇,我一时不明白这话的阴阳,只能按下不表。
单说大叫驴,此人姓李名彦金,脑袋大,脖子粗,不像种地的,像頭猪,这话不是我学演小品的赵老蔫儿,是去年儿他二哥说的。大叫驴的脑袋不是一般的大,称一称,一百斤不足,五十斤挂零。小时候,北方的天冷,都戴帽子,就大叫驴冻得青萝卜似的,四邪嘎嘎的,直呼小名儿,繁荣啊,没这么大号的帽子,找个铁皮桶吧,当当的,小日本进村儿一样。大叫驴扛着个大脑袋,眼一翻翻的,白不拉叽的。
大叫驴哥仨儿,行二,人称二忽悠。
大叫驴他爹家风水不好,驴眼儿说,同全这是要吹灯拔蜡啊。同全是大叫驴的爹,干了一辈子赤脚医生,附近村都知道这么一号。同全人还算老实,就是那一年,被窝里藏了几箱子过期的药,被卫生局逮了个正着,要撤销退休待遇。同全说,我留着药老鼠的。卫生局就哼哼,怕是老鼠吃了发春。同全托爹找到我,求老爷、告奶奶的,才保住了二斤半晚节。
其实,晚节对同全来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添上杯酒,同全的秃脑壳儿就耷拉到脚面子上,唉声叹气的,风箱一般。那次,在他家喝酒,同全上了脸,头拍得山响,三个种儿,六个叉儿,个个都是喇叭花。仨儿子一听,顿时脑袋也伸到裤裆里了。一桌子十来个人,四个像是坦白从宽的地主老财。又几杯酒下肚儿,同全的鼻涕就拉面一样了,这是要绝户啊。说完,呜呜的,爷四个一抹泪,这顿饭就像最后的晚餐了。
渔夫说,他家老祖肯定没好货,不的话,咋不下蛋。
渔夫这话儿,说对了一半。同全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老家话儿,闺女是赔钱的货。万万没想到,仨儿子更败家,一家子俩闺女。生一个孙女,同全掉一把头发,六个计划生育指标用完了,同全家就整天明晃晃的,不用电灯泡了。
大叫驴没儿子,嗓门儿就更大了,说话老弄上半句。
大叫驴爱打牌。他打起牌来,连他爹都诈尸。
老家流行三打一,有时也推牌九,这两年,南风吹得猛,一些老爷们娘们式式,麻将哗哗的,夜猫子都不敢进村。牌或麻将往桌上一摆,少则百把的,多则万八的,一晚上就不见了。小派头儿说,桌子上,少不了大叫驴这块货,少了他,诸葛亮都借不了东风。大叫驴抓牌,没个人言动静。他瞪着眼,攥着拳,嘴里念念有词,手一碰牌,来个二,凑对的。这一嗓子,能把一般人吓趴下。他牌不好,硬撑,到他坐庄,就嚷嚷,你们投降吧,不的话就叫你们死,投不投?有一次,屎包被吓住了,眼直踅摸我,我心里有数,就说,看看谁死。大叫驴把牌一扔,你们不投,俺投。然后哈哈哈地,娘个腿,要个大王,来个三,一把蜂窝煤,没法捣鼓。
我家开个小卖部,早几年时,一些牌手都跑我家熬夜。爹不好这口儿,就陪着。这活儿减肥,一个月下来,瘦了十多斤。老惯例,谁赢了,抽点彩头给主人。那段时间,大叫驴老是最后一个走,跟爹说,大哥,你睡吧,我帮你看场子,捋捋钱。早晨起来,妈说,咋越捋越少。爹说,老鼠拉了吧。一次,爹内急,起来了,打牌的陆续走了,进去一瞄,大叫驴正把钱往自己口袋里装。看见爹来了,就嘿嘿嘿的,俺给你找零。说这话时,手脚不自然了。
大叫驴不止嗓门大,妈说,还是个官儿迷啊。
说起这事儿,李一昆牙根儿都痒痒,别看整天哈哈哈的,放在老年间,就是个高铁杆、小炉匠和胡汉三。
