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山下寻找广东舅母

2018-06-18 07:26陈志雄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舅公广东

陈志雄

眼前的风景似乎不是风景。对于上了一定岁数的人来说,是过眼的云烟,没有惊奇,也不会有惊喜。即便是面对久别的故乡,我的眼里还是盛不下半窗的风景;可对一缕缕的炊烟、一串串的往事却总是那么敏感,那么在意,绝不敢有一丝的轻视。

故乡没有景致,故乡只有味道。我嗅闻着熟悉的味道,又来到了三百山。

三百山位于江西省安远县境内,是安远县东南边境诸山峰的合称,地处赣、粤、闽三省交界处,是香港同胞饮用水之东江的源头,也是全国唯一对香港同胞具有饮水思源特殊意义的4A级旅游胜地。据说,现正申报国家5A级旅游景区。

尽管如此,游玩的旅客却不多,看到的都是来自香港和深圳的零星旅游团,还有我们这群美术写生者。如此甚好,既保持了三百山应有的清静,也顺应了我到此的心情。

正是秋末初冬时节,山上金黄的树叶微微闪动着向游人招手,诱惑着你进入原始林地,探觅一个个盘根错节的秘密。而东江源头之水,走过了洪峰,送走了雨季,已经没有了秘密,从一条条大树根须捐献而成的溪流,是细小而静默的,是清洌而甘甜的。顺着溪流下山,是一丘一丘的水田,迟季的晚稻金灿灿地笑等着主人收割。就在画家朋友们沉浸于金色喜悦之时,我却悄然地离开了。

此行组织写生创作活动,可以说我是公私兼顾的。三个月前母亲不幸病逝,她在弥留之际多次提起三百山。三百山不仅有她少女时代的秘密,还有我广东舅婆的故事。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游山玩水对于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我来说,兴致真是不大。中国的名川大山到处弥漫着商业气息,眼已厌倦,我只是让心去山中水里放纵和舒展。

就说这些景区吧,东风湖、九曲溪、福鳌塘、仰天湖、尖峰笔,当年都是偏远的穷地方。还有那些听上去充满诗情画意的景点,比如知音泉、蝴蝶谷、观音瀑、同心林、半山亭,也都是我年少时砍柴常去之地。再说我们此行的住宿地,我记得小时候是叫新田公社,后来叫新园乡,现在是三百山镇。名字一换,身份一变,这感觉还真有些不同于往。

入住三百山镇时已是夜晚,一路奔波了几百公里,累得一夜无话。次晨醒来,推开窗户,看到路口一块牌子,写着“虎岗村”三个字时,我的心碎了。

虎岗村是母亲少女时代放飞梦想的地方,她高小毕业后曾在此当过一年小学实习教师。母亲远去,我行走在她曾经行走过的村庄,胸中涌出无限的悲伤。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不知能否找到熟悉母亲的人,或母亲熟悉的人,便试着问了几个老农:“听说过有个名叫招娣的赖老师么?”他们都摇头。再问:“听说过有个凤山嫁到这里的老女人么?”有人回答了:“有,就在那个山上的尼姑庵里。”

闻之此言,我原本悲伤的心瞬间化为惊悚。虽然,老早就听说广东舅婆做了尼姑,而我没亲眼看到也只当是传说而已。我可怜的广东舅婆啊,你怎么就真做了尼姑呢!

广东舅婆名叫秀英,她的真实姓氏我不清楚,我问过母亲也说不清楚。因为她来自广东。至于怎么来到江西的,几岁来的,是被拐骗、贩卖,还是逃荒、逃难?她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我知道,舅公也来自广东。外婆生了大舅公和姨妈,又生了我妈,外公想着还要生个儿子,就把我妈取名为招娣。母亲没能招来弟弟,外公就收养了舅公。

舅公是广东丰顺的落难印尼华侨子弟,完全像个非洲黑人,乡里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乌蛇”。在我家乡,“乌蛇”是个无人不知的人物,胆大力大,常年被生产大队派往深山老林独守,种茯苓、烧木炭、放松油。据说,数十米深的东风水库,洪峰排泄时,全县只有两人敢潜下库底拔闸塞,他是其一。他经常得到公社、大队领导的表扬,我为此感到骄傲。可他嗜酒如命,也经常犯错误。记得有一回放学路上,农业学大寨工地大喇叭传出声嘶力竭的批斗声,我听到几个“坏分子”名单里就有我舅公。晚上母亲从工地回到家,我看到她在偷偷地流泪,心里特别难受,便生出对舅公的怨恨来。更让人憎恨的是,从没见他对广东舅婆笑过,一生气就拿她练拳脚。在我的印象里,她就像一只胆小的野猫,一辈子都在战战兢兢中讨生活。

为啥叫她广东舅婆呢?这里边是有故事的。

我们江西赣南是鱼米之乡,在改革开放之前的数百年历史中,一直是广东人向往的地方,遇有兵荒马乱,或天灾人祸,就有大量的人涌来。所以,便有了无广东婆不成村的说法。我们凤山墟坪的老裁缝,娶的就是广东婆。我小时候觉得,老裁缝家是很富裕的人家,从没见广东婆做农活,只见她老拿着烟斗抽烟,很有架势,也很神秘。据说,四乡八邻的广东婆大多都是这位老广东婆收留的。

我奶奶的娘家二哥娶的就是广东婆。背地里,我们兄妹为便于分辨,就称她广东老舅婆。那么,秀英也就叫广东舅婆了。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世事总是在变。改革的春风一吹,广东鱼跃龙门遍地是金,一跃成为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广东舅公过世后,我表妹嫁了广东,表弟也找到了他的亲叔伯,到广东丰顺成家立业了,留下广东舅婆孤苦伶仃地守在湾仔的破屋里。

