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密
2018年5月28日出版的《时代》周刊(美国版)上有一张凌厉的脸:光头、肤色黝黑、长满雀斑。它属于26岁的英国模特阿德娃·阿波阿(Adwoa Aboah)。《时代》周刊说她正在重新定义美。
按照三庭五眼的标准来看,阿德娃确实不是世俗意义上的美女,就连她自己也曾以为时尚领域不会有她的一席之地。“我曾经给自己施加了诸多限制,但现在它们都已解除。”阿德娃说。
不仅《时代》周刊垂青于她,早在去年,被视为模特行业标杆的英国时尚大奖和Models.com也都将阿德娃选为了年度模特——要知道她的对手有美国超模辛迪·克劳馥的女儿凯雅·杰柏、4岁就被诊断患有白斑病的加拿大名模温妮·哈洛以及维秘大秀的宠儿哈迪德姐妹花。而根据英国时尚大奖给出的解释,担得起“年度模特”称号的人,得在过去12个月里主导了这一产业。
作为西方世界最受瞩目的模特新星,阿德娃登上过美国、意大利、波兰等国的时尚杂志封面。2017年12月,她又成为了英国版《Vogue》的封面人物。但事实上,阿德娃身高仅1米72,无论是穿上高腰紧身长裙还是露出双腿,她身材的缺陷都会在镁光灯下一览无遗——不够高挑、不够修长、上下身比例更接近五五开。参加时尚杂志封面拍摄时,阿德娃很少爽朗大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脸庞微侧、眼窝深陷,一双仿佛永远睁不开也永远闭不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镜头——不是那种专注的凝视,而是将万物收纳眼底的远眺。虽然只有26岁,但阿德娃绝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她用过去10年诠释了什么叫迷途知返,也诠释了什么是“我文身,喝酒,但我是个好女孩”。
而就在今年4月,当被问及“美的最大要素是什么”时,阿德娃是这样回答的:“最能构成美的,是多样性和独特性,是一个人即便看上去不同,也能完全被接纳。美不是一种被框定在原有意义中的事物。”
阿德娃1992年5月出生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区。从世俗角度来看,她就是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父亲是一家公司的老板,母亲则来自于英国著名的贵族家族,曾经入围时装商业评论BoF500全球时尚权力榜,并被称为“一个手握世界时尚形态权杖的女人”。但阿德娃并没有朝着“三好学生”的方向走。13岁时她住进了寄宿学校,不久之后就染上了毒瘾。起先她只是猎奇,但未料毒品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困住了她整个青少年时期。她说过,从13岁到18岁,她有关爱她的父母、有陪伴在身边的好朋友,但始终觉得生活中有一块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她不知道如何坦诚面对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如何走出青春期的迷惘——她什么都不缺,但也因此而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从布鲁内尔伦敦大学戏剧专业毕业以后,阿德娃开始试镜,试图成为模特。但她轮廓分明的脸、显而易见的雀斑和并不完美的身材,又使她一次次落选。
这个行业竞争激烈,要成为世界级的模特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而在对模特外形的要求上,这个行業又严苛得像是要造一台精密仪器——女生要175cm以上、男生要186cm以上,模特的跟腱、脚趾、膝盖大小、五官比例都是评判的标准。阿德娃羡慕别人白皙的皮肤、修长的大腿,对自己的雀斑和天然卷曲的头发深恶痛绝。
她彻底迷失了,陷入了以别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困境。以她的话说,就是“我跟随别人走上了歧路,因为我根本不想做自己。”
其实当时的阿德娃并非完全被隔绝在模特行业以外,她也能出现在杂志内页上,只是这些成绩并不能真正鼓舞她。她后来这样总结当时的状态:如果你不是真正接纳你的肤色,那么即便别人再夸你美、你能接到再多工作,你也不会有自我价值的认同。
于是在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自卑情绪交织下,阿德娃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几乎走到了自我毁灭的悬崖边。她毒瘾越来越严重,父母不得不把她送到美国亚利桑那州的一家戒毒所,后来又转回伦敦一家戒毒中心继续治疗。阿德娃和几乎所有饱受毒瘾折磨的人一样,清醒时暗下决心要让生活重新开始,发作时却又只想饮鸩止渴、从此堕落。她无法寻找到心理问题的根源,也对生命本身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2014年10月,22岁的阿德娃选择自杀。在那之前不久,她有一位密友曾因吸毒过量而死,而这次阿德娃也想用相同的办法了却此生。惟一不同的是,她被救了回来。她昏迷了四天四夜,然后被送到一家精神病院接受康复治疗。一方面,她对家人为什么不索性放弃她而耿耿于怀,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地知道,往后的日子都是劫后余生了。
阿德娃是勇敢的。她开始为走出恶性循环而努力,也开始学会接受那个被外界拒绝的自己。在一次康复互助活动上,阿德娃见到了很多和她一样饱受抑郁症困扰或是在生活中遭受了磨难的女性。在那种平等、宽容、坦诚的氛围中,阿德娃逐渐释放了。她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抵抗世俗的偏见和生活的重压,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投入到更多女性议题中去。
