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2018-06-18 13:27月光先生
湖南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院长老婆老师

月光先生

哥德巴赫猜想

狄老师毫无由来发烧,成了米丽的哥德巴赫猜想。

狄老师是纽阳大学的数学老师,酷爱打篮球,身体强健得像篮板。每天早上七点零零分起床,七点十五分去上班,运行得像公理一样稳定。但是,那天早上发高烧。不流鼻涕不咳嗽,喉咙不痒也不痛,只是脑门烫手头发晕。

米丽推迟上班,去买退烧药。狄老师说,顺便买个体温计来。米丽说,能把烧退了就行,要体温计干嘛?狄老师说,我要晓得是好多度。

米丽买了退烧药体温计和包子绿豆稀回来。狄老师勉强坐起,把体温计夹在腋窝里,吃了药。米丽问他吃早点不。狄老师展读退烧药《说明书》,说这时不想吃,先放床头柜上。又抬头对米丽说,你先吃,到了十分钟的时候提醒我一下。米丽说好,我刚才没看时间,就算过了两分钟吧。狄老师说,那怎么行。从腋窝里抽出体温计,甩了几甩,又插回腋窝里去。说,从现在开始计时。

米丽吃罢早点,过了十分钟。狄老师准时拔出体温计,将水银柱顶端,保持在视线水平上,缓缓转动,接近39度。高烧。米丽说,我们去医院吧。狄老师说,不用,刚吃了药,还没发生效力;三十分钟药物浓度最高,体温就会降下来;你去上班吧,没事。

米丽是区民政局副局长,九点钟有个碰头会,确实要走了。说,你也先向学校请个假,等会如果好些,吃了早点再去上班;如果没退烧,自己打120去医院,好不?狄老师说,晓得。

狄老师说是纽阳大学的数学老师,其实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一直是建筑工业学校的数学老师,数学教研室主任。只不过最近学校并入纽阳大学,听说建筑工业学校马上要换成建筑工程学院的牌子了。同事,还是那些同事;工作,还是那些工作;环境,还是那个环境。汤换了,药没换。

狄老师给校长也就是院长,打个电话请了假,又躺下来。

话说米丽散了碰头会,打电话给老狄。没接。显然是上班去了,要么在上课,要么在开会。下午下班回家一看,狄老师还躺在床上。喊几声,不应。顿时慌了神。用手一探,烫手如故。包子绿豆稀还在床头柜上。米丽赶紧拨打120。

狄老师进了医院,成了医院的哥德巴赫猜想。他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也不喝,不吵也不闹,像一条热面包。他一直维持着38.9度,不升0.1度也不降0.1度,像实验室里的恒温机。

开先,主治医生说,没问题,吊点水就退烧了。水不停地流进狄老师身体里,马上被加热到38.9度。

后来,来了一拨白大褂,围着狄老师指指点点,说,吊点水就退烧了。水不停地流进狄老师身体里,还是被加热到38.9度。

再后来,白大褂不是一拨,而是一群。病房里挤着一簇簇的白大褂,像一束密集的白百合。一个老教授和医院院长,站在这群白百合最前面。老教授负责望闻问切,院长不说话,光负责不停地点头。当然,老教授问是问米丽和主治医生。老教授说,吊点水就退烧了。水不停地流进狄老师身体里,依然被加热到38.9度。

狄老师虽然昏迷,却并没有闲着。他像一条热面包躺在担架床上,被推来推去,送进各种仪器里,做检查。

狄老师昏迷的第十六天,也就是老教授离开的第四天,医院为狄老师做第四十九项检查——膝跳反射检查。护士把狄老师扶起来,腿悬在床边。主治医生蹲在床前,拿一只小铁锤,瞅准膝盖下一点点的位置,轻轻敲了一下。狄老师大笑道:“哈哈,这是干什么?”医生护士吓了一跳。狄老师就这样醒了。高烧退去。

米丽说是个奇迹。主治医生也说是个奇迹。只有狄老师不觉得是奇迹,他问床头柜上的包子绿豆稀丢了没,没丢就拿来吃。

狄老师烧了十六天,昏迷了十六天,没有烧坏任何一根神经,也没有忘掉任何一条定理或公式,π仍然可以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生命特征旺盛而稳定。他催米丽去办出院手续,下午要去上班。

但是,医院并不这么认为。

主治医生把米丽叫到办公室,说,米局长,你要有心理准备。米丽吓了一跳,问,怎么了?主治医生说,照片显示,狄老师肺部有一小块阴影,直径一厘米。是非常规则的一个圆,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这个圆,要么是结核,要么是肿瘤。根据临床案例,结核不可能是如此规则的圆。既然是肿瘤,要么是良性的,要么是恶性的,也就是癌变组织。经过多次专家会诊,恶性肿瘤的可能性为99%。

米局长顿时瘫坐在椅子上。医生善外交辞令,说99%,实际上就是已经确认,100%。过了半晌,米局长问,高烧是癌变引起的吗?主治医生说,这个不确定,不排除;现在和你商量一下,我们准备把狄老师转到肿瘤科去。米局长思索一会,说,我家老狄是个精细人,一旦转到肿瘤科去,他肯定会晓得;能不能先转到传染科,对他说是治疗肺结核?主治医生说,那好吧,住,可以住在传染科;但是,我们先采取抑制癌细胞的措施,如果病灶缩小,有手术机会,就切除病灶;然后视情况采取放化疗措施。

米丽打点精神,花了不少工夫,终于说服狄老师不出院,转到传染科去,对付肺结核。

狄老师状态好,在病床上反复研究他所做的各项检查,揣摩那些指标。医生的字都蹊跷,有的像乌龟壳子上的字。狄老师问护士问醫生,终于把所有的字都认全了,指标意义也清楚了。遗憾的是,狄老师不是学医的。否则,他一定能够用某种方程式,把这些指标串联起来,解释38.9度。

和狄老师同室的病友,叫贝阿满,是个矽肺病患者,黝黑瘦小,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四十八。阿满老婆苍老,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年龄四十五。阿满老婆精神尚好,每天忙上忙下,护理阿满。

阿满病情越来越严重,喘不上气。他吭哧吭哧,对狄老师说,你真是个奇迹,马上可以出院了。狄老师说,我只是抽烟抽得太猛了些,肺上长了个疖子。阿满说,现在肺结核不是个病,三下五去二,就好了。狄老师道,应当没事,我体质还是不错的,年轻的时候是校队主力,在高校联赛上拿过冠军。阿满附和说,那不就是NBA总冠军的意思啊。狄老师哈哈笑道,这次我把烟戒了,等退了休,组织个老年篮球队玩玩。阿满附和说,那还不得打进奥运会啊。

狄老师问阿满病情怎么样。阿满说差不多了,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狄老师宽慰道,不可能,现在医疗技术好,除了癌症没有治不好的。阿满叹道,我的肺纤维化了,全部纤维化了,就像一条老丝瓜,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阿满是柴山县人,一直在煤矿挖煤。前年,县里关闭小煤窑,阿满失业。挖煤的时候没事,休息却来了病。一检查,矽肺三期。这病一治两年多,把积蓄花了个精打光,还欠下十多万。阿满说,钱嘛,哪里来哪里去,挖煤来的钱,花在挖煤的病上。他女儿在南江做生意,这病把女儿也拖累了,靠女儿每个月打一万块钱回来治病。狄老师说,你有个好女儿,孝顺。阿满就低了头,说,她的钱,来得也不容易。

狄老师坐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翻看床头柜上摆着的药丸盒子。这一看不打紧,惹出大麻烦来。

狄老师仔细阅读完《说明书》,按铃喊来护士,怒道,你们怎么搞的,我得的是肺结核,你们居然给我吃治癌症的药?护士不吱声,拿了药盒,左看右看,说,这是你的药呀。狄老师擂着床沿:你们太不负责了,这叫草菅人命晓得吧,癌症药岂是能乱吃的。护士含糊说,我问问医生看。

护士一出门,阿满说,现在医院呀,太不像话啦,没病治出病,小病治成大病,大病治……治不好。狄老师说,这是医疗事故,不给个说法,我就去告他们。阿满附和说,是的,告到北京去。

话说米丽工作忙,她看到老狄状态好,行动自如,便和老狄商量,请个护工招呼,自己可以照常上班。狄老师说,我好手好脚的,还没到要人伺候的地步,请什么护工;你尽管去上班,我自己护理自己。阿满老婆说,大姐,您放心去上班,万一有点什么事,我在这里呢。米丽听阿满老婆叫她大姐,脸都红了,心道,她这样子比自己老得多,还喊大姐。嘴里却说,怎么好意思麻烦你。阿满老婆说,没事没事,反正我屋里离不得人,一只羊也是看,两只羊也是看。阿满说,什么羊啊牛的,一个人也是看,两个人也是看。米丽说了一串谢谢上班去了。

