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2018-06-14 03:51戈尔德·塞拉
科幻世界 2017年3期
关键词:班吉马蒂辛迪

戈尔德·塞拉

“它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呀。”带着做完最后一次感知手术的班吉从研究所回家的路上,詹妮弗说。

“哪儿有这么快?对吧,小家伙?”我胡乱抚摸着班吉毛茸茸的头顶,回答道。裹在旧毯子里的小猎狗班吉抬起头,瞪着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敢发誓,它露出了一丝笑意。

严格来讲,詹妮弗说得没错。班吉和从前没什么两样,至少没有明显的区别。从各种手术中恢复后,它喜欢做的事情一如从前:捡球,追着我在院子里跑,出去遛弯——以前喜欢什么,现在还喜欢什么。我看电视的时候,班吉还是会走过来趴在我旁边;我工作的时候,它还是会凑过来求抚摸。只需要在它头上拍一拍,或者在耳朵后挠一挠,它就会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对于我们而言,它是温顺的小棉袄、听话的乖宝宝,当然,也是一只大脑神经元正疯狂搭建的小猎犬。它脑中那片稀疏的林地将成长为茂密的丛林,嘴和喉咙也被巧妙地改造为能够使用语言的结构,用来表达那些正逐渐成形的想法。在我看来,改造是一件不可思议的礼物,虽然还没真正送到它的手中。它会成为一只神奇的狗。可不是嘛,这正是我们叫它“班吉”①的原因。

不过,如果我说从班吉身上没看到丝毫变化,那是在撒谎。它的眼睛不同了。怎么个不同法……这么说吧,反正比以前多了些东西。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

几个月之后,我们请了些朋友来吃饭。这是我们半年来第一次办聚会,邀请的大都是邻居和同事。有的客人对本①的事早有耳闻,知道它可以开口说话了,正好想亲眼见识一下。我预先提醒过本,希望它到时候别太紧张,没想反而帮了倒忙。它在地毯上拍着两只前爪,像弄湿了身体的小狗那样轻轻晃着脑袋,尾巴左右摆动,浑身都透着紧张。客人到了,先来的这几位是第一次来,本更加畏缩了。

洛娜来了。她是詹妮弗的朋友,梦想成为一名画家。本接受手术之前和她一起玩过,所以对她很熟悉。洛娜厚实的肩膀刚刚探到门里来,班吉就激动得汪汪直叫。它的叫声显得有点儿奇怪,不是原来的声音,甚至不像狗叫声,但是它自己好像没有留意,或是根本不在意。它冲到洛娜身边,在她的脚附近闻来闻去。认出她是谁之后,它激动地竖起了耳朵,急忙咕哝了一声“你好”,又把鼻子凑到她的胯部。最后它感叹了一声:“真好!”

“天哪!”洛娜赶紧摸它的头,“听着,本,你不能這么做!”她用力把它的头往下按,将它的脸推离自己的身体,然后对我说:“我还以为它们手术后能懂这些呢。”

“真对不起。”詹妮弗说,“蒂姆,把它带上楼去好吗?”

我点点头。“来吧,班吉。”我拽着项圈,把它领到楼梯口,班吉屁颠颠地跑了上去。我跟在它后面上了楼,指示着方向,“往左,班吉,往左。”它乖乖地走进了卧室。“好孩子。”我表扬了它,在它耳朵后面挠了挠。

“为什么?”它懵懵懂懂地抬头问道。

“嗯,因为你不应该那样去闻别人。”

“闻?”

“像这样。”我尽最大的努力把小狗闻东西的样子表演给它看。

“哦,闻得好!你好,朋友!”

“不不不,对于狗来说这样打招呼很好,但人们会觉得太冒犯了。”我一边说一边从放袜子的抽屉里摸出一块藏在那儿的骨头咬胶,拿起来朝它扔去。班吉一跃而起叼住了它,然后把骨头放在地上。它盯着我,好像满脑子疑问,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过了一会儿,它似乎放弃了努力,开始专注地咬起那块骨头来。我趁机走出了房间,关上门。我没有直接下楼,而是听着班吉的动静。它大声呜咽着,朝房门扑上去,最后在门旁边的地上趴下。

每次家里办聚会,它都是这样的待遇。没什么新鲜的,只是……这次我始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看班吉学说话是一件相当怪异的事。

班吉的进步可谓神速。在短短几个月里,它就从一个字也不会说的动物变成了小话痨。班吉的头骨里植入了一个脑神经化学物质分配器,会将化学物质直接注入它的大脑,形成一套全新的脑神经网络,使它一天比一天聪明,吸收语言知识的速度比小孩子还要快。

但它说得不是很好。它虽然有重塑的上颚,但有些字的发音还是不准确,再加上不像人类可以用身体语言进行补充,所以它的话不太好理解。它的大眼睛总是滴溜溜的,脸上的表情和所有犬类一样叫人费解。你要是没亲眼见过情感改造的狗,可能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但是我发誓,班吉真的有表情,我花了好些年才学会如何解读。

有一天我刚下班回到家,班吉就跑过来问我:“‘歪云是什么?”它的语言还只停留在短句上。

我在门口的地垫旁蹲下来,挠着它的耳后问:“什么?”

“‘怀晕是什么?”它轻轻地问,就像说悄悄话一样。

“怀晕?你是说怀孕吧?就是说肚子里有个宝宝。”我说,“拿狗妈妈打比方,当它肚子里有宝宝的时候,她就是在怀孕。”

“哦,”班吉激动地喘着气,“真的吗?”它怪模怪样地朝我眨眨眼睛,顺着地下室的楼梯轻巧地走了下去。老朽的楼梯吱嘎作响,班吉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尾巴还在楼梯上方摆动着。我突然怀疑,班吉是不是偷偷溜出去,把附近哪只情感改造过的狗的肚子搞大了?我们没给它做绝育手术——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声哀叹。这可不好玩。

当然,事情不是这样。

班吉的听力非常灵敏:隔着好几扇门,它都能听到别人打电话的内容;隔着两栋房子,它能听见人家吵架的声音。有它在,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直到一个星期后,在为数不多的去实验室的一天里,我接到了詹妮弗的电话,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像是特意挑那天给我打电话似的。

“蒂姆?”

“亲爱的,稍等。”我对着话筒说。我看了一眼正在进行的人工加速侧向基因转移的数据分析,然后把电话的接到了电脑屏幕上,让视频画面最大化。她坐在沙发上,穿着粉红T恤衫和深蓝色运动裤。

“什么事,亲爱的?”

“我有消息要告诉你。”她脸色苍白,但带着微笑。

我以为她会继续往下说,但是她没有,于是我问:“什么消息?”