十六年前,村里一把手李金水还乡团一样,八条腿走路,有些人就造反了,大叫驴一看,机会来了,和一昆一起当上了先锋官。手扶拖拉机一开,拉着一帮子人,就进了县城。有人拦截,大叫驴把油门加到最大,拖拉机腾腾腾地冒着黑烟,大叫驴大吼一声,谁上来,压死他。拦的人腿肚子转筋,夹着尾巴逃跑了。李金水下台了,老百姓投票,大叫驴忙乎了半天,只弄了个委员,说了仍旧不算,嘴就歪倒脚脖子上了。酒盅子一放,就吆三喝四的,捅咕下牛,戳咕下猪。过了几年,村里换届,大叫驴一看,这样下去,还是没饲料。就和李金水合伙,捏造李一昆。村里电工,一个小名叫牛的,看不下去了,二叔,你想制造冤案?大叫驴嗷唠一嗓子,我不上去,包公都得掉眼泪。他这回儿鸟枪换炮,坐着金水的小车,天天上蹿下跳,终于得逞了。
那次,碰见一昆。一昆说,小小,操他家的老槐树,大叫驴真行,造反,招安,叛变,哪样儿活儿臭他干哪样,动物世界也找不出这么个先进分子。我就笑,大叫驴这东西,玩儿的就是个阴谋诡计、六亲不认,见风使舵,才行得了万年的贼船,老话儿不是说了嘛,不咬人,没肉吃。一昆就摸着脑袋,黑着个脸蛋子,嘴里嗨嗨的。
我忽然想起大硬的话来。
他说的都是土疙瘩里蹦出来的大道理,恐怕这个世界上还真有蜇人的驴。
王老七
王老七去医院了。
人吃五谷杂粮,有个病有个灾的,实在是癞蛤蟆长疙瘩,再正常不过了。但这次,王老七病得有点儿聊斋。
记忆中,王老七病过三次,有一次,我还拿着钱去,把他当老干部慰问了。但这次听说他病了,我扑哧就喷了。妈和我说了过程,王老七啃鸡骨头,卡着喉咙了,去了医院,大夫捏着脖子,扁嘴似的,掏哧了半天。妈还说,王老七活该啊。
岂止是活该?!
王老七大名儿叫李彦本,在家行七,不知咋的,就混了这么个外号儿。早年间,村里有个联中,王老七在那里上学。老师说,这孩子学习好,考中专可惜了,还是上上高中吧,没准儿弄个状元。谁知,老师的这个说法,害了王老七一辈子。王老七上了高中后,学习也是尖子。他娘看着高兴,又因为是个老小,送饭的包袱,都往下滴答油。不知咋地,王老七被文曲星咬了后脑勺,落了个病根儿,平时在班里数一数二,一考试就紧张,能把一看成十,这下子就坏了,摸了几次大学尾巴,都无疾而终。老师说,算了吧,龙王爷要饭,没那个呼风唤雨的命。他娘抹了无数次眼泪,王老七扛着几包子书,就退隐山林了。
王老七大哥看了,就说,坏事了,七儿连韭菜和麦子都分不清,愁死算了。
那年,王老七去沙盖子割小麦,望一望遍地起伏的穗子,脸皱成了黄花菜。他爹说,让你割麦子,不是绣花,你一棵棵的,等着发芽呢?王老七眼泪就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了。从麦收开始,李村历史上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级农民,就这样落草了。
孩子大了,就是只家雀儿,早晚要单飞。王老七家里开始给他张罗房女人。二哥說,让他买酱油能拎回瓶子醋来,谁要?他爹听了这话,就直哼哼。不知谁介绍的,从莒县弄回一个女的来。王老七说,不行,太黑了,晚上找不着。他同学,一个考了南开大学的就劝,什么黑白的,关了灯,都一样。王老七咬了咬牙,就进了洞房。
后来,有人就说,王老七家的岂止是脸黑啊。
俺那里的风俗,新娘子下轿伊始,要踩年糕,说是步步登高。点来点去,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正上初二,请了一天假,冒着雨,端了一次糕。等拜完了天地,发现确实有点黑,但比倒坐南衙的那个,还是白嫩了不少。四哥说,七儿够呛。果然,没几天,王老七就蔫头耷脑的,跟在老婆屁股后面,老婆摇头摆尾的,他就哈哈的,秀才遇到了兵,不服不中。
安了窝后,他爹就在联中谋了个差事,让王老七教生物。
王老七天生就是教书的料。
