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末

2018-06-18 07:26程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武老婆

程平

阳光静静地落在阳台上,女儿什么时候吃早点,什么时候背了书包去上学,他都知道,只是他不想让老婆看到他醒来的样子。小武在沙发上蜷了一夜,此刻,他的脸面朝着墙角,小茶几上的红酒瓶里插着一束白色的月季花,娇嫩如女儿的脸颊。这个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光秃秃的额头,细细的忧愁填在眼角的皱纹里,那洁净的脖子和小臂上饱满的肌肉看着又是一个青年。他才36岁,本命年,腰里露着一绺红裤头;只是这两年里,活路少,又要费心思催工钱,让他的头发脱了很多,看着有了些老态。

老婆在厨房里喂儿子吃饭,那张两百块钱买的接板小方桌发出的闷响无异于家具城里买的高檔餐桌,儿子没有睡醒,不想吃鸡蛋,哼哼唧唧,惹得他妈唠唠叨叨,她对着儿子,有些言语却是射向他的。她快要送儿子去幼儿园了,然后去服装厂上班。他只需要再熬一会儿。时间在座钟的嗒嗒声里不安地流逝;她在等着他醒过来。

“吧嗒吧嗒”的拖鞋走过来,在小武身后的沙发边停住,他眼前的墙面上扑过一团黑影,没有再动。一片冰凉贴近他的脊背。

“吆,这不是还能喘气儿吗,外面快活够了,这舒服的,给我们摆起功劳了?”

小武砸巴了下嘴巴,没有动。

“哎,我说,”她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我们娘儿把你像老爷似的贡着,你横也是行了,风流也是耍了,是不是也该干点正事了?”

“我就起来。”

“爱起不起,缓好了找你的骚狐狸去,从今儿起,我是没把你放在眼里,哼,这日子不过了拉倒!”

你怎么侮辱也受着,但你不能当着孩子说这种话;他只能在心里抗议,将一口浊气咽到肚子里。小武提了裤子往卫生间去。老婆在客厅里又喋喋几句,拉上大门走了。听着电梯门关上,小武进厨房去。锅里剩着西红柿鸡蛋汤,还有点温热,他没刷牙就端起锅吃了,两个馒头,三五口下肚。打着嗝儿,他有些愧疚的意思,洗了锅。今天可是挣不到钱了。他把油烟机也清洗了,累出一身汗,算是做了点贡献,人家洗个油烟机得花几十块钱。然后,他拿了拖把干起来。

房子里打扫得干净,小武坐在阳台的藤椅上。自己插的几盆花,都长得欢实,脚边一盆吊兰,绿油油的叶片颤动着生命的汁液。他品着茶,就像一个恬淡的君子。房子装修是古雅的风格,大理石碎花地板,简约的浅咖色沙发,莲花样的水晶吊灯,他最中意的那一面墨兰壁纸背景墙,和侧旁的胡桃木博古架相得益彰。刺花的落地式窗帘,柔软地滑过手臂,这样的图案,看着让人容易产生一种身在田园的感受,这样的窗帘,只有挂在楼房里才能保持洁净。他曾经干装修工的时候,进了人家的房间,除了新奇和赞叹,高档的装修在他心里激不起其他什么感想,那时候,房子和他的距离遥不可及;以致后来自己装修的时候想参考一下见过的房间,记忆里只存下一些混沌的颜色。现在,这样高档的房子,归他拥有了。他用眼睛一点一点地品,哪里都是艺术,双层玻璃窗隔开了城市的喧嚣。生活在自家房子里,干什么都方便自在,一家子可以经常洗澡了,宽敞明亮的空间,对两个孩子的成长也好,儿子看着电视在地上打滚滚,女儿眨着她的长睫毛在书桌边写字。客厅里是不是缺了点什么,少了点文化气息吧,老家里有一副他在省城干活时买的字条,写的是毛主席的诗词,什么时候裱了挂起来。那字可是有水准的,他在文化馆里花五千块钱买的,要是现在,他万万不可能买那奢侈玩意儿了。

就是在两年前,他还不敢有买房的想法。在城里买房,那只是人家老师干部和县城里人的事,农民要买,必须很有钱,就是说,你买了一套房,还能余一半的钱,才可以。小武出门打工有十几年了,买房前家里有八十万的存款,连同其他资产,他差不多也可以算个“百万富翁”,自己很满足了。就是买了这套房子,连同装修,让他的存款剩下不到五万元。这也多亏了他的精打细算,沙子水泥地板木料,搬运的活儿差不多都是自己干的。只请了一个干装修的亲戚,小武给打下手,所有的料做到了材尽其用,墙面自己刷,算下来,装修省了近三万元。有时候他会做梦,他囊中羞涩,连买一袋面粉的钱都不够了,一家人用期望的眼神望着他,他用茫然的眼神望窗外灰色的天空,不知今夕何夕。醒来,瞅着白朦朦的四壁,他惶惶然,八十万的存款,只剩下一个零头了,有一天花光了,他哪里还睡得着觉。他常给老婆算那样的账:八十万存在银行里,一年三四万的利息,租一套房子住,生活的花销也够了,八十万的本金总是在,他就是一时找不到活儿,也不用担忧生活。但老婆会给他算另一个账:八十万买的房子,一家人住舒服了,几年后能卖一百多万,我们是不是赚了?老婆的账算得很在理,他自己有时候也那么算的,那么算的时候他心里就能坦然一些,房子会增值,再说,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总是体面事,给老婆长了脸,女儿不会再被同桌看不起了。至于生计问题,只要人勤快点,总不会太艰难。

小区的绿化搞得很好,春意盎然,小武的车玻璃反射着明晃晃的光。为了省下一千多的停车费,他停放在小区外的马路边。瑞纳有好多天没有洗了,远远地看着就那么受虐。这车他现在似乎用不着了,倒是个负担,一年最少得几千块养活它。三年前买的车,花了十万,曾经让他那么风光,现在要能卖六万块小武也愿意卖掉它,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能卖个五万就顶天了;真要卖掉它,过没车的生活,他恐怕没法适应。还是想着多找找出路吧。

这两年没干下多少工程,交工了的活,工钱也不好要,工人在他屁股后面催,日子着实不好过。活有一天没一天地做着,要了半年账,老板给了一套房子顶账,他降了价卖掉,给工人发了工钱就回来了。这一年多小武没再出去,自回来就一直忙于装房子,房子装完就做起了水果的小买卖,一天挣百十来块钱,着风受雨的,没多大意思。他索性不做了,还是干老本行的好。

微信里老婆发了一句,一个愤怒的表情。这就好了,好了,一旦她主动地招惹他,事就好弄了。他像受到奖励似的突然从藤椅上弹起来,再去哪里碰碰运气吧。出了小区门,小武发觉自己没有个明确的目的地可以去了,县城这么大,他总不能盲目地乱撞。他想起了老同学也就是于老师的儿子余罡,在县公安局当什么领导,马路宽广,看能不能联系个活。小武给打了个电话,余罡让他等回话。

小武一个人在河堤上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体育场后的那片空地上。这里被民间称为“劳务市场”,找活的人早早地在这里等待,就有招工的老板过来找他们谈了。小武的“求职启事”还贴在那面灰墙上,旁边又被人贴了新纸片,他那张显得有些发旧了,这玩意儿不会有什么作用,这几天里没一个人给他打电话。小武想什么时候也站到那人堆里试试,细细一斟酌这事,却放不下当老板的架子。这几个月他就在体育场大门口卖水果,今天作为一个局外人站在这里看,卖水果的生意并不是多么冷清,梁“豁子”的三轮车边围了几个人挑西瓜。自己摆的那个摊位被一个卖粽子和甜醅的女人占了,甜醅盛在竹笸箩里,用翠绿的核桃树叶盖着,露出的甜醅粒晶莹鲜嫩,粽子胖嘟嘟地躺在盘子里,深青色的粽叶散发着悠长的香气。女人白嫩的胳膊上戴一根编制得好看的花手链,那花手链只有戴在她那样的手上才好看,她那里人气很旺。那阵子没觉得有多少人呢,也许是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吧。所以小武又想,如果这两天还找不到理想的活儿,水果再试试,这大夏天的,城里人总要吃西瓜。

余罡很快就回电话了,五中在修建教学楼,他联系好了人,小武过去找安老板。五中就在前面不远处,小武跑进施工地,一栋新楼才打地基,他在卷扬机下看见的一个瘦男人正是安老板。他俩在原地谈上了。活是有的,电路上的一个领工刚走,小武接替他的活,同时负责设备上的电路,一天二百的工钱。这已经超过了小武的预期,技术上他没问题的,给人打工比当老板轻松多了,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不用应酬,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工人讨薪,不用担老板的风险。他现在需要的就是稳定,有活干,挣两个,能保证拿到手,就很知足了。他欢欣地往家里走,虽然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一上午他没有虚度。

