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加林先生的画总是以笔墨的酣畅淋漓及浑元之气给人以震撼、以感染。加林的绘画作品呈现出畅达流变,吞吐六合之气,直抒胸意,而怀抱古今,故其笔下表现出的是气象、气势与气魄,更表现了他的阳刚之美,丈夫之气。其实“气”是中国哲学的重要范畴,《说文解字》释“气,云气也”。云之千变万化、流动奔腾、升降聚散,随气而流、随风而动。儒家讲君子之风,浩然正气。释家云色空之间,气兼有无。道家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合”,“精气为物”。中医的望闻问切,武术中的剑气如虹,舞蹈中的长袖飘舞;个人身体差异讲“气色”,人与人相交讲“气场”等,无不与“气”相关。有气则生,无气则死。而中国书画艺术更与“气”不离。六朝谢赫画论之六法首推“气韵生动”。因有气韵画面才能产生“动感”,才能如源头活水。应该说:“气韵”是绘画艺术的灵魂,因气韵而产生节奏旋律与风神。但气韵在绘画中则玄之又玄,书画中的气韵在作者与观者而言都是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即只能感觉与体会,只能用心去感悟,所谓心领神会。因而能在挥翰泼墨、擒纵徐疾中使气生纸上,韵流尺素者,必然是艺术天才。加林便是这样在艺术上有过人天赋的奇才。加林作画很“任性”,总是时作时辍地凭兴趣、凭感觉、凭激情。作时便不计晨昏,奋笔挥洒,才思泉涌,精品迭出。兴尽则止,一辍数月,从不勉强弄颖,这就是天才的表现。《唐书》中不是有:“先器识而后文艺”之说吗?我们常见一些人“日日临池把墨研”但却不见进步,重复错误,练的是死功夫。可见“天才出于勤奋”之不可靠,古云:“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人力,三分人事七分天”。观加林书画方悟个中至理。
陈加林 秋山云影 2016年
陈加林在艺术领域中所表现出的横溢才华是多方面的。作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书协驻会副主席,书名早已蜚声书坛,引领时风。他各体皆擅,尤以行草书为最。加林的书法既有深厚的传统功夫,更具浓郁的个人面目。这是顺应时代的个性,因而加林在贵州书坛有众多粉丝。个性的彰显源于功夫的深厚。他早年临摹的唐颜鲁公《祭侄稿》与这天下第二行书神形逼肖,再现了原帖的风采。恰到好处地传达出该帖聚悲愤于笔端、倾凛烈于纸上,再一次印证了书法“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抒情性。加林对手札的偏爱还在于他对二王、米芾及明清尺牍的师法上,因此类法书的作者原本在书写时只是相互问候、传递信息的函件,并无传之久远子孙永宝的打算,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体现真功夫、流露真性情。书者在呵冻挥汗之际仅予收信人说明事由的,在“涂抹”之时不计工拙更少了些正襟危坐,多了些率意真诚,这种手札式书风被加林一以贯之地应用到了书法创作中,并发挥到极致。故加林行草书就用笔论并不恪守传统意义上的中锋用笔,而强调不拘一格,锋出八面地为我所用。亦能如尺牍那样任情挥洒,忘我创作。字法更是随意所为变化无穷,因时不同,没有定则,而出其不意,但既在情理之中,又出预料之外。强调大小长短参差历落,起伏变化,在整幅中视需要,作适当的夸张变形,使之开合有度,气趣并进。墨法讲究浓淡渴涨的丰富。如有的涨笔使字形扩张,而有的渴笔飞白则已是笔不蓄墨,但却一任书写,以余愚见这都气之所使,笔到意随的结果。章法则取信札意味,给人以纵横奔驷、自然天成的艺术效果。总之,加林对笔墨的驾驭是随机生发,以气势撼人,如长虹映天,似珠落玉盘。李白《草书歌》中,“落花飞雪何茫茫”借木喻加林书法最为恰当,同时宋人陆放翁:“当其下笔风雷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亦似为加林创作时的畅快而预设。近年他已先后出版《陈加林书法作品集》《陈加林书法集》《当代书法名家系列作品集——陈加林》等。
陈加林 石城曲 2016年
绘画就加林而言并非主业,仅仅是书法之外的余事,如京剧的票友,客串而已。但却取得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硕果。正因无心而心无挂碍,心障尽除,才能逍遥法外而游戏笔墨,充分利用书法资源,融八法于六法,取书意于绘事。他作画总是异常地轻松自如,挥毫时或与友朋聊天,或左手握烟、右手执笔,在说事论道、吞云吐雾中成就丹青,自娱其中,而不以此谋利涉名,系仁智之乐于山水,因之他作画自然而不雕地寄情于笔墨 。加林的创作是一种抒情,更是宣泄,他作画没有五日一石,十日一水的安排经营。从不守规则,无程式、无步骤,如有时从树起,有时从房起,有时从山起,总是漫不经心地随“意”而“安”,从不小心翼翼地设计安排,缜密周到地装饰细节,而是心荡神驰地写意摄情,无羁无绊地神游艺海,追求大效果,这也许是他没有受过学院派专业正传的训练所致吧,我替加林庆幸。有的只是大胆落笔,笔笔生发,随势而为,因之用笔灵活而多变,不经意间将书法的线条美与金石气融入画中,因有扎实的书法功底为绘画线条作支撑,线质的力量与倚侧变幻、沉厚生辣自是与人不同。