几天工夫,王老七就是联中的优秀教师了,学生整天围着,李老师李老师的,王老七脸上一会儿槐花一会儿榆钱,别的老师腮帮子上就挂满了驴屎蛋子。一个叫扈培喜的老师说,王老七作风有问题。上级慌忙来查,教数学的扈培喜说,明明是水蚤(骚),他说是水蚤(枣),还什么单性。上级一跺脚,扈培喜,你娘双性行了吧,就走了。
大哥说,七儿这辈子就是吃猪屎的货,铁饭碗?还铁屁!真就被他看了透心凉。王老七有一个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有一次,镇中学让我给王老七捎了封信,是市教育局的,我偷偷扯开一看,把信就撕了,至今没有告诉他。信里一顿红叉,也就是说,考试作弊,完蛋了。我就知道,王老七旧病发作,这辈子只能小葱拌豆腐了。那年,镇十四中学收不上来学生,一口把联中吞了,就王老七一块歪歪刺,吐了出来,被光荣了。
如果王老七这样下去,人生也算功德圆满了。
可他偏偏有个福祸无常的老婆,而他又偏偏是个见了娘们儿喊立正的货。娘们儿一整,王老七的一生,就浑身是漏洞,雨水滴滴答答了。
王老七的娘们儿姓赵,叫莲美。起名字前没洗手,这个据说也是高中杆子的,既不莲,也不美,天天拉拉个黑脸蛋子,看谁都像陈世美、庞太师,牙一咬咬的,要把谁铡了的架势。小时候,我借過他家一个录音机,到了晚上,王老七来了,东扯西拉的,屁股在凳子上磨了半天,长了痔疮一样,一会儿哼哼,一会儿嘿嘿,像是说单口相声。挠了半天头,走了。我说,王老七干吗?妈说,谁知道,梦游吧。不一会儿,八岁的闺女兰儿来了,俺妈说,来拿录音机,怕搁您家里少了半斤。我就笑,你爸呢?我妈说我爸没完成任务,一脚踹得哎哟哎哟的。我赶紧抱着送了去,王老七看见我时,正龇牙咧嘴,我说,拍武打片呢?王老七就嘿嘿,《戴手铐的旅客》。
话说,村东大路北有一片菜地,年轻人喜欢敞亮,陆陆续续盖起了房子,盖的时候鞭炮噼里啪啦的,没人问。都住了好几年了,当官的开始半夜鬼敲门了,说是违建。按道理,菜地是不能这么用的,但当官的纵容于前,追究于后,就有点儿阴谋论了。大家一撺掇,就揭竿了。王老七在那也有份儿,跟着窜来窜去,当了个马后炮。那时候,王老七的三哥在外面公干,还算打腰,他帮着捅捅咕咕的。不多日子,村里成了解放区。王老七就激动的烧大虾一样,三哥,这块儿大,算咱俩的。三哥说,也行,娘在里面住得憋屈,我出钱,盖个简易房。王老七大腿拍得紫不溜丢的,中中中。
家有老人是个宝。
自从娘搬来以后,他这个大家庭热闹了,聚个会、喝个酒,晚上还唱唱歌,散仙一般快活。村里的老年人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你瞅瞅,你瞅瞅,王老七他娘过的啥日子。小泥鳅儿就说,啥日子,人家天天吃仙丹。仙丹没有,但各种鲜货一大堆,王老七他娘九十多了,还是跨世纪的小脚老太太,走起路来就念叨,真没深思活这么大。
有一阵子,王老七家的一坐下就哼哼,婆婆不明白,就说,他五婶子,肚子疼?王老七家的也不吱声,兀自在那运气,肚子一鼓鼓的。老锅盖儿说,五婶子练蛤蟆功,这是学欧阳锋啊。老锅盖儿他娘就说,还练神仙,这是屎壳郎往屎茅栏子跑,要找事(屎)儿。说这话时,作为二嫂的老锅盖儿他娘并没有意识到,一场战争,悄悄逼近了这个家庭,挑事儿的,正是练岔了气儿的西毒。
二〇一一年,刚过了十五,晚上,王老七哥五个正在老娘那喝酒,王老七家的进来了,开口就骂王老七,操你妈的,活儿也不干,在这喝酒。一时间,用老锅盖儿他娘的话说,屎壳郎打喷嚏,满嘴里是大粪。三哥当过兵,见王老七家的张口骂娘,王老七屁都不放,站起来就是一巴掌,这下捅了马蜂窝,王老七家的嗡嗡地闹开了,嘴里念念有词,大家听了半天才明白,王老七家的想赶婆婆走,自己在这里盖楼。