路过金鼎牛肉面馆,小武想着两个孩子的小嘴巴,昨天端午节他什么都没买,进去称了五十元的熟牛肉。太阳火辣辣的,他上了河堤撵着树荫下走。牛肉是轻轻的一小疙瘩,他提在眼前看了又看,苦苦地笑笑,他何曾买过这么少的牛肉,当老板那阵子,肉是大盘大盘地吃。都是这买房,两个孩子也跟着可怜了。很快他丢弃了这些消极的心情,开始想一些实惠事,以后买肉就买生肉,自家煮肉多,肉汤营养也不错的。

卖水果的这段日子小武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饭,老婆会在上班时顺路带给他。今天这个时候他出现在家门口,手里提着牛肉,她不过问一番是不行了。她脸色欲变,小武赶紧汇报了他又找到电工活的事,一天二百,明天就上班,一个不错的工程,至少能干几个月。老婆的脸柔和下来,去调牛肉了,很快一盘黄瓜拌牛肉端上桌来。两个孩子幸福地吃着,老婆坐在一旁择韭菜。佳佳夹了一筷子喂给她妈,金金学着他姐姐的样子夹了一片喂给他爸,牛肉没夹好掉在地板上,小武捡起来吃了,让儿子给他妈也喂一口,他不喜欢吃牛肉的。外面包工那阵子常常是牛肉下啤酒,那阵子可是把一辈子的牛肉都吃了,所以他着实是不馋这东西。看着两个孩子被肉塞得圆嘟嘟的脸蛋儿,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潮乎乎的热浪,为了两个孩子能常吃到肉,他必须努力。

晚上小武睡下得早,老婆洗了一番,爬上床来,把个湿滋滋的屁股往他被窝里塞。这就不需要再用言语来表达了,她就是要犒劳他一下的意思,从另一个方面讲,是她自己需要犒劳一下的意思。小武无动于衷,闭了眼睛轻轻打起了鼾。老婆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他只好睁开眼睛,砸巴一下嘴巴,执行公务。他们好久没有这个事了,他算不清到底有几天了,上一回把人家搁半山腰里,她发了脾气,还揭了他的老本。也不知怎的,他很难雄起来,她都快决堤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可是梦里还有两下子的,在吴莹莹身上还很年轻呢,她嗲声嗲气夸他有多棒。老婆才三十四岁,多少男人走过了还要回头再瞧一眼她的屁股,还是心理原因吧,她这段时间对他变本加厉的整治,将他对她的心磋磨得不像样子了。他使出浑身解数。小武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讨厌过外面昏暗的路灯,一个圆鼓鼓的脸面躺在他眼底下,要命的是这圆鼓鼓的脸面上有表情浮动,迷离如在梦境里,小武在寻找她真实的内心,他努力要分离出让他最受伤时她的那副嘴脸。他扯过毯子把它们捂住,闭了眼。脑子里飞进一片柔和的灯光,绯红的脸,妖娆的目光,他任由那些画面放映得生动。他男人起来了。假如他正在利用想象激发潜能,手感却是欺骗不了的。—他曾经说过此类笑话,犯了大忌。唯有把活干好,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她的呻吟激励了他。

“还这么厉害呢,怪不得那小婊子喜欢你。”

他开脱了两句,催她早睡。两口子几乎一同跌入梦乡。

小武还在熟睡中,老婆叫醒了他,她做好了早饭。韭菜炒鸡蛋是特意为他做的,小武得到了久违的优待。她嘴里哼着歌在屋子里扭来扭去,他揉着发酸的腰,多看了两眼她的屁股。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他去得很早,老板躺在板房里的凉椅上打电话。老板领着他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基本上没干什么活。快到中午的时候,塔吊的线路出问题了,老板派他去解决。也是个露一手的机会。

小武爬上十一层楼那么高的机房,配电箱没问题,需要到变幅小车那边查看了。那么长的吊臂,小武干过楼面活,爬挂梯虽没觉得有多难,可是面对这种伸在半空里的悬杆,他感到了恐惧。每一个三角形的间隙那么大,只要一失足,死神就在下面等着;但是,那里才是问题的症结,不可逃避。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目的地,此刻,那个小车在他的视线里摇摇欲坠。幸亏带了安全带的,他鼓起一口气来,挂好,抓紧横杆,小心地往前移动。他动一下,脚下的钢杆就跟着颤动,下面的人和景像在波浪里似的。到节点处安全带被挡住了,需要换位置。脑子里缺氧了一般,恍然间自己一圈一圈地涣散了,两腿抖得厉害,命根子那里不由自主地往紧里缩。他只好闭上眼睛。

“眼睛不要往下面看。”有人在下面喊道,“不要慌,看前面。”

小武眨了眨眼睛,眼前还有黑圈浮动。没有回头路,靠这个挣钱呢。他赶紧又闭住眼睛,风在耳边呼呼地响。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在他眼前闪现,黑溜溜的眸子,含了期待望着他。

底下不时传来喊声,他没有听清,他也不用听他们。他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意识坚强起来,他想到了高压线上作业的电工,又想到只坐一根横板吊在半空里做外粉的四川工人,这个比他们那条件安全多了,再说他系着安全带。他嘲笑了自己。这嘲笑增添了几分勇气,他擦一下手心里的汗,睁开眼睛,看斜上方,果然不那么恐惧了。给安全带换好位置,往前移步,不过如此嘛。小车卡住的地方不怎么远,他的双腿移到那里,稳住。拴好安全带,找到一个可靠的位置,坐下。打开限位器,一眼就发现了问题,盒子里多出一颗螺丝钉将两根线头接通了,造成了短路。这个螺丝钉出现在这里纯粹就是恶搞,是哪個电工修理时忘在里面了,还是鸟儿衔到里面的。他嘿嘿地笑了,并造了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句子:什么事物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就造成了一场灾难。他适应这种感觉了,虽然还怕,却知道自己在安全处,几个灰乎乎的小脑袋在还在仰望他,他高高在上,滋生出一丝自豪感。问题很快就解决了,返回的时候从容多了。

从塔吊上下来,他得到一片啧啧声。不过半个多小时,他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吊臂上的那种眩晕感还在脑子里盘旋,走着平地,他也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通过这一次检验,老板不得不佩服他的技术。没这两下子敢出来混?关键时刻就得找准毛病,就如同医生,诊断水平高,才能对症下药。老板用一种自得的口吻对他的上级吹捧小武,就好像他是伯乐发现了千里马,小武却有些难堪了。这也许跟他当过老板的经历有关,落到这一步,那些夸奖之词就像被摸了伤疤。如今可是给人家打工,该是被吆来喝去,或被苛刻地监督,生分着好做事。

就这么干干歇歇地过了几天,新楼开始打主体,小武才可以带着两个小工持续地干活了。到这一步,小武发现他的老板几乎就是个半吊子匠人,一个简单的图纸也识不来,技术活基本靠他负责了。别看这个简单的线路活,里面很有门道的。老板基本不干活,早上来工地转转,和公司的几个技术员闲扯一通就闪了,小武有什么需要打电话才能再见到人。这种人也能承包下这么好的工程,他自己当老板的时候挣钱可没有这么轻松,得亲自带工,负责技术,还要跑路。

小武差不多是个二老板。他弄清了,老板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在安置房那里还有一单活,小武想起自己曾经当老板的光鲜时代,心里的落差很大,活干着干着就丧气了。房子总归是买了,这事不能后悔的。同样地在这工地上干活,那些工人住着简易板房,晴天满地土,雨天泥满地,竹排的床板,脏腻的被子,与虫同眠,臭脚熏天;他现在是告别那样的苦日子了,一进家门就能洗个澡,然后清爽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欣赏房子里他最得意的设计,只等老婆的饭端上桌来。

前天中午秀萍请云云媳妇小梅来家里吃火锅,小梅转着看了各个房间,那种羡慕之情,直接影响到她吃饭的情绪了。看着小梅那样的神情,小武心里有些怜悯她,他们一样在县城供给孩子念书,小梅和孩子还租住在老绒线厂的破房子里,围墙后面就是个垃圾堆。云云把个老家的院子收拾得跟园林一样,他们一年里住不了几天。听秀萍说,小梅自他家买了房之后,眼红得不行,闹着让云云给她买套廉租房,云云坚决不买,两口子都搞上分居了。小梅的要求并不高,一套廉租房才十多万元,他家不是买不起房,云云干粉刷工也好十几年了。人挣俩钱不就得享受吗,就这一点,小武觉得自己很男人,他有能力,而且舍得让老婆和孩子享受,买房子这事是不能后悔的。那天小武出门时两个女人还在聊买房的话题,秀萍给小梅添油加柴。廉租房也不错的,如果还不打算买的话,他想,云云从山东回来了没他的好果子吃。