“嗯,亲爱的,怎么说呢。还记得弗琳医生说过我们生不出宝宝吗?”

“是啊……”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睛睁大了。

“事实证明她错了。”

“你……怀孕了?”我急切求证。

她冲我点点头,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班吉走进了画面中,在詹妮弗身边停下来,仔细看着她,“怀晕了宝宝?”

“没错,班吉。妈妈要生宝宝了。你明白‘怀孕的意思,对吗,班吉?”她问它。班吉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搭腔。它还没学会应付附加疑问句。“将来你会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詹妮弗又转过脸来冲着我说,“觉得怎么样,这位父亲?”

“哇!”我兴奋地欢呼,“我爱你!”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

“宝宝!”班吉大吼一声,摆动着尾巴在沙发上跳来跳去,把珍①逗得乐不可支。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班吉越来越兴奋,我们也一样。有天晚上,詹妮弗又说到了小宝宝,接下来,班吉在晚饭时间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埋头吃着狗粮的班吉抬起头问珍:“宝宝碗?有碗吗?”

珍笑着摇摇头。

“碗分给宝宝。”它摇着尾巴说。

詹妮弗被逗得咯咯直笑,“太可爱了。”她说。我也笑着拍了拍班吉的肚皮。它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晚餐来。

我们把马丁抱回家的那天晚上,班吉在门口迎接我们。

“嗨,班吉。”詹妮弗说。

“你好,妈妈,”它应道,“你好,爸爸。”班吉朝珍臂弯里的小马丁看去,“你好,宝宝。”

“他叫马丁,”我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他马蒂。”“丁”这个音到班吉嘴里就会变成“汀”。这是舌头的问题,手术不当带来的后患。

“马踢宝宝,”班吉轻声而虔诚地说,“你好,马踢宝宝。”接着它又说,“来吧,宝宝。宝宝床。”

“什么?”珍低下头问道,但是它已经往地下室的台阶跑了过去。“亲爱的,我要把马蒂放到床上去。你能不能,呃……”

“当然没问题。”我答道。我目送着她上楼,然后跟在班吉后面,沿着破旧的台阶來到地下室。只见班吉摇着尾巴,用鼻子轻轻推一块闲置的塑料地垫,推到自己的那块地垫旁边。地下室凉爽安静,所以它喜欢在这儿睡觉。这块地垫是它早该扔了的旧床,几个月前我们给它买了新的。

“我床。”它用爪子碰了碰旧垫子,“宝宝床。”然后又碰了碰新垫子。

我有点儿吃惊:班吉竟然懂得分享?真没想到一只狗会把更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我不由得笑了。“哦,你太贴心了,班吉。但是,嗯,马蒂不是小狗。人类宝宝不睡地下室,太凉了,也脏。但是你真是太好了……你把它当作自己的弟弟,是吗?哦,好孩子。”我拍着它的头说,“真是好孩子。”

班吉坐下,看看在地垫旁,然后抬起头看着我问:“不宝宝床?”

“是的,班吉,不宝宝床。”

它垂下头趴在水泥地面上,尾巴也耷拉下来。后来,每当我在炎热的夏夜里看到睡在马蒂的婴儿床旁的班吉,就会想起它用鼻子把那块旧地垫拱过去的样子,一种奇怪的内疚感会油然而生,叫我避之不及。

班吉和马蒂玩儿得很好。它们经常“手脚并用”,一起在家里爬来爬去。有那么一阵子,他俩好得真的亲兄弟一样。有时候班吉在马蒂的屁股那儿闻一闻,然后就把我或珍叫过来,“马踢宝宝便便!”马蒂常常按电子琴的琴键,随机的乐曲响起来。班吉喜欢咬着天线宝宝捏捏乐,用力一挤,天线宝宝就向马蒂问好,惹得这个一头柔软金发的小家伙拍手大笑。班吉总是想跟马蒂分享自己的狗粮和饼干,尽管我们反复向它解释狗和人类的食物不一样。

班吉真的很爱马蒂,就像哥哥疼爱亲弟弟那样。这种爱会让我忘记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时刻,比如它会问“为什么马踢宝宝没尾巴?”“为什么班吉没有生日会?”“马踢宝宝在家大便吗?”还有一次,班吉想坐在餐桌边吃饭,结果把我们的晚餐摔了一地。有时候,珍会一边坐在饭桌前用餐,一边抱着马丁哺乳,班吉对此感到很不解,它会问:“马踢宝宝吃什么?班吉也吃?”有时候一星期要问上不止一次。

“不行,班吉,”詹妮弗说,“你是小狗,它是孩子。孩子喝奶,狗狗吃狗粮。这个不是给你吃的,只有马蒂能吃,明白了吗?”

“不行,班吉。”它难过地念叨着。每当听到别人说“不行”,哪怕口气很温和,班吉也会不断重复这句话。当小狗扑到客人身上或是把我们的腿当成发泄性欲的对象时,我们都会这样训斥小狗。

“没错,班吉,不行。好孩子。”我说。它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躺下,躺在自己的碗旁边,尾巴“砰”的一声敲在地上,只敲了一次。

有了孩子之后,时间似乎流逝得特别快。昨天你还在给小宝宝拍嗝,今天他已经成为一个小男孩,坐在你身边,读着一本在腿上摊开的书。

“然……后……然后男孩就和狗狗……回家了……”马丁低声念着书上的句子,我笑了。我以前会用嘴型陪他一起读,不过这次它自己独立念完了。

“真棒!”我在它他上轻轻拍了拍,“你自己就把所有的句子全都读完了。喜欢这个故事吗?”

“喜欢,”他说,“我想再读一遍。”

“好的,那我们……”

“不,”马蒂摇着头拒绝了我,“我想和班吉一起读。”它从沙发上跳下来,朝趴在地毯上的班吉走去。

班吉扭过头来,“你……和我一起读?”

“是啊,班吉。”马蒂答道。

“好,”班吉说着坐起身来,“你读,我听。慢点读。”

“嗯,好吧,第一页,”马蒂认认真真地说道,“蒂米和斯波特的故事。”马蒂一边回忆一边说,他已经记住了绘本前几页的内容:“‘有个男孩,他的名字叫蒂米。有一只狗,它的名字叫斯波特。好了,你读一遍。”

班吉说:“我不会读。但是我记得‘有男孩,他叫蒂米。有狗,他叫斯波特。”

马蒂说:“不对不对,班吉。‘有一只狗,它①的名字叫斯波特。”

班吉眨眨眼,盯着那页书——我猜是盯着上面的图画,因为它不会认字。“有一只狗,它的名字叫斯波特。”

“很好,”马蒂说,“你学会了……”

事情大概是从这一天开始不对劲儿的。那个日子在我的记忆里无比清晰,仿佛就在昨天。那是一个下午,珍和马蒂出门去了,几个哥们儿来我家用新买的网络电视看体育频道。查理、迪克、德马科、彼得和我在屏幕前大呼小叫,不知道班吉是什么时候进屋的。当电视里开始播放广告,查理和迪克去厨房去给大家拿冰啤酒时,它用爪子拍了拍彼得的腿。

“哦,嘿,班吉,你好吗,宝贝儿?”彼得随口问候。人们总是这样随口对小狗说话,不论它有没有感知能力。他还在本的头上拍了拍。

“挺好。问题可以吗,问你?”

