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盲二重奏

2018-06-18 07:26尹丹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婆子秋生苞米

尹丹

秋生才七八岁,眼睛就出现了毛病,白天啥都不碍事,可天一擦黑,眼前也跟着黑,啥都看不见,夜间出门儿靠人领,不然就撞墙撞得“当当”响,脑门子和鼻子尖等突出部位始终是抹着紫药水跟舞台上小丑似的。天黑越有亮光越往那儿赶,一踩“啪叽”一声,准是水坑。

卢刚下了课,利用课余时间领着秋生到眼科检查。大夫说:“你儿子患夜盲症了,就是常所说的‘雀蒙眼。回去吧,好治,吃些猪肝儿黄花鱼和蔬菜之类的就除病了。”卢刚听了有些沮丧,脸腮的肌肉生硬地朝后动了动,咧嘴苦恼地笑笑,心想,这处方开得够金贵的,院外的榆树皮都被剥光了,哪还有可供孩子吃的大鱼大肉。

知道夜盲症跟吃的有关,可吃不饱饭又不是眼下谁能轻易解决的,在这缺吃少喝的年月,个个都在紧紧地勒着裤腰带,一圈一圈地往里勒,而小腿却见粗,还泛着光,脚“胖”得像馒头穿不上鞋,脸也跟着“胖”,眼睛被挤成一条缝。眨眨眼一琢磨,心里明白了,原来是吃了路边采来的灰菜充饥中毒了,给“撑”的。

回家的路上,秋生问卢刚:“爸,我为啥得这病呀?”卢刚回答道:“你跟小伙伴晚间搬梯子上房檐掏家雀,让家雀给‘传染的,所以才得上‘雀蒙眼……以后不要再淘了。”

秋生对自己患上“雀蒙眼”不是很在意,而尿炕才是他的心病。想想看,都小学二年级了,早上醒来,时常感到身下湿乎乎的,马上意识到昨晚又画“地图”了,于是就赖炕,躺在那里眯缝着眼,磨磨蹭蹭不愿起来,想用自己身体的热量将褥子的尿湿给熥干,半天不让家人叠被子。有几次上学都迟到了。他妈发现端倪,并不过分责备他,知道这不是孩子的错,只是默默地将湿褥子搭在屋外面院子边的木杖子上晾晒。秋生很不情愿他妈的做法,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又没办法去阻止。他觉得这画了“地图”的褥子一旦拿到外面,挂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于搞宣传做展览,在向全世界宣布:卢秋生昨晚又尿炕了!他尤其不想让放学路过家门口的同学看着“地图”,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在同学中间真的抬不起头。尿炕本是一两岁、两三岁小孩的专利,“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没出息?”秋生内心一直很烦躁很纠结,就想,最好是同学个个都得“雀蒙眼”,不但晚上看不见,白天也看不见,啥都看不见,湿褥子更看不见。

事情很是难以启齿,尿炕却又隔三岔五地出现,跟癞皮癣似的贴在秋生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秋生家里人口较多,平时生活来源和绝大多数人家一样靠他爸一人工资来维济。秋生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他在中间,他们弟兄五个都处于长身体阶段,个个嗷嗷待哺,跟猪羔子似的,嘴壮能吃,消耗相对要大。看着秋生又患眼病又尿炕,家里想對他特殊照顾可又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家里粮食卡片上的那几斤白面细粮大多都给爸爸和小妹妹吃了。他时常听他妈叨咕说,爸爸身体不大好,又是家里的顶梁柱,更需要营养。他不懂啥是顶梁柱,但听他妈跟邻居唠嗑说,家里墙上的砖,屋顶的瓦,缺块角裂道缝不碍大事儿,至多透点风,漏点雨,房子不会塌下去,可房子的顶梁柱是万万垮不得的,万一垮了,那整个家就会毁了,必须想尽办法保护好。早起,爸爸一定要喝碗妈妈给冲的油茶面才上班的,而这喝光了的盛油茶的碗和羹匙儿是不能随意洗刷掉的,每当爸爸上班走了,妈妈便将还带有残渣的碗递给还没起炕,仍在被窝里眼巴巴瞅着爸爸喝油茶的那最小的妹妹,让她舔干净碗边的残渣。不过,爸爸为了让妹妹多舔几下,有时就故意留点碗底儿。当然秋生及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这个口福的,他们常常用仰望爸爸的眼神同样去仰望美滋滋在那儿舔碗的妹妹,禁不住凑过去问:“啥味?”小妹妹这时小鼻尖儿上还沾着油茶,小脸蛋挂着无限的满足,一边将身子往被窝里缩,一边说:“甜。”