米局长正开会,接到医生电话,说狄老师发现了控制癌细胞扩散的药。米局长压低声音说,瞒,终究是瞒不住的;不如告诉他是良性的,先用这种药控制。

护士返回病房,向狄老师解释,你肺部有个良性肿瘤,现在帮你治疗肺结核,怕产生药理反应,造成肿瘤恶化,所以用控制扩散的药。狄老师闪电抓住瑕疵:到底是结核还是肿瘤?护士慌张,胡乱道,是肿瘤,可能也有结核,或许结核里面有肿瘤,肿瘤里面不会有结核吧;我说不清,你问医生吧。狄老师一听,护士说谎说得不圆,心里便猜到八九分,说,你直接说是癌症也没事,人固有一死,大不了不过年。

阿满早已隐约听说狄老师的病情,却装作不知,说,肯定是良性的,割了就没事;我有个伙计,也是肺上长个瘤子,割了一页肺,现在十七年了,还驴子样的;前一阵子,我还看到他骑着摩托车到处飚呢。

米局长散了会,赶到病房,主动和狄老师说起药的事。狄老师说,没事,癌症也不会就死,总得有两三个月吧。米丽说,你莫瞎想,对病情不好;观察一段时间,等身体状况稳定了,做个手术,就没事了。狄老师说,癌症做手术,叫过度医疗,去得还快些,我不做。米丽说,你莫老是说死啊去的,说了是良性的。狄老师说,我没别的要求,病情暂时不要告诉小娟,临终前要她回来一趟,给我看一眼就好。

小娟是狄老师和米丽的独生女,以前在英国留学,毕业后不顾家里反对,跑到比利时一家公司去上班。之后和一个法国人结了婚,最近生了个混血小子,跟家里联系越来越少,竟然好像没有这个家一样。说起小娟,米丽低了头,说,你好好的说这些干嘛。边说边眼圈都红了。狄老师瞥见,心里完全有了数。

米丽趁下楼买饭的时候,见了医生,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医生说,病灶还没有缩小迹象,我们的意见是继续抑制一段时间,再寻找手术机会;动手术就像打仗,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要打就打歼灭战;况且,狄老师高烧昏迷这么久,刚刚恢复,怕经不得折腾。

公 式

狄老师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开始了长久而深沉的思考。他回忆起十年前,父亲住院的那些事。父亲是患肺癌走的。几个疗程的化疗之后,开腔切除一页肺。之后是化疗放疗。化療放疗之后是喝无穷无尽的中药。从七十五公斤瘦成七十五斤,皮包骨。头发脱光。进食,呕吐。打止痛针打到吗啡失效。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临终前那哀切的眼神。父亲是那么可怜地乞求安乐死,但是他办不到。

既然死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狄老师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痛苦和难堪。他不想像父亲一样,死得颜面扫地。狄老师想知道,自己将怎样死去。还有死去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换句话说,题目的结果终究是个零;问题是通过什么公式得出这个结果。一般人都会选择父亲用的那道公式。显然,狄老师是不能接受的。

那天,狄老师走出病房,到走廊里转悠思虑。踱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隐隐约约听到《大悲咒》,低沉而悲怆。狄老师谛听一阵,感觉那梵乐醇和绵厚,隐含金刚之力,直透心底。狄老师无由来打了一颤。《大悲咒》的音乐,就像放风筝的那根线,牵着狄老师从四楼传染科上到六楼肿瘤科,寻到11—12号病床的病房。

病房里站着十来个人,大多数是中老年妇女,静静地围绕着12号病床上的一个老人。妇女们合十瞑目,嘴巴翕合,随着音乐轻声吟唱。站在床头的是一个中年布衣和尚,单竖左掌,右手拨动念珠,瞑目领唱。和尚侧边是一个中年男子,厚发浓眉国字脸,好像电视里的英雄人物,也在合十吟唱。狄老师觉得那中年男子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大悲咒》乐止。众人回向,口称“阿弥陀佛”。病床上的老人,也挣扎着想作礼,和尚用手一按,让他免礼。和尚又转身从自己的布袋里摸出一本书来,双手捧放在病人的被子上,再合十弯腰,作了三揖。礼毕,取了书,翻开,咪咪嘛嘛念了起来。念了一段,众人随着和尚一起念诵。

狄老师站在门口,离病床尚远,看不到念的是什么经。但是病房里庄严神秘,狄老师想挨近去看,却不敢造次。这时正好有个护工从走廊上过来,向狄老师点头微笑。

狄老师趁机轻声问道,请教一下,他们这是做什么?护工说,姨爹是信佛的,他们在助念。助念是干什么?佛教的一种仪式,大致意思是帮助病人念经,加持功德,消除罪孽,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成佛。这是一种临终关怀仪式吧?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说是助念啊加持什么的。噢,你是他侄女?我是护理。噢,老人快了?快了,下病危通知单一个礼拜了。噢,那每天都念这个?念了一个礼拜了。这些助念的人都是他的佛友吧?多数不是,是一个公司组织来的。公司?是啊,有这么个公司,专门做这种事。你有这个公司的联系方式不?当然有,是姨爹要我联系的。麻烦你告诉我要得不?你要这个干嘛?呵呵,我只是觉得这个事有意思。那我把公司名片给你吧。

护工侧身绕过众人,从床头柜里翻捡一阵,拈了一张名片出来,递给狄老师。狄老师道了谢。助念仪式有遥遥无期的态势,狄老师便下楼,回到自己病房。

躺到床上,细看名片。名片的主人姓明,博爱敬老服务公司总经理,经营范围包括临终关怀、遗容化妆、丧事操办、墓地选购、丧葬用品、丧证办理、祭祀服务等等。反正是一条龙服务。客户只管死,家属只管钱,其余的事都可以交给明总。

狄老师思索,这是一道新公式。结果终究是个零,但新公式比老公式好。

当天晚上,六楼12号真的往生了。狄老师突然感觉死神并不远,就在自己楼上。

方程组

医院又安排狄老师做了一次CT,发现那个圆还是一厘米,没有增加一毫米,也没有减少一毫米。医生搞不清,到底是抗癌药物发生了抑制作用,还是癌变组织在休眠。总之,狄老师身体状况良好,做开腔切除手术,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

米局长问医生,动手术前是不是要做穿刺化验?医生说,没有意义,病灶就是一个马蜂窝,戳动了扩散得快些;前一阶段的药物抑制,相当于布了一批伞兵下去,将敌人牢牢包围住了;现在要趁敌人还结集在营盘里,一刀下去,把老巢端掉。米局长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那什么时候端?医生说,下周四吧。

当米丽告知老狄下周四手术时,狄老师断然予以否决。他说,我不做;要么现在出院,要么还住在这里,等我不行了,抬回去死在家里。

阿满劝道,狄老师,这就是您的不对,您的肺只是长了个疖子,切了就好了,干吗不去切呢?不像我的肺是一条老丝瓜,除非全部切掉;我要是能够切,我马上去切。狄老师说,我不做。

米丽束手无策,又请医生来做工作。医生说,你的肿瘤是良性的,只要切除,就根治了,几乎不存在风险;如果不做,随时有可能恶化,后果就不好说了。狄老师说,我不做。

狄小娟打国际长途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说回来陪他去做手术。狄老师说,我不做。

米丽想到了组织。狄老师的校长也就现在的院长,亲自来医院,致以亲切慰问,以组织的名义请他配合治疗;还承诺除了医保之外,学院会视实际情况给予帮助,不用担心钱的事。狄老师说,我不做。

米丽无奈,取消了手术预约。狄老师还是住在医院里观察。

那天上午,狄老师翻出名片,打了明总的电话。明总很快赶到医院,和狄老师见面。

明总年轻干练,像老熟人一样和狄老师打招呼,喊狄老板。狄老师说,莫喊老板,我是个教书匠,叫狄老师吧。明总问,狄老师,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公司的呀?狄老师说了六楼见到的情形。明总一拍脑门,噢,是的是的,卜县长的服务是我们做的。狄老师问,那老人是县长吗?明总说,是的是的,卜县长原来在柴山县当过县长的,他儿子,就是现在我们纽阳的组织部长卜欣呀。狄老师被明总的动作传染了,也拍了一下脑门:噢,是的是的,当时部长站在床边,一看就是个官,难怪那么眼熟,原来在电视里见过。