“当然可以,班吉。”彼得笑着说,可能没见过这么勤学好问的狗——我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韩国人?”

“嗯,我是韩裔美国人,所以算是吧。”我好奇班吉是怎么知道的,是猜的吗?

“为什么韩国人吃狗?”

我和德馬科一起扭头看着彼得,他一侧的眉毛高高挑起。德马科扑哧一笑。彼得看了我俩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到班吉身上,问:“你说什么?”

班吉又问了一次:“为什么韩国人吃狗?”

彼得抬头看我,满脸的摸不着头脑。我耸耸肩,还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德马科捂着肚子疯狂大笑。“种族主义狗!”他又是一阵大笑,“太搞笑了,我说,应该让你上电视,班吉!种族主义狗狗秀!”

彼得也跟着笑。“哈哈,要有这种节目我肯定看。”他接着对班吉说,“听着,班吉,我上次回韩国的时候,一家狗肉馆的都没看到。我的亲戚朋友都觉得吃狗肉很不好。他们说从前的人爱吃狗肉,我也没问是为什么。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想吃狗肉,可能他们觉得味道好?听着,没人会吃你的,知道吗?”

班吉眨巴着眼睛,努力理解着这段话。“狗也觉得人好吃。”

我们都愣住了。大家哑口无言地坐在那儿,最后德马科抽了抽鼻子说:“没错啊,伙计们,要知道,狗还觉得自己的大便好吃呢,对吧?”

“没错。”班吉说。我们哄堂大笑,这时迪克和查理也带着啤酒回到了客厅。班吉仍旧用严肃的眼神打量着我们。广告结束,解说员继续讨论尼克·林贡费尔为什么没有参加比赛。班吉好像还要说些什么,但它最后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它朝后门走去,从我身边经过时,咕哝着问了一句:“我可以出去吗?”

“哦,当然可以,班吉。”我说着便走过去打开了后门。它头也不回地出去了,没看我一眼。我记得自己当时还想:这可不像它的风格。回到客厅,德马科正在与查理和迪克聊班吉上电视的事。

我耸耸肩,“好吧,伙计们,我也不知道它从哪儿学会这一套的。但是,它还小,小孩子都这样。”

“孩子?”查理嘀咕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递给我一瓶酒,“它是一条狗,蒂姆。”

我点点头,“是……它是改造过的狗。”

“嗯,改造狗……更美味。”迪克说道,德马科再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彼得拿起一个沙发垫子朝迪克扔过去,笑着对我说:“你最好跟它谈谈,别让它多想。”

那天晚上,我看到珍和班吉在厨房里说着什么。班吉垂着头,它一般在被我们逮到干坏事儿时才会露出这副表情。

“不,班吉,没关系,”珍拍着它的头说,“你问得没错。但是……这么说吧,有些狗会咬人,但不是所有狗都咬人,对吧?狗和狗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之间也是不同的。”

“哦,”班吉说着摇了摇尾巴,相当于我们点头表示赞同,“狗和狗不一样。”它已经在尝试与邻居家的狗聊天时明白了这个道理,因为那些狗狗都没做过情感改造。

“就像……其他狗不会像你一样看电视。”餐桌上放着一个马蒂的动画片碟片封套,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

“是的。”它说完又问,“但是为什么呢?”

没等珍给出回答,我便走进了厨房。“班吉在看电视吗?”我问。

珍抬起头看着我,她的模样有些疲惫。“是的,我出门的时候特意开着狗狗频道,这样能帮助它学习说话。”

“我学得很快。”班吉说道。我猛然发现它已经会说长一些的句子了,而且语法也规范很多。一般做情感改造的狗不会进步这么快。但是照它眼下进步的速度来看,一年内就能像马蒂那般了。

“没错,班吉,你的确进步不小。现在我想和爸爸谈一点儿私密的事。可以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麻烦你了。”

“好,”班吉说,“晚安。”它挨个儿对我们道了晚安,慢慢地下楼去了。

当楼梯的吱嘎声彻底消失,我和珍都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就像……”她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像养了两个孩子?”我试探着接话。

她点点头,“没错。”

“这正是我们带它去做手术的原因,你知道的……”

她点点头。突然间,我发现与我们决定不领养孩子,以及她终于同意给班吉做手术的时候相比,如今的珍显得苍老多了。早知道是这样……好了,还是不要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韩国人吃狗肉这件事……你觉得它可能是从电视里看来的?”

珍的手指敲着桌面。“也许吧?我自己又没看过。”看着她面前的餐桌上放着的碟片封套,我突然间想到:凡是马蒂感兴趣的内容,我们都要预先过目。如果他要看电影,我们会先看等级警告。至于电视节目,我们设置了一套智能儿童锁,防止孩子独自在家的时候播放不适合十三岁以下儿童的内容。但是我们没为独自在家的班吉设过锁。

“好吧,也许我们该管管它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班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广告。我从没看过专门为狗狗量身打造的广告。班吉很喜欢看狗狗运动员的广告,我以前只是瞥过一眼,觉得很怪异。每次看完这种广告,它总是兴冲冲地跑来找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玩扔球,扔球,扔球!”