小妹妹的舔碗“专利”,让哥哥姐姐们百般嫉妒,趁大人们转身或不注意时,就开始泄私愤,背地里经常受到你推一把、我掐一下的无端攻击。当小妹妹仰着小脸咧着大嘴淌着鼻涕哭天抹泪喊妈告状时,哥哥姐姐们早已作鸟兽散了。

卢刚与铁路分局政治部赵主任是邻居。赵主任家比秋生家条件稍好点,遇到外出开会或检查啥的都能有优待,能多发几斤粮票,但也好不到哪儿去,接济不上时也用甜菜疙瘩充饥。有一天,偶尔看到秋生他妈要用榆树钱儿掺兑苞米面、高粱糠以及橡子粉等几种混合面一起蒸窝头给秋生吃,说是治秋生的夜盲症,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从衣兜里翻出几张内部餐劵递给了卢刚,并说:“这几张内部餐劵是我添乘时发的,你到铁路食堂乘务员窗口排队买几块高粱米面发糕吧,要早点去,去晚了就卖没了。那橡子面可别再给孩子吃了,吃了拉不下屎!”

随后又叫家人将一篮子甜菜叶子给秋生家送了去。

为这事卢刚感恩不尽,秋生清楚地看到当时爸爸接餐劵的手都哆嗦了。

吃饭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要是填饱了肚子什么夜盲啊、尿炕啊都没得说了。

听说农村经济状况要比城里好些,于是,饥饿的眼睛盯上了农村,盯上了农村大地。

尤其是秋天,城里的街坊邻里利用空闲时间,成帮结伙,大体以妇女孩子为主,到郊区到野外到农村大地捡粮食挖野菜。当他们在田间地头拾到农民收割后漏掉的谷穗高粱瘪豆荚时真是如获至宝,心里高兴着呢。

城里人三三两两地来,又三三两两地走,一拨跟着一拨走马灯一样,又像篦头发似的一遍遍地篦呀刮呀的,引起当地农民的警觉。他们觉得在田间地头捡粮食,一旦捡不到了,那来不及收仓的粮食还不得被盗受损呀!于是,一时间,各个屯堡组织的“护粮队”就出现了。只见他们腰上别着镰刀,手里攥着棍棒,吆五喝六在地头在场院,如轰家雀似的驱赶前来捡地的人。

地上的粮食被拾光了,人们又趋之若鹜搞地下的。卢刚因此也加入“挖土粮”的行列。所谓“挖土粮”也称挖鼠粮,就是挖耗子洞。因为老鼠将田间的粮食搬到了鼠洞要储藏过冬,掺杂了不少的泥土。

这天正是礼拜天,卢刚早早就起来打算到市郊农村挖鼠粮。秋生他妈就提醒说:“垓边农村的田野该让这帮人早就翻个底朝上了,哪能轮到你?”卢刚回应道:“近处没有了就走远一点嘛,能挖多少就挖多少,总比饿死强吧!”于是就找出一个布袋子,装了几个高粱糠饽饽,又灌了一背壶的凉白开,扛把铁锹,刚要出门,秋生在身后嚷嚷也要跟着去。卢刚本打算一人去,一人去利索不坠脚。这会儿秋生他妈说情道:“孩子要去就领他去吧,还有个帮手。”卢刚听了,转一想,也罢,领就领吧,于是就上路了。

临近深秋,太阳刚刚升起,像一盘铜锣挂在那儿,透出的朝霞金色的却没什么温度,田野及沟壑都铺上了淡淡的霜,好像偌大的一块面包上撒了层薄薄的白糖。卢刚手中的铁锹这会儿也仿佛变成了一把切刀,在一刀刀切着面包。