很快,她就在Instagram上创建了一个叫@gurlstalk的账号,又申请了Gurls Talk的域名。她想将那种线下的畅所欲言移植到线上,让其他女性也能真实地交流焦虑的情绪、毒瘾的折磨和两性关系的困惑。在这种积极自救的过程中,阿德娃意识到名人和偶像制造产业正在将人们卷入图像和审美的漩涡,也让她意识到过去的模特生涯她都在表演一个自信、坚强、向传统审美靠拢的人。她发现正是这种趋同性和自卑感逐渐蚕食了她的灵魂,而如果她想再回到模特的身份中,她得注入一个新鲜的自我了。
阿德娃很快重新投入了工作。尽管行业标准没有任何改变,但阿德娃自己却对“什么是模特”有了新的理解。
在过去,起源于19世纪中叶的模特行业得益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广告行业的勃兴,成为展示衣物之美的窗口。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模特的作用基本可以解释为“人体模型”,一直到1920年,一位来自巴黎的设计师在接受采访时依然傲慢地说:“别和这些姑娘(模特)说话,她们并不存在。”近些年,随着人们对美的理解逐渐多元化,很多个性模特都走进了主流视线,但她们依然需要对抗长期以来的审美标准,也需要颠覆外界对于模特一词的刻板印象。
于是在2016年年初录制的YouTube视频中,阿德娃就像一个坦诚的普通女孩那样,陈述了自己从吸毒、抑郁症到康复的全过程。她没有一般名人对过往“劣迹”的矫饰或掩藏,正如她不会再用厚厚的粉底去遮住她天生的雀斑——不自信的黑暗岁月中,阿德娃曾在玩Photoshop游戏时将雀斑一点点消除。此时,阿德娃的角色已经不仅是展示女性形体之美的模特,而且是一位倡导女性精神力量的先锋人士了。
“她是我见过最酷的人。”时下伦敦最受追捧的青年设计师Michael Halpern这样评价阿德娃,“她在Gurls Talk平台所做的,以及她作为英国人及黑人谈论问题的方式,是重要且很有意义的。”
在阿德娃创立的Gurls Talk网站上,女性是绝对的主体。首页是性感红唇的卡通画,背景则是女孩展示喜怒哀乐的动图。阿德娃在网站上鼓励她们说出自己的故事,如果母语不是英语或者缺乏写作能力,阿德娃甚至邀请了专业的写作者执笔。“这是一个巨大的责任。”阿德娃说。而当她开始做这些时,她的模特事业还没有现在这样受人瞩目。后来有一次接受采访,她甚至半开玩笑地问自己:“如果知道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成功,我还会那样坦白吗?”
“我希望是的。”阿德娃的答案是肯定的。而如果将这个问题的因果逻辑置换一下,变成“如果阿德娃不这么坦白,她还能成功吗”,答案又会怎样呢?
回归的阿德娃影响力与日俱增。2015年12月,她登上了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Vogue》封面。这当然不仅是因为她终于跻身一流模特的行列,更因为她在自己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光芒。以阿德娃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眼神空荡无物,但现在,我的灵魂又回来了。”
2017年年初,阿德娃被Model.com评选为2016年最具突破潜力的新星模特。2017年,阿德娃更是坐上了直上云霄的火箭。她亮相于Dior、Marc Jacobs等品牌大秀的T台,和中国超模刘雯、肯达尔·詹娜、吉吉·哈迪德等人一起出现在美版《VOGUE》125周年纪念刊封面上。当年年底,她更成为了时尚掌门人Edward Enninful执掌英国版《Vogue》后的首位封面女郎。
镜头中,她戴着复古的头巾和夸张的耳饰,画着蓝色眼影和红色嘴唇。她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颧骨高耸,一双像动物一样的眼睛直接又坦白地看着前方。这张照片在网站上刊登不到半天,就收获了超过两万个赞。主编在阐释创作意图时说:“未来杂志会更聚焦在包容性上,以不同身形体态、种族及背景的女性为主题,并会探索性别及身体形象。”在他看来,年轻的阿德娃充满魅力,她的崛起正是模特行业越来越开放和多元的象征。在那期封面上,他直抒胸臆地将阿德娃标注为“伟大的英国人”。
作为黑人模特,阿德娃身上也承载了很多的象征意义。要知道有色人种模特在1970年代才进入主流视野,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呈现出来的阳光、硬朗又扑朔迷离的气质并不被普遍接受。阿德娃17岁进入这个行业,此后起起伏伏,直到2016年拍摄了Calvin Klein的广告才算彻底站稳脚跟——当然此时让她重获新生的早已不仅是高辨识度的外形了。阿德娃用她坎坷的经历、真诚的态度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重塑了现代模特的核心:美不是穿上昂贵的衣服或是戴上精致的首饰,美是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接纳自己的缺陷并愿意真实地展示自信。
目前,阿德娃的Gurls Talk事业已经从“讲出你的故事”发展成了倡导女性权利和女性平等的舞台。在Instagram上,Gurlstalk拥有187000粉丝,在接受BBC采访时,阿德娃说:“我告诉这些女孩,她们可以在我面前完全打开,而我永远不会离开。”在个人的Instagram上,她首先把自己的身份标记为社会运动人士,其次才是模特。
今年伦敦时装周开幕时,阿德娃在演讲中控诉了时尚界存在的性骚扰行为,同时呼吁业内人士一起改变这种允许权力滥用的制度。“如果我们能持续施加压力,那么那些犯错的人就一定会被揪出来。”接受《时代》周刊采访时,阿德娃的态度依然坚决。
以前有人問过阿德娃:“如果一个人想改变世界,应该从哪里下手?”阿德娃这样回答:“首先很重要的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这不是嘴上功夫,好像‘我已经表达过了,所以我就完成了。这就像你活着每天需要呼吸一样,你得从很小的事情开始行动。我们已经在洛杉矶为来自不同社区的三十位女性做了一场晚宴活动,现在,我们可以去做更大的事情了。”
当然也会有人问她:“如果有时光机器回到青少年时期,你会给自己怎样的建议?”阿德娃的回答依然笃定又温暖:“我大概会给自己一个热烈的、迟到的拥抱。我会对自己说,你可能会有一段时间感到沮丧、恐惧,但没关系,在那黑暗隧道的尽头仍会有万丈光芒。”
编辑 翁倩 rwzksta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