老板对小武隔三岔五施个小恩小惠,两包好烟,一箱啤酒。小武把烟留给小卖部换了饮料带给孩子喝,啤酒也要拿回家里喝。活多了起来,小武跑得够忙了,但这毕竟是给人家干活,他不可能像给自己干活那样卖力,能干三天的活绝不两天完成,得为主体完工后多留点活,老板对他施以重任,他对两个小工的消极怠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电路活不同于其他,活来了赶得手忙脚乱,忙过了,总有一阵闲暇。在这种闲暇里,小武竟有点恐慌感,他跑到材料场的沙堆上看钢筋工干活。小武很欣赏他们的动作,一节钢筋眨眼间折成一个方方的框,干净利落,然后扔在旁边,那一声“当啷”的响听着就过瘾。小武想,假如他也能拿下这活,他可以同时再挣一份工,挣半份也行。那手艺看起来并不难,可是要干到人家那样娴熟,没有三年五年的手腕是练不出来的,这就是大工的风采。小武想,自己也是大工,电路上的技术可不是他那机械的两下子能比的,他还能识图纸呢。这样想着,他找到一种自我安慰了,而且,自己干的活比他们要轻松多了。

有时候他会跑到福尔餐馆旁的柳树下坐,端一杯热茶,袅袅的水汽成了眼睛的掩饰。正是仲夏时节,街面上飘满了“五光十色”的女人。对小武有第一吸引力的还是女人的脸蛋,或者说这是为了保证他的品位,有过好多次那样的经历,盯着一个火辣的身材好久,冷不丁人家转过脸来,吓得他够呛。脸蛋漂亮了,才可观赏这女人的屁股和腿,研究这女人有没有生过孩子,研究这女人衣服的档次,从衣服的档次推测这女人是干什么的。看见了他欣赏的衣服,会目送着人家一直走出视线,心里想着给秀萍也买一套那样的衣服,想当年他和她在北京打工那阵子她的身材,满世界他是最幸福的人。那样的时光过去十三四年了,时光悄悄地侵蚀了她的容颜,生了两个孩子后,她松弛得简直忘了归路,和她做那事最怕开灯;自己的老婆是不可嫌弃的,细追究起来,似乎是他把人家改变成那样了。

这里能蹭到无线网,看视频挺爽。一个陌生号加小武,通过了,看看空间,是吴莹莹的新号。吴莹莹晒了一桌乐派克,还发了两句感慨人情冷暖的话。小武给评论了个呲牙,想一下,不妥,删掉,点了个赞,赞似乎也不大好,沉默最好,可是她已经回复了个傲慢。自从老婆跟她干了一仗,小武没有再和她聊过,发什么他也不理,小武觉得烦恼够大了,不就此了断更待何时。她不知什么时候将他拉黑了,也许是删除了吧。自干上这里的活,生活不再忧心,老婆对他的监管也松懈了。吴莹莹对他发了一堆恼恨,好像是他和老婆合起伙来欺负她似的。看来她此刻很无聊,她还在那里混吗?就因为这个问题,吴莹莹耍上了任性—用老婆的话又勾搭上了,他们越过了前嫌,将时光化得虚幻,仿佛只度过了一天。小武看着蔫稳蔫稳,很会哄女人开心。小武的心又痒痒了。她躺在粉红的灯光里的,嘴巴,呼吸,胴体,扭动,像一条游蛇舔舐着他的记忆。小武的身体里装不下那一股洪流了,他有些羞愧自己坐在这种地方,起身走到偏僻里去。他咽下一口粘稠的呼吸,恨不得她就在身边,他抖着手写个不停,又犯贱了。老婆的告诫和折磨,悄然滑落。他就像一只流浪狗,记吃不记打,这也许是大多男人的弱点吧。

他把人家吴莹莹搞了两年,她却是越搞越风骚了,丰乳肥臀似乎也是他的功劳。他们不只是那种庸俗的肉体关系,他看到别的女人穿好看的衣服时想到也给她买件,他把她当成自己人,是想把她打扮漂亮些,而不是为了回报什么。小武算过,给她花的钱两万有了,带她吃饭,带她住店,带她去哪里玩,给她零花钱,还给她买过一部手机,那时候他财大气粗,花个钱眼都不眨一下。给她亲手买衣服却只有一次,情人节他们在酒泉逛超市,给她买了套内衣。那内衣什么牌子他忘了,颜色却记得的,大红的颜色,六百八十八元。她穿着他买的大红内衣也许给其他男人看过,他开过这样的玩笑,惹她生氣了几天。那阵子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后来会落到这一步,他风流是风流了,风流不就是一阵风流过,什么也没有了;要是花一万,还能省下一万来,今天就躺在折子里,他可以给窗户安上防盗金,安一套太阳能,给女儿买一台学习机,给他妈买药,还能办好多他想不到的事,有好多必需的事因为钱紧张不敢办。

可是不给她花钱呢,也太不男人了,再说,不给钱花人家怎么愿意给他当两年的女人。

小武家村里有老人去世了,庄众的事必须参加,他在城里安家了,根还在老家里。小武把车停在村头的永来家门前,他家在下村里,车开不下去。永来家在修房,小武在门口跟几个相工的人说话。小傻看着小武手里提的东西说:

“武老板这是下乡来了还是探亲来了,拿两瓶农药又是什么讲究?”

“打树么还能干什么,我又不拿这东西当饮料喝。”小武觉得他的玩笑很有趣,想想又觉得没水平,又说,“人家的苹果长得蛋子那么大了,我家的树只长了红蜘蛛。”

小傻又说:“王兵结婚的那两天我看见你打树了,你在城里干什么不好要跑回来受这份苦。”

小武谦卑地说:“城里有什么好,又捡不来钱,日子不好混啦,指靠家里的两亩园子买米面呢。”

笑话间他们就谈论上了苹果,看今年能不能卖个好价钱,谁家带了多少套,谁家用了一种什么新药。永来家的菜端上来了,干活的人歇下挤在一只大脸盆边洗手。小武这时候就不好走了,吃人家的饭又没功劳,永来家修房他应该相两天工的。小武有那个心,可他实在腾不出时间来;人们都很忙。如今谁家修房靠村里相工是不济事了,活儿基本是包工,好多事情市场化了,修房的成本高了,邻里之间的人情味淡了;要是以前,谁家修个房可是一村人的事情。小武借着接电话起身告辞,他给送出来的永来说了两句人情话,做粉刷活的时候一定抽时间来帮两天忙。

小武妈在院子里翻晒一堆白蒿,快七十岁的老人了还满山地铲这东西卖钱。小武给他妈除了带了几盒药,吃的东西只有一包点心,还是给曾经的房东改线路受的感谢品。他临走的时准备买一箱牛奶的,在那奶店里问了问,这个贵了,那个又没营养,过了那奶店,别处又没地方停车。小武妈像个馋嘴的小孩那样急着打开了包装,她拿出一个点心嚼了一阵,卻扔炕桌上了,有些失望地说:

“往后别再我买这东西,我这牙齿哪里吃得动,花了钱—拿回去给佳佳和金金吃吧。”

小武说:“你那牙齿,该看一下了,待我忙过这阵了带你去县里看看。”

“看什么,凑合着戴,没几年活头的人了花那钱。”

小武妈话这么说,心里却是怨怪儿子的意思。她的假牙坏了几颗,小武把这话说顺嘴了,他妈来楼上住的那几天他也没记起带去看看。他家的屋子很老旧了,本来想着把房后的地基加固一下,又得花不少钱,好在家里就他妈一个住。

他刚买房那阵子,有人怎么想的他看得出来,等着看他怎么地栽了,事实是买了后房价又涨了不少,他们哪有这眼光。城里生活看着是高消费,可城里有城里的好处,楼上生活方便干净不说,孩子又能上最好的学校,秀萍出去随便哪里就能找个千把工资的活儿,穿着裙子骑了电动车去上班了,在农村里妇女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还有什么事可做,皮肤晒黑了手磨粗糙了身体走形了。生活在城里,即使生活再困窘,他尚有一个贫瘠的可退守的后方,打工务农两不误。这两天他虽然生活在乡下的老屋子里,可在县城里有那么高档的房子,里面住着他的老婆孩子,享着城里人的福,他随时可以回去也随时可以回来。买房用去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他的钱花得值,他的吃苦受累都值。站在坍塌的院墙边看村下那些修建得洋气的房子,小武不以为然,永来把个房子修得那么结实,框架结构的,他修再好也在农村。他总会翻身的,翻修老院子是迟早的事。在老家里,小武更容易产生成功感,的确是这样,能混到这一步他很知足了。