老鼠不劳而获,侵吞着农民打下的劳动果实,将偷来的粮食在它的“豪宅”里享尽着“奢华”。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哪里肯相信这鼠洞如迷宫一般,结构复杂,布局严谨、合理,有模有样的,不仅有卧室、储藏室,还有专供排泄的区域,说白了就是厕所,每个耗子洞又都有后门,起码有两个以上的紧急出口,一旦有突发情况,如遇火灾水害天敌来袭等就可抱头鼠窜溜之大吉。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作为四害之一的老鼠,不但与人类争夺粮食,还传播鼠疫病菌,一直是人类的公敌,提起它恨得牙根儿直痒手臂发麻。可是,这些年来,在与人类的较量博弈中,老鼠们“呼呼啦啦”前仆后继,继往开来,一个老鼠倒下了,千百个老鼠又钻出来,毫不示弱,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和顽强的抗争精神与人类周旋,打着地道战,打着游击战,打着持久战,没见得有一点投降表示。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卢刚挖着鼠洞念起了《诗经》,又寻思起了建国初期被揪出来的刘青山张子善。那些贪污犯都是老鼠托生的。按理说,都做了那么大的官,有了那么多的钱怎么还是不知足呢?还是巧取豪夺地往家里划拉,人心不足蛇吞象,实在是不理解啊!有多少是多呢?难道贪念和欲望没边吗?卢刚思前想后觉得未必,一个人吃饱了穿暖了就行呗。相信眼下这经济困难时间不会太长,咬牙会挺过的,只要哈下腰来撸起袖子铆劲干,想必天天都能吃上鸡蛋炒柿子。

卢刚一边挖着鼠洞,一边还感叹这野外的老鼠比家里的老鼠的能耐大了去了,其更加狡猾与嚣张。家鼠或多或少还有几只猫管着,不大敢逞强嘚瑟,平时还知道害怕知道躲人,而田野里的老鼠则不同,大概是专门要挟老鼠的蛇或鹰之类的天敌基本上都被打绝了。

没了天敌就等于没了监督。

于是野鼠就敢天不怕地不怕,就敢明目张胆大白天往洞里搬粮食,甚至还敢奋起反抗,将挖鼠洞的铁锹咬得“咯吱”山响!

你说,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卢刚一锹锹忙着挖鼠洞,秋生在一旁不施闲,追打着由洞里逃出的老鼠。正当卢刚挖着一个鼠洞,冷不丁打洞中窜出一只大老鼠来。卢刚下意识地举起铁锹要拍,突然发现,那只硕大的老鼠身下竟挂着五六只幼崽踉踉跄跄地出逃。卢刚感到稀奇,再仔细定神瞧來,原来那是只母鼠,几只幼鼠粉咕嘟既没长毛又没睁眼,个个都衔着母鼠的奶头,母鼠跑着跑着居然还跑掉了一个,然而,看到有掉队的,母鼠竟不顾一切踅身“吱吱”叫,叼起那个落单幼崽,一个也不能少继续逃命。

这会儿卢刚半空举着的铁锹不忍落下,从另一个角度又在感叹母爱的伟大。

大半天的挖掘有了不少的收获,挖出的苞米粒虽带些泥土,但回家细致地挑拣,再磨成面子总比高粱糠豆饼渣要好的。卢刚习惯性地将袋子掂了掂,心里估摸着少说也有十来斤。卢刚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偏西。该回家了,心里嘀咕着。这会儿秋生喊口渴。卢刚将水壶摘下,贴耳晃了晃,朝下空一空,一滴水都没有了,啥时喝干的也不知道。卢刚就领着秋生到苞米秸秆堆里找几节甜杆儿吃。

就在卢刚坐在那里休息着,忽听得有人在远处扯着脖子不断高喊:“快来人啊,抓贼啊,有人偷苞米了!!!”

卢刚听到喊声不禁一愣,继而抬头巡视着环顾四周,心里却没有害怕,就想,爱谁偷谁偷,咱没偷就行。于是坐在那依然很镇静,看着秋生有滋有味地嚼甜杆儿。少顷,只见有几人拎着口袋,咧咧巴巴,从不同方向慌慌张张地往对面的树林里跑去。卢刚正要弄个究竟,有个人从他身边跑过,还冲他说了句:“还不快跑,来追了……”

卢刚回道:“我也没偷还能抓我?我跑干啥?”