两人有了这个交集,谈话更轻松融洽。明总并不问病情,直接问有什么服务要求。狄老师说,我是这样想的,人固有一死,不如死得明白些。第一呢,我快不行的时候,也搞个临终关怀仪式,在我家里搞,反正快不行的时候会拖回家里去,到时帮我超度一下;第二呢,帮我做个丧葬方案,我看一看后事怎么搞;第三呢,选个墓地,我也看一看,以后住在什么地方。费用一起算,看多少钱。然后签个协议,便于操作。

明总说,狄老师到底是知识分子,心态超然;关注自己的后事,需要智慧和勇氣;您刚才说的这些事,您尽管放心;不过,有些细节我先请教一下:临终关怀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狄老师没想到临终关怀像按摩一样,还有中式泰式之分,便问何谓中式西式?明总说,中式有两种,一种是佛教的,就是卜县长做的那种;还有道教的,就是请道士做道场;西式的主要是基督教的,神父祷告,唱诗班唱诗。明总边说边拉开手提包,取出一份公司画册递给狄老师:详细介绍上面都有,包括每个项目的内容和价格,您可以先看看,再将决定告诉我。狄老师大致翻一下,放在床头柜上,说,好。

明总说,第二个问题,您说的丧葬方案,是从化妆开始到安葬结束,还是单指追悼会?狄老师说,我是指全程的,就是你名片上那些项目都包括;当然,重点是追悼会。明总说,那就是全套,我们先做个详细方案给您参考,选择。狄老师说,你们公司,应当有原来做过服务的视频资料吧。明总说,有啊,手机里资料少,看不清,下次我带ipad来,播放给您看。狄老师说,好。

明总说,第三个问题,墓地选购包括在全套服务方案里;但是,我们会提供资料供您初选,然后带您去现场确定,好不好?狄老师说,好。

狄老师和明总交谈的时候,阿满看得目瞪口呆。明总一走,阿满赶紧问,狄老师,您这是干什么呀?安排后事呀。你们知识分子硬是不一样,别人安排后事是写遗书,分配财产,告诉存折密码,您却关心仪式。我是没有钱值得关心,才关心仪式嘛。不可能,你们都是公家人,怎么会没钱;只不过你们喜欢面子,就关心仪式;像我这样,死了一把火,烧成一把灰,什么都不讲究,随他们怎么搞,反正不晓得了。狄老师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仪式也是个形象问题,认真点好。

狄老师拿起明总送的画册,细细阅读,越读越感觉遇到了一个方程组。临终关怀采用中式还是西式?化妆会化成什么样子?灵堂怎么布置?水晶棺上盖什么?花圈如何摆放?用哪张照片?摆几天?写什么对联?噢,悼词,悼词写些什么?

想到悼词,狄老师发现未知条件太多,将会导致方程无解。而这些条件都要与明总交流方案的时候敲定,才好开始解题。但是,有一项核心条件,可以先已知,那就是悼词。

Π

狄老师打电话给校办也就是院辦,要求写悼词。办公室主任惊道,你好好的,想这事干吗呀。狄老师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反正是要写的,迟写不如早写好。主任说,哎呀,狄老师,你莫这么悲观,要有信心,信心比黄金更重要。狄老师固请。主任拗不过,说请示一下院领导再说。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狄老师不喜欢再说、研究、可能、或许这一类的词汇。第二天一早,狄老师打个车,直接跑到校长也就是院长办公室。校长也就是院长很意外,招呼狄老师坐了,问状态如何。狄老师说,很好呀,就是不晓得哪天不好。院长说,好就好,再休养一段时间,回来主持数学教研工作,你是教研室主任呢。狄老师说,我不是来说这个事,我是来问悼词的事。悼词?是呀,追悼会上的悼词,办公室主任没跟你说吗?没有呀。噢,是这样的,在我的追悼会上,学院要致悼词吧,那么悼词会怎么说,我想先请办公室写出来给我看看。

院长木了一阵,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他说,狄老师呀,你莫这样想,要全力配合医院治疗;你这个病又不严重,早点动手术,很快就会好的。狄老师说,院长,我们暂时不讨论病,可以不?当然,我们就是不要考虑病的事。那我们来讨论悼词?哎呀,病都不讨论了,还讨论什么悼词。

狄老师不管,说,首先,院长,我的追悼会上,学院会不会致悼词?当然会,但是,现在不是讨论这个事的时候。院长,我不是问是不是时候,我是问会不会。那好吧,会。悼词是公开的不?当然,那些大人物的悼词还要登在报纸上呢。既然迟早要写悼词,又没有什么秘密,那我有没有权利看?哎呀,狄老师,没有这个先例,自己看自己的悼词干吗呢?再说真有意外,一死万事休,看与不看都是一码事。院长,我不是问是不是一码事,我是问,有没有权利。权利当然是有的,谁能剥夺你这个权利呀。那就对了,院长,我想请办公室把我的悼词写一下,我先看看可以不?可以,狄老师,但是怎么写,如果你再活五百年,难道把日子推后五百年吗?院长,这个日子不重要,关键是我想看看对我的评价。狄老师呀,全院上下,都知道你最认真负责,业务能力又强,做人又低调,评价肯定很高呀。院长,我并不是来争表扬,我只是想知道学院对自己的客观评价。狄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院里出一个对你的评价材料给你看;悼词就免了,多不吉利呀,是吧。院长,这个事本来是个自然数,简单明了,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π。派?是呀,现在这个事就是个π,3.1415926,永无止境而又变化多端。哎呀,你这个数学语言让人搞不懂。我们何不让π变成自然数呢?院长木了一会,抄起桌上电话,打给办公室主任,说,狄老师悼词的事你晓得了吧?主任在电话里说,是的,他有点神经,人还没那个,就说要写悼词。哎呀,你安排人写吧,写完给他看看。院长,没有这个先例呀。哎呀,狄老师在这呢,这是个π。主任还在问,派?院长把电话挂了。

院长说,好了,这个事就这样,办公室会送给你看的;你看看老狄,光顾着说话,还没给你泡茶呢。狄老师说,谢谢你院长,茶就不喝了,我九点半还要吊水,我到医院去了。院长说,你要吊水,我也不留你;你少想些事,好生休息吧。

方程组

狄老师回到病房,挂上水。他盯着点滴瓶,心里默算滴水速度,然后根据这个速度来默算时间。

正在运算中,阿满突然问,狄老师,你老婆是当官的吧?狄老师说,你怎么觉得她是当官的?那天医生叫她局长来着;局长,肯定是大官。阿满边说边竖起大拇指。狄老师笑道,她那个局长,只是区里民政局的一个副局长,算个什么官。那可不敢这么说,副局长也是局长。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噢,是这样的,当官的见多识广,我想问她个事呢。什么事?

阿满正准备说他的事,阿满老婆说,他一个哮喘鬼,说不清,我来说吧。阿满老婆说出一件麻烦事来。

阿满在柴山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曾经多次去找煤矿老板要医疗费。老板不给,理由是阿满在他的煤窑上只挖了三年,在别的那些煤窑挖了二十多年,说明他这个病早就犯上了,不是在他煤窑犯上的;何况煤窑关了,他也没有钱。阿满又去找原先上过班的煤矿,那些老板更加理直气壮:你在这里挖煤的时候没住院呐,那时住院我肯定管;现在不是我们的人了,咋管?阿满找县政府,政府说,这事归劳工局管,要找劳工局。阿满找劳工局,劳工局说,这些煤矿老板没有帮你们买工伤保险,我们怎么赔,还得找老板。阿满说,老板他不出钱,拿他杀血呀。他不出钱,找法院告他去。阿满找法院,法院说,这种事要劳工局先裁决,你不服再来找法院。返回来找劳工局,劳工局说,你们和煤矿又没签合同,裁决总得有个依据不;合同都没有,我们拿什么裁?

