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她们的疫苗

谭文琦

没有针了

香港九龙，旺角。天气炎热。50多个姑娘被挡在诊所门外，情绪十分激动。护士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了：“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她们抓着不放。

这些姑娘从广州、济南等地赶过来，她们通过各种渠道预定了HPV疫苗，有的已经打到第二针和第三针了。突然之间，她们被告知，疫苗不够了。这意味着她们要错过疫苗接种的时间，现在，她们一遍一遍不安地询问。

“我只负责登记啊。”女护士说。

穿过旺角的街道，万玲赶到诊所的时候，她有些吃惊。那个诊所很小，“只是一层楼里的两个房间，接待处只有三四平，总共也就十多平。”注射时，人会在走廊上排起长长的队。这次，所有的姑娘都被拦在外边，聚集了五六十人，有香港警察要求大家“别闹事”。万玲懵住了。

5月15日，这是他们约好的时间，万玲本以为会顺利地打完这一针。她信任香港，这是中国南方的大都市，整洁有序。但情况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们被告知，没针了。

姑娘们从没想过，香港会爽约。九价HPV疫苗全球唯一厂商默沙东称，2018年香港全年限量供应，随后现代医疗、美兆集团、仁和集团、仁健医学中心等香港主流医疗机构发布公告，称因为收到药厂通知而无法按预期供应疫苗，或推迟预约，或取消第一针预约，或不再接受任何新预约。

最初的噩耗从香港传来时，在北京、上海等地，女孩们焦躁地等待中介代理们的通知，一片人心惶惶：一个还在北京读书的姑娘，凑钱买了廉价机票飞往香港，现在却泡汤了。而上海的小豆，则感到焦虑和紧张。根据疫苗的特点，它适宜16岁到26岁的女性，最好没有性经历。小豆急着结婚，要过正常的性生活，要备孕。她已经打了两针，现在计划只能搁置。

据统计，每年有200多万内地的女性赴港打针，断供不是小事。她们想知道，到底是谁动了她们的疫苗？

HPV（全称“人乳头状瘤病毒”）疫苗可预防宫颈癌病变，分为二价、四价和九价三种，“价”代表可预防病毒类别，九价可预防的最多。内地的推广力度稍慢，近两年才动手引进，九价暂时仍缺位，因此2007年就已普及三种疫苗的香港成为圣地。

如今，曾经用热热闹闹掩盖跳蚤的香港诊所，一夜之间陷入瘫痪。5月10日和11日两天，相当多的打针机构发布暂停公告。

长久以来，香港是现代化的杰作，是自由繁荣的港湾，这里的秩序和安全吸引着世界人民的目光。从维多利亚港望去，笔直的天际线绵延向远方，密集的灯光点缀着它的天空。现在，这个以法治和契约骄傲的城市，暴露出它尴尬的一面。

断供罗生门

对于万玲来说，这种情况不可思议。她已经打过两针了，这是她的最后一针。两三天前，她就和男朋友跑来香港，在旺角附近转悠，但这次却跑空了。万玲大学毕业不久，从朋友那看到宫颈癌的消息，“感觉很可怕”，就跑来香港打针。

赴港打HPV疫苗之路上，姑娘们往往通过中介。在中介们的自我介绍里，大多声称在香港的大学读书，提供的服务涵盖了陆客们到港的热门项目：保险理财，海外房产，测男女，肉毒杆菌，HPV疫苗。

“很多过来买重疾险的客户都想打针，所以就帮大家预约了。”一个中介说。

周小小提供的一张聊天记录显示，中介告知其付款方式为到店付款，只能使用现金，不能刷卡，另外特意要求：“最好不要和四周人谈论价格，诊所收費都是给你看你要交多少钱，不会讲出来。”

我试着联系了一个中介。“喂？你好。”一听到对方来自大陆，粤语接电的诊所工作人员立刻切换到熟练的普通话。他们还开设专门的公众号和微博，有微信服务专员用大陆人熟悉的网购口吻处理咨询和预约。

现在，医疗机构不约而同把锅甩给了药厂默沙东的“突然停止供应”，但是药厂方面则暗指诊所“竭泽而渔”。

我联系到了药厂的一个负责人。他告诉我，今年4月以及去年11月均已发出供应量告急通知，而且提示要为注射第一针的客户预留第二和第三针。

“我们现在没有停止供应，但是医院下单，我们需要一点时间。”他强调。

突如其来的蝴蝶翅膀扇到内地引发的景象是：一声令下，中介代理们纷纷更新朋友圈，“很抱歉XX停止供应了九价HPV疫苗，请不要再小窗了”，头像为自家机构Logo的对接人员一个个通知到顾客。购针的姑娘则再三地点击微信里中介代理的头像，如果被延期或取消，愤愤地张罗维权，如果不受影响，又不敢相信，拐弯抹角地再三求证。