那人往前跑着又回过头甩来一句:“只要在田里的都抓……”

听了这话,卢刚方才缓过点神,“别把我当成偷苞米的”。于是一把拉起秋生,背上口袋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地垄沟,也朝树林子跑去。

终于跑进了树林子,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松开了秋生的手,将肩上的口袋卸下来。该歇歇喘口气了,卢刚捡了根粗树干靠上去,大口地喘着气,暗自庆幸躲过了麻烦。他低头瞧了瞧秋生,见秋生一只手上仍攥着根甜杆儿不放,心里就发笑,毕竟是孩子,这么一通跑也没舍得丢掉甜杆儿。他又下意识往下瞧,嗯?发现秋生只穿一只鞋,有只脚居然光着!

“你的鞋哪去了?”

秋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又仰脸看看爸爸,一脸的茫然,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怎么跑丢了……”

没有鞋怎么回家?几十里的山路可不是开玩笑!

无奈,卢刚又不顾一切原路返回找鞋。

而就在卢刚返回找鞋时,撞上了枪口,被当地“护粮队”逮了个正着。

人赃俱获有什么好抵赖的?

几名社员个个挥舞着镰刀棍棒,指着地上缴获来的土粮,并强行地将他父子俩往岭下推搡,他们的眉毛都是挑着的,眼里透着凶光,很是狰狞。

到大队部交代清楚,让派出所领人!

卢刚无论怎样争辩都无济于事。他害怕社员再动粗,又急忙上前护住秋生,说,别伤到孩子,要去我一人去。“护粮队”一开始不同意,说,大耗子是贼,小耗子同样也是贼,要一块处罚。后来觉得小孩子又哭又闹有些搅局,于是就将秋生放了,嘴上还不断骂骂咧咧。

听到把孩子放了,卢刚心情多少欠点缝,就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叮嘱说:“你顺眼下这条小路朝前走,过了小树林上大道,天黑前一定要到家,告诉你妈说是这里出事了,记住啦?”

秋生点头应允着,泪水又簌簌地落下。

命运竟然如此捉弄人。秋生做梦也想不到,10年后,作为一名知青随着上山下乡的滚滚洪流插队落户来到了这里,来到曾与当地农村社员出现纷争的地方,来到了曾经令其心情灰暗十分纠结的地方。

在这里,秋生想看看当年他爸爸被捆绑的木桩还有没有,他还想看看关押他爸爸的牛棚还在不在,想找找那名围观看热闹朝他爸爸身上吐吐沫的妇女是啥模样。然而,在此后的生活中,秋生根本就没有听到过当地的农民在什么场合或饭后茶余谈论什么“护粮队”护粮的“趣闻轶事”,也没有看到谁在田间地头去回忆护粮抓“贼”那段历史。当年的“护粮队”的所作所为好像已经被遗忘,或者说那时候的事根本就不曾发生过。秋生感到,眼下广大贫下中农对他以及一起插队的知青都表现得和蔼可亲热情相待,根本无法同那种“凶神恶煞”划等号,与“狰狞”二字根本不沾边。

知青们到来,生产队将毗邻农机库的三间房腾出来,独门独院作为集体户让秋生他们居住。来之前,生产队还特意派了人将房子修葺一新,新苫的房,屋里的土墙也都新糊了报纸,里外显得简洁而明亮。大队党支部对他们的到来还特意开了欢迎会,欢迎会就是在集体户开的,东屋的南北炕都坐满了人,期间还将事先准备好的由高粱糠兑蒲公英等山菜蒸的窝窝头,作为“忆苦饭”分给大家,最后大队王书记还领着大伙唱了“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从家里到社会,从学校到农村,卢秋生等这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理当彻底改造思想,在社会大熔炉锻炼成长,“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和当地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踏踏实实地接受“再教育”。

听当地的社员介绍,这里可是“三山一水六分田”盛产皇粮御米的水稻产区,当地贫下中农天天可以吃大米。一听说吃大米,秋生他们心里可是乐开了花,但只高兴了一半就又憋了回去,現实告诉他们别高兴太早,按照上级部门的统一部署,统一安排,知青下乡的第一年仍与在城里一样,吃“粮油卡片”的商品粮,也就是说每天还要继续面对苞米面,你的饭碗里依旧是“黄橙橙”而不是“白花花”。转过来的第二年,到了秋季才可与“坐地户”农民一起吃上由劳动工分所得的口粮,即大米。当时有句很流行的话来调侃城里人,叫“苞米面的肚子,的确良的裤子”。别看你穿得溜光水滑,可吃得却不咋的。看来农民也有农民的优势。