时间还早,小武推了两桶水去园地里打树了。这一亩多苹果树还是他爸在世的时候栽的,以前小武就没怎么重视过这个。小武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苹果树干足有两拃粗,有的人经常在地里鼓弄,他们的树还没他家的争气,是他家的地好还是上的化肥好呢?八九年的树龄,正是收益的时节。小武做了许多长远的打算,也回忆起一些遥远的往事来。小时候他就爱玩花弄树,给梨树上接个苹果枝,给杏树上接个李子枝,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树林里有棵小杏树苗儿,他就用手挖了捧回家来栽在院后的园子里,拿瓦片围个花园,它圆圆的叶片,粉嫩的杆儿,在清风里微微颤抖。谁家院子里长什么花了,他总要痴迷地站在路边看上一阵子,后来他从亲戚和同学家弄来了不少花,栽在院后的园子里。

上初中那阵子,他的脑子里被一些跟读书不沾边的想法充满了,他崇拜武侠,东南沿海当保镖,武校的广告诱惑得他等不到毕业了。他果然干了一件荒唐事,给家里丢下一封信,跑到深圳开始了他的传奇人生。那段日子曲折得他回忆不清了,也不堪回忆。他睡过大街,他偷过大学生的衣服,他捡食过酒店扔掉的残羹剩菜,他和夜总会的小姐谈过恋爱,他也进过传销窝。要不是在北京遇上了秀萍,他说不定至今还在外面风雨漂泊呢。

他还记得第一次带秀萍来他家里的情景,那时候正闹“非典”,他们直接从北京下来。秀萍嫌他家里寒酸,却很快就被他的后花园迷上了。后园子里长了牡丹、月季、芍药、山丹花、金银花、丁香、海棠,好多花,家里虽然不怎么修剪,它们还是长得葳蕤。初夏时节,鲜花们争相怒放,好像在迎接他带来的美人。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手机,那时候有手机也不能留住良辰美景。小武和秀萍睡在他家西屋里,那一夜,窗外月明星稀,他拉着她的手到后花园里去玩。月下那些花朵简直妙不可言,打十个比喻也形容不了那会儿它们的美妙,它们简直就是朵朵摇曳在童话里的精灵。和女友在月下的花朵里接吻又是一件浪漫得无法言说的事,秀萍受不了,躺倒在温热的土地上。凉风习习,树叶哗哗啦啦地作响;蟋蟀青蛙心有灵犀地吟唱;村下的小河呜呜咽咽地流淌;花朵散发着浓郁的芬香。他们在花间欢愉的时刻,花的精灵钻进了秀萍的肚子里。那时候秀萍家里无论如何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浪子一样的小武,当后来秀萍腆着大肚子走进那个家门,一家人的顽固塌陷了。他们外厉内荏,小武弱弱地忍受,却是一个任凭他们怎么也改变不了的胜利者。

天色晚下来了,小武走在绚烂的晚霞和蟋蟀的叫声里,上了山坡,能看见他家厨房的烟囱里冒烟了。他腰酸胳膊痛,坐在路边歇息,到底是脱离农活了,这好多年里,他几乎没怎么踏实地干过农活。以前家里什么事都有他爸,那么壮实的身体,一块干馍一瓶水,干活直到日当午。谁能想到,他爸倒在地里就长睡不醒了,才六十多的人,那年他还在新疆干活。

天不亮小武就被云明的电话吵醒了,他二叔的葬礼快开始了,小武是抬棺木的怎么还没来?小武忙翻起身,擦了把脸,他妈给他怀里揣了个小镜子。小武走进云生家院子的时候,廊檐下的几个老者看着他和气地笑,就像一个等待许久的亲戚出现了似的,这让他有些不自在,却也生出几分神气来。在他不争气的年代,这时候进来是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至多被村里几个比他三滥得多的人物取笑一番。抬老人的棺木真是件辛苦事,这么沉的棺木,也许是柏木做的,云生有钱。云生爸活的时候住在个破磨房里,死了才被安放在他家的二层楼房里,小武听他妈说云生爸临死前都喝不到一口水,云生老婆怕他喝口水再活过来。天下着毛毛雨,坟地又远,小武克服得很艰苦,送葬的年轻人只有他们五六个人,他妈过世了也得请别人抬的。小武爸是春天去世的,那时节村里的年轻劳力都出门了,凑不齐一个抬棺木的班子,最后靠着一群老者把他爸葬了。小武的头皮被下濕了,雨滴顺着光溜溜的额头往下流,背心被汗水湿透了,外衣被雨水湿透了。沉闷的炮仗一个接一个,在半空里绽放火光,锣声响得凄惨,那个高举过谁头顶的招魂幡在风雨里残破着,孝子们瑟缩地走在茫茫的雾气里,像一个个牛皮影子。好不容易挣到坟地里,他们几个放下棺木,好像卸下了一世的负担,生命轻松无比。人家县城人送葬多轻松,什么都是商业化,一条龙服务,有专门的灵柩车,放炮仗也是专业人员,要是愿意多出几个钱,还能叫来哭丧的,那腔调,那悲戚,也是功夫。

雨下大了,工地上不会开工,小武决定在家里呆两天。他穿了雨衣来到苹果园里,这时候村里人大都在睡觉,除了几声来自浓雾里的布谷鸟叫,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他把地边的一个陷坑垫了,抛开一条水渠,把路渠里的水引到他家的苹果树下。每一颗苹果喝足了水,在他的想象里迅速长大,结出一张张人民币。从前他哪里看得起务果园的营生,鸡肋一样的回报。等天晴了,让秀萍请几天假把苹果套戴了,村里人差不多快戴完了。这五十棵树,今年价钱就是再不景气不也能卖万把块钱,农业上的收入多多少少能补贴一下家用。

那天小武送秀萍回家,在十里铺堵车了,他进退不能。挖机、泵车、搅拌车占了路面施工,几个月以来,这路上一直是这副让人头疼的场面。听说有一天高速公路要通过,他们赶着修建,就是为了拆迁能获得更多的赔偿;此刻,小武对县城人的刁更加嫉恨,骂了几句娘,下了车,摇摇晃晃往前走。那些新鲜的红砖和灰突突的混凝土里,电线管子亮得人心神清凉,这里说不定能揽个活呢!他走进楼里面看,电路做得很外行,自家盖的楼房,电路水路什么都被土木工一手干了,小武在心里嘲笑了那些人。外面有冰雹落下来了。很快,天地间一片狂乱。小武站在楼板下看车里的秀萍,秀萍在车里往他这边看,透过这混沌的世界,她的脸庞那么清秀,好久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恍然间又看到了初见的她,那种让人怜惜的柔弱的表情。秀萍在拿着手机照相,他朝她做了个胜利的姿势,她却不再理他了。地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冰雹,散着雪一样的寒气。家里是不是也下了呢?微信圈里已经有人在晒冰雹了,他们那边下得更早,苹果被打得七零八落,苹果套落了一地。秀萍不用回家去了。

只能说,农民的收入靠运气,他们连续三年被冰雹坑了。苹果的每一个过程都那么辛劳,一颗苹果卖成钱,不知被果农的手摸了多少次,投资成本也不小,农药化肥苹果套。老天发一个暴脾气,农民的愿望化为泡影;怨天无门。关于这场冰雹的思考,小武在失望之余,更多的是暗自庆幸,幸亏他家没来得及戴苹果套,跟别人相比他家的损失要小许多;幸亏他不怎么依赖农业,即使损失了,他也能通过其他弥补回来。

老婆要买个冰箱,小武不让买。冰箱可以缓一步,现在急需的是安装防盗金,金金那么淘气,总爱趴在窗口看外面。老婆却认为防盗金不是多么必要,只要教育好孩子,总是安全的。因为这个,两口子起了矛盾,谁也说不服不了谁。冰箱防盗金同时进行问题不就解决了嘛,问题是小武认为买冰箱是奢侈,现在必须精打细算。

“信用社那个折子不是没动吗,还有四万六呢。”

她一提那四万六,就像揪了小武脑门上的毛发一样让他不可忍受。他冷笑了,“你觉得四万多元很多吗?我告诉你,你趁早别打那点钱的主意,日子还过不过了?”