现在播放的这个广告里有两只狗在并肩小跑,背景音乐柔和浪漫,还伴随着一种轻柔的喘息声,以及与音乐不太合拍的有节奏的撞击声。“孤独吗?抱大腿让你觉得不够满足吗?左邻右舍没有会说话的狗狗吗?许多有感知力的狗狗找不到合适伴侣,但是我们能帮你。今天就致电‘宠物情缘。”一个在线联系号码在屏幕下方闪烁着,同时画面渐渐切换到一只狗趴在另一只狗身上的情景。这副场景短暂地一闪而过,屏幕迅速地融入一片黑暗之中,房间里散发出一种略微有些刺鼻的香味,很快又消散了。我身边的班吉突然开始喘起气来。

接下来,我想,它就该找我要零用钱,好到外面去……

就在这时候,画面又变了。屏幕上出现一个摄影棚的布景,放着几张宽大的红沙发,看起来很柔软的样子。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一只模样出众的德国牧羊犬,两个前爪下放着一个巨大的狗咬胶,罐头和一包包的狗粮将其围住,狗粮是个新牌子:聪明牌狗粮。

“早上好,”畫面外有个声音说,“欢迎回到‘斯帕基的沙发!”镜头转向斯帕基的脸,它也嗅着摄像头。它的声音带着几分女性的温柔。与此同时,电视机的气味装置释放出一种淡淡的味道,我敢肯定,那是类似狗狗大便的气味。我恍然大悟,难怪有时候会在客厅闻到那种奇怪的味道,我一直以为是班吉身上的气味。

“我是节目主持人斯帕基·史密斯。”德国牧羊犬说话简直流畅得叫人难以置信。它一定接受了高级的手术,“请电视机前的朋友在沙发上坐好。昨天韩国第一位进行感知治疗的素美介绍了韩国犬族的困境。但是,只谈韩国而忽略我们身边的事是不公平的……”

我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它跟我们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根本没什么两样!要么是做了天价手术,要么是装了套价格不菲的体外智力模组。看着班吉,我在想,给它做那么便宜的手术是不是错误的决定?它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像斯帕基那样说话吗?

“今天到来的这位专家认为,美国同样有着非常严重的犬族受虐问题!就在我们身边,同样每天都有犬族遭受折磨。欢迎来自爱荷华州的邓肯·马洛里!”斯帕基大声宣布。

镜头转向观众席,阶梯状的观众区中靠坐着好多狗。它们异口同声,有节奏地叫着“汪,汪,汪”,就像我们鼓掌似的。班吉也跟着叫了起来。一只圆圆的棕色哈巴狗摇摇摆摆地走上台来,跳上了斯帕基旁边的沙发。它们互相嗅一嗅对方以示问好,这时候,另一种狗狗粪便的气味飘了出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对我来说,味道和刚才并没区别。

“欢迎你,邓肯!很高兴你能来到现场。”斯帕基说。

“谢谢,斯帕基。我也很高兴。”哈巴狗的声音甚至比斯帕基更加清晰,一点口音也没有,真是太怪异了。

“请告诉我们你在美国犬族的遭遇方面有什么发现,邓肯。”

邓肯开腔的同时,悲伤而煽情的钢琴声响了起来。“我当时正在上网,想查阅一下ASPCA的资料——你知道的,就是美国禁止虐待动物协会。”

“是的。”斯帕基答道。这几个字母出现在屏幕下方,而且一动不动地呈现了一阵子,也许为了让初级改造的狗狗——像班吉这样的——也能记住这些字母的形状吧。

“浏览了它们的网页后,我发现了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它说。斯帕基和观众——还有班吉——充满期待地喘着气。“在美国,每年有数百万的犬族因被注射毒药而亡,而且几十年间从未停止。”

观众席上的狗全都害怕地叫了起来。斯帕基用爪子遮住自己的鼻子,哀号了一声,然后问道:“为什么?”

“因为它们无家可归,没主人,也没人想收留它们,所以就被杀死了。”巴哥犬解释道,声音里满含怒意,“在全美各个地区,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惨案。而在有些州,改造狗也会如此。”

观众开始悲号起来,班吉也加入了其中。哀伤的音乐没有停下来,同时电视里开始播放一段视频,画面铺满了整个屏幕。一开始我只看见许多脚踝和膝盖,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从狗的视角拍摄的影像。房间里隐约有一股金属般的气味,混杂着化学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些许刺鼻的臭味——尿骚味和恶心的粪便味儿。屏幕上闪现出一只只凄惨的狗,它们都被锁在铁笼子里。镜头进入另一个房间,一条狗侧躺在桌子上,可以看到它的腿从上方的桌沿垂下来。班吉发出了轻轻的哀鸣,我想它是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反应。

“这就是它们给犬族注射毒药的地方。”邓肯解释道。

太过分了,我忍无可忍,伸手从班吉的爪子旁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

班吉不再跟着观众一起哀叫,而是吃惊地看着我。“为什么?”它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它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思考自己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关掉电视?为什么这样残害犬族?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它再次哀号起来,比上一次更加凄凉。它的头耷拉着,眼睛睁得很大,眼神透着满满的哀伤。

“班吉,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我们尽力爱护你,但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

班吉什么都没说,只是拿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貌似我解释得不够好。

“听我说,那些狗会……饿肚子。它们无家可归的话,会饿死。”我说。

班吉坐在那儿看着我。它知道“无家可归”这个词。我们去城里的兽医店时,车子总要从一些流浪汉身边开过。它与其中的一个聊过天,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兵,患上了创伤后精神压力症,没法待在屋子里。

“你们不杀无家可归的人。”班吉轻声说。

“是的,班吉。可能有些人希望我们这么做,但我们不会杀人,因为它们是人。”

班吉冲着我呜咽起来,然后它使劲抽了抽鼻子,抬头问我:“我是人吗?”

“你当然是,班吉。”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但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你会说话,会思考,所以才像人。它转过身,翻着白眼看着我,仿佛刚刚偷吃了半盒致命的巧克力似的。

这个话题该打住了。今天可是星期六,外面天气正好,阳光明媚。

“听着,班吉,我们去公园玩儿怎么样?”它的尾巴轻轻地摆了摆,“来吧,伙计,我们去问问珍。”说着我们就起身朝楼梯走去。

“珍,想出去野餐吗?”我冲楼下喊道,珍也朝我喊回来,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把工作做完。我用这段时间给马蒂穿好衣服。

半小时以后,我们打包好一顿简单的午餐,出发了。马蒂和班吉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上,我和珍坐在前面。车子穿过市区,朝着志愿者公园驶去。我们一路上都播放着儿童歌曲,歌里唱着猴子、香蕉和跳舞的小鸡,还有叫作奥沙利文小淘气的家伙。马蒂在给班吉讲他读过的一本书——一群娃娃间谍怎样一次次从诡计多端的公司和政客手中拯救世界的故事。珍冲着我微笑。出游的确是个好主意,我想道。

到了公园,我给班吉解开了皮带,让它四处跑跑,告诉它跑够了就到长椅附近来找我。我跟珍和马蒂坐在野餐垫上,吃着金枪鱼沙拉三明治,还有从路过的有机果蔬店买来的水果。然后,我和马蒂在附近踢了一会儿球——他还小,没法把球准确地踢回来,但是接住球还是没问题的,只要我别太使劲就行。