“我们3月22日在淖研接种了第一针，第二针原定在5月18日，往返交通都订好了，但诊所在15日通知取消。”像小安这样的交通和酒店预订损失，医院暂时无意承担，姑娘们显得很生气。更叫她们无法理解的是，交了钱却没有买断三针。

“他们只顾着拉人入坑。”去打针的张爽恨恨地说，“把针卖给第一针新用户，却不给我们留针。”

恒汇、现代、健苗网……按照诊所和代理机构的不同，针友集结成了各式各样的微信群、QQ群，在工作日的漫长的白天，每隔10分钟，群内便累积几十条信息，再隔大半个钟头，群名称的消息提示变成了省略号。

四处找针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些打过一针的姑娘发现，找针成了一件大事。要么等，要么退，断货的趋势下暗流涌动：代理机构和个人中介退款，她们再加钱改签其他机构成为常态。

“睡不着，等着他们通知。”零点过后，小敏还在刷着消息，与群友商量如果被退单该怎么办。她已经打完第一针，相当于“上了贼船”。她认为，“等第二针的最惨，还有第三针。”

去打针的莉莉告诉我，赴港注射疫苗的渠道很多，有的通过橄榄枝、悦健康、美亚这样的第三方平台，有的找私人中介。不同渠道的价格不同。去年底，差不多4000港币三针，半个月前，有的已经涨到7000港币。如今多个卖家的报价徘徊在三针8000上下，单针价格与之前三针相当。

在拒绝高价针、坚持按时打原针的维权群里，有时冒出发布针源信息的疑似中介，立刻引起成员的群起攻之。在退款群以及私聊对话框里，姑娘们则密集地交流单针价格和地点。

九价HPV疫苗要在一年内打完三针，原本的0-2-6（第一针注射后两个月注射第二针，在6个月内注射完三针）已经被拖到了0-4-10、0-10-12，甚至遥遥无期。姑娘们的时间不多了，目光盯紧着即将上线的海南，以及澳门。在国外，韩国、新加坡也在考虑范围。

我问了好几个姑娘。张晓晴几个月前就定好了18日将赴港打第二针，机构延期让她决定退款买单针。“现在好贵了，还得去看了才知道能不能打。”

HKmis是找针圈内传得比较广的名字，盛传“只剩50个名额”。购针之前做足了功课的张琳对我说，HKmis比其他家都贵一点，今年2月HKmis差不多要8000多人民币，而同行淖汇要便宜两千多。

香港预约平台普仁医疗称，目前只能约HKmis的针，但仅有二三十个单针名额，24小时内可确认预约情况，同样是全款留针，单针人民币3500元，三针8500元。

“我们都不敢约便宜的诊所，不敢保证会不会临时加钱，HKmis最靠谱。”这家中介的人说。

不过，我随后给HKmis打了电话。总机和疫苗部门先后报价三针1万港币，单针3500港币。但当得知人数众多后，第三名工作人员回电纠正：“只能单针购买，3500港币，不包针。”

普仁的同行Tiffany给出了更多选项——恒汇、基研、慈铭，“我们这边今天去香港开会，诊所保证了我们预约的都会在一年内打完。”

稀缺资源

地下交易也变得活跃而灰暗。当得知我在找三针注射机构，中介李瑞瑞立马推荐了恒汇，并保证供给不会有问题，只是原本的0-2-6，注射周期被改为0-4-10，打完三针所需要的时间从半年延长到了十个月。

而恒汇早已发布公告称，由于厂商无法保证第二、第三针的供货量，建议预约第一针的客户取消行程。

“保证留针，这家机构和默东沙有合作，公告发布之后我确认过的。”他说。当然价格也不菲：从9月1日起可预约，7500港币三针，一次缴清，不单卖，微信收取押金100元。

多位找针者告诉我，一些“以医生名字命名的”小诊所还有针。按照一位“针友”提供的名片，我电话咨询了一家位于新界的私人诊所，工作人员干脆利落地回复：“每针1900港币，我们不包针，不预约。”

低价现货此刻是稀缺资源。另一家“中介说前几天可以打单针2500港币”的小型诊所，我联系到时，已宣告售罄，“7月才会有货”。至于针的真假，姑娘们难以判断，几乎每个群都有几轮对针水颜色、包装外壳的信息交换，但最后多以“不会有问题吧”或者“不要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结束。

4月28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九价HPV疫苗在中国内地有条件上市，5月11日海南省正式发布采购价格，首针接种地博鳌医院则说最早于5月底6月初可注射。这提供了新的渠道。但对于这批等着打针的姑娘，她们已经等不及了。

“哪能等着诉讼，到时候打针日期都过了。”一个姑娘在找针群里吐槽隔壁维权群，引起一阵赞同。

回想起来打针的经历，小豆认定从一开始就不顺。从上海到香港，她得提前一个月订机票和住宿。诊所直接收现金，没有任何收据，这也给维权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她说，“坑死了。”

（文中打針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