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
李少君的诗和他对“草根性”的提倡,在近些年的诗坛上产生的影响,隐含着一种对诗的“贵族化”倾向的反叛意味。其实,在我看来,所谓的“贵族化”和“平民化”之间的区别,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在对诗的进入方式和欣赏态度上存在的不同方式。对李少君的诗及其提倡的“草根性”,尽管可以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是从根本上说,我们还是以诗人的作品为依据,分辨其内在的艺术素质,作为判断其诗的价值之所在,才能确定一个诗人所追求的是什么,以及确定他诗的价值之所在。
读李少君的诗,首先给人的印象即是他的语言的通俗易懂,似乎一种非常平民化的“草根性”。但是众所周知,诗是一种高品质的文化呈现,如果一味地在通俗易懂的层面上绞尽脑汁,庸俗化地理解所谓“草根性”,势必会降低诗的艺术品位的。李少君的诗如果是这种意义上的“平民化”,也不可能有现在这种影响。
那么,我们需要从什么角度切入他的诗的内在品质,从而对他的诗作出价值判断呢?本文想提出我的个人看法。
人们通常对诗人的生存方式誉之为“诗意栖居”,既然是诗意栖居,当然就不仅仅是“开门七件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的满足,可是作为人的生活必需品的存在,又是人生存的第一要义,是人能够活在这个世界的前提。李少君的诗,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人们的这种日常生活方式中,发现并捕捉其中隐含的诗意。这也正是人们在阅读他的诗时产生一种亲切感的根本原因。诗意栖居中的日常行为,正是李少君从中发现并捕捉其诗性存在内质的一种机缘。如果说李少君诗中的平民化和草根性倾向,其所以能够成为人们欣赏他的诗的因素,正是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启迪了人们从自身的日常生活中发現诗意。可以说,每一个人都会在日常生活中经历过无数的细节行为,产生过若干瞬间的思绪;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蕴涵着诗意的。李少君有一首带有宣言意味的短诗《致——》:
世事如有意
江山如有情
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
这短短的六句诗,既是他的宣言,也是他对诗的期许。而我们正是从他许多看似不经意间的一闪念思绪和细节动作中,读出了许多诗意和诗意栖居的“挥动”的。
通观李少君的诗,其一大特色就是在“行万里路”中产生和触发的诗性灵感。他在《自道》一诗中写到:“在荒芜的大地上/我只能以山水为诗/在遥远的岛屿上/我会唱浪涛之歌”,这种因时因地而触发的诗性感受,正是他的诗的一大特色。在“青海的高原上,无数野花摇曳/芳香四溢,在无风下愈加清爽/羊在低头吃草,山在守护/而一朵云独自在天空休息”。在这种宁静的观察中体味诗意,或许是许多人曾经有过的经历,但是“一朵云独自在天空休息”这种领悟,却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思路,因为他写出的不一定是真实。云一般不会“休息”的,它显然是一种心绪的呈现。
在宁静的状态中体味诗意,往往因诗人自身的心绪而赋予自然之物以不同色彩。所以“云独自在天空休息”一定是诗人心态的呈现。可是当诗人处在另一种情境中时,诗的情绪色彩必定是另一种风味。且看《偈语》:
一团黑云笼罩下的山间小城
大片白云映照着的海边寺庙
我一路独自开车
从交加大雨中抵达明媚晴空
迎面而来的鸟鸣对我如念偈语
从这幅画面中我们读出的是动中行为以及动后的瞬间感悟。这样的诗未必有多么深奥的含义,但却既真实又富有诗意地呈现了一种状态。“鸟鸣对我如念偈语”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发出的感慨,也许连诗人也未必能说清楚他意涵何在,但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灵思。
诗人的生存姿态,即是在这种动静的交替中不断生发出灵思妙悟,有时甚至是主观上强加或制造出一种境界,让人去触及某种情境的。寂静是一种境界,但是悉心体会和进入这种境界,诗人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实现。李少君在《寂静》这首诗中,先写“这小地方的寂静是骨子里的”,接下来是“春水”,“青石板”,“藤与草”,“一只小鸟”,等等,经一系列的呈现之后,笔锋最后转写:“寂静的,还有孩子敲打门窗的声音/——寂静,是被敲打出来的”。这一“敲打”出来的寂静,真正可以说是“此时有声胜无声”了。从人的感受上说,寂静是一种无声的状态,但是在过于寂静的状态中,反而是要以声音的存在和衬托更能显示其寂静的。譬如夜半时的寂静因听见一两声敲击的钟声或梆声而更增强其气氛。李少君的这种表现手法,也可以说是深得我国古典诗词之神韵的。