太阳开始西斜,班吉还没有回来。一般情况下,野餐的时候它会和我们待在一起,就算跑开也会很快就回来。但是这一次,它消失了好几个小时。

“你觉得它会去哪儿?”珍问。

“不知道,也许有艳遇呢。”我笑着说。

“一点都不好笑。你知道吗?我看新闻里说,有的人专门绑架情感改造的狗狗。到处都有狗莫名其妙失踪。可吓人了。”

“别担心,”我说,“我能找到它,应该就在附近。”说着我便起身离开,让他们继续待在野餐垫这儿等着。

我大喊班吉的名字,找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把所有我认为可能去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油漆斑驳的废旧乐队演奏台旁、新建的攀爬架旁、迷你博物馆和网球场附近,还有俯瞰普吉特海湾①的观景点。我逢人就打听,可是它们都说没见到班吉,也许他们见到了它,只是没有留意罢了。

最后,在公园的另一侧,距离等待中的珍和马蒂最远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串脚印。我沿着脚印穿过打蔫儿的老松树,爬上了一个小坡。一上到坡顶,我就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 一只狗的声音——还有一些小小的咕哝声。我沿着坡顶往下走,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一群狗围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色哈士奇坐成一圈,哈士奇似乎在演讲。每过一段时间,狗群就突然一起哀鸣或嚎叫起来,作为对演讲者的反馈。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狗的模样,但是可以肯定班吉就在其中。闯进去偷听可能是不对的,但我顾不上那么多。

走近一些之后,演讲的内容就听得更清楚了,“而且,问题是,人类不把我们当人看。你们当中有多少曾经在室内大小便的?”

狗狗们互相交头接耳一阵,然后纷纷回答道:“我。”

“然后怎么样呢?主人会把大便搓在你的鼻子上,然后把你扔出门去。可是它们会对尿裤子的婴儿这么做吗?”

听众们迅速达成了共识,响亮地齐声说道:“不会。”

“大家要明白,要记住:人类永远、永遠也不会以我们应得的身份看待我们。他们觉得自己爱我们,但是……”狗群赞同地尖叫起来,表示回应。

“班吉?”等狗群的怒号声渐渐平息,我趁着哈士奇再次开腔之前赶紧插了一句。它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我,非常惊讶——要么是因为我处于下风向,要么是因为听演讲时注意力太过集中,否则它们早就该闻到我的气味了。被这么多眼睛盯着,我感觉很不适应。有些狗还露出了牙齿,低声咆哮起来,我真担心自己会成为这只哈士奇抨击的典型,成为它一声令下后被群狗攻击的目标。

可它们只是站在原地,愤怒地看着我。最后班吉终于转过身,小跑着来到我的身边。

“好了,班吉,”我说,“我们走吧。”

它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路上我只回了一次头。狗群没有跟着我,只是站在那儿,沉默地看着我们离开。

法律允许也好,不允许也好,我可不敢再给班吉系皮带了。我甚至连试都不敢试一下。

一个星期后,它跑了。

那天是7月4日——众所周知的独立日——好几个朋友圈子都轮到我们请客,所以我们干脆一次把所有朋友都请来了。

后院里飘荡着烤肉的烟雾和香气,啤酒塞在冰块堆里,放在闪耀的阳光下。认识的、不认识的来宾三五成群,坐在草坪椅上或是倚着栏杆聊天。珍听到了什么,开心地大笑起来。马蒂与小伙伴们在沙坑里玩儿,那里有一个匆忙打造的沙地赛车道,他们在玩火柴盒大小的玩具赛车。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巨响。在烤架旁的我赶紧抬头——本来我打算做个烤肉汉堡的——呼喊珍的名字。可是音乐声盖过了我的喊声,她没有听到。我把抹刀递给迪克,进屋查看怎么回事。

我看见班吉可怜巴巴地坐在卫生间里。一直没有钉牢的洗手池被撞倒在地,摔碎了。地面的瓷砖被砸得四分五裂,裸露的水管断裂,不住滴水。放在马桶水箱上的小花瓶倒了下来,花瓣在流了一地的水面上漂浮着。我凑近了一看,才发现花瓶也碎了。马桶垫圈上有狗的大便,地面上的水里也漂浮着大便。谢天谢地,幸好这屋子里的智能系统及时发现水管流量过大,关闭了阀门。可这屋子还得收拾,坏的东西还得修。所以,我做了一件为人父母者有时候会做、做了之后又会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怎么回事,班吉?”我朝它吼起来。谁能忍得了?得换洗手池,修水管,重新铺地砖:没有一件事不需要花钱。“你不该用马桶的,该死!你是一条狗!”我从卫生间的杂志架上抓起一个报纸卷成的筒,重重地敲它的鼻子。

“但是……外面人太多了……”它难过地说。

“不,班吉。不行。你是一条狗,知道吗?你就应该在外面……”

它什么都没说,只是目露凶光、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卫生间。它来到后门,严肃地看着我拿起干湿两用吸尘器,吸走大部分垃圾。我迅速写好一个告示牌,请大家用楼上的卫生间。为了防止有人不小心走进事故现场,我把这个门锁上了。

等我来到后门,才意识到可怜的班吉已经被关在屋里好几个小时了。不论今天有没有客人,我们都忘了要放它出来。“好了,班吉,我这就让你出去。我给忘了,真对不起。要记住下次在外面解决问题,好吗?只要你大声叫,我就会过来给你开门的。”

它低声咕哝了几句什么,我没能听清。我把门打开,它走出去,来到后院里。没准儿看到这么多人,它会兴奋起来的,我这样期望着。它没有等我,自顾自地走开了。我猜想,十几岁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吧?

外面传来了洛娜说话的声音。“不错嘛,班吉,你比上次见时更乖了。真该把我家斯波特带来跟你一起玩儿。”

“玩?”班吉嚷嚷起来,“我又不是小狗了!你以为我傻?”

“什么?”洛娜说道,同时我也听到珍大惊失色地喊道:“班吉!”