阿满说,这个事他们说的都在理,偏偏就走进死胡同了,难道是我病错了吗?我想问问你老婆,有什么办法不。狄老师梳理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是个π。派?噢,我是说,这是个麻纱。你觉得有什么办法不?我也搞不明白,你到时问一下我老婆吧。阿满老婆说,那太好啦,你老婆指定有办法。说完走出病房去。

很快,阿满老婆拎了一袋红苹果上来,放到狄老师床头柜上。狄老师说,这怎么使得,你们自己留着吃。阿满老婆说,哎呀,您别嫌弃,我们也只有这个能力,劳您和大姐费神,表示个心意。狄老师说,那我这里的水果,你也拿过去吃吧。准备坐起来拉床头柜。阿满老婆赶紧伸手按住他肩头,说,莫动,小心走针。

米丽下班到医院来,阿满老婆殷切地迎了。米丽问老公状况,狄老师说,我没事,倒是阿满有事要咨询你。阿满老婆又将阿满的事复述一遍。米丽理解能力没狄老师强,又问些问题,狄老师补充,终于搞清了怎么回事。米丽说,这事麻烦,你怎么不请个律师帮你跑?阿满老婆说,米局长呀,我真是说不出口,治病欠下十多万,哪里还有钱请律师?米丽说,那倒也是;不过有种风险代理,就是说,和律师谈好,先不付钱,等律师要回来钱,再提取代理费给他;打个比方说,要回来五十万以上,给他十万,要回来不到五十万,给他五万。

米局长呀,你有这样的好律师推荐不?有是有,但是我的律师朋友都在市里,这事最好是在柴山请律师,方便去跑。米局长呀,我们是两眼一抹黑,不晓得请你的律师朋友介绍一个柴山的律师可以不?好吧,我帮你问问,如果有,还得你自己和律师谈条件。阿满老婆说,真的谢谢您,您这么年轻漂亮,一看就是个好心人。米丽笑开了花。

那天,明总来了,带着他的方案。狄老师浏览一遍,觉得算无遗计,只是要做一些选择题。

在第一个方程组,明总用ipad播放了中式和西式的临终关怀视频,狄老师最终选择了中式。他说,还是菩萨好些,感觉隔得近一点;耶稣是洋人,我英语不好,到时和他说不上话。明总说,没问题,中式好,佛教是我们的传统宗教嘛。

但是狄老师提了个请求,要和助念的带班和尚预先见一面。明总说,没问题;但是,您认为很必要吗?当然,我想了解一下念的是什么经,大概是什么意思。明总说,没问题,但是和尚的出场费是一千块。狄老师说,好,你记一下吧。我记得。不是,你用笔记一下,靠得住些。明总便从包里翻出个小本子来,记上:约见带班和尚。

进入第二个方程组,明总又播放了一段视频。狄老师看完视频又看方案,突然说,帮我记一下,化妆莫把我化成东方不败,男不男,女不女,恶心。明总说,没问题,你的意思是化淡妆。狄老师指了指他的小本子,明总赶紧又记一笔:淡妆。遗照不要用黑白的,瘆得慌,用彩照。明总记下:彩色遗照。

第二个方程组进展很慢,明总做到第四十七条记录才把方程解完。事实上,对明总来说是解完了,对狄老师来说,还没有。因为他还要落实悼词、致悼词人、出席的领导,一宗的啰嗦事。

第三个方程组本来是比较简单的,明总列了一张表,各种规格、地段的墓地都标明了价格,从五万元到五十万元不等。然后播放了一段万寿山庄的视频,给狄老师看了自然风景与墓地布局。狄老师说,位置选高一点吧,我打篮球的。明总说,没问题,那就十五排以上吧。一共多少排?二十五排。那山有多高?不知道,但是没问题,我可以问问山庄;这个问题您认为很必要吗?当然,我要住在黄金分割线上。明总赶紧记下第四十八条:山高,黄金分割线。明总记完,狄老师说,先确定哪一排,我再去看看。

明总正要记第四十九条现场看墓地,突然听到有人说,到哪里去呀?抬头一看,区民政局的米局长站在病房里。明总像遭到电击一样站起来,笑容满面,道,米局长好。米局长打量着明总:你是?我博爱敬老的小明呀。哦,是的,博爱的明总。谢谢米局长对我们公司的关照呀。哪里哪里,你怎么在这儿?是这样的,這位狄老师需要一些服务,我做的方案,和他商量来着,狄老师是您……?是的,是我老公。哎呀,早知道是您先生,一切都好办,免费服务到位。

米局长没理会明总,转头问狄老师,你请明总来做什么?狄老师不回答,却反问,你们怎么认识?明总插话道,米局长是我们的直接领导,我们公司的业务都归米局长管的。狄老师对米丽说,那就好了,我请明总做了个后事处理方案,我没想起你也是内行,可以参考一下。

米丽哭笑不得,说,你怎么老想这些事,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到时动个小手术,就会好的。狄老师生气,你再莫说动手术的事了,我不做。

米局长转头对明总说,明总,你也看到了,我老公身体蛮好的,暂时不需要什么服务,你先回去吧。明总赶紧点头收拾东西。米局长又交代说,明总,在外面不要乱说啊。明总频频点头,晓得晓得。走到病房门口,又折回来,摸出钱包来数了一沓大钞,塞在狄老师枕头下。狄老师推阻未果。米局长皱眉,对明总说,这是干什么呀,拿回去。明总不停点头,小意思小意思,退出病房,走了。

明总一走,狄老师便摸出那沓钞票,递给米丽。米丽收进包里,说,这个小明,哪天退给他。收了钱,见狄老师面色难看,便说,唉,你不想做手术也行,好生住在这里,别七想八想。狄老师却道,你这人,凭什么把明总轰走啊?米丽说,没有啊,我没轰他;你好好的,请他来干吗呀,不吉利嘛。有什么不吉利的,人总归有一死,提前做准备不好吗?哎呀,你莫老说死啊死的,说都会把自己说死。我不跟你争,明天我要明总照常准备。好吧好吧,随你。

从明总进来的时候起,阿满和他老婆一直像看电影一样,看着他们聊天,不敢插话。正好米丽见话不投机,转移视线,对阿满老婆说,大姐,我朋友推荐了一个柴山的律师,据说为人蛮好的,社会关系也通达,你可以和他联系;当然,条件你们自己和他谈,谈得拢就请,谈不拢就算了,没关系的。当下把写着律师姓名联系电话的纸片给了阿满老婆。阿满老婆说,太谢谢啦太谢谢啦。阿满说,米局长你真是我们的贵人哪。

医院再次安排狄老师做了CT检查,发现那个圆还是一厘米,没有增加一毫米,也没有减少一毫米。医院搞不清到底是抗癌药物发生了抑制作用,还是癌变组织在休眠。医生对米局长说,敌人还在老巢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动员狄老师赶紧做手术;万一敌人放出一个骑兵,突破了包围圈,这个骑兵就会在别的地方建立根据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吧。米丽心急如焚,束手无策。

那天,狄老师正在吊水,门口闪进明总。明总背后跟着个年轻的布衣和尚,眉清目秀。狄老师要坐起来招呼,明总按住,说,这位就是了土法师。又对了土法师说,这位就是狄老师。狄老师觉得甚为失礼,强行坐起,招呼法师落座。又请明总代劳,从床下取了矿泉水给法师。

狄老师说,师父,我对佛教是七窍只通六窍,一窍不通,如有得罪处,幸勿见怪。了土呵呵笑道,当下聚合,即是缘分;施主发心虔诚,不在乎什么礼数。狄老师心宽,说,那就好;我有话直说,是这样的,上次我在走廊听到《大悲咒》,突然感觉有一股力量,深沉浑厚,温和充盈;后来看了助念仪式,感觉庄严肃穆,纯正光明;我就想,在我弥留之际,如果也有这种氛围,那多好呀。了土灿然笑道,看来狄老师前生厚积善缘,深具慧根;所以有这种福报,能感应梵乐,接受指引;不瞒你说,有这种机缘的人,甚为罕见。狄老师心喜,谦虚道,我真是不懂,只是凭直觉觉得好。呵呵,不要紧,施主超拔生死,发心强大,能量自在,懂多少佛法,无关紧要。谢谢,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们的帮助呢。是这样吧,我送你《金刚经》一部、念佛机一台,施主方便之时,即可诵读《金刚经》,听听梵乐,持诵日久,今后助念时,感应会更深。了土法师当下从布袋里请出《金刚经》和念佛机,奉送给狄老师。狄老师强行抬起双手,颔首领受。

受了书和念佛机,狄老师并不着急翻看,却问道,法师,我没有一点基础,恐怕书还看不懂呢。呵呵,不要紧,这部书有经文,有讲解,白话的。那就好,但是梵乐我也听不懂啊。呵呵,那更不要紧,音乐是直接和灵魂交流的艺术,内容了不了解,感应差不多;不过,念佛机里有三百多首梵乐,你先挑熟悉的听吧。除了《大悲咒》,我好像没听过什么梵乐。那也不要紧,先听《大悲咒》和《往生咒》吧。《大悲咒》说的是什么?《大悲咒》和《往生咒》都是治身病心病,拔除业障,离苦得乐,超脱生死轮回,往生西方的梵乐;先听熟悉,然后和唱,自然功德无量。