秀萍赌了气,一面走向厨房去:“爱过不过,你那钱我不用行了吧,我这季度的工资快下来了,我用我的钱买。”

就这也被他否定了,他们隔着推拉门上模糊的毛玻璃。她那点工资,几个窟窿眼儿等着呢,物业费,合作医疗费,女儿爱好班的学费也快要交了。那个折子坚决不能动,遇上个三灾八难的,总得有个应急钱。这个家看起来是老婆强势,但毕竟靠小武养家,事还是要他拍板。老婆看到冰箱没指望,郁闷不打一处来。

小武最不该骂人家败家娘们。秀萍不依不饶,他的沾花惹草是她最有力的武器。翻开他的老账,她抓在手里的证据,无可抵赖,那些散布在往昔的渠沟里的疑点,不可磨灭,她能如数家珍地罗列出来—你不得不佩服她记忆力的优异,你也不得不承认她曾经的淡定只是表象。小武总是要辩驳的,世间最大的屈辱莫过于给人罩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尤其当她嘴角滑过那一抹阴险,小武叛逆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她还扬言让所有的人知道,让他身败名裂。小武就像一头老黄牛被人扯住了鼻环,任由她欺负;假如他该生出一点愧疚的话,这时被愤怒和恐惧淹没了。世上谁人不犯错,她根本不懂得感化的力量,这可是你自己的男人,何必如此狠心;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这时候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别人都领着一家子去外面消化了,院子里传来孩子们快乐的声音。他家的晚饭还没动静。佳佳不声不响地在书房里写字,金金依然无忧无虑地看动画片。秀萍躺在床上冷冷地刷了会儿手机,起来烧了一锅米粥给他们吃。金金糖加多了,没法吃,挨了揍,一声不吭。他们娘们喝得吱溜吱溜响,佳佳抬脸怜悯了她爸一眼,想给他也盛一碗,瞥一眼她妈的脸,只好吃自己的。吃不吃饭无所谓的,受气的滋味比饥饿要难受得多,小武从茶几下摸出烟盒,拿出一支去门外抽了。时间已经很晚,两个孩子都睡着了,清淡的灯光里,小武忽然觉得自己好孤独。总得吃一点,满厨房只找出半个烤饼,这一吃却饿了,只好再喝两杯水。约莫着她睡着了,进卧室去睡觉。他贴在床边上,盖自己的衣服就足够了。她的手机在被窝里亮着,不眠之夜的兆头;他也脱离不了干系。他闭了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想想明天的活儿,想想前路漫漫,想想宇宙茫茫,有些事似乎没必要太计较。

“那婊子到底哪里好?”她突然问。

小武没有吭声。

“你别装死,”她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差点儿把他蹬下床去,“李小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要是喜欢你们过去,我不挡你的路。”

“你能讲点道理不?”小武做出一点忍无可忍的样子,“除了冤枉人你还有个什么本事,那都是玩笑话,误会,你误会了,我说了不下一千遍了。你老这么折磨我对你有什么好?”

“我折磨你了?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你把我都快折磨疯了知道不?我对你哪里不好?李小武,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地折磨我。”她有些歇斯底里了,猛地坐起来,“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等着吧,哪天我把那些话念给你老妈也听听,那些话我一个字没忘,让她说说她这有本领的儿子干的什么光彩事,这口气我咽不下。”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坦白的:“随你怎么说,没有就是没有。”

“沒有,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敢对老天发誓吗?你发誓,要是你和她不清白出门让车撞死去,你敢吗?”

小武像是被勒住了喉咙,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她把他逼得太紧了,显然,说一句那样的话,对他很有利的。但毒誓怎么能乱发呢,虽然那不过是糊弄人的鬼话。他思忖许久,没有言语。

“你不敢吧,做贼心虚。敢给我戴绿帽子,哼,你等着吧,我和你没完。”

“我做什么贼了我心虚,我只是不想陪你继续无聊下去了。睡不醒明天怎么干活,挣不来钱一家人喝风屙屁吗,睡觉吧。”

“你睡你的。”她的声音凉嗖嗖,像是从冰洞里冒出来的。

她心里的闷气到底没有发干净,他甚至能听见她眨眼睛的声音。虽然他对她的这一套厌恶透顶了,但平静下来,他还是有些内疚,刚才该发了那句毒誓,也许就应付过去了。他心里明白,她希望听到那句毒誓,只是因为她不愿相信那事是真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事他干了,誓也是可以发的,毕竟,让她安然入睡是最大的事。有一刻,他几乎要主动地弥补那个毒誓了。

那样的事他做了两年了,以为自己藏得很好,那么远的地方,他是不会知道的。老婆是怎么察觉他的呢?事实上很久前他就露出端倪了,人总有马虎的时候。那时候她拿不出直接的证据,她无缝可叮,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他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可是有一天—大约三个月前吧,他们刚搬进楼上的那几天,微信里的聊天记录出卖他了。只是喝了点啤酒,手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家里的时候,他从来都是边和她聊边删除记录,再说他的手机有密码。可那天他睡着了,密码没有锁,聊天记录被发现了。当她把那一框框黑字展示在他面前,他傻眼了,大事不妙。他和她的聊天内容,让第三个人看见,他恨不得把脑袋戳进老鼠洞里去;就那些话,他用什么来证明他的清白也是苍白的了。她像捉住了贼似的感到快意,尽管看到的那一瞬间她的伤口就撕开了,但她可是抓到了她预谋已久的东西。

小武很是恼恨她,偷看别人手机,窥探到他的隐私了,要不,什么事不会有;她不知道,伤害也就不会存在,她还会沉浸在新房的幸福里,未来的日子冒着甜蜜的泡泡。很快,他的底气就泄了,她窝了一辈子的火,从各个角度给这对狗男女定性。哪有他的好果子吃。日子可是置下了,他最怕天黑的到来,从回家进门,直到半夜,要不是第二天早起挣钱,他觉都没的睡。他的出轨成了他们生活的主旋律,人家是党组织,他是腐败分子,交代问题,别无出路。他能做到的就是尽力开脱,避重就轻,跟她斗心斗智,无论她用了怎样的手段;假如他招认了的话,他头顶那稀稀不拉的几撮毛怕是长不到今天。

直到女儿期中考试得了奖,她的脸上才能见到一丝阳光,那也只是对两个孩子。那几天,县城里接连发生的三场悲剧,却解救了好多不相干的人,秀萍似乎也是把人生看破了,晚上他们还同了房。他算是从泥沼里爬出来了,但他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老婆有了新的玩法,遇上她兴致不错正好无事可做,就津津有味地表演那段聊天记录—她把那段话转发给自己了。女儿都六年级了,这把他的尊严伤害到最深。她时常拿自己男人和那“小骚货”在床上的事取乐,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猎奇者。

“你在她身上能干多长时间?”

小武涨红了脸,羞愤地扭过头去,“我告诉你,别给人头上扣屎盆子,我俩从来就没有那事!”

“她叫床的声音大吗?”

小武狠狠地瞪她一眼,指头敲得床边“当当”响,“你别太下流好不好,滚一边去!”

她自然不会去干其他事的,还会坐到他腿上来,脸上的表情完全就是他们初恋时的嬉皮笑脸。他的叫屈被抛到一边,“不要谦虚啦”,“反正便宜占了,也给老婆分享下嘛”。她的真实心理是怎样的呢?她再怎么嘲谑人生,也掩不住心底的痛恨和悲凉;从人之常情讲,她不愿意那事是真的。小武你招不招认,人家杜撰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情景,她偷窥过似的,某些细节做了特写,到尽兴处,就像她自己起了欲望。

“她高潮的时候被蝎子咬一口,像这样,”她拿自己的身体做模仿,歪鼻子瞪眼睛,口吐白沫,“看你还爱不。”

她这样的邪恶也许正符合她的真实心理。可是把自己男人的秃脑门和那小女人的私处联系在一起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小武在心里感叹,下流也需要天赋的。尽管吐此类言语的时候她避着女儿,但作为一个妻子总不该粗鄙到这地步吧,她出了门可是一个很本分的女人。他还在想,是否别的女人在家里也这样。有些事,你说出来比做出来更下流、更可耻、影响更不良。

有些事犯下了,就成了你一辈子的弱点。小武以前不大理解“英雄气短”是什么意思,现在他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了,必须栽在老婆那里,才可短,短得无路可逃;他甚至想出家了。

但是呢,他没怎么后悔。

老婆和他一旦怄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可是今天早上她给小武留早饭了,平日这时候小武该是动身去工地的了。他蹲在厨房里懒懒地吃着老婆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和葱花饼,葱花饼是她自己做的,因为儿子爱吃,不给他留早饭,他出去买着吃是要花钱的;也许是做多了呢。吃着老婆的饭,小武心里残余的一束烦闷消散了,他得好好干。每顿饭都用了心思做,做饭她从来不嫌麻烦,这点是她的一个好。中午回到家里,饭已经摆上桌,她却端了碗去卧室吃了,小武只是埋头扒拉饭菜,这样的气氛,两个孩子吃得小心,金金也不敢大声说话。从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她就爱来这一招了,和他对面走过,都看不见他的脸。你不能这样吧,买冰箱是一回事,那又是另一回事,两者不能往一起拉,随便哪天一不高兴就扯出那个事,简直让人反感透了。