后来,这事儿还闹腾了一段,细节不便披露,暂且按下不表。
大家分析,是王老七演了个双簧,没想到演砸了,搞成了珍珠岛。自此以后,王老七家的就和妯娌们不说话了,几年不进婆婆门儿。
王老七的闺女兰儿,二十多了,谈了个对象。兰儿说,俺家人多,窝窝泱泱的。未来女婿一进家,连只蚂蚁都没有,就疑神疑鬼的。老家的规矩多,新人上门,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没人儿,说明过得臭。未来女婿端着茶,瞅瞅这,瞅瞅那,和王老七大眼瞪小眼。王老七急了,鸡,鸡,炖了一年多了,还不熟?王老七家的就冒汗,熟了熟了,鸡毛都熟了。端上来,两个人一人一个鸡腿。王老七说,您姐夫,吃,自己养的,没转过基因。说完,就往嘴里塞,咯地一声,王老七不动了,嘴里咬着半条腿,木乃伊一般,就眼珠子晃来晃去。未来女婿说,别装,酒得干了。喊了半天,王老七只是咯咯的。王老七家的过来上菜,下蛋呢,叫唤啥,不嫌丢人。仔细一看,才知道,被骨头卡住了,急忙让赢利儿开了手扶拖拉机,扑扑腾腾地奔了县城。
这些细节,还是王老七的儿子赢利儿说的。赢利儿当是负责倒酒,忙乎了半天,活该,那鸡腿给我就没事儿了。
说活该的大有人才。
小沈阳儿他娘知道了,也骂,怎么不卡死,闺女婿来了,炒了鸡,他娘九十多了,连块骨头不给吃。王老七被鸡骨头卡了后,想起未来女婿还要上门,就脊梁骨发凉,连忙去几个哥哥家说项,过了一年,把闺女热热闹闹地送人了。今年年初,王老七的娘走了。之前,王老七已经成功地把他娘撵走了,自己盖起了两层楼。大哥说,咱娘得搬走,不搬的话,光气就气死了,哥几个唉唉的。
那天,看着王老七趴在他娘的灵前,呜呜地哭,眼蛋子却转来转去,我就想,这个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不知又打什么鬼主意。
一口闷
一口闷把盅子往桌子上猛地一蹲,酒偷偷溅出来不少,哈了,都哈了。大叫驴瞅了瞅盅子,碉堡似的,这么大,咋哈?慢点儿吧,三老爷。一口闷也不看他,大手一划拉,咋哈?李村的书记——一口闷。几个人一仰头,脖子拔得孔雀开屏一般,吱吱地竖了。一口闷一抹大嘴叉子,错了,错了,前书记,都退居五线了。
一口闷大名叫李一中,喝起酒来,喜欢干了干了,不管杯子还是碗,一口就造了,酒友们给取了个一口闷。
大叫驴捅了捅我,这个屌操的,搞副业了。我夹了口肘子,猪还是鸭,今年行市好,肥了。大叫驴扑哧一下子,养人,培育家的,叫他包产到户了。我哦哦了两声,七老八十了,还改革开放,怪好,怪好,瘸驴拉上破磨了。大叫驴又说,培育家的现在狂得不行,走路都宝塔镇河妖了。
老百姓常说,小脑袋满了,大脑袋就空了,又说,人和牛羊差不多,下半身指挥上半身。大叫驴这话儿,让我想起一件事来。培育家的一直闷闷儿着,那天,忽然骂上了街,弹簧一般,蹦啊跳的。培育年轻时,在支部里打更,晚上掐个桌子腿儿,神出鬼没。娶了这个娘们儿,培育咬牙切齿,白天砸吧一顿,晚上拖过来当床垫儿。娘们儿越来越瘦,孩子越来越多,四年生了两对儿,直到计划生育的来绑了票,培育才马蜂蜇驴屌,勉强收了家伙。培育好喝口儿,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眼直勾勾地,煞是瘆人。有人就说,这娘们儿嫁给培育,算是进了威虎山、乌龙山,碰到座山雕、钻山豹了。那年那天,培育又灌了不少,半夜去屎茅栏子,俩手攥着裤腰带,一起身,脑溢血,一头扎进了尿罐子里。等娘们儿也上厕所,妈呀一声跑出来又窜进去,培育已过去多时了。娘们儿干号了几嗓子,就笑眯眯的。驴眼儿在支部门口吧嗒吧嗒嘴,中了,中了,培育家的翻身做了主人,幸福地踏上了寡妇的金光大道。說这话时,一口闷正蹲在那,夹着根儿将军,云里雾里的,你馋也没用,家里除了老鼠,没个活物。驴眼儿就嘎嘎的,你腿粗,抱你的。这话儿还没撂下几天,培育家的走起路来,就一股腥味儿了,连骂街都大气磅礴,敢欺负俺?瞎了狗眼,俺塞了你家的烟囱,堵了你家的胡同。