狄老师问,师父,您别笑话,我想问一下,人真的有轮回吗?了土呵呵笑道,赞叹施主,有此一问;白天黑夜是轮回,春夏秋冬是轮回,东南西北是轮回,草木枯荣是轮回,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都是一个圆;佛法认为,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也是一个封闭的圆,号称六道轮回,人生只是其中一环;人在人道中,只有修功德,破无明,超拔生死,才能斩断轮回,立地成佛;但是弟子体会,佛法六道,不是物质上的六道,而是灵魂上的六道,所谓恶念一生即地狱,善念一起即菩提。

狄老师闻法欢喜,甚觉与法师相见恨晚,说,我弥留之际,恳请法师为我助念,超度。了土法师笑道,若是有缘,定当护持。明总插话说,这个没问题,我看了土法师与你十分相得,缘分很深的,肯定愿意为你助念;不过法师很忙,今天就聊到这里?了土法师起身,望着狄老师呵呵笑道,施主五臟俱明,我们的缘分恐怕还没到啊。狄老师道,谢谢法师指点,可惜时间太短,真是遗憾,下次再来专程请教。了土法师笑道,无须请教,放下身心执着时,自有祥云西方来。

狄老师怔了一下,突然想起,问,书和念佛机多少钱?明总摇手道,佛法庄严,不用说钱的。狄老师一只手赶紧从抽屉里取出钱包,数了一千块,塞进一个红包里,慌乱递给明总,明总递给法师。了土法师微笑接了,把红包夹在手指间,朝狄老师双手合十,唱声“阿弥陀佛”,飘然走了。

明总刚走,进来一个笔挺的年轻人,问哪位是贝阿满。原来阿满约了律师会见。

律师笑容满面,和阿满打了招呼。又听说是狄老师的夫人介绍的案子,和狄老师也客气一番。律师仔细倾听阿满老婆诉说一遍,对阿满说,这个事麻烦,但是追索赔偿是你的正当权利;签了合同,我先去跑,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你,你有什么事也随时打电话给我。当下从提包里取出两份合同,说这是风险代理的规范合同,请你签个名。阿满不假思索准备签字,律师又说,你还是看看合同条款再签不迟。阿满说,我没什么文化,看也是看天书,反正我信得过你。签了名。

律师收了一份合同,准备告辞。狄老师正好吊完水,对律师说,阿满是个老实人,又没什么关系,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困难,完全仰仗你帮他说话。律师说,狄老师您放心,如今不公道的事多,老实人吃亏,不去争取就搞不成;既然你们信得过我,我自当尽力;本来风险代理,最少要先收五千块钱定金,阿满这么困难,就算了。狄老师说,不错,小伙子是个有社会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的人。阿满和他老婆也连声道谢。

律师刚走,校办也就是院办秘书又来了。他是来送悼词给狄老师过目的。狄老师招呼秘书坐了,将悼词认真展读一遍。然后抬头问秘书,你说教研室主任是个什么级别?秘书一下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狄老师说,我是数学教研室主任,应当是科级还是处级?秘书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不通世事,顿时哑了口,说,这个,我回去请示一下主任吧。狄老师说,好,明确了什么级,打个括弧放在“教研室主任”后面;其他的我都没意见;这份稿子放在我这儿,你修改之后,打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

秘书一走,狄老师想起刚才匆忙,没来得及和明总谈墓地和协议的事,便打电话给明总。明总说,墓地,我已经踩了一下点;第十五排正好在黄金分割线上,第十五排第七八九号正对着进山庄的垭口,视线最开阔;等哪天有空,再陪您亲自去考察一下。狄老师说,好,我随时有空,就你的方便;还有协议,你看什么时候签一下。明总说,狄老师,协议就算了吧,米局长好像不高兴,我们走一步看一步。狄老师道,她是她我是我。明总为难:这个,这个,不好吧。狄老师说,你不用管她,先去落实我们商量好的事;确定好了,我们立马签协议;协议是我签,不是她签。明总答应,那好吧。

三角形

那天上午,护士来挂水。狄老师躺下去,自言自语道:天天吊水,分子是个零,终究是白搭。护士问,怎么啦?狄老师说,我是说呀,吊水是分母,病是分子,分子是个零,吊再多的水,有什么用?护士一时没转清什么分子分母,雾水满头,含糊说,医生既然开了药,肯定是有道理的。

护士一走,阿满说,狄老师,我看你蛮好的,不用吊水了,可以出院。狄老师说,是呀,如果病不是病,不用吊水也会好;如果病是个病,吊也吊不好。阿满附和说,那是,像我这条老丝瓜,每天吊一池子水也吊不好;您这么强壮,不用吊水,照样打篮球,拿冠军。狄老师道,我是要出院的,只是我老婆不肯,医院听她的。

阿满突然问,局长比院长大吧?你说什么院长?医院的院长呀。哪里,医院的院长应当是个正处级,我老婆也就是个副科级,小三级呢。那医院干吗听她的?狄老师说,这个“听”不是那个“听”;医院听她的,是尊重家属意见,不是下级听上级的。阿满说,那不,如果是我们,医院不会听我们的;打个比方,我没有及时交钱,医院肯定催出院;你老婆这个局长虽然小点,还是个官,医院态度就不同。狄老师笑道,可能吧。

那么,你老婆比律师谁大?这个没有可比性。为什么比不得?狄老师搔了搔头,说,这么说吧,我老婆和医院院长是相似三角形,有大有小,可以比;但是律师是个圆,根本就不是三角形,比不了。阿满更疑惑了,为什么官是三角形,而律师是个圆?狄老师哑然笑道,我也说不清,反正他们不是一路人,你问这个干吗?

阿满说,律师打电话来,说劳工局领导说了,这事还是有操作空间;不过要请他们吃饭,可能要先花两千块钱;反正能要回钱,也在数。阿满便打电话给女儿,要女儿打了两千块给律师。但是今天,律师又打电话来,说劳工局立案没依据,工作人员顶着不办,要打点五千块钱才搞得定。我只好又要女儿打钱去。我想,这些费用也不小,看你老婆能不能帮我跟律师说一声,以后再有这种费用,到时加在代理费中?

狄老师道,你直接跟律师说就是呀。阿满老婆插话说,不好意思,确实是麻烦你;问题是,我觉得请律师帮忙,还要人家垫钱,开不了这个口。狄老师说,这个律师应当可靠,办事哪有不花钱的;但你这个情况也确实难负担;这样吧,下午我老婆来了,你跟她说吧。阿满老婆道了谢。

吊完水,院办秘书打电话来,告诉狄老师说,他请示了主任,主任又请示了院长,说级别的问题无法明确;如果硬要注明,恐怕只能在括弧里写一句,相当于副科级。狄老师一听,什么?副科级?不可能嘛,我们学院是正处级,我们教研室主任和副院长是同级的,应当是副处级,怎么会是副科级?秘书说,狄老师,这个事可能要问院长才好。狄老师感觉问错了对象,道,好的,我去找院长。

事不宜迟。狄老师拉开抽屉,取了悼词,出门去找院长。

学校已经正式换了新牌子:纽阳大学建筑工程学院。校长办公室也正式换了院长办公室的新牌子。院长早已得报,在办公室恭候狄老师。

狄老师说,院长,我们教研室主任和副校长,哦不,原来的副校长享受同等待遇,是不是你在校务会上明确的?呵呵,是的。当时学校是副处级,那我们是不是正科级?呵呵,是的,但是那时文教委并没有下文,是学校自己规定的。院长,我是问,副校长是不是正科级?是的。那就对了,我也是正科级;现在学校变学院,升成了正处级,对不?是的。那么副院长是不是升成了副处级?是的。我们和副院长同等待遇,全等三角形,那我們是不是副处级?呵呵,这个事是这样的,机构是升了,学校暂时只明确了我的待遇,副职还没定。到时定了是不是副处级?应当是。那为什么秘书说我只是个副科级?因为干部级别还没定,所以是按老级别。老级别也是正科级对不?哎呀,那只是当时的内部政策,文教委不认可的;文教委任命的副校长当时是正科级,科长、教研部主任都没有下文件,如果下文,应当是副科级。我不是问文件,我是问你在校务会上明确过不。明确过。不作数了?作数,但是现在不是改革嘛,干部还没明确嘛。正是呀,一旦明确,副院长副处级,我们全等三角形,不也是副处级吗?哎呀,这个事情真不好说,还是等学校明确干部政策之后再说吧。院长,你可以等,我过一天算一天,恐怕等不上趟了。哎呀,老狄,没那么严重,你好生休养,康复之后回原岗位,到时该什么级就什么级,不就完了吗?院长,我这样子还回什么原岗位,要回也是回万寿山庄。老狄,你要放宽心,配合治疗,这是最要紧的。院长,不是,最要紧的是明确级别。我明确不了呀。不是你明确不了,本来是个自然数,现在搞成了一个π。那这样吧,按组织程序来,我们先给学校组织部打个报告去,看学校怎么定。那算了,等你们报告送到,我都到万寿山庄了;我自己去。