小武在家里不痛快,他尽量多地在外面呆着,中午一吃过饭就回工地上了。工地上的娱乐不是扎金花就是打麻将,除了和吴莹莹在一起的时光,小武从来就不好耍钱的娱乐。他喜欢躺在没人的床铺上玩手机,吴莹莹一般也不午休,他俩聊一会儿。在她那里,和小武老婆闹的糗事好像过去了,她不再提那个“疯老婆子”,就像她不存在了似的。吴莹莹说巨老板又揽了一个新楼盘,只要小武上来,就有你的一块骨头啃。诱惑浓浓的,他到那里还当老板,一个人挣几个人的钱;那里还有个她呢。脸从手机上抬起来,望望戳在眼前的那栋刚建的大楼,他看着它一天天长高的,浑身长满了静穆的眼睛,小武的心被罩住了。他可是不敢冒险了,这里的活找得多不容易,来回一千多的车费够为难他了,就算有工程,他现在哪有资本,原本他还能折腾几下的—再说,秀萍能放开他去吗?小武不想和她聊工程的事了,这个话题让他很受伤。小武不能来新疆,好好的人脉不利用甘愿给人打工,吴莹莹吐槽了他的变化,被生活束缚住了;这一点,小武何曾不是惆怅呢。然而小武觉得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想见到他,她希望他上来,也许真的有工程,丢掉机会怪可惜,她把他当朋友。可是,她的语言失掉了往昔的腻歪,让小武有些酸涩,哪怕她像前段日子那样怀有些许怨恨;毕竟,分开快一年了,她只能把他当朋友了。

小武要她的照片,吴莹莹让他到朋友圈里看,小武就要此刻照的。她发过来一张,穿一件淡绿坎肩,眸子正在注视他,荡漾着眼前这个人的心。她喜欢穿低胸,也许她特意为他选了这个角度吧,盛夏的坦荡和热烈沿坡而下流入幽谷。曾经,他纵情在两座活蹦乱跳的山峰间,采撷那两颗粉红的小莓子,细嫩的脖颈,光滑的腰腹,都是青春特有的秀丽。老婆的那个年华,他似乎不怎么懂得享用那里的妙处,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在吴莹莹身上,只想把失去的补偿回来。她就是那种看起来瘦瘦的捏着肉肉的女子,和她做那事的时候他很容易想起哪里看到的话,在老婆身上,进去了还觉得在外面,在她身上,还在外面就觉得进去了。

他们是那种关系,但小武自以为他们的那种关系跟别人的那种关系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在哪里,他好像也拿不出什么理由。他们是老乡,在异地他乡有一种相惜的情感,他们跟着同一个建筑商奔波了三四个地方,这都没什么特别的。让他引以为豪的是,她是一个皮肤白净的女子,他比她大十岁,她跟了他那么长时间。他算是吃了棵嫩草,好多人用艳羡的眼光看他,他们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把人家挂上的。而且人家是一个三本大学生,施工技术员的工作,自己只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小包工。都怪自己那时候不好好读书,要不如今他不会是这样的命运,小学里他的成绩也是前几名,初中里和他差不多的几个人家都熬出一碗公家饭了。女儿考了好成绩时小武爱搬弄他过去的荣光,暗含着一种女儿随了他的优良基因的意思,老婆总会打压他,你那是自我吹嘘,那德行能念好书天下的学生都念成了,要真念成呢,也是她的造化,她就不会遇上这颗骚蛋子;女儿则要她爸拿出证据来证明他的成绩,她可是坚定的不愿意改变现实者,要不,就没有现在的这个她了。

这一茬人在外地打工的,像小武这样的占多数,只男人一个出门,有的把孩子丢给老人,两口子出来混,有的两口子都出门了,却不在一地。女人一年里大多时间没男人,男人一年里大多时间没女人,耐不住了,身边的相互照顾照顾有什么不可以;也有靠那個吃饭的。这样的事在外面不以为怪,留在家里的尤其在县城供给孩子的老婆,何尝不是也成了那种“学生妈”。假如自己老婆也成了那种女人—你不能因为她整治你就否定她的几分姿色—你小武该怎样地面对啊,对秀萍他是放心的,就凭他在外面能挣钱,她完全依赖于他,这么多年来过着清闲日子。老婆没完没了的“整风”运动,不就因为他负了她而她没有负他,心理不平衡,就这一点,他是不是该放下那股叛逆,从而也感到一点幸运呢!

他和吴莹莹的那种关系总有不同于别的那种关系的地方。那阵子吴莹莹被男朋友甩了—也许是她甩了男朋友,他也正苦闷,他的苦闷如及时雨下在她的空虚里;她虽有些不情愿,他却也成了她疗伤的港湾。一个女子孤身在外,会遇上不少困难,身边有个男人总会好过些。她也帮过他不少忙,他的识图纸多亏了她。他的脚被钢筋戳伤了,有一段日子,饭都是她买来给他吃的,她还帮他清洗伤口,他忘不了那副哀怜的神情。要说多了呢,他的心要伤感了。

小武手下的一个小工摔伤腿了住进医院里,那家里来找杜老板闹事。人家杜老板也是尽心了,住院费垫付了,这时候要赔偿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建筑工地哪能不出意外,他见得多了,人家建筑商把这个当做成本划在预算里,可他们这些小包工的损失呢,只能怪命运把你坑了;干活的人更惨,老板赔的是钱,他们赔的是健康甚至性命。小武当了几年老板,算是平顺,除了一个小工因为戴戒指被电烧伤过指头,基本没有出过安全事故。这下活儿靠小武和剩下的那个小伙子干了,剩下的那个小伙子很懒,嘴里牢骚不断,好像他自己受伤了才好呢。他们的活不能拉后腿,人家打主体可是要赶时间的,两个人的确太累了。小武建议杜老板再找个小工,杜老板一时也不好办,拜托小武多辛苦点,给他们每人长五十的工钱。小武想,辛苦就辛苦点吧,杜老板在烦忧中,替他担当一份,再说班也不是白加的,一天多五十元,他心里自我解嘲,现在可真是个二百五了。

工地围墙后面是科技局,一个大办公室的窗子正对着他们的楼层,小武能看见房间里干部们工作的模样。有一个戴眼镜的从早到晚坐在电脑屏幕前,几个女的低头玩手机,很难正面看一眼她们的脸面,一个穿白衬衫的半老头爱端着杯子立在窗前看他们施工的场景,或者拨弄窗台上的两盆花。小武很羡慕那些干公事的人,收入稳定,坐在空调房子里,太阳再红热不着人家,玩手机喝茶也是上班。可那些人还爱无病呻吟呢,什么没地位啦待遇低啦清贫啦,你们知足吧,能端一碗轻松饭,不过是你们命运好罢了,清闲地享受时光,多好的报酬。

这辈子他已经这样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佳佳的念书他很满意的,六十人的班经常是前几名,语文稍微差了点,也不下八十分呢。小武他们念书那阵子,数学能考个八十多分就是尖子了,语文呢,更少了。要这么说,人家城里的教育可是很先进了,要是在老家的小学里念,佳佳的成绩指不定有多糟糕。可是孩子负担多重,背那么沉的个书包,吃过晚饭看不了几分钟电视就要去写字,才十多岁的孩子就戴上眼镜了。他们那时候念书多简单,不是语文就是数学,老师经常不进教室,他们连上课铃下课铃都分不清楚,有时候他们从早上玩到中午没写一个字就回家吃饭去了。下午干脆就逃学了,上树掏鸟,下河游水,偷人家地里的黄瓜,给人家胡瓜里拉屎,凡是少年能想到的坏事他们差不多都干了。

云云的儿子和佳佳同岁,比佳佳低一级。云云媳妇说她儿子经常补课,补数学补英语,放学了补,星期天补,就补课费一年至少三四千元的。云云儿子经常补课也没见得成绩好到哪里去,总有不适宜于念书的学生,那些老师补课不就为挣几个补课费吗。佳佳学习好,给他家减少了一个大负担。就佳佳那样的成绩,老师还要求补语文呢,小武因为没让孩子去补,老师把座位调到后面了。小武下来给人家送了一桶胡麻油才把女儿的座位调回去了。城里的教学质量高,城里老师的师德可真不敢恭维,他可以拿出很多件身边的事反映这个事实。小武的发小林生在县城做蚊帐生意,当老师知道了孩子爸在干什么,给了孩子两百元让在他爸那里买个蚊帐。小林给那老师最好的蚊帐,只收了本钱—老师的本钱哪里敢收!后果马上显现,他儿子的座位被调到最后一排,经常罚站,三天两头地叫家长,他收了人家一个蚊帐的钱,损失怕是不下十个蚊帐了。