培育家的和一口闷搅和成了玉米汁儿,显然是大腿和小腿儿一起抱。因为,说起一口闷来,当年也屎壳郎趴在花生壳里,大小算是个人物。
得有四十年光景了。一口闷不到二十岁,和我三叔一块儿下了部队。过了几年,三叔继续保家卫国,一口闷则选了回家收拾旧山河。那时候,年轻党员少,金贵,一口闷当过兵,是社会主义正儿八经的苗儿,就翘着尾巴梢子进了大队支部。折腾了几个回合,成了老油条了,一不小心,还当了一把手。那几年,他老把凳子、椅子、豆腐、油条的往自己家搬。不时喝了酒,拿村里的广播这个这个这个地骂人。动不动对着自己竖大拇哥,咱庄里俩老虎,一个母老虎,一个就是我。称王没几年,因手把不干净,被乡里划了黑豆,苍蝇蚊子一起拍,老鼠一般拿了。一口闷的船是翻了,不过,当了几年舵手,养了不少虾兵蟹将,放起黑枪来,啪啪作响,算是十八路烟尘中的一路反王。
一口闷家开了个小卖部,堵着学校门口。二明子儿家的是老师,一次骂骂咧咧的,程咬金啊,学生不买东西,不让走。二明子儿家的不明白一口闷的苦衷。培育家的离小卖部近,一个月赊账一千多,这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得从一口闷身上拔。同前直撇嘴,一口闷家的娘们儿拿培育家的当上帝了,叫人家拉了一裤裆屎都不知道,还嘻嘻哈哈的。一口闷拿人家祛火疗毒不能白祛白疗,得替人家买个单买个双的。一次,一口闷家的哇哇地哭,瞎了一万多,谁偷的,俺锁得当当的。一口闷就哼哼,许是老鼠拉窝里去了。娘们儿就嚷嚷,面包不拉,鸡蛋不拉,拉些票子能吃还是能喝,成精了?一口闷说,老鼠也知道钱好,买什么不行?娘们儿就骂,放你妈的连环屁,找派出所吧。一口闷一跺脚,报吧,报了就不是留党察看了,该吃枪子儿了。娘们儿啪嚓摔了个碗,就知道你偷的,偷了干啥了,输给家前一周了?一口闷说,说你败家还不承认,公安来一查,不是假货,就是过期的,逮你还是逮俺?娘们儿不吱声了,就是呜呜个没完。红锄家的在门口纳鞋底儿,听了个正着,添油加醋说了,电线杆子底下哈哈的。驴眼儿说,准给了培育家的,又叫去赊自己家的货,肥水不流外人田,本事啊。正说着,培育家的咬着根儿金锣火腿儿,大摇大摆地往菜园方向去了。我就说,这家伙狗爪子泥墙,道道儿不少。小沈阳儿他娘直晃悠大肥脑袋,他这人没正经,连头疼都是偏的。咱庄里搞什么社区,一口闷喝了酒,围着工地转圈儿拉屎尿尿,要不就偷营劫寨。我说,还有这事儿?报警啊。小沈阳儿他娘说,你还博士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报了又不能枪毙,咋处以后?我说,倒是,倒是。渔夫一翻白眼蛋子,支部让他把守建材,招了安,这才消停。同前是三十年前的老书记,逢人就说,一口闷让培育家的薅得浑身没几根儿毛了,只能老妈妈哈稀饭,无耻下流了。