黄橙橙也就只能是黄橙橙,够吃倒也罢,可是集体户里直径近1米的大锅,每次做饭都不能满足10名集体户成员的狼吞虎咽。即使是一锅只有几片菜叶飘忽着几许油花的菜汤,而另一锅是浆糊般的面糊涂粥,统统风卷残云。倘若开饭时在外磨蹭一会儿,或者晚回来10分钟,那么,进屋时你就会听到有人开始咔咔挠锅底了。

在此期间,秋生自己不经意曾做过记录,他一顿饭喝过5碗面糊涂粥。

集体户吃饭很有特点,他们从来不摆放桌子去围成一圈,而是各自为战,都选择蹲着喝。蹲在门口,蹲在墙边,蹲在锅台旁,蹲在犄角旮旯,而且喝粥的姿势也很有特点,首先是将盛满面糊涂粥的二大海碗用五个手指撑起,类似“三足鼎立”之势,更确切地说是呈“五指鼎立”,然后,用嘴抵住碗沿儿,这时碗下的手指顺势一拧劲,嘴唇就势不失时机地一噘一抿—“哧溜”一声,进肚了;接着,手指再反转又一拧—嘴又一噘一抿—“哧溜”一声,又进肚了。可以说,喝粥的整个动作配合得体,天衣无缝,自然连贯,一气呵(喝)成。吃饭时个个闷头喝,喝得大汗淋漓,并且谁也不说话,因为没人顾得上说话,只听得“哧溜”之声此起彼伏,响声一片。

集体户知青用餐一度成为当地农村的一道景观,一旦到了开饭点儿,喝粥开始,就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和孩子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自家院子里,离得老远,伸着脖子好奇地望着集体户,于是就指点着,说:“这群知青的全家老小大概都是早年闯关东过来的吧,至今还保留山东人吃饭的习惯,不然为啥吃饭还蹲墙根?用嘴抵碗边转圈儿……”

知青平均每人每日1斤粮食,无法抵御一天十几个小时脸朝黑土背朝天“汗珠子摔成八瓣儿”的艰苦劳作,况且集体户的知青个个又都是二十郎当岁的生牤子,仿佛都是饿鬼托生的,他们胃口实在大得惊人,恨不得一口能将整个地球都给吞噬干净。

元旦到了,生产队杀了一口肥猪,按人头分每人1斤,集体户也不例外,他们派人领回10斤猪肉的同时,又将粮卡片里仅有的10斤白面也领来了,顺便又从贫下中农手里买了两棵大白菜,于是,他们第一次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包起了饺子。要说下厨房做家务他们多半都不含糊,大家齐上手,一场围剿猪肉白菜饺子的战役就此打响,他们撸胳膊挽袖子,剁馅的剁陷,揉面的揉面,擀皮儿的擀皮儿,烧水的烧水,不消个把小时就将饺子包好了。

继而下锅开煮,一边煮一边吃,中间没有空档,没有停顿,哪里还有摆上桌,稳稳当当等着大家都坐好了共同拿起碗筷细嚼慢咽来品尝的过程,更没有挤出几分钟时间,捣捣蒜倒碟酱油醋调调味,或者盛碗饺子汤来个“原汤化原食”……不要,真的不要!要那些繁文缛环节干什么?没必要,根本就没必要,根本就顾不上那些!所看到的就是这边煮熟了,那边立刻就脚蹬着锅台将饺子捞出来“趁热”吃到嘴里,然后一边凉快去了。

最终结果可以想象,这顿饺子一个也没剩,都被“闪电战术”或“蝗虫吃法”完全彻底消灭干净了。

每天的吃饭就是喝糊涂粥,喝大碴子粥,吃苞米面大饼子度过的,元旦春节除外。

而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不到1年,知青心中的理想大厦就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轰然坍塌。集体户无情地断炊了!一断炊就显得屋里屋外冷清,相当萧条,断炊的档口又恰逢四五月份的青黄不接季节。可是,集体户还要生存,知青还要坚守,度日的办法就是伸出赊账的手跟生产队来借,只能是寅吃卯粮秋后算账,以解燃眉之急。

集体户现了数着盐粒吃饭的现象,或者半碗苞米豆就是一顿饭。碗里没绿色的菜叶,而他们的脸色却成了菜色。脸上枯槁,手脚干裂,汤里没有油腥,眼珠转动也不太顺滑而变得“间或一轮”。

