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展览可以从一架飞机开始。这是一架真实的飞机,机翼展开,飞机的长宽都在8米多,流线形的外观设计让它看起来充满了未来感。2004年,澳大利亚工业设计师马克·纽森(Marc Newson)在与法国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合作的个展上展出了这架“开尔文40”,它的名字包含了19世纪英国物理学家开尔文勋爵,以及纽森在创作这件作品时的年龄:40岁。当纽森提出要设计并制作一架飞机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疯了吧?”,“你懂飞行动力学吗?”。但最终这架飞机出现在了位于巴黎拉斯帕伊大道的基金会展厅内,它是一款集超前技艺、工业工程和未来主义设计于一体的概念化喷气式飞机,既是一架样机,又可以看作是雕塑和产品设计。
14年之后,《开尔文40》作为“陌生风景: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回顾展”中最吸睛的作品之一亮相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它本身也透露出此次大展的某些气质:跨界、多元、前卫和无限可能。
展览的名字“陌生风景”(A Beautiful Elsewhere),沿用自2011年该基金会做的一个同名展览。这个概念来自一位法国数学家。他认为数学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在钻研数学的时候,会时常产生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感觉,但这种陌生感并非让人感到恐惧,而是愉悦和兴奋的,好比“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因为未知与不确定性,数学才充满了神秘感,让人着迷。
当每日沉浸在其中的数学家都将数学看作“陌生风景”时,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数学更是熟悉又陌生的领域。该如何走近数学,为什么数学家总以一种偏执的怪人形象出现,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在讨论这些问题的过程中,艺术家扮演一个转译者和传播者的角色,他们或将数学家的观念记录下来,或以数学的思维和原理去创作一件作品,让数学与艺术这两个都有些形而上的学科嫁接起来,最终以展览的形式呈现在观众面前。
在PSA偌大的空间中,策展方开辟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区域,来回顾这个同名的数学展。法国摄影师雷蒙·德巴东(Raymond Depardon)用一个记者的视角,拍摄了9位数学家的纪录片。在德巴东的镜头前,数学家不谈科学与工作,只谈热血与创造,他们讲自己如何爱上数学,如何不能自拔。某种程度上说,纪录片《数学的快乐》更像是一碗“鸡汤”,让路人看后对数学肃然起敬。另一件影像作品《赛德里克·维拉尼之手(切尔·奇纳尼的猜想)》来自让-米歇尔·阿尔贝罗拉(Jean-Michel Alberol),影像中数学家不停演算的手和黑板、粉笔一起,共同构成了象征着数学家的一个符号。
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馆长埃尔维·尚戴斯(Hervé Chandès)告诉本刊:“所谓陌生风景,或在别处的风景,其實是相对的,数学与艺术‘互为别处。但当它们产生交集、发生撞击时,会出现超出数学家和艺术家想象的新东西,而这就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也是我们给艺术家提供空间和平台的理由。”
数学家之外,哲学家、生物学家、美食家、建筑师等各种创造性的职业,几乎都在基金会的展览中出现过。这一方面拓展了艺术的边界,更重要的是拓展了艺术的受众,从其他领域引导大众介入艺术。即使是跨界,这些展览终究不是放在科技馆里的,艺术与人文思考才是展览的本质,前来参观的观众可能原本是喜欢生物、数学、美食的,通过展览,开始喜欢艺术,逐渐走进美术馆。
在展览中,音乐家出身的伯尼·克劳斯(Bernie Krause)跨界成为了一名生物声学家。他用40年记录下近5000小时的自然之声,其中包含近1.5万余种动物的声音,还有很多是濒临灭绝的动物,记录范围覆盖了陆地与海洋。克劳斯以音乐人的视角记录动物之声,而后再以科学家的目光去审视它。他利用这些声音作为基本元素,创作了一件声音装置作品《动物大乐团》,于2016年展出。这样的作品,早已模糊了艺术的界限,你很难去定义它究竟是艺术还是科学研究。另一件作品德巴东的《听他们说》,则是通过人类的声音和语言去探索这个边界。这一次,他的方式“很人类学”,他寻找到很多散落在世界各地濒临消失的方言,以朴素的镜头语言记录下来。这些方言大多存在于偏远闭塞的部落,他们仍保留着较原始的生活方式,特殊的语言系统代表他们自成一体,不受外界打扰。而这样的方言正在逐年减少。
克劳斯与德巴东都在以艺术家的视角去探索“陌生风景”,挖掘这个世界值得留住的记忆,而基金会的工作则是支持他们并留住作品。“基金会有其独立而明确的艺术趣味,并与品牌之间保持明确的界线。”卡地亚全球CEO思礼乐(Cyrille Vigneron)说。
1984年创办之初,展览场馆在法国市郊,不但位置偏远,政府支持力度小,而且当时人们对前卫的当代艺术仍有偏见,基金会陷入了缺少观众的窘境。1994年,法国建筑大师让·努维尔(Jean Nouvel)接受了基金会的邀请,为其设计一处新的展览场馆。虽然是场馆设计,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努维尔与基金会合作的一件作品,并成为一件永久性的展品,放置在那里。
新的场馆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拉斯帕伊大道上,隔着这条大道,就是著名的蒙帕纳斯公墓,莫泊桑、波德莱尔、萨特、波伏娃、杜拉斯都长眠于此。场馆的原址,曾经是19世纪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居住过的地方,后来改造成了美国文化中心,花园里还保留着夏多布里昂曾经种下的雪松。在设计时,努维尔将这些印迹都保留了下来,最终呈现出一座通体玻璃外墙和钢结构结合的建筑,玻璃层层叠加与折射,充满变化,站在远处去看,整个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橱窗,琳琅满目。
努维尔告诉本刊:“这里收藏着基金会的大部分藏品,它们很多都体量巨大,通透的玻璃无疑是它们与外界之间最好的介质。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这座建筑它不是一个博物馆,而是一个临时展览的场所,展览会经常变化,所以路过的人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场馆里总有新的面貌,但层层玻璃又会阻碍直接的视觉接受,人们很难真正看清里面,这时他们就会走进来。”
基金会收藏了近2000件作品。收藏的方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收购艺术品,而是像这样以展览作为依据和线索,即收藏艺术家专门为展览创作的作品。尚戴斯把这些收藏称为“展览的遗产”,它们将展览作为一种记忆留存下来。
此次展览,两位大导演大卫·林奇(David Lynch)和北野武的作品格外抢眼。他们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为他们带来关注度,但也同时带来压力——他们画画真的不是玩票吗?
北野武有一块“隆重”的个人展区。策展团队给他留出了展厅最黄金的位置,又将这一片刷成了红色背景墙,没有一个观众会错过这里。2007年,北野武自导自演了电影《阿基里斯与龟》,影片中他扮演一个潦倒画家,镜头里出现的100多幅绘画作品,都出自北野武之手,其中有几幅也出现在了这次展览中。既有油画、版画,也有雕塑,它们都色彩艳丽,对比度强,充满童趣又有些情色。他说自己画画完全是出于兴趣,与电影不同,画画是更个人化的事情,因此压力小得多。
对于北野武来说,绘画是一种治愈。1994年因车祸面瘫之后他开始画画,他在书里说:“有时睡不着便会画画,一个晚上能画很多呢。”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专业画家,也不出售作品,他没有经过科班的训练,所有他的画技巧单纯,没有太多条条框框的束缚。2010年的个展起名为“画画的小孩子”,也是在用最直白的描述來概括其绘画的特点,但北野武又是个荒诞的“小孩子”,讽刺与反思都暗藏在童话式的