我回家的当口儿,赶上了一口闷、大叫驴几个人的一场酒。本不想去,耶稣拽着袖子不撒手,看看热闹嘛,又不是鸿门宴。我直皱眉头,鸠山设宴交朋友,酒不是好酒,宴不是好宴,再说,叫一口闷干啥?他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耶稣便笑,他在咱庄里,横竖是个许大马棒,一镇诸侯,本门儿攥着十几张票,背后下绊子、捅刀子,上点儿眼药,谁也受不了。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庄里要换届,大叫驴和半截鬼一伙,一口闷和大虎一帮,在大队院子里打起了游身八卦掌。一上桌,一口闷便哈哈哈哈地没完,说起话来,也不避人,大叫驴啊,和半截鬼一伙儿,你赢了,老大也是他的。咱几个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你当老大,大虎老二,俺呢,看上了石山子那十几亩一地,你再外加点儿酒钱。大叫驴和半截鬼十几年了,大前门嘬得火光冲天,只是不说话。一口闷滋溜又一盅子,答应,明天递个投名状;不答应,咱还是好爷们儿。大叫驴不懂,啥玩意儿,俺就听说过奖状和冠军。一口闷也不解释,这几天,俺就拉着几个人到县里走几圈儿,这年月,把人捣鼓臭了,简单,除了破鞋,还有上访。你跟着一起去,算是统一战线了。大叫驴晃了晃酒盅子,不去行不,俺出路费。一口闷嘿嘿的,捎瓶子矿泉水上坟,糊弄鬼啊,你自己脑子空,不要当是别人的也进了水。你不去,算蒋介石还是汪精卫?大叫驴抓了抓头皮,盅子不解渴,换茶碗,换茶碗。
一天,半截鬼挂我电话,给亲戚打听个什么事儿,说着说着,忽然恨恨地道,大叫驴这个叛徒。又道,一口闷家的龟儿子,娶了媳妇儿了,竟和培育二闺女狗吊秧子,一到晚上,四口子搓得麻将哗啦哗啦的。
我听了,暗自吃惊。
半截鬼
半截鬼捋了捋扑克牌儿,又抓头皮又抓腚,不行了,肚子疼,得家走。大叫驴手一摆,甭来没用的,脚气晚期了,转移了?又打了一把,半截鬼心神不安,把牌儿啪啪啪洗了几洗,得走,得走,家里的猪,哦,牛,得喂,绝食好几天了,要不,俺得叫老娘们儿清理了门户。大叫驴眼一立愣,现在谁家还有牛,都拖拉机,哄三岁小孩儿呢?我一笑,谁不知道四老爷赢了就跑,输了不走?走吧走吧,再不走,把黄世仁都搬出来了,万一被四奶奶赶出来,守了寡,也不好看相。半截鬼抬起身来,拍了拍口袋,赢个屁,都叫你们这些营生儿,给抠净了,晚上还想打二斤白干儿,这下好了,只能嘬酒瓶子盖儿了。
一段时间,半截鬼和大叫驴是我的忠实牌友。
假期一回庄里,这俩人见了,嘿嘿嘿的,打把儿,打把儿?我便笑,爪子痒痒了?谁怕谁!我们那打牌儿,贼一样,不走空,十块八块的,算是彩头。一旦桌子上搁几个钢蹦儿,这牌局便有意思了,一个个眼弩弩着,生怕被黄老鼠叼了。第一次和半截鬼打牌儿,我老是输,心里甚是聒噪。论打牌儿,我也是童子功,经历过十年寒窗,凿过壁,也偷过光,虽说玩不过秦始皇,但收拾三斤茄子、二斤土豆的,算高射炮打蚊子。我瞅了半天,半截鬼和大叫驴,一会儿捏鼻子,一会儿摸耳朵,癫痫一般,就看出了门道儿,便说,四老爷,咋了?口蹄疫了,赢点儿,好去卫生所?我这话儿虽毒,老少爷们儿熟,也不在意。半截鬼直搓揉牌儿。我又说,你再挤咕眼,就不是半条,是一条鬼了,得上坟了。
说起来,半截鬼属精细虫,办起事儿来,是屎壳郎爬玻璃,滑得很。虽然只有半截儿,但心眼儿抠出来,可比一条鬼沉两千斤。一口闷提起他来,直咬鼻子,这人的手把儿,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连阎王老爷都不敢拘他。