更严重的问题也随之出现,秋生的夜盲症再次复发了。

夜盲症的复发又给秋生生产生活带来不便。队里的一般夜活儿,如打稻子、碾米、扎草、扒麻等也都不再安排给他。天一黑就蹲在屋里不敢出来,农村平坦的路几乎没有,沟坎坑洼布满屯堡,好像布满的都是陷阱,这让他举步维艰,感到很困惑。眼前没了亮光,继而心里也跟着没亮光,就感到夜长梦多,心情不好,过去的事老是在脑子里浮现,他甚至又想到了当年跟着爸爸挖鼠粮所涉及的伤心往事。

卢刚被“护粮队”推推搡搡地“押”走了,押到了岭下的生产队,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学校派来的领导给接了回去。虽没挨着打,但在牛圈里蹲了一宿,被蚊子咬得面目全非,一只眼睛肿得老高。

一时间,“苞米事件”跟长了翅膀似的迅速传开了,不但校园里沸沸扬扬,就连整个铁路地区的街头巷尾也是议论纷纷,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竟然传走了样,传的不是“挖”,不是“捡”,到最后传的是“偷”了。都说铁路二小有个教音乐的卢老师领了儿子“偷”苞米被抓了现行。秋生当然没有脱了干系,同学们又像尿炕的事一样开始在背后对秋生“千夫所指”。为此,秋生就跟小老鼠似的变得猥琐木讷,缩手缩脚,怕见生人,老是低着头,走路贴墙根。

在之后的几年里,“苞米事件”仍是热度不减,且不断发酵,不断升级,始终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甚者说卢刚专门训练老鼠从生产队仓库里往外搬运粮食,挖社会主义墙角。那会儿,全社会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雷锋,而卢刚却领儿子“偷苞米”,可见,如此的卑劣行为与雷锋做好事的高尚精神形成多么强烈的反差。

不过,卢刚是音乐老师,每天给孩子们教唱歌没有改变。

这天,这个班级与往常一样等候卢刚老师给同学们上课。课前同学们早已将伴奏用的脚踏风琴抬到了班里。“叮铃铃……”上课的铃声响过,卢刚老师走进教室,严肃而认真地在前面站好,对同学们道:“上课!”

“起立!”随着班长的一声令下,同学们“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卢刚老师又环顾了片刻,用纯厚而又洪亮的声音道: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同學们个个仰着脖子,异口同声地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喊着。

“坐下!”

同学们又“刷”地麻利坐下了下来。

待同学坐稳后,卢刚走到风琴旁,手抚着琴边,说:“今天,我们学唱新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学新歌之前,温习一下上次我们学的《学习雷锋好榜样》,请同学们拿出歌本。”

这时候教室很平静,没出现任何异常。然而,就在卢刚领唱《学习雷锋好榜样》起头:

“学习雷锋好榜样,预备—唱!”

情势急转直下,几个调皮学生恶作剧就此设了埋伏,没有按照原歌词唱下去,而是将歌词篡改,高声翻唱起来:

“学习卢刚偷苞米,叫人逮着不讲理……”

顿时,教室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卢刚的脸顷刻间成了万花筒,红一阵白一阵变换着色彩。斯文扫地至极的感觉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脚下若有个地缝也能像老鼠一样钻进去。

若干年后,听说秋生插队下乡的地点就在当年他挖鼠粮被抓的地方时,感到这无疑是在揭他的伤疤,无地自容,心里别扭得很,那是一百个不同意。为此卢刚还专门到主管下乡的安置办了解具体事宜,要求有关部门更改秋生下乡地点,结果可想而知,人家两句话就给打发回家了:

知青下乡插队落户实行的是“厂社挂钩”统一安置,全国一盘棋,个人没有正当理由无权擅自随意更改下乡所在地!