该死,我发誓自己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嘿,洛娜,班吉和斯波特有点儿不同”或者“都冷静一下,我们好好聊聊”,我只是想:该死。

“没事,没关系。”洛娜说着整了整自己的太阳帽,“我是不是听错了,班吉?你说不喜欢玩儿?如果我把这个橡皮球扔过去,你不会跑去捡回来吗?所有的狗狗都喜欢玩这个游戏,不是吗?”她从草地上捡起一个橡皮球,朝着后面的篱笆扔了过去。

班吉蹲坐在原地,看着球越滚越远。然后,它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洛娜走去,好像要在她的腿上蹭一蹭。

“好孩子。”洛娜说着便弯下身去,用空着的那只手拍它的头。就在这时候,班吉抬起一条腿,把一泡尿撒在她的白皮鞋上。

洛娜往后一跳,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食物撒在草地上。大家都安静下来,只有欢快的背景音乐仍旧响个不停,衬着一张张担忧而惊讶的脸,显得分外讽刺。就连马蒂和它的小伙伴们也停下了赛车游戏,朝这边张望着。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珍。她拿着卫生纸冲过来,一边道歉一边为洛娜擦鞋,同时把班吉推开。洛娜急忙把鞋脱下交给珍,高声说道:“好吧,如果它是这种态度,我真不明白你们养它干吗?它会把马蒂带坏的。”她耸了耸肩又说,“你们应该把它送走,省得麻烦——”

听到这里,班吉掀起了嘴唇,朝她龇着牙低吼起来。珍在人群中找到了我,朝我使眼色。我这才意识到我家的狗犯了错,而我却一直站在那儿袖手旁观。我赶紧走上前去,对班吉说:“好了,班吉,该进屋去了。”说着我便弯下身,打算用手勾住它的项圈。

“不!”它吼起来。它的声音里有些咆哮的意味,颈毛也竖了起来。我用手猛地往后拉,它竟然试图咬我的手。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接下来,班吉说出的每个字眼都跟那声“不”一样尖利刺耳,既是犬类的吠叫和咆哮,又带着人类宣誓的意味:“我——就——不——进——去!”马蒂使性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说话的:“我——就——不——吃!”

但是我没有像对待马蒂那样回应班吉:没有连哄带骗,没有鼓励,也没有嬉笑。“班吉!”我也吼起来,“你竟然这样对我说话!”

它的反应是一声低吼,然后再次朝我扑来,朝我张开了牙齿。我往后一跳,突然間气得火冒三丈,“班吉,现在就进屋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它怒吼着。

我站在那儿,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班吉突然间安静下来。它闻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一种我看不懂的、崭新的表情。然后,它冲着院子大门冲过去。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不进屋,反而朝那边跑,大门的门闩它用嘴是打不开的。

大门那边传来一声“嘿!”,紧接着一声“我的天哪!”。走过拐角我才发现大门敞开着,查德和阿诺不知所措地站在门旁,土豆、沙拉和熏香肠撒了一地。班吉听到了打开大门的声音,发现了它的机会。

查德转过身,看着跑远的狗问道:“班吉怎么了?”

它跑了。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穿行在大街小巷,找遍了整座城市。我去了所有的收容所,找了我带它去过的每个地方。市里的、海边的,每个角落。我还跑到志愿者公园,特意去它与那些狗儿集会的地方——它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里——但是那儿只有一片空寂。我想象班吉独自奔跑在大街上,焰火在它头顶漆黑的夜空中呼啸着绽放的样子。我很害怕,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它。

我等了一个星期左右,巴望着饥饿、恐惧或孤单会让它回到我们身边。我每次出门都会在街上四处张望,希望它正在附近哪一家的院子里看着我。也许它真的这么做过,只是隐藏得太好了。总之,我没有见过它。

我想把失踪报告给某个机构,却发现没人受理这样的事。走失的动物,甚至包括有感知能力的动物在内,都不归警察管。动物收容所的人告诉我,有情感改造的狗被抓住后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送回家,说有三种方法可以确定这种狗狗的主人。如果它真的到了收容所,它们会在四十八小时内与我取得联系。总而言之,这种事没人管。

可是,一个月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警察出现了。我刚刚打开大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蒙的:警察坐在门垫上,因为夏日的炎热和潮湿显得有点儿狼狈,身上的制服也有些破损。它们的小摩托车停在我家车道上。对街是洛娜·安德森的家,她正坐在自家门廊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我能拿她怎么办?

其中一名警察是一只硕大的黑色杜宾犬,它的搭档是一只矮墩墩、肌肉发达的斗牛犬。它们的肩头都装着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应该会传到它们的人类上司那里。

“早上好。”杜宾犬说道,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反应过来是谁在对我说话。它的声音低沉浑厚,简直可以与贝瑞·怀特①一争高下。“你是史蒂文斯先生吗?”

“是的。什么事?”我点点头。

杜宾犬不再伸着舌头喘气,顿了一会儿说:“我是杜克·史密斯警官。这是我的搭档辛迪警官。它就叫辛迪,没有姓。”

“好的……”

“请问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呃……是和班吉有关吗?”我一边问,一边发现自己在调整姿势,把门堵得更严实了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出于一种……罪恶感吧。我可能担心它们一进我家就会查出班吉离家出走的原因,担心它们到处闻一闻就会发现我们有什么不对劲,就会发现我们做错了。

“是的,先生,这件事相当严重。我们希望你能提供一些信息。”辛迪粗声粗气地说。

“好的。”我让开了门口。它们急忙走进大门,冲着空气直吸鼻子。我领着它们来到客厅。“这么说,你们知道班吉在哪儿?”突然间我紧张得不得了。

“不,先生。”杜克说,“自从失踪那天开始,它联系过你吗?”它一边提问一边用尾巴拍打着地面表示强调。辛迪停止了大喘气,努力显出一副干练的样子。

我挨个儿看着它们,想着要是能读懂狗的眼神该多好。我陪伴班吉的时间不够长,还没练出这样的本领。听说它们能拆穿谎言,能从人身上闻出谎言的气味。说真的,我可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呃,警官。没有。我很担心它,老实说。”这些话大部分是真的。

“那么,班吉曾经表达过任何可以称为‘政见的看法吗?”

“政见?”

“对,先生。动物权利、动物解放的意识之类?或者种族方面的?”

我笑了,但意识到笑得不是时候,又马上板起脸来。杜克眯缝起眼睛,额头上的皮皱了起来,仿佛马上要冲出去叼扔出的棍子似的。一定有人类警察通过杜克的耳机或脑子里的设备让它问这些问题,它只不过动动嘴,把问题复述一遍而已。一条狗应该提不出这样的问题吧?我不禁好奇起来:它们做这份工作有报酬吗?如果有的话,是按美元算还是按饼干算?

辛迪嗅着我们之间的空气,好像寻找什么线索似的。它说:“史蒂文斯先生,我们担心班吉和一个危险的组织搅在了一起。”

“危险?什么组织……斗狗团伙?”

杜克昂起头来,这时候辛迪说道:“不是,先生。你可以看一下吗?”