院长阻止不住,狄老师出门走了。到了纽阳大学办公楼,找到组织部,一个小伙子问,您找谁?找部长。部长到北京去了,你有什么事吗?狄老师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小伙子差点笑出声来,却见狄老师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只好硬生生忍住,说,是这样的,干部的遗留问题,校委会专题研究,我也答复不了;部长在文教部学习一个月,您下个月来找部长吧。好的,那么就请你,把我的意见反映给校委,根据我们学校原来的特殊情况予以考虑。我会向部长反映的,但是您刚才已经说了,原来文教委并没有下文明确你们的待遇,恐怕难以落实。这个事我们学校,哦不我们学院会打报告来说明的。那好吧,等部长回来再说。

狄老师一肚子气回到医院。

下班的时候,米丽来了。狄老师先帮阿满说了他的事。阿满老婆说,大姐,这话真是说不出口,给您添麻烦了。米丽说,这话还真不好说,请他帮忙,还要人家垫钱去打点;但是你这情况……,我还是来说一下吧。当即打电话给她朋友,她朋友说会跟律师打个招呼,尽量少花钱,加快进度。米丽转述给阿满老婆听。阿满和老婆千恩万谢。

说完这事,狄老师对米丽说,你和医院讲一下,我明天出院。米丽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出院来了?我感觉身体好得很,天天在这里吊水,又不起作用,干脆回去上班,大不了死在教室,死在家里。老狄你看看,又是死呀活的,说过你安心休养,动个手术就没事了。你再莫提动手术的事,我不做。米丽眼看要犟起来,赶紧走了。

狄老师七点零零分醒来,下楼跑步,吃完早餐,到医生办公室门口等着。医生一来,狄老师堵住,说,医生,帮我办出院手续吧。医生大惊,狄老师,你现在这个状况不是出不出院的问题,而是动不动手术的问题。边说边招呼狄老师坐下,翻出片子来,指给他看:你看,肺部这个肿瘤,必须切除,不是开玩笑。狄老师端详着这个小圆点,道,这么个小玩意,就会死人?不是这么说,只是存在风险,切除就没事,不切除就不好说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懂;我的想法是,阎王要我三更去,谁也留不到五更;你帮我办个手续出院,我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办。你既然坚持,那我们也没办法,不过要家属签字,后果自负。我自己签。本人是不能签的。好吧,我等我老婆来签。

吊完水,狄老师风风火火到文教委去。找到人事科,狄老师说了他的事,问,当时为什么没有下文件?人事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支吾半天说,这个事麻烦,我们下文件,历来只是明确行政管理人员的级别待遇,不对老师的,从来没有对教研室负责人明确过级别。那校务会上明确的,算不算数?我们没有下文件就是不认可,至于学校认可不认可,是另外一码事。我们学校认可。那就还得找学校。问题是学校合并到纽阳大学了,纽阳大学不认可。那就得找纽阳大学。你的意思是反正不该你的事。哎哟,狄老师,话不是这么说,现在你们归纽阳大学管,确实不该我的事;只是你们曾经由文教委管,所以我才答复的;答复也只是按政策,如果您不满意,请您多担待。狄老师道,这个事本来是个自然数,搞成了一个π。派?没事,就是说是个麻纱。

Π

事情就这么扛着。狄老师不肯动手术,要出院;米丽不肯老狄出院,要他动手术。肺部的圆总是一厘米,没有增加一毫米,也没有减少一毫米。狄老师吊水每天是两瓶,不多也不少,反正分子是个零,都是白搭。级别的事像太极拳,左边推到右边,右边推到左边,自然数活生生变成一个π。

倒是阿满的事有了进展。律师打电话来,说劳工局核准了赔偿额度,五十万。但是,赔偿费由煤矿老板给。老板没钱,说顶多给十万,要就要,不要拉倒。律师建议走诉讼程序,只是立案要两千块钱。阿满想,事情到了这地步,两千就两千,要女儿打了钱去,很快律师回复说立了案,个把月就会有结果。阿满的老婆见一次米丽,感谢一次。

明总照例是忙,打电话来,说按狄老师的意思完善了方案,总体丧事预算是二十万,为了感谢米局长历年来的关照,只收成本价十六万。当然墓地费用除外。墓地要等哪天有空,一起去现场确定,费用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五万。

那天,狄老师掐指一算,纽阳大学组织部长学习应当回来了,便去找。部长果然在办公室。狄老师述说了一遍。部长说,这个事麻烦,干部待遇的遗留问题马上就要上会了,建筑工程学院也没打报告来,无法研究。我就说嘛,等他们的报告来,我都在万寿山庄报到了。什么?没什么,我去督促学院打报告来。问题是,打报告也没什么用,我们要参考原来文教委的文件,照你所说,当时文教委是没下文件明确你们级别的。但是,文教委说,他们没有惯例给我们下文件,只要学校认可就行。不是这么回事,必须要有组织部门的文件才行,内部粮票我们无法认定。

狄老师掉转身,又去找文教委。文教委说,我们当时不是故意不给你们下文件,而是我们没有权限给你们明确。那是为什么呢?不是为什么,而是组织规定这样,只给行政干部下文件明确职务级别,教研部是老师序列,不是行政干部。组织规定是谁规定的?上面规定的呀。上面是谁?这个事你就得去问组织部了。组织部要我来找你们的。我说的不是纽阳大学组织部,他们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我说的是市委组织部。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市委组织部同意,你们就可以下文件明确。当然。追认也可以?如果组织部同意追认,我干吗不做这个好事?那好吧,我去找市委组织部。

第二天,狄老师到市委组织部去找部长。办公室一个女孩子问,您找谁呀?找部长。您是?狄老师愣了一下,说,我是纽阳大学的老师。您有什么事?我的事是个π,要向部长报告,请问部长在哪间办公室?什么派?我的事是个麻纱,要找部长。部长开会去了,您先跟我说吧。狄老师述说了一遍。那女孩子一脸懵懂,说,好像这事应当是文教委管吧,我们只管副处以上的干部。本来是,但是文教委要我来找你们。那是他们答复有误,我给文教委打个电话。莫,我还是在这里等部长。部长可能不会回办公室了,要么,您改天来?

从那天开始,狄老师吊完水就到组织部报到,守门待部长。但是部长要么开会,要么学习,要么考察,要么调研,要么出差,总也不现身。等到第七天,信访办的人来了,请他到市委大门口的接待室,要他先将自己的事写成书面报告材料。从此,狄老师再也没有进过市委大楼。他一到门岗,便被热情邀请,去接待室写材料。材料早已写清楚了,哪有这么多材料写?