绵绵的霪雨还在不停地下,间歇的时候都很少。路边的野草,院里的蔬菜,田间的大青都吸足了水,雨点打在叶子上,一抽一抽泪眼婆娑往下淌,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雨歇,卢秋生这天没有上工,在集体户缝褥子。只见他偎在炕上,一手捏着根细针,另只手捻着根白线,比量着,将线头“嘶”地一下吸进嘴里抿了一下,然后,就眯缝着眼冲着亮光纫起针来。一下,又一下,终于将线头穿进针鼻里,接着,用手指舔了下唾沫将线头拉出来,顺势打个结,然后将针别在胸前,捋了捋铺好的褥衬,看边边角角都对齐了,又不忘带上顶针,就埋头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秋生正缝得起劲,四妞披个塑料布在门口探头探脑扒窗往屋里瞧喊二舅。

四妞是村西头郑婆子的闺女,今年10岁了。平素郑婆子就对秋生印象好。有一回她弟弟卢万金在一次采石干活中,因出现塌方险些被石头砸中,多亏秋生不顾自己生命安危,奋不顾身施救,才得以平安脱险。为此事郑婆子一家感恩不尽,于是对秋生更觉亲近,见了秋生老弟长老弟短套近乎,拉着秋生不放手,老是邀他有空到家里坐,并说:“你姓卢俺娘家也姓卢,一笔写不出俩卢字。”扯着三妞四妞让叫舅:“叫舅,叫啊!西屋的卢万金是你大舅,这是你集体户的二舅。小孩子要懂得感恩学会认亲,知道啦?……”秋生对郑婆子的“认亲”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甚至还有些反感。认为全中国卢姓多了去了,八竿子都打不着,“认”什么舅啊?没必要见一个“认”一个,这要“认”起来还有完吗?更何况自己到农村下乡是“镀金”的,几年之后机会一旦成熟就撩杆子溜了,到时候谁认谁呀?饱饭撑的!再说,郑婆子又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别没事找事。

可是郑婆子认“亲”的攻势依然有增无减。时间一长,秋生慢慢对“二舅”的称呼也就默认了,觉得当二舅毕竟不是坏事,当就当吧,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哼哈一味地敷衍着,心里依然抵挡着不认可。

这会儿见四妞又来喊二舅,秋生没太在意,又低头继续缝褥子,末了,问一句:“有事吗?”

四妞雨中站半天,回话道:“俺妈叫俺来找你,说是要给你治眼病……”

秋生本刚想说“没工夫”,可一听说要给治眼病就心里一震,手里的针线活不觉就停下来:“什么?给我治眼病?”

自打秋生雀蒙眼在农村又一次复发,社员也都知道他有这眼病。农村就这样,村东头放个屁,村西头不消几分钟就传到了。

“怎么,你妈要怎样给我治眼病?”秋生对此很认真也很好奇地问。

“给你配了药,让你到家取……”四妞喃喃地说。

郑婆子老是变着法地想把他往家里请,这一回说是有配方,不请也得去呢,这得去,看看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于是找了把伞就跟着四妞去了。

到了郑婆子家,郑婆子热情有加,笑吟吟又是递瓜子,又是递烟笸箩,还让脱鞋上炕,并不住地嘘寒问暖。说到秋生的眼病,郑婆子一拍大腿,说:“患雀蒙眼这玩意儿其实不算啥病,就是不敢走黑道,我患过,屯堡里也有人患过,现在都没事了,我这里有个偏方,吃上几天就渐强。”说着就到厨房犄角处拎出竹篮子让秋生看。秋生探过头去,只见篮里装满绿莹莹的叶子,伸手拿了一枝,掐了下叶梗,道:“这不是地瓜梗、地瓜叶吗?”“对呀!”郑婆子说:“正是呀!别看普通地瓜梗地瓜叶,这功效可是大呢!它不光治眼病,还有很多,比方壮骨解毒啥的,都管用。”秋生问:“怎样服用?”郑婆子说:“这得有配方,不能只吃地瓜梗地瓜叶,还要吃鸡肝。”

鸡肝?秋生一听顿时傻了,哪有鸡肝呢?眼下集体户为顿饭都叫苦连天,哪弄鸡肝呢?

郑婆子似乎看出了秋生为难的心思,就忙说,别急呀你,知道你没鸡肝,可俺家有现成的活鸡啊,有鸡还愁没鸡肝吗?

秋生听了一脸的惊愕,惊得说不出话……郑婆子手一扬,把篮子往地上一蹾,道:“啥也别说了,今天请你来就是请你吃鸡肝治眼病的,你不要见外,俺家饭菜再不好也比集体户的强!”