我点点头。它扭过头去,娴熟地从手枪皮套拉出一个嘴用遥控器,用牙齿叼住了它。它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咆哮声,用舌头控制着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那是用红外摄像系统拍摄的画面,看样子是安保人员上班的地方。一个身穿制服、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坐在一排排的屏幕前,喝着咖啡。画面的分辨率太低,根本看不清他在看什么,但是能看出来他感到无聊透顶。

突然间,门像是被人一脚踢开,有人进来了。我能听到这人扯着嗓子喊了声什么。他一副嬉皮士的打扮:梳着脏辫,穿着紧身衣,到处都是文身,脚上穿着拖鞋。他拿着一把枪,指着那位保安,命令他把身上的枪扔掉,双手放在脑后。

保安照做了。这时候,一群狗冲进了这个房间。它们把保安团团围住,攻击他、撕咬他。保安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声,鲜血在它们脚边聚集成一摊。保安终于倒了下去,血流得满地都是。狗群还在继续撕咬,咆哮声和吼声最终淹没了保安那越来越微弱的惨叫,最后彻底没了动静。那些狗依旧大声吼叫着、咒骂着,继续用爪子挠他。

“这是昨晚在圣地亚哥的一间动物收容所发生的事。”杜克波澜不惊地说。

“天啊!”我说。

“一些狗是有档案的,跑出来的做过感知手术的狗。有些是刚被做了感知手术的流浪狗。虽然成年犬手术效果不好,但可能也可以获得感知力。来看看这里……”

接下来,辛迪按了下嘴里的遥控器,画面的视角发生了改变。视频暂停,其中一只狗的模样被放大了。

屏幕上出现的是我的小猎犬,我的班吉。那张毛茸茸的脸沾满鲜血,它吠叫着、咒骂着,尾巴狂怒地甩着。

“那是班吉吗?”杜宾犬杜克问。

我不敢确定。这画面太怪异了,我有点发蒙。“也许是?我需要听听它的声音。”杜克点点头,为我考虑,它主动采用了人类的身体语言。录像往前倒带,小猎狗再次出现在画面中。

“老天!”画面外有只狗在问,“我们必须杀掉它吗?”

“他们每天杀掉成百上千的狗,我们杀个人不算什么。”小猎狗班吉说——现在我确定了,就是它。

辛迪将录像设为静音,继续播放下去。只见一群身着黑衣、戴着头罩的年轻男女迅速将庇护所里的笼子全都打开。它们离开的时候,踩过被撕扯得没了人形的保安,脚下没有半分犹豫。

“我还是不知道。”最后我说道,“我有段时间没见过它了,而且……”

“啊哈,很难看清楚,这我知道。不过我们手里有粪便的样本,通过DNA测试应该很快就能查清真相。这些狗好像特别喜欢在不允许大便的地方大便。”这时候,一只吉娃娃透过摄像头盯着我的双眼,说了些什么。狗没有嘴唇,所以很难通过读唇判断它们说话的内容,但是我发誓它说了一句“去你妈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吉娃娃让我彻底崩溃了。我刚跑到厨房的水池边就吐了,胃里空荡荡的,只吐出一些胃液。有个念头让我感到既恶心又害怕。班吉……是我们让它变成这样的吗?我感觉自己仿佛培养了一个连环杀手。我既内疚又惭愧,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在厨房漱口,狗警察们在客厅等着我,一边轻声交谈着。我被班吉吓坏了。我没想到它会做那种事。它可是有脑子,有理性的动物啊。虽然,它不是人类,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把它看成冷血杀手。

我回到客廳,警官们问道:“认出来了吗?是班吉吗?”

“是的,”我说,“是它。它到底在干什么?”

史密斯警官冲辛迪警官点点头说道:“在南加州收编收容所的狗。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到那儿去的,也不清楚那个组织要那些狗有什么目的。它们都没有做过感知治疗,只是普通狗。”

“为什么?”

杜克警官看一眼辛迪,然后看着我。“说起来……这也只是推测而已:有些网上的动物权利组织一直在说大规模感知化的事,要为更多动物——不仅仅是犬族——的手术提供资金。单凭狗的力量自然做不来,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背后是否有人类在帮忙?比如为动物主张权利的人,动物组织的人之类。”

我惊讶地看着杜宾犬,“比如动物权利活动家?”

“没错。视频里的“动物解放阵线”就是这样的人。班吉与这些坏人在一起,非常危险。它们把合成毒品放在狗的肚子里,从加拿大偷运出来,一个月一到两次。有些狗会因毒品过量而死,胃里残留着破裂的袋子,出现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①的边界附近。根据我们推测,这就是它们为感知手术筹款的办法。但是它们组建这样的军队到底是为什么……我们还不确定。”

一支军队。

既然如此,我对警察也没有什么保留和不信任了。我一股脑儿说了个痛快:班吉的愤怒,班吉不久前怎样闹脾气。我讲了那次聚会的事,可它们司空见惯似的没什么兴趣;我讲了班吉看电视的事,警官们还是一副听腻了的样子。就在它们起身要走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应该告诉它们的是什么。

“有一次,在志愿者公园。”我说。它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仿佛在说,终于来了点儿有意思的。

“继续。”辛迪说。

“有个地方,我是说,我只见过它们一次……那儿有一群狗,类似于集会之类的。看上去嘛……我觉得没错,就像你说的,像在搞政治活动。领头的是一只高大的白色哈士奇。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它像是领头的。它发言的时候最多,其他狗都是叫一叫表示回应。”

“一共有多少只?”杜克问。

“我不清楚,十只?十二只?”

“我知道了。”杜克说道。辛迪拿出一张公园的平面图。“那地方在哪儿?”她问。我迅速在地图上指了出来。

“那只哈士奇,”辛迪又问,“再见到的话你能认出来吗?”

我耸耸肩,“我……可能办不到。也许听到它的声音能认出来。白色哈士奇在我看来全都一个样。请别见怪。”

两位警官都没有对这事做任何评价,不过辛迪很快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医学研究员,对吗?”

我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是的。”我的语气当中很明白地表示出对这个问题的不解。

“班吉是否问过有关你工作的事?”

“没有。”我说。但是有个场景突然清晰地从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有天晚上,就在班吉离家出走前不久,我看见它坐在我的书桌边上,用狗用键盘打字。屏幕上是网络邮箱页面,还有一些窗口打开着,放着我的项目文件。这些文件都加密了,但也许破解起来并不太难。我记得当时自己心里也在犯嘀咕:通常我离开房间的时候,会把正在处理的文件关闭,特别是工作文件。因为如果不关闭的话就不会云端保存。我的心一沉。虽然想不起那些文件的名字,但我想我知道被打开的是哪些。

杜克警官和辛迪警官对着空气抽了抽鼻子。作为犬类,它们可能看不懂我的身体语言,就像我看不懂它们的一样,但是我怀疑它们也许能够嗅出我为了掩饰疏漏的谎言。

我究竟为什么要撒谎呢?如果我的狗偷窃了机密情报传扬出去,如果那些逼迫班吉加入帮派的恶棍真的利用了这些情报……想到可能带来的结果,我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不是操心实验室和老板。我研究的那些技术如果被落到心怀叵测的人手里,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加速基因转移……如果有人设计出能够使所有犬类感知化的病毒,那将成为一场智力灾难。再说,如果能够感染猫和狗,那么人类呢?