半截鬼大名唤作李一昆,弟兄五个,行四。我们住在家后,他住在家前,本是各走自己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因了一次造反,南北通电,半截鬼便成了张仪苏秦,背起了两方的帅印。说起来,还是一九九八年的事了。那年,支部书记是李金水,这人仗着他哥在县里端屎倒尿,在庄里走起路来,手脚并用,一会儿欺欺男,一会儿霸霸女,横行得不亦乐乎。一次,把钱集上来,路还没修,酒瓶子却摆到了县城,丁丁当当的。老百姓急了,几十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了衙门口,齐声唤,要求捉了李金水。据说,知县也成了受害者,他的脸被一个老娘们挠成了豆瓣儿酱。
说起这事儿来,半截鬼就想吱吱儿喝几盅子。
连小派头儿都知道,那天驾着手扶往里冲的是大叫驴,在家喝茉莉花儿,喝完,又跑到地里嫁接了半天果树苗儿的半截鬼,是这个事故的总设计师。
半截鬼的大哥李一律,年轻时干过一把手,退出中枢二十年了,同棋家的是一律闺女的干娘,掐指一算,说是太公昨日从此过,道是今日好黄历杀个鸡,插个旗,这个庄还是你的。一律正闲得蛋疼,闻讯,慌忙买了烧纸,念了半晚上经,准备登基。半截鬼一把把他哥按住了,你才攥着十几张票,金水、一口闷是大股东,联合家后里的,才能稳坐金銮殿。这阵子,恰好金水又拉屎又屙尿,半截鬼半夜往家后跑,幽灵似的,敲了东家敲西家,发动了一场大革命,把金水掀翻在地,又踏上一脚。过了些时日,一律便把办公室的烟灰缸当作惊堂木,砸得震天响了。
都说半截鬼是摇鹅毛扇的,腚门子一撅,羊粪蛋子一般,扑扑啦啦,能拉几十个鬼点子。这话儿不假,我是领教过厉害的。
一水儿干油坊,又卡大砖,一天到晚轰轰隆隆的,成了李村首富。钱一多,一水儿的眼珠子就长在耳朵上了,天天支棱着,杜月笙似的。他家门口一大块空地,本是集体财产,他拿大砖占了,当成了自己的据点。支部动员了几次,想收回来,承包了,增加集体收入。谁知道,一水儿翻着屁股看人,老婆也在一旁嚷嚷此路是我开之类的,一副红卫兵的架势。不巧,三叔自泰安回来了,在奶奶家摆了一桌子,半截鬼、一水儿咣当撞了个黑虎掏心,一起坐了,碰开了酒盅子。酒过了一巡半,半截鬼一扭头,爷们儿,你门口那地,大队里得收回来。一水儿眼皮都不抬,要地没有,要命两条。半截鬼哈哈两声,直端酒盅子。又喝了一会儿,半截鬼说,爷们儿,你开油坊,不往外拉油,却一车车地往家运,啥意思?前些日子,听说法,高家沟开油坊的,弄了地沟油,拉拉回来掺了卖,丧天良啊,你听说了吗?一水儿急忙把盅子放下了,四老爷,俺又不是夜猫子投胎,哪敢吹这股妖风啊?扒瞎话的,谁一出门,咔嚓,脑袋掉了碗大疤。半截鬼倒了一盅子,捏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害怕你干糊涂事儿,质检上要来查,俺哥给按下了,明天打电话,叫来验验,还你个清白,大家伙儿也放了心,等于做了免费广告,不怪好?一水儿忙抓起盅子,费那劲儿干嘛,人家怪忙的。哦,对了,四老爷,那块地风水不好,俺镇不住,收了吧。半截鬼一笑,就怕你娘们儿不答应,铁锨一抖抖的,吓人。一水儿一拍胸膛,她还成精了,当自己双枪老太婆了,有俺呢。
罢了桌,我和半截鬼溜达着出了门,四老爷,好手段啊。半截鬼两眼一闪闪的,和你个大博士比,俺是李大妈见了李麻子,相差不少点儿啊。我笑了笑,忽悠,继续忽悠。我俩都笑了。半路,我和半截鬼在树底下尿了一泡,又点了根儿将军,半截鬼扑哧了几口,自言自语地说,小小啊,有时候正事儿歪歪着办,才能搞出个子丑寅卯啊。
他这句话,我琢磨了好几天。
責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