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宇
在散乱堆着柴禾的墙角,布满尘灰的对窝显得毫不起眼,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独守乡野。此刻,她的心境或许正如寒风中冰冷的身体般充斥着落寞,却又留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与温度。近几年出生在城里的孩子们回到村庄,谁也不曾注意到她,只偶尔觉得这块石头的造型有些奇特,轉念便不再有任何兴趣,可对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出生的我而言,看上去饱经沧桑的对窝却让我魂牵梦绕、心心念念,那些欢快的记忆总在卸下面具后的都市夜里如花绽放。
听父辈们讲,在机械化尚未普及的年代,对窝像石磨一样,在村庄里有着独特的地位,舂米、捣粉,常常都得围着她转。对窝也不是每户都有,往往好几户才有一个,因此有时也需要大家排队等候。或许,在大家排队时的家长里短中,对窝心里曾有过少年的意气风发。不过到我们这一辈,对窝的独特地位开始发生变化:舂米、捣粉全都实现了机械化,对窝被时代的浪潮狠狠地拍在沙滩上,身上的光环在人们日常的漠视中渐渐褪色。这是对窝不得不面对和接受的命运——远离父辈们生活的中心,被遗弃在散乱的柴堆旁或斑驳的墙角下,漫漫长夜唯一与她做伴的只有守门的黄狗。
或许正因为对窝不再是人们日常所用的工具,反而成为村庄少年更为珍贵的生命烙印。
村庄有正月初一大早吃汤圆的习俗,这几乎是每家每户必不可少的过年功课。吃汤圆固然是一种享受,但像我一样的少年,则更喜欢年前父辈们准备汤圆馅的欢乐场景。或许这也是对窝的命运江河日下后,一年中唯一能找回当年荣光和唤醒内心自信的日子。大概除夕半月前,仍留存着对窝的人家便将她从柴禾堆中搬出来,用清水洗尽她身上厚厚的灰尘,然后斜放在屋檐下,让冬日的暖阳将她身上的水分晒干。不几日,就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趁着暖阳,端着盆子捣汤圆馅了。盆子里装的是捣汤圆馅必备的原材料,有黄糖、炒花生米、黑芝麻、核桃仁,有的还会加入少许晾干的橘子皮。有经验的父辈们都知道,这些原材料不能同时放入对窝,要先放炒花生米,再放核桃仁和黑芝麻,最后再放黄糖,如果要加点橘子皮,则可以和炒花生米一起加入。
捣汤圆馅是个体力活。从放炒花生米开始到汤圆馅新鲜出炉,往往得耗上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父辈们通常会将外套脱掉,再摆开架势,双手握住对窝棒,一棒一棒地捣。要不了一会儿,额头上便已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为防止汗珠掉入对窝里,要赶紧用衣袖擦掉。父辈们休息的间隙,便是围在对窝旁嬉戏的少年们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好几个少年,你争着捣一棒,我争着捣一棒,都争相表现,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接力赛游戏,乐此不疲。比接力赛更吸引我们的是对窝里香气不断弥漫散发的汤圆馅。少年们围在对窝周围,目不转睛地盯着汤圆馅的变化,眼神里透着几分渴望,口水咽了一次又一次。少年们那点心思早被父辈们看穿,无论哪家,都会给大家分食一些。弥漫着香气、浸润着薄油的汤圆馅,俨然成了少年们眼中的珍宝,舍不得一口吞下,得攥在手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吃。穷困的村庄,每家每户的汤圆馅口味都大同小异,但大年初一早晨的这碗汤圆却是被所有人铭记的元素或符号,甚至成为共同的精神特质。汤圆馅的香甜持久弥香,至今仍回荡在少年们的口齿之间。
围坐对窝,沐浴暖阳,父辈们还会慵懒地拉起家常。这是由对窝延伸开来的一场充满温馨的故事盛会。父辈们有时回忆过往,有时聊起奇遇,有时谈谈年事,有时也展望未来。无论谈及什么,他们热情洋溢的对话皆能成为村庄里动人的篇章,令我心醉神驰。我不知其他少年是否也像我一样,沉醉在父辈们的家常闲聊中,至少多年以后,当我想起对窝时,仍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些温情的画面。它们就像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样,逐渐成为漫漫人生中不可磨灭的生命烙印。
前些年春节回到村庄,还会有少数人家搬出对窝捣汤圆馅。可这两年春节再回到村庄,已完全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了。几乎家家都买了冰箱,正月初一早餐的汤圆,都早早地从城里的超市买回家冻着。如此,大家再不用费心费力地准备原材料,也再不用辛辛苦苦捣汤圆馅,只需从冰箱拿出来,拆开塑料包装,下锅煮好就能吃,何其省事。如今的汤圆馅五花八门,黑芝麻、五仁、玫瑰、山楂、巧克力、桂花、豆沙……各种口味,应有尽有。不过,这些汤圆馅吃起来口感虽十分细腻,却很难令人感受到过去那份粗糙、纯粹的温情。因为汤圆里包着的不仅是汤圆馅,还有单调的馅所构成的村庄叙事与精神家园,这是村庄独特的记忆与传承,一旦缺失,便像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索然无味。不过,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或在乎由汤圆馅变迁所导致的精神缺失,大家都在追逐物质生活的巨大改善,要么无意识地选择遗忘,要么无可奈何地选择妥协。
我看见被遗弃在斑驳墙角的对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疼痛与落寞。对窝默默地承受着村庄生活方式变迁所带来的命运改写,早前还能在冷漠的寻常日子中有所期盼,如今几乎连那点盼头也被城里吹来的“新风”吹散。这该是怎样的绝望呀!对窝棒早已不见踪影,或是沉睡在乱柴之中,或是成为柴禾的一部分化作了熊熊火焰。或许,对窝棒正是以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告诫对窝要保留住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温度——只要信念不灭,漫漫长夜便不会成为绝望滋生的温床。我在熊熊火焰中仿佛看到对窝重新拾起信心,一切美好的记忆又重新回到村庄,只等曾经的少年用他那纯朴的执念一一还原。
“妈,明年春节我们还是自己捣汤圆馅。”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恳求,母亲一阵儿慌乱后会心一笑。我们都明白,只有空心的对窝装满丰富而纯粹的汤圆馅,才不会因内心空虚而丧失生活的信念。漂泊在城市里的那些村庄少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唯有用对窝所承载的精神内核来填补空空荡荡的内心,才不至于在追寻理想的路上渐行渐远、迷失自我。
对窝,已然成为我心灵归属之地的记号。大年初一,吃到用对窝捣出来的汤圆馅做成的第一碗饭,新的一年,我的心才会更踏实,更丰盈。
(注:对窝,亦写作“碓窝”,碓,古时用木石做成的捣米器具。蜀地及附近人多写作“对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