狄老师感觉受到侮辱,和门岗闹起来,说我不进去,站在大门外等部长可以不?门岗说,那你等吧,问题是你认得部长吗?我当然认得。你是他亲戚?狄老师愣了一下,说,朋友。那就是穿开裆裤时候的朋友了。不是,我们是病友,住院的时候认识的。部长身体好得很,没听说住过院呀;即使住院,也是高干病房,怎么会和你是病友?狄老师更觉屈辱,冷笑道,组织部长是不是叫卜欣?是的,全市人民都晓得。哼,我告诉你,我们不仅是病友,我还见过他念经呢。念经?他信佛你们不晓得吧。门岗默然而退。

很快,学院的一辆小车停到大门边,办公室主任慌慌张张钻出来,向门岗打招呼。主任对狄老师说,我们还是回医院吧,你反映的问题,学院正在研究,马上向校委请示。狄老师说,我又不是上訪,正当咨询政策,怎么啦?主任说,不是阻止你上访,是这样对你身体不好。好不好无所谓,反正活不长了。哎呀,我们先回去吧,慢慢商量。半开玩笑半当真,把狄老师推上了车。

门岗在背后笑道,又是一个神经病。

狄老师找待遇找得满天飞。他自己打电话给院长,纽阳大学组织部打电话给院长,文教委打电话给院长,市委值班室也打电话给院长,院长不堪重负,打电话给米丽,请她做工作,劝狄老师莫到处跑。米丽说,他天天在医院治疗呀,跑什么跑?你不晓得他在跑什么吗?不晓得。院长便将狄老师跑待遇的事说了一遍,请米丽劝一劝狄老师,一不要到处跑,安心治疗;二不要乱说话,珍惜领导的名誉。米丽羞惭,感觉自己突然低人一头,说好好好,给院长添麻烦了。

院长挂了电话,心中恶念一闪,要是狄老师突然发病不能行动就好,甚至于干脆……。瞬间回过神来,自责心理阴暗。

米丽深知自己无法说服老狄不上访。但是,目前看来只有她能做工作。这工作怎么做,束手无策。下班闷声来到医院。劝手术?开不得口。劝上访?开不得口。劝后事?开不得口。

正好阿满老婆在,和她说律师的事。律师说,阿满的事已经在法院立案,判多判少是法院的事,所以法院院长那里必须打点一下,要五千块。阿满说,现在水到了第三丘,最后一关了,恐怕还得给。米丽思忖一阵说,这个事,你自己拿主意吧。阿满说,我寻思这事已经铺垫不少了,这一下不打点,恐怕前面的工夫都浪费了。米丽笑道,是这么个道理,你看着办吧。

阿满捏了手机犹豫再三,叹口气,终于拨了女儿的电话。

原 点

学院特别关心狄老师的治疗,派了个刚参加工作的小伙子来,专门护理狄老师。医院也总是安排他做各种检查,以致无法分身。狄老师寻思来寻思去,还得要出院才好办事。

但是医生拿出那沓片子来,指着那个圆给他看。那个圆还是一厘米,没有增加一毫米,也没有减少一毫米。狄老师盯着这个圆,恨不得把它抠出来,摔在地上,碾碎。医生说,现在的问题不是出院,是动手术。我说了后果自负还不行吗?行,但要家属签字。这是个循环小数。什么数?老婆不签字出不了院,不出院就要动手术,动手术我又不同意;我不同意动不了手术,不动手术我老婆不签字,老婆不签字又出不了院,这不是个循环小数嘛。医生说,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们从病理角度考虑,只有尽快动手术,才能打破这个循环。老狄转身就走。

阿满的事倒是有了重大进展。那天律师回电话说,主审法官正在起草判决意见;胜诉是有绝对把握的,关键是裁决赔偿金的额度,由他提出意见,院长一般是画个圈;所以主审法官写报告的这支笔很重要,务必要打点一下;主审法官透露的意思是赔偿二十万,律师想打点一下,争取三十万;打点一万,多争取十万,还是在数。阿满下了决心,又要女儿打了一万给律师。很快,律师回电话,说主审法官在报告里写了三十万,院长批下来,就可以开庭了。

狄老师说,老贝,你这事也着实折腾了几年,虽然结果不是很理想,但是总算有了突破;拿了赔偿金,还了账,还有点节余,治病也心安些。阿满老婆说,还不是搭帮您和米局长;要不,我们哪里晓得这些事;等钱到了手,真的要好好感谢你们。阿满说,那是那是,送你一个好篮球,一套球衣球鞋;你比赛的时候,我来帮你守衣服,加油助威,拿冠军。狄老师哈哈大笑。

米丽下班来医院。狄老师说,你去签个字,明天出院;你不签字我也回去,再不住这劳什子院了,耽误我好多事。米丽不接话,束手无策。

第二天吃罢早点,狄老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学院派来的小伙子哪里劝说得住。

这时却事生变故。狄老师接到明总电话,说上午正好有空,想接狄老师去看墓地。狄老师说,行呀,我正好准备出院,顺便帮我把东西拖回去。明总赶到医院,狄老师请明总帮着提东西下楼。这时护士进来,要给狄老师挂水。狄老师说,不吊了,反正分子是个零,我回家了。明总劝道,要么这样,我们先去万寿山庄,回来再吊水,吊完水我送你回家;反正药已经开了,不吊白不吊。狄老师说,也行。两人把护士和学院的小伙子晾在一边,走了。

车子驶离了喧嚣的纽阳市区,来到青丘山脚下。万寿山庄坐落在青丘山的一条山谷里。明总开着车,静静地在林间小道上滑行,只听到沙沙的轮胎摩擦声。

正是深秋季节,山间枫叶飘飞,像一群群的彩蝶在林间翻舞。有几片红枫叶,迎风贴在挡风玻璃上。狄老师忍不住打开车窗,一股凉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深吸两腔空气,望着那群彩蝶,在林间小路的隧道里飘荡,缓缓落地归根。狄老师关了车窗,无声叹息一回。

进入幽静的山庄,明总将车停在停车场,带狄老师爬山。举目四望,山谷三面都开发成了一排排的墓地,像梯田。梯田间是一排排整齐的柏树,安宁肃穆,守护那些阴灵。只有进山口两侧,枫林茂密,将世界封挡在外。

爬到第十五排,狄老师微微出了汗。明总指示狄老师,第七、八、九号是正中位置,建议在这三个墓穴中选一个;七嘛七生,八嘛八发,九嘛九久,都好。狄老师微笑道,确实是个好归处。说罢站到八号位上,挺胸抬头,敞开夹克,叉起腰,望向来路,感觉视野开阔。柏树的青翠从脚下延展,快铺到山口的时候,被红枫那道巨浪阻住。红枫一直铺展到天际。天际线又阻住红浪,开始涂染穹顶的灰蓝,上升,扩散,笼罩整个山谷。狄老师瞭望一阵,身心俱静。

狄老师又站到七号位上,感觉墓穴盖板松动。盖板没放平整。狄老师弯腰搬动盖板,发现墓穴狭小,黑暗,四周用水泥敷平,穴底却还是黄土。这个狭小黑暗的方格子,或许就是自己的归宿。狄老师心念一动,生于黄土,归于黄土。人生是个圆,最终要回到原点。狄老师直起腰,站稳,瞭望一阵,身心俱定。

又站到九号位上瞭望。突然发现没有太阳。大白天怎么会没有太阳?狄老师在穹顶搜索,一片灰蓝,竟然无法分辨太阳躲藏在那片云层之后。太阳,至光至大的物件,居然也会无迹可寻。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真如飞尘一般短暂而渺小。渺小至斯,还有什么值得执着啊。想到这里,狄老师身心俱安。

没了太阳,就没了方向。狄老师伫立一阵,问,进山口是什么方向?西方。狄老师心念一動,凝望山口。这时奇迹出现,红枫的树叶翻飞聚合,侵入天际线,慢慢红成一片,冉冉上升,如祥云般向狄老师缓缓飘过来。狄老师心惊,道,你看那片云。明总顺着狄老师的手指望过去,一无所见,问,在哪?狄老师不言,渐渐地祥云散去,天空了无一物。

狄老师望着诧异的明总,哈哈大笑。这一笑竟没止住,干脆仰头放声长笑。明总受到传染,也朗声大笑。两股笑声一碰撞,在山谷里回荡。

两人回到医院。明总坐下守候,准备吊完水送狄老师回家。狄老师道,算啦,顺其自然吧,不回去了;你去忙你的,到时帮我订好九号,再来签协议。明总迟疑着走了。

狄老师喊护士来挂水。护士挂好水,狄老师又说,你告诉医生,我同意做手术,你们安排时间吧。

米丽下班到医院,告诉狄老师,手术时间已经确定,今天是星期五,手术定在下周二;手术后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狄老师说,好吧,你和医生商量着办就行,我都同意。米丽诧异,借口看老狄身体状况如何,摸了摸老狄额头。没有发烧。

阿满吭哧吭哧说,太好啦,狄老师马上就要出院了,打篮球,拿总冠军。米丽心情好,顺口问,你的事怎么样了?阿满老婆接话说,正要和你说呢,我们的事也是下周二开庭,律师说最好是阿满自己去;如果去不了,他代表当事人出庭也可以;反正是走个过场,判决结果已经研究好了,赔偿三十万。米丽说,那敢情好。阿满老婆说,还不是你帮忙,要不然,我们哪里搞得清。千恩万谢。

无理数

狄老师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肺被切了一块下来。但是,当医生准备在创口做局部化疗的时候,发现切除的病灶,也就是那个圆,并不是肿瘤,而是一颗纽扣。