诗人必然是生活中的有心人。但是做有心人而不必时时处处有意识地去寻找诗意。我们经常读到一些让人感到矫情的诗,就是因为它们的诗意是被诗人故意地勉强地“挤”出来的。一个有灵气的诗人,他的诗性和诗意是从心灵深处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李少君的《傍晚》一诗,写的是他在傍晚时“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他写夜色的渗透,“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而他的声音推开推远又聚集围拢,“我喊父亲的声音/在林子里久久回响/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最后: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读到这种“豹尾”式的结句,任何一个有诗性感悟的人,都会为诗人的奇妙感觉而惊叹吧。这首诗通篇都是以感觉写声音,这种通感手法的运用,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却使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一种非常奇妙和甘之如饴的味道。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少君的明白晓畅的诗歌语言,比起某些故作艰深的装腔作势之作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诗人在生命过程中不断积累起来的印象,会在某一瞬间突然闪现出它的诗性蕴涵,而诗人恰好又捕获了它的诗性之光,往往会因此而写作出一首好诗。这种状况在李少君的诗中也时有体现。《一块石头》就是这样的诗。他只是写了“一块石头从山岩上滚下”的过程:石头的滚动“引起了一连串的混乱”,从小草、蚱蜢、蜗牛、蝴蝶的躲避,到落入小溪而溅起了浪花。最终石头落入一堆石头中安顿下来,被泥土和杂草掩埋。这样的叙述未免乏味,然而李少君的出奇制胜还在后面: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看到的这一幕
才发现这块石头其实是落入了我的心底
这两句语不惊人的诗,把生活的沉重感传达得如此平凡和平淡,但是细心体味,一次非常平凡的生活印象被借喻成一种生活经验和体味,却在平凡平淡中闪现出诗性的光芒。对于李少君的诗而言,正是这种通俗而普通的生活感受,造就了他的诗歌“草根性”的气质,同时也呈现出他作为诗人的诗意栖居的普通人的形象。诗意栖居固然是一种相当文雅的说法,但它的内涵其实又非常平民化和通俗化。它应该同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血肉相联的。
如果我们把诗意栖居仅仅理解成一种悠闲雅致的茶余饭后的低吟浅唱,是一种无关生存体验的文字游戏和卖弄,必然会使诗的存在价值受到损毁。在李少君的很多诗里,往往呈现出一种在平凡平淡的生活现象中,却暗含着让人深思的精神现象。他写过《中年之悟》:“人到中年才醒悟:人生乃一场盛宴/酒已酌,菜已上,但大家其实没有什么吃的兴趣”,这种比喻暗含着些许调侃,然而却写出了一种相当普通的精神现象。诗中对“生活宛如一团乱麻且将自己缠入其中牢牢缚住”的感受可谓刻骨铭心。在诗的最后表明了一种生活姿态:
我也不再是烟花般爆发瞬间灿烂
但我有了精雕细琢的工匠的沉着
和足够的耐心,我的耐心如流水
持续且绵延不绝……
这是一种对生活本身的领悟,还是寄托着自身对诗歌艺术创作的期许,或者就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它所写出的,其实就是人的生命过程中无法回避的精神困境。但是困境必须保持的承受力和忍耐力。诗人之所以不断地在生活中感受着精神困扰的压力,而又不断地进行着精神突围和对未来实行谋篇布局,正是他们生命存在的价值所在。一些浅薄者往往在看到这种现象时,以多愁善感或自作多情嘲弄他們,其实是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愚昧。
在《都市里的狂奔》中,李少君描述的“狂奔”现象,显然隐喻着表面现象同心理现实之间的隔膜。莫名的狂奔无意间给别人带来的不安,甚至是恐慌,暗示着不同人群间的互不信任。他甚至不惜现身说法:自己因为“眼尖脚快冲过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年老的黑人司机却不慌不忙回头慢悠悠地说/别急,当心警察怀疑你是逃犯!”而尴尬的他竟然暗想:
我一怔,莫非他一眼看出我像一个都市的逃犯?