线条是加林绘画的灵魂,他笔下的线条有的似金文隶书的质朴凝重,有的如行草书的飘逸潇洒,给人以动静相生、刚柔相济的感觉。线条之外“苔点”亦是其山水画的津梁。宋人米芾云“惊涛乱点米家山”,黄宾虹也有:“沿皴作点三千点,点到山头气韵来”。可见点染在绘画中的重要,山水画中的刚健婀娜,阴阳向背等皆赖于点染。点如高山坠石般的力量感,长短互衬的线条、大小相间的“苔点”是构成加林山水聚散开合的必备要件。如果说加林笔下的线条是一个乐章的旋律,那么点染则如音符中的鼓点锣声。墨色的干湿浓淡在加林画幅中形成的远山近水,玄黛错综,泼墨破墨,宿墨焦墨使之层层递进,相映成趣。加林作画多以水墨为之,更增强了文人画冲和淡雅、清新高洁的艺术效果。
我感到加林作画亦如写字,笔笔从心中溢出,是在写心、写意、写神。他的画近看山非山,水非水,云非云,树非树,只见满纸或浓或淡的线条与墨块,甚至有些乱象。但挂在壁上远观,则山水跳出,山脉有序云烟满纸,于苍润中得天地真气,乾坤大象,这便是距离产生美。近视时的断续笔墨,远观则连贯成气,浑然一体,亭桥水榭,湖畔寻棹如真如幻,诗意无穷,大有阴晴雨霽任君拈的妙境。加林的画是极为写意的:“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九方皋相马不观皮毛,而取骨相神采。
中国艺术追求的便是意足与气象。在真山真水的似与不似中融入了加林的才华心境与诗情。他的山水画是对自然山水的剪裁和理想,是心与物接,借物表心的外化与诗化,呈现的是:“冥蒙小雨来无际,云与青山淡不分”的烟雨朦胧,是“点墨如山醉,霏空雨似尘”(陈恒安词句)的深邃意境,是“一霎微风弄雨丝,恼人寒意费矜持” (陈恒安词句)的荒寒潇疏……这便是加林的笔下山水,胸中丘壑,得自然之美,夺造化神工。加林的山水画无疑是典型的文人画,所谓文人画与匠人画、画家画的制作效果、技术追求、刻意为之、迎合市场迥异。他作画对工具不太讲究,任纸笔精粗,随墨新宿,适意即可,好像也不太注重细枝末叶,不太理会小技,着力点放在了大格局的观照、宏观的把握与器宇轩昂上。
文人画追求的是哲思禅理,表现出的是境界幽玄,无论作品尺幅的大小,皆具咫尺千里、辽远宏阔的气势、排闼郁博的诗情。加林这些年总是陶然于笔墨之间,游刃于器宇之内,以宏观的视角,展现了文化的含量,得象外之味,法外之法,超逸之气。但我感到加林的文人画,并非旧式文人的纯粹逸笔草草,任意而为。他更尊重传统,在宋人米芾,元人黄公望,明人沈周,清人“四王”“四僧”及近代黄宾虹法绘中汲取营养为我所用,只是加林没有照搬古人,而是以与众不同的智慧,巧妙的取舍,他追求的是古人之“道”而非技,师心而不师迹,如他近期作品中会忽隐忽现、似是而非地出现黄宾虹先生画风的影子,但我又感到他没有斤斤计较于黄氏技巧上的“五笔七墨”,而更多地在追求其浑厚华滋的笔情墨趣。他是用笔墨与宾翁畅谈,因而才会在豪宕的气势中与之神遇偶合。加林对传统的继承,是承袭传统精神,是历代山水画巨匠的文脉传承,而非传统技艺的表现。
陈加林 石城遗韵 360cm×146cm 2016年
山水之外加林亦间作花卉,与其山水相较,虽蹊径有别、风姿各异,但手挥目送心领神会处,则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人方薰《山静居笔记》中云:“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即是此理。加林的山水较为繁复而花卉则简洁明快,空灵疏朗。加林在大学学的是植保,对各种植物的习性姿态一定会很熟悉,想他会画一些闲花野草,但他却撷取传统题材,或是天地之心的梅花,或佳茗傲霜的菊花,或相倚相偎的竹石,或淡雅飘逸的兰花,他爱画“四君子”,定是在潜意识中所存的君子之风所致吧!他固守着文人习性。但这些传统的题材,加林没有人云亦云地重复古人,而是赋予了它们新的技巧、新的生命,在点染之间糅进了书法的笔情墨趣,三枝两笔便表现了虚灵空妙的禅意,写出了君子之风。其实这恰是加林其人其意的写照。
加林为人耿介大气,磊落光明,他的书画作品中常钤戴明贤先生所制一“朴”字印章,不仅概括了其书画风格的大朴不雕,更表示了加林为人的朴实纯真。加林的书斋名曰“一石斋”,缘于友人相赠的一块天然璞石,石上自然形成一横划,奇怪得很,这一划居然有很强的书法意味,起笔收笔,轻重缓急,鬼斧神工般地盘于石中,加林置之居室旦暮相对,时常感悟着其中划分天地、造成万物,起一终一的世事哲理,人生况味。加林于书画之外亦精管弦,记得一次我与友人到“一石斋”中闲侃,彼此性高时加林就对“牛”弹了一回琴,当时的曲子是什么,旋律如何我都忘了,但他陶然其间的神态至今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加林总是这样陶游艺海,不计工拙,自得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