医生们迅速缝合刀口,告知米局长手术极其成功。然后马上集中到办公室开会,危机公关。医生们认为,纽扣的出现,唯一可能性是狄老师小时候误吞了纽扣,后来多年位移,停驻于此。但是,这个问题不是会议的主题。

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应对误诊。有的主张实话实说,之所以误诊是因为狄老师当时昏迷,检查不到位。马上有医生反驳说,他老婆曾经提出过穿刺的。主张人解释说,当时已经经过多次专家会诊确认了的,为了避免扩散才建议不穿刺。

还有什么好办法?有个医生提出,赶紧到菜市场去买一砣猪肉淋巴,放到切下来的肺里,告诉他老婆是狄老师的肿瘤,而且是良性的。这个办法好,一箭双雕,既掩盖了误诊,又让患者放了心。问题是这个时候去菜市场,一定能买到淋巴吗?未知。

有个医生补充道,干脆告诉米局长,切除的病灶已经送去化验了。等买到猪肉淋巴后,再来展示给她看。打个时间差。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案。但是,主任沉吟半晌,说,算啦,说实话是最大的智慧,如实告诉她吧。医生们说,主任,你晓得这个狄老师有多难缠,他一定会搞出医闹事件来的。主任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到千里之外;切肿瘤切出一颗纽扣,这是个笑话;估计这个笑话,医院的清洁工都知道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患者迟早会晓得的;与其弄巧成拙,不如直接面对;你们去请米局长进来。

米局长听说是颗纽扣,惊到合不拢嘴。等她亲眼看到那一厘米直径的黑纽扣时,忍不住失态大笑。笑完,突然问主任,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主任说,怎么处理,恐怕要等院领导开会研究,反正手术费肯定是全免的。米局长嘴角一闪,道,领导要研究的恐怕不是手术费的问题,而是赔偿费的问题。主任说,我会提出来的。米局长道,我家老狄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主任说,我们会慎重处理。米局长接过主任递给她的纸盒子,走了。

这纸盒里装的,是那颗该死的纽扣;也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增加一毫米、也没有减少一毫米的圆;也就是医生所说的,有可能出现突围骑兵的、敌人的老巢。

狄老师麻药醒来。米丽赶紧告诉他,老狄,手术很成功,但是病灶不是肿瘤,而是一颗纽扣。纽扣?米丽拿出纸盒给狄老师看。狄老师轻声笑了:这是个无理数;我以为就要见马克思了,马克思却用一颗纽扣和我开玩笑。米丽说,医生怀疑你小时候是不是误吞了这颗纽扣。那我不记得了,不过听我母亲说,小时候确实咳嗽了很长时间;当时没条件看医生,后来不治自愈,可能就是这颗纽扣作怪吧。医院正在研究误诊的事,你别着急上火,现在着急的是他们。那不随他们怎么处理呀。你说得轻巧,一颗纽扣说是癌症,吓得我半死在一边,看把你折腾的。呵呵,这是命中注定的。瞎说,这是地地道道的医疗事故,最少让他们赔一百万。狄老师闭目,无言。很快又睡着了。

阿满的事也出了意外。开庭很顺利,判决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但是,煤矿老板拿到判决书之后,马上找到律师说:是这样的,反正我没有钱,打个商量,十万私了;如果不同意,我就不服判决,上诉;一上诉又拖它两三个月,况且,你也没有完全胜算;终审裁决之后,我还是没钱,你去申请强制执行好了。

律师在电话里对阿满说,你碰到赖皮了。那咋办?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申请法院调解;你想想看,煤矿老板上诉,你拖不起;拖完之后,还是有个执行问题;即使强制执行,他没钱还是执行不了;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请法院出面调解,你们私了,多争取一块是一块。问题是十万太少了呀。是啊,但是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能够争取到一半,也就是十五万,就不错了。哎呀,求你多多帮忙,能够争取到二十万,我还了旧账,也就算了。我晓得你也是苦命人;这样吧,我来协调,保底十五万,我也不收代理费;如果超过十五万,超过部分作为我的代理费,怎么样?这个……好吧。还有个问题,既然协调这个事,还得请法院和煤矿老板一起吃个饭,恐怕要花五千块,你先把这钱打过来。律师呀,最近我女儿也病了,自身难保,一时真找不出钱来;你帮我先垫垫吧,到时算在代理费里,求求你啦。这个事就不好办了,我先跑跑看吧。大约什么时候有结果?说不好,快则半个月,慢则两三个月。拜托你啦。

阿满趁狄老师休息,向米局长诉说。阿满老婆在旁边无声,流泪,用袖子擦个不停。米局长皱了眉,说,这个事我再帮你问问法院吧。阿满老婆哽咽道,您真是我们的恩人哪。阿满说,什么恩人,就是菩萨,观音菩萨。

狄老师体质强悍,第四天便下床行走。吃过晚饭,米丽扶他到篮球场散步。顺着跑道慢慢走了一圈,米丽说,上去吧,天气凉,莫感冒了。不急,好久没出门,我再坐会儿。两人在长椅上坐下。

米丽和狄老师说阿满的事。说到阿满拿不出协调费的时候,狄老师叹道,这也是个无理数;阿满怪可怜的,我们帮他出这五千块钱吧。米丽说,神经,你管得了那么多吗?狄老师闭目,无言。

米丽突然说,噢,不讲起这事,我真还忘记了,我答应过帮阿满问问法院的。当即取出电话拨打。说了好一阵才挂。狄老师问,谁呀?柴山法院的院长。你怎么认识?同学呀。没听你说过。干部培训班的同学。既然院长是同学,你怎么不早说呢,说不定阿满的事早解决了。别人的事,你操那么多心干嘛?不是,你看他们多可怜。我这不是在帮忙了吗?院长答应最少到位二十万。狄老师吐了口气,说,这事做得好。

回到病房,米丽准备把好消息告诉阿满,阿满病床却空着。阿满老婆也不见。向护士打听,说好像是抢救去了。米丽回家。狄老师躺在床上,一时心神不宁。过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早上醒来,发现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子,在收拾阿满的东西。狄老师问,你是?那女孩子形容憔悴,眼睛红肿,轻声说,我是阿满女儿。阿满人呢?女孩泪涌,低头说,他走了。

原来昨天晚上狄老师散步时,阿满一口气没上得来,送去抢救,没抢回。他女儿连夜从南江赶回来办丧事。

阿满女儿前脚走,米丽后脚到。狄老师和她讲了阿满的事,说,我们到殡仪馆去。米丽说,你现在还没恢复,去不得。狄老师说,去吧。米丽怕狄老师动气,勉强扶他出门。

米丽和狄老师到了殡仪馆。阿满老婆扑过来,趴在米丽和狄老师脚下,一边哀号一边磕头。狄老师不方便,要米丽赶紧扶她起来。挨到水晶棺边,见阿满静静地躺在里面,愈发显得黑瘦,像个猴。狄老师自言自语道,他说要送我篮球的,还要送球衣,球鞋,还要帮我守衣服,帮我加油,看我拿冠军的。说着说着,泪无声流下来。

大厅里陆续来了一些柴山人,估计是阿满的亲戚朋友。隐约听到几个女人在议论阿满女儿:做那种事,得脏病活该。

米丽催老狄早点回去,医院要挂水了。狄老师吩咐米丽上了礼,一起回去。路上,狄老师突然说,你管殡仪馆吧。怎么啦?打个招呼,优惠点。好吧,就你多事。狄老师闭目,无言。

阿满化成了灰,运回柴山去了。狄老师眼看也将出院。

但是,米丽不这样想。医院已经开了个会,打算医疗费全免,另外赔偿狄老师十万。米丽哪里肯。她说最少五十万,一个子儿不能少。否则,不出院。狄老师说,何苦,他们又不是故意的。这是个机会,你晓得不。狄老师闭目,无言。

哥德巴赫猜想

正是原来计划出院的那天,米丽去找院长,院长不在。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米丽心知院长在回避,气鼓鼓回到病房。狄老师躺在床上没起来。喊,不应。米丽拍他的脸,高烧。

狄老师再次高烧昏迷,38.9度,恒温。医生给狄老师做膝跳反射。无效。狄老師又像一条热面包,躺在担架床上,被推来推去,送进各种仪器里,做检查。

米丽倒不是很着急。证明哥德巴赫猜想,是医院的事。证明不了不要紧,总有一天,老狄自然会醒来。米丽没有放松对医疗事故赔偿的追索。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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