因为赶工期,中午时常要加班,不能回家里吃饭了。小武在饭馆里随便吃点,歇息的时候,提一瓶啤酒喝喝,现在又能天天喝上了,生活滋润了许多。秀萍不时地打电话过来,他再忙也要耐着性子说两句,配合人家的监控。小武心里苦笑,我忙起来尿都夹着,想犯个错误也没时间啊,每晚睡在你身边,再说,她远在千里,总该放心的。可是呢,只要闲下来,小武就要拿出手机,看吴莹莹有没有给他说什么;什么也没有,发个表情逗逗她。

“这样不是很好吗?—嗨,很好的。”一天的午后,小武坐在操场的杉树下喝完一瓶啤酒,怅然地望着远方的山峦,感慨了这一句。

有空聊聊,知道她还好着,不至于相忘于江湖。

小武每天回家前习惯性地要检查一下手机,看微信里和吴莹莹的聊天记录删除了没有,她换了新头像,他把她的名字改为“监理部小李”。老婆最近对他好点了,开始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而不是那个小骚货的野汉子;她仍然拿他们开心呢,却充满了幽默,成了他家生活的调味剂。

接连下了两天雨,小武美美地休息了一天,睡得快醒不过来了,待完全醒过来,女儿中午放学回来了。秀萍一块的几个谋划着搞家庭聚会,小武也得参加。这种事在县城成了时尚,吃饭,K歌,发微信圈,小武却反感这一套,要是他不支持老婆去参加呢,也显得太抠了。

那晚小武带了两个孩子硬着头皮去了,自助火锅。四个豆腐渣一样的女人,秀萍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她出门前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三个男人,一群小孩。高个子圆脸的那个跟她们的裁缝师有一腿,她腮边的那颗黑痣是标记,秀萍常给小武讲她们厂里的八卦;她现在可是一次不讲了。一开锅气氛就来了,只要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热闹,四个女人顾着维护孩子们的秩序,小武和那两个老公喝啤酒。胖的那个比小武大一岁,跑黑出租,腮边黑痣的老公,小武在心里很同情他,和小武一样瘦的那个比他小一岁,搞搬运,一身肌肉疙瘩。三个都是那种不怎么外向的性格,却谈得来,他们都来自农村,在城里供孩子上学,三家里只有小武在县城有房子,老公没来的那家也有房子,她老公是老师。

三个男人没吃多少菜,啤酒喝得很有状态。认识之前他们就知道小武当老板,以为他现在还当老板呢,他那么轻松地买了房,那两个对他充满了钦慕。錢难挣,人人都混得不容易,没有后路。他们聊果园,聊远方。

“我们虽是农民,可是光靠几亩土地呢,简直就是失业了。”

因为王兵(也许叫王斌)的这一句玩笑,他们三个都感慨了好一阵子。他们主要聊房子,房价到底会不会涨,买房到底划算不划算,这方面小武是权威。他们两家的情况是要买房都得贷款,这对一个没有稳定职业的人是个大风险,小武心里有点嘲笑他们自不量力的意思,忠告的话不大好说,谁都对生活有奔头。可是总得诚实啊,小武把他们引到廉租房上面,负担轻,房子一样住了,实惠。

几个老婆也玩得很热烈呢,这个照相那个录视频,然后几个脑袋聚在一起看手机。老师夫人接了个很长的电话,大家不得不停下喧闹,她说着什么孩子小升初考试报名的事,就像她自己是老师似的,她完全可以走出包间去打电话的。小武对她那种卖弄的语气很是看不惯,走到前台买来一箱露露给几个孩子喝。腮边黑痣骚唧唧地夸奖了老板的大方,老师夫人接着电话还忘不了引导孩子谢谢叔叔。小武可是为秀萍脸上争光了,花几个小钱算什么。

吃完火锅,下一环节就是去歌厅,地方早定好了。三个男人先要带孩子回家,那种场合孩子不适宜于参加。回到家里,小武却不想去了,洗了个澡,连微信没看就迷糊了。他被电话吵醒,老婆叫他来接她,歌厅的鼓点响得很狂暴。都快十二点了,小武的车上了滨河路,两边的路灯眨着温柔的眼睛,深夜的风很清爽,河边的摊点上还有年轻人在喝扎啤。小武拐了几个弯才找到那家歌厅,秀萍搀着老师夫人的胳膊站在一根电杆下,就像两个被拐卖他乡相依为命的妇女。上了车两个女人还在兴致不减地说他们的唱歌,教师夫人说小武今晚没来多可惜。小武从教师夫人嘴里得知那两个老婆和瘦老公还有半路叫来的她们厂的几个仍在唱,两个女人在后座上窃窃地谈论着什么。小武把老师夫人送到楼下才回去。

下了车,秀萍一下醉了似的软在小武胳膊上,这女人在那里也喝了不少。电梯出故障了,扶个喝高了酒的女人步行上到十一楼可不是件轻松事,这女人嘴里还要说个不停,她唱什么歌了,她唱了《成都》,谁和她合唱却跑调了,跑得她找不着调了。老婆把楼道当自己家里一样,小武让她声音小点。他们走走歇歇,女人还说她跳舞了,今晚她可是放开了跳,满场子都给她喝彩了。小武问她跟谁跳的,老婆说她跟成会计刘裁缝都跳了,刘裁缝舞跳得不错呢。刘裁缝小武见过一面的,小个子细眼睛,那样的男人也能惹女人喜欢。小武想这女人要是把自己放开了,背着老公什么事干不出呢,只要男人给足了诱惑,小武他以前真是大意了。

进了家门,小武拉秀萍进卫生间洗脚,他让她坐在马桶上,要给她洗。从今天起要对自己的老婆好点,她没给自己男人戴一顶绿帽子,在这年代里,她真是个好女人。她的脚趾甲还这么精致,皮肤还这么细嫩,小武用心地捏脚趾头,一些往事翻滚在心头。他给吴莹莹也洗过一次脚,因为脚受伤的时候她照顾了他好一段时间。老婆还在说刘裁缝和腮边黑痣女人的风流事,今晚当着那么多人他们还搞暧昧呢,她的那种语气让小武很不舒服。今晚小武和那胖子军民在一起聊得很投机呢,就一顿饭他觉得和军民建立友谊了,金金要吃虾军民细心地剥了一堆,那么朴实的一个人。

“不要再说他们的破事了好不好,你不觉得对军民太残酷了吗?!”这话说出来,小武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

秀萍愣了愣,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冷冷地盯着老公。终于,她一字一句地说:“是吗?你觉得残酷吗?那么,李小武,你是怎么对我的呢?不残酷吗?”

小武无言以对,垂头坐在地板上。他静待她的教训,今晚她备足了状态和理由。她一脚踢开洗脚盆,小武的衣服被浇湿了。她却转身趴在马桶盖上哭了起来。小武默默地去换衣服了,让她哭吧,自出事以来,她没有当着他哭过。她在卫生间里哭诉自己的憋屈,在卧室里也听得很清晰,她把自己哭得像个苦命的寡妇似的。这大半夜的,影响不好,去安慰一下吧。她却一甩胳膊,小武被推到墙角,水龙头接管破了。小武忙关闸阀,闸阀锈死了,一用力,把阀断在手里。一时卫生间里水流成灾,小武拿塑料袋和胶布堵水管,那么大的水压怎么堵得住,他弄得浑身湿淋淋,可是没办法了,哗啦啦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响亮;最害怕把人家楼下渗了。小武瞪了一眼,她早不哭了。小武打扰了物业,把那一栋楼的上水都关掉,险情算是暂时解除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叫来了修理工,不到半小时就搞定了,水龙头和闸阀都换了,这个过程小武观察得一丝不苟。小伙子要了一百元钱,小武客客气气地给了;待送走人,他心里却有些不爽。把个卫生间弄得这么狼藉,他一面打扫一面研究那里,两个水龙头也就值二三十元,就是说,人家一阵阵挣了七八十元。假如自己学会修水路,也是一条活路呢。小武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在工地上找了水路工的家当实践起来,热缝机那玩意儿很好用。晚上他就把厨房的闸阀换了,成本只二十,节约了五六十,排除了隐患。

小武妈在老家惹是生非了。他妈和他三婶分分和和了一辈子,这回又因为院外巷子里的那段水渠。那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争闹之中他妈被他二婶推倒在泥坑里;他妈躺到他三婶家炕上去了。

小武用尽心思,也劝不动他妈回家。无奈,给他大舅打了电话,他大舅开导了一番,他才把他妈哄回自家炕上。老人在家里数落了儿子几句,又骂上了那一家子。小武给他妈下挂面吃,都一天没吃饭了。他妈不想吃饭,叫着头疼,也是呢,那么大的脾性,又感冒着,能不头疼吗。

小武想把他妈接到县城里住一段日子,他可不愿意再让老人受三婶的气;问题是,三婶即使不再闹,他妈会不会消停,小武对他妈的人可不放心。这事总得先和秀萍通通气。秀萍一听就郁闷了,把他妈恨得。小武现在可是学聪明了,说着各种软话巴结秀萍,这不是特别时期吗,我家里跑来跑去要耽搁活的,再说,老人放家里,指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来,有个三长两短,还不是你我的事。秀萍鼻子里咻咻地出气,她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耽搁小武的挣钱吧。