有一年清明节回乡,我去湾仔村寻找广东舅婆。看到老村庄没人住,广东舅婆的破屋倒塌了一大半,而灶台还好,居然还摆放着几只花饭碗。这碗我很熟,外公用它盛酒、装饭,我人生的第一口酒就是在此品尝到的。我如获至宝,把碗带回了广州。

在故乡,有一句俗话:床底下冇两双鞋日子冇瘾头。好心的人打听到乡粮站老龚站长的床底下也缺双鞋,就把我广东舅婆介绍了过去。站长退休后,老两口回到他老家三百山虎岗村定居,倒也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后来听说老龚站长过世了,广东舅婆患有中度老年痴呆,她所有的日子也就成了傳说。

住店的老板娘印证了传说的真实。她说:“秀英婆啊,认识啊,我春节上万福庵烧香时还见过她的。一个人呆在山上,苦唷。不过,你要去看她,得有车,蛮远的。”悬挂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于是,我又跟着画家们去写生。

这日的写生地是三百山脉最高峰九龙嶂西北面的新龙乡。

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到达了江头村永镇桥。安远县美术家协会主席钟意坤、作家协会主席唐进昌等人已在桥头等候多时。

永镇桥又名五渡水瓦桥,建于顺治九年(1652年)。桥有3孔,长38.5米,宽4.33米,为石墩木梁悬臂式廊桥。石桥墩采用花岗岩条石、石灰砂浆砌筑,桥墩迎水面砌成往上翘起的金刚分水尖形式。永镇桥是江西省现存罕见的石墩木梁悬臂式廊桥,2013年升级成为国家文物重点保护单位。

钟意坤领着画家们四处散开,寻找最佳角度写生。我和唐进昌是闲人,便沿着石阶古道漫步。唐进昌说,当时永镇桥及桥后的“古驿道”是寻乌与安远通往信丰、赣州的必经之路,更是唯一的交通要道。原来没有桥,商旅和居民来往只能涉溪通行,甚为不便,非常危险。一代高僧欧阳融六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便发动当地的客家人,集资募捐架起这座木构廊桥,让南来北往的商旅们能有个避风躲雨的地方。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永镇桥。确切地说,应该是我第二次见到永镇桥,初见是在3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那时,我和表弟兵古,也就是广东舅婆的儿子是最好的哥们。兵古不愧是广东人的血种,满脑子尽是生意经,小学毕业就出来闯荡。只可惜劲头经常不往正处使,日子过得并不像样,有时过得还很不正常。

在我的处女作散文集《春歌放排》的后记里,提到我第一次搞“创作”写的广告词,就是为兵古推销老鼠药而写的。兵古虽然小我一两岁,却比我成熟得多,当提到某某人物时,他总是翘起右手拇指使劲地往耳后根甩,一派香港录像里的大佬作风。所以,我喜欢跟他出去“搞副业”,在三百山放柴卖,到高云山砍伐毛竹,去坪岗收购香菇、木耳。

去坪岗得经过永镇桥。那时的公路是沙土路,汽车一过,带给行人的是浑身灰尘,我和兵古午饭后从凤山骑单车到达坪岗已是晚上。我们灰头土脸地路过永镇桥时,只瞄了一眼,没下车细观。那时为生计忙,不懂风情,也无需风情,再好的风景都进不了眼里。

踩着300多年前的石阶,想着30多年前的往事,除了感叹岁月蹉跎,人生无常,我脑海里忽而一片空白,心像是被掏空了。于是,我偷偷跑进树林,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伤感一阵,仍然觉着不对劲,便熄了烟头,嚎叫了几声,得到满山的回应。声落时,太阳也下山了。画家们收获了一天,一路欢声笑语回去。而我捡拾到的,是一身的惆怅。

次日,风云突变,冷风细雨。画家们从东生围写生回来,个个喊冷嚷着要提早结束活动。可广东舅婆还没找到,我心有不甘。

细雨朦胧的傍晚时分,安远县作协副主席赖永峰用私家车拉着我上了万福山。途中走错了几次路,很是不顺,好不容易到了万福庵却发现空无一人。我去厨房找没人,去菜地找也没人。孤灯下,只看到庵门口一副对联,红纸已泛白,字迹却很清晰:“除旧布新新风来自改革潮,迎运接福福水源于开放策。”

我很纳闷,是谁拉亮的孤灯?灯又为谁而亮?此事必有蹊跷。

“有人吗?”我对着高山叫。高山“吗”了一声,便是无语。赖兄安慰道:“路一不顺百是不顺,我就知道今天不会如愿的。算了吧,心到了就行了。”

可到底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们离开三百山鎮的那一刻,老板娘终于找到了一个明白人。原来,当地政府考虑到广东舅婆年事已高,一个月前就把她接到了养老院。

带路的老姐一再交待:你舅婆还算有福气,她的生活有政府管,医疗和零用钱也有老龚的儿子担着。她神志不清,你千万不要给她钱,给了也会丢失的。

终于见到了广东舅婆,我悲喜交集;尽管她已经不认识我是谁,可我还是紧抱着她,把准备好的红包塞进她的口袋。

岁月就像一把杀猪刀,看似无情却自然。等我从悲喜中清醒过来,发觉黑头巾下,白发遮脸,目光慈祥的广东舅婆,活像我奶奶。其实,她是我奶奶收养带大的,从理论上来说,该是我的姑姑。

外面,满车的人等着,我不好意思再缠绵下去,便咬着广东舅婆的耳根说:“舅婆,好好过着,我还会来看您的!”

会的,一定会来看您的。

人海茫茫,人生有限。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很多事说着说着就忘记了。唯有亲情和友情,永世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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