不是黑人司机的歪打正着,而是诗人内心暴露出一种对生存环境的逃离心态。李少君的诗,时常会有一种在诗的结尾处出现的转折,它有点像我们古诗所常见的“卒章显志”的现象,但他的卒章并不在某种结论上,而是以思维的转折来引发人们的思考和联想。李少君在诗中的这种“像一个都市的逃离犯”,或许正是他的潜意识中的精神困境的呈现。他的不少诗中对大自然想象的迷恋,他把生活历程中那些身处山水之间的心灵体验,都一一呈现在诗的字里行间。可是即使如此,我们仍然能够从他的这一类诗作中读出他的隐忧与牵挂。
《文成的青山》在李少君的诗中,算得上是一首颇具梦幻色彩的诗。当他置身真实的青山时,却又“恍惚之中/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青山,浮现眼前/我不能相信,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确信这不是醉梦,就像我不是青山的倒影”。诗人虽然一再地以清醒的目光看着重重叠叠的青山白云,明知其不是故乡,可是最终仍然不能不浮现出故乡的情景。最后,他只能写下如梦似幻的真实场景中浮现出脑际里的乡愁。
——那个端坐在酒楼上的人是我吗?
还是那个低头前行的僧人是我?
抑或,是那个垂手站立在桥上看风景的第三者
是我?!
这种对于现实与梦境的追问,从根源上说是乡愁的潜意识的浮现,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亦真亦幻的“我是谁”的追问呢?或许李少君是被一种乡愁所纠缠,或许他是在现实的困境中寻求精神的出路。不管是什么生存状态决定了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它至少表明,李少君并不是一个仅仅寄情于山水的人,他的思绪中显然透露更深层次的精神追问。至于这种追问能否得出明确的答案,似乎不是诗人的任务。
每每在李少君沉浸于对大自然的种种美好体验之际,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同时升起些许隐忧。他的试图融入当下美景的愿望,却总是被一种虚无之感所困扰。正像他在《虚无时代》中所担心的那样:“青山会不会被搬迁,月宫是否终有一天拆除/而每一个人的故乡,似乎都正在改造之中”。“留住乡愁”之所以会成为一代人的心声,是因为当所有人都失去故乡之后,我们的文化之根何在?我们是否都会成为漂泊尘世的浪人?“乡愁”的产生,意味着归属感的失落,诗中的乡愁,更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当李少君在诗中一再地以自然的景观作为抒写的对象之际,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在寻求一种精神的寄托。他曾经写过一首题为《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的诗,不无炫耀地声称自己“总是能寻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就如动物总是能寻回自己的巢穴/将身体蜷缩起来”。这种自我的精神安慰,在某时某地的短暂期间,或许是一种精神疗法。它的背后其实仍然是对困境的躲避而已。作为一个处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一个“渡者”,我倒以为他的《渡》,倒是十分真切地写出了自己的精神处境的:
黄昏,渡口,一位渡船客站在台阶上
眼神迷惘,看着眼前的野花和流水
他似乎在等候,又仿佛是迷路到了这里
在迟疑的刹那,暮色笼罩下来
远处,青林含烟,青峰吐云
暮色中的他油然而生听天由命之感
确实,他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道怎样渡船,渡谁的船
甚至不知道如何度过黄昏,犹豫之中黑夜即将降临
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被一种迷失感所左右的诗,其实深刻地写出了非常真实的精神困境。诗人在某种情景下萌生的心态,也许是稍瞬即逝的“一闪念“,也许是长期积郁的爆发,从个人生命体验的角度看,不一定有多大的意义。但是,一旦成为一种诗性的象征,它就是具有时代性的立体雕塑。《渡》这首诗也许在语言表达的方式上并非尽善尽美,但从象征的意义上,它却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一个诗人的全部创作,常常被作为他的精神成长的写照。对于李少君来说,要做这样的研究还为时过早,因为他的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现在而言,他不仅创作甚丰而且潜力仍在。不过他的创作至少说明,一个诗人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地发现一些诗性写作的题材,是十分可贵的品质。能够意识到自身作为诗意栖居的自然状态并真实地加以表现,既不刻意拔高,也不存心贬抑,这应当是我们这个时代有良知的诗人应该具备的基本品质。
作为一个尚处在年富力强、创作精力旺盛年代的诗人,我们对李少君寄以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