傍晚时分,小武收拾好家里。就要出发了,他二姐小梅骑着摩托车跑来节外生枝,老人受了那么大屈辱,不能就这么罢了,她要见个高低。她那一番言论起了负面影响,老人开始摇摆了。小武对他姐这种做法很反感,平日里孝敬不了老人几回,遇上这档子事就积极得很。小武支走了他姐,载了他妈来县城。

小武妈见到孙子,闷气散了大半。家里气氛不一样了,金金高兴得跳上窜下,对他妈的话也不大敏感了。小武妈洗洗锅拖拖地,秀萍中午能休息一会儿了,这个家添了一份温馨。小武的侥幸没活过五天,他从她们的脸色能看出来。秀萍在被窝里要嫌恶一阵子他妈,不讲卫生啦,厨房里的灶具乱摆放啦,上厕所冲不干净马桶啦,后半夜爱起来吵啦。

小武腆着脸做秀萍的思想工作,都七十岁的人啦,一辈子的积习一下子能改得过来吗,你总得担待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起码在老家里把二亩园子看着,总能卖几个钱的。小武妈也要瞅着秀萍不在的时候说她的不是,小武还得耐着性子听。小武妈和秀萍不和睦多年了,尤其生下金金后,因为秀萍要跟小武去外地,小武妈不给她看孩子,婆媳闹得一个不跟一个说话了。小武爸去世的那年,秀萍带两个孩子去县城了,一边看金金一边供佳佳上学。秀萍和家人的不合,小武悲哀,他身在外地,心里总是忐忑,他最怕电话响起;如果说小武和吴莹莹的好秀萍也要承担一份的话,她在家里的不和睦占了主要原因。

不要说秀萍说他妈,他妈的有些毛病他也看不惯呢。有些事小武挺为难的,儿子给她讲道理却听不明白。她在这楼房里不好好住着,嫌这嫌那,嚷着今天要回去明天要回去。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改不了说冲动话的毛病,一高起来就抑不住调了;这给秀萍留下多少鄙夷她的把柄。有时候小武想,自己能混到如今这一步很不容易了,他得克服多少他妈身上的不良基因上啊。秀萍一天不下三次地问小武他妈什么时候回去,再这样下去她就疯了。小武说他也希望他妈早点回去呢,等老家里平静点了,再过几天就回去。再过几天是几天?就三五天嘛,花椒快熟了,花椒熟了不回去也不行的。秀萍又说他妈把金金调教坏了,在孩子面前说不好听的话了,取笑她是“城里穿裙子的咪咪”。

“我妈那是逗金金乐嘛,她的唯一孙子,一年见不了金金几次,宠起来就没分寸了,没有恶意嘛。”

“我的孩子,她凭什么宠。”让她刻骨铭心的那一段苦难史又翻开了,“金金拉稀了五个月,她给灌了几回药洗了几回尿布?我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儿子,她有什么资格宠,喊一声奶奶都便宜她了。”

秀萍怎么就那么容不下他妈的存在呢!小武怀疑她俩背着他闹了什么矛盾。她们那样,最受伤的是小武啊,一个的老公,一个的儿子。秀萍不在表面发出来,这一点她很给面子了,尤其她没有在他妈跟前亮他的老底。秀萍会在卧室里拿小武出气,小武嬉皮笑脸地忍受;她逼急了,他就抱住肚子叫著胃痛。小武还要拿出木香顺气丸吃,说他去医院看了,这药吃一段日子不见效的话需要检查胃镜,千万不能生气的,他忧伤地望着屋顶长吁短叹。秀萍看看小武的脸色,拿起药盒看了说明书,捏一袋给自己,“我也需要吃这药呢!”

不顺心的事接连不断。顶楼铺地板,小武家的屋顶渗了。秀萍激动地要找他们,小武劝住她,自己去了。干活的人在吃盒饭,主人不在,小武向他们反映了情况,希望以后注意着。秀萍回来问什么情况,小武撒谎说那家答应做墙面的时候把他家的修补一下,装修房子渗水是难免的,等一段时间他们做好就是了。小武妈对儿子的这种大度很不满,应该让他们赔偿的,就有个吃亏的本事,末了又说上了楼房的弊端,惹得秀萍也反感了她。好在屋顶那里没有起泡,却留下了一圈烟黄的痕迹。这可是新房啊,躺在床上,不由得往那里看,看着看着,人的心似乎也被这烟黄洇湿了。

那天吃晚饭小武胃口不佳,吃得少,菜剩了一盘。这么大热天气,放明天吃就不好了,这又是一个提冰箱的借口。小武没有接话茬,望着吊灯唉声叹气,今年怎么这么背,不顺心的事一件接一件。小武不过是发发怨气,有那么个转移注意力的用意,以博得秀萍的同情,不要老跟他过意不去。他妈却认真起来了,小武今年是本命年,三十六是个重要的坎儿,该是红火着才好,要不,找个阴阳禳解禳解。这个话题让婆媳俩有了共同点,女人都迷信,小武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临睡时秀萍给小武说起他们村的王阴阳,信的人多,听说很有本事,什么时候请他来。小武并不迷信那些东西的,不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她的好意报以嘲笑,他越来越认识到“柔软的舌头”的好处,现在太忙,等他过生日的时候再考虑这个事吧。小武抓住老婆的迷信,给她讲上了家和万事兴,反之,一个家里如果关系不融洽,嚷嚷闹闹,相互折腾,那是一种内耗,晦气就容易趁虚而入。

秀萍喧宾夺主,又教训上了小武:“倒有脸给我讲道理,你不干狗男女的事,我会折腾你吗?我以前跟你吵过几回架?好日子没过几天,就骚情起来了。你泡那个小妖精—骚毛野盗的哪有一个不晦气的—大把大把的钱花了,气得我一段日子吃饭没胃口,睡半夜醒来,一想起你们那龌龊事我心里就泛黑血。你有本事和她过日子去,快活够了,到最后还不是回到我身边了,吃我的饭,睡我的觉。你那么了一场落了个什么好,把自己女人折磨成这样,你划算吗?你个混头,你忏悔吧,给我下跪九十九次都抵消不了你的罪过。”

小武从来没这么服帖地接受过老婆的教训,他被揪长耳朵听着。听着,就有鼾声了,被老婆掐一把,醒来,配合人家的质询。

秀萍特地从她爸跟前问了禳解之事,她爸却给她泼了冷水,王阴阳不好用,请一回至少得打发五六百。秀萍也就打消了这念头。不过她爸说到另一个办法,龙潭寺的泰山爷,敬奉的人多,很灵验,去要个红匾条戴在身上。

佳佳快要小考报了,在上哪所中学这个事上两口子有了分歧:小武的意见是上实验中学,注重学生的能力培养,孩子负担轻(这是他从孩子班主任那里听来的话);秀萍坚持上城关中学,老师抓得紧,竞争力大,有利于孩子的上进(这是她从当老师的堂哥那里听来的话)。要是在过去,这等大事,都是小武说了算,现在局势变了。他们各有自己的见解,却都没底儿。最后,小武打电话问老同学余罡。余罡建议上实验中学,教学有特色,学生竞赛获了多少大奖,在全省都算得上名校,要能考上人家的实验班,个个是名牌大学的苗子,再说,不久他们小区往实验中学那边的公交要通了,孩子上学多方便。到底是当官的,说话能抓住关键。老婆的主意直接改变了,就实验中学了,到时候余罡还能帮上忙。他们甚至开始谋划给余罡送什么情了。

初一这天中午,秀萍领着小武去龙潭寺泰山庙。小武第一次来这里,一座沉静的寺院,香烟袅袅,小武一进门就被这种气氛笼罩了。寺中没有一个人,两棵古柏肃穆地立在庙旁,秀萍把脑袋探进一个格子窗看了看,出来了一个留着长胡须的护院。护院打着哈欠开了门,领着小武两口子进了庙,泰山爷的目光清澈而悲悯,如雨露般洒进小武的心里。他们跪在神案下燒香,小武暗自祈祷,吴莹莹的脸庞在脑海深处一闪,阿弥陀佛!他连忙挣脱出来,默默地念着秀萍进门前教给他的祷词。他侧目瞥了一眼秀萍,她双手合一,脸面平静,注视着泰山爷,比他虔诚了好多。

她在祷告什么呢?

小武押了一百元的香火钱,要了一条红匾条。阳光明晃晃地从树顶泄下,什么鸟儿欢快地叫着。小武把红匾条拿在手里,出了门,秀萍吩咐他要装在上衣袋里,回去了做个旗子戴在腋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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