我意识到自己站着发了好几分钟的呆。警察们还在等着我,可能是想看看我还有没有消息可以提供。我并没有。所以我说:“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辛迪说道,“如果班吉与你联系,你必须告诉我们。按照联邦和州内法律规定,对于有感知力的动物可以提起刑事诉讼。而且,既然班吉是犬类,它就不能被当作家庭成员对待。如果它被逮捕和审判的话,你可以而且将会被要求对它做不利证明。如果你以任何方式帮助或支持它或它的团伙,将会被视为共犯——你将对这样的恐怖行为同样难辞其咎。”辛迪顿了顿,似乎在揣测我的反应,而后它补充道,“你应该明白,你已经被列入了监视名单,直到结案才会解除监视。”

杜克跟着说道:“还有一件事,先生:班吉这个团伙很危险,你得离它远一点。千万不要相信它。如果它接近你,给我们打电话。立刻,马上。”说完后,杜克把头扭向一侧。一张卡片从它制服的衣领上自动滑了出来,上面印着杜克和辛迪的照片以及联系方式。

“明白,警官。”我點点头说道。

它们感谢了我的合作,然后朝大门走去。我送它们出了门,发现珍刚刚把车停在车道上,正在把马蒂从儿童椅上抱下来。狗警官们小跑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朝自己的摩托车走去。一会儿工夫,它们就不见踪影,摩托车的轰鸣声在我耳中留下微弱的嗡嗡声。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我忍不住地想:它们谈起班吉的时候,分明把它当成了罪犯——也就是说,似乎把它当成一个人,而不是条狗。这是否意味着它终于如愿以偿了?

“怎么回事?”走到门廊上的珍问道。

“警察吗?”我叹了口气说,“来找班吉的。”

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马蒂看着它们离去的背影,忧伤地喃喃自语了一句:“班吉?”

几个月之后,我在胜利公园遛我们新养的宠物狗,一只名叫“曲奇”的黑色拉布拉多。我与詹妮弗和马蒂一起出来野餐,他俩坐在公园另一边的野餐垫上。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我走上了那个小坡,“曲奇”这时候叫了起来。它是一条普通的狗,没有感知能力,所以吠叫只是出于本能,不带任何伪饰。我一转身就看见了它——班吉,它目光闪烁,正缓缓朝我走来。

“‘曲奇,跟上。”我说。班吉的双眼眯缝起来,似乎想起了痛苦的往事,就像人类刚分手不久发现前任找到了新欢一样。

“我们是为了马蒂,班吉。你跑了之后他难过了很久。”好像我欠它一个解释似的。它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一边平静地问道,一边打量着四周,一方面看看有没有警察,另一方面,也看它那位梳着脏辫的朋友是否在附近。“你被警方通缉了,西雅图和联邦调查局都在抓你。”

本微微张开了嘴,发出了咳嗽一般的笑声,“联邦调查局?哈……国家安全局、国际刑警组织、特勤局可以一起上!”

“你真的在走私……走私毒品吗?”

“曲奇”怒吼着,把皮带都绷紧了。它可能是想攻击小个子的班吉,也可能是想逃跑。

“又没有证据,只是传闻罢了。两只证词相矛盾的狗上了法庭,人们不会相信一只腊肠的证词。”班吉顿了顿,从嗓子里发出好一阵苦涩的笑声。

“班吉,和你一起的这些人,他们……他们在利用你。他们都是疯子,本,会伤害许多的人。”

“我不这么认为,”它说,“他们教会了我很多事情。但是对于你和所有像你这样的人,他们的确很危险。”

我知道它想到了犬类收容所。每年都有数百万的狗无缘无故地在那儿死去。

“停手吧,本,”我说,“你可以……你应该……”

“我可以什么?”它严厉地质问道,几乎吼了起来,然后它重新蹲坐在地上,“快呀,告诉我,我能干什么?什么,回家吗?真的吗?告诉我实话:你想要我回家吗?我能回家吗?”

“当然。”我从牙缝间挤出了这句谎言。如果把它带回家,我会给警察打电话的,我站在“曲奇”旁边,心里这样想道。

它闻了闻我们之间的空气。

这时候,我看到了它眼中有东西正在渐渐熄灭,那是希望。它不是说说而已,它是真心希望我让它回家。它会跟我一起回家,成为一名线人,背叛恐怖组织,结束这一切。只要我让它回家。但是我知道,它闻出了真相,它知道我有多生它的气,有多么后悔带它去做感知手术。眼睁睁看着它眼中希望的火苗渐渐熄灭,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事。

我转开了目光,朝草地远处看去。无边无际的绿草围绕着我们,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可是班吉没有转移目光。“说出来。”它轻声说,这声音拉扯着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它身上。它的尾巴竖了起来。我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竖起尾巴意味着什么,也无从猜测。“怎么想就怎么说,”它用一种像小奶狗一般轻柔的呜咽声要求我,“诚实一次。”

它眼中的希望彻底消失了。

我蹲下身来,想要朝它张开双臂。我想这么做,但是没有付诸行动。我们凝视着彼此,视线几乎处于同样的高度。我说:“不行,班吉。我不想让你回家。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不行。你不能回家。你知道的。”

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很久,我期待着它说些什么,说些宽慰的话,能够缓解我们这段伤痕累累的关系,哪怕是谎言也好。但是它只是坐在那儿,默默地用那双湿润的、无望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刚想说“班吉,對不起”,它却首先打破了沉默。它发出一声呜咽,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那不是威胁,而是……仿佛人类皱了皱眉。

接下来,他长久地、沉默地注视着我——似乎想把我牢牢记住——然后,班吉转过身,跑进了树林。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责任编辑:李 晶】

①迪士尼电影《丛林赤子心》(Benji the Hunted)中的主角是一只名叫班吉的小狗。

①班吉的昵称。

①詹妮弗的昵称。

①英文中“它”和“他”读音不同,故小男孩在此纠正班吉。

①位于美国太平洋西北区的一处海湾。

①美国音乐家,令灵歌成为真正的流行音乐。

①加拿大四大省之一,该省南部与美国华盛顿州、爱达荷州及蒙大拿州接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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