秋生听了急忙解释道:“不、不不……集体户这两天吃上顿没下顿……”

“就是嘛,那就更应在这吃了。”

郑婆子一片盛情,绑架似的拽着不让出门,接着回头就喊:“大妞抓鸡点火做饭。”

没招了,只好留下。人家毕竟是好意,别辜负了一片心意。

秋生这样想着,便安下心来等着当座上宾。

正等着吃饭这工夫,四妞又在门口“影乎影乎”似进似出。

郑婆子见了又问:“你要干啥?”

四妞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捧了个大书包站在那嗫嚅地说:“想让二舅给辅导……”

一个高中毕业的知青给一个小学生做辅导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来吧,没问题。”

东边日出西边雨。秋生此时的心情简直是太好了。等着吃鸡肉,确实感到有些意外,心里还有些矛盾,平白无故吃人家的鸡肉合适吗?这不是“无功受禄”嘛!往更深层次去想,鸡肉的背后又隐藏了什么?不过这对秋生来说诱惑可是太大了,转一想,管他呢,顾不上太多了,先吃了再说!谁能抵御眼前这千载难逢天大的诱惑呢?想着想着心里便泛出美滋滋的意念来,口水也在心里汩汩涌着。

秋生正给四妞辅导功课,只听得窗外扑棱棱一阵躁动。大家不禁抬头望去,一只大公鸡“咯咯咯”跳上了窗台。随后就看到大妞两手挓挲着,正对这公鸡围追堵截。这只公鸡站在窗台上惊慌失措“咯咯咯”不停地叫,华丽的羽毛随着脖子一探一探地伸缩闪闪发亮。大公鸡左闪闪右躲躲,左闪不行右躲也不行,那鸡便没了去处,最后还是被束手就擒。那鸡在大妞手里惊恐万状,又蹬又刨不断挣扎。大妞掐着鸡的两只翅膀,腾出一只手,拍了下鸡的脑袋,那鸡“咯”地缩下脖子,又拍一下,又“咯“地缩一下,还对鸡教训道:“蹬啥蹬,叫啥叫,一会儿让你有好瞧的。”说着,就到厨房杀鸡去了。

院里恢复了平静。

秋生在屋里接着给四妞辅导。没过多久厨房就飘来炖鸡的阵阵香味。

又过了一阵子,郑婆子走进屋来,冲着四妞催促道:“行了吧,别缠你二舅啦,该吃饭了。”说着就将秋生手里的书本一夺,回手塞给四妞,拽着他往东屋让。

这顿饭的质量是相当高,東北名菜—小鸡炖蘑菇!秋生脱了鞋,被郑婆子请到炕上,桌上只有卢万金陪他,郑婆子和大妞屋里屋外地忙着伺候。二妞三妞依次在地上站着,四妞靠在墙角,扭着身子,用牙咬着衣襟儿,眼巴巴瞅着桌上的菜,喊妈:“妈,我饿了……”

郑婆子听了,将筷子伸过去在桌上挑出鸡头来,递给她说:“别闹,到一边玩去。”

随后又挑出俩鸡爪子,分别给了二妞三妞,将她们打发了。

一会儿端上来一盘鸡蛋炒柿子,一会儿又端上来一盘尖椒干豆腐,一会儿又到门前的菜园里薅了把小葱、生菜等蘸酱菜,饭桌上蔬菜都是水灵灵的,几根黄瓜还顶花带刺儿呢,秋生被眼前的一切感动得不知咋好,就连忙说:“够了够了,别上了,吃不了的。”

郑婆子用围裙边擦手边笑着答道:“别客气,就是给你吃的,多吃些眼睛好得快。”

那炖鸡肉着实让秋生打了牙祭,似乎黑夜里真的让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光明”。秋生的“光临”也让郑婆子攀“亲”更加爽朗,信心更加十足,让四妞喊“二舅”也喊得更加响亮。与此同时秋生也自我感觉到四妞那“二舅”的喊声,听了竟然不像之前那么反感了,反而觉得挺亲切,有时嘴上还不由自主“哎”地答应一声。

随着郑婆子的热情关照,经常邀家里吃“偏方”,秋生夜盲症渐渐得以康复。

终于有一天,从郑婆子嘴里传出大妞要跟秋生搞对象的消息。屯堡里的人为了证实这事儿,见秋生打远处走过来,就逗四妞:“看,你‘二舅来了。”

四妞扭头看过,说:“俺妈不让叫‘二舅了”

“那叫啥?”

“叫‘姐夫…… ”

为此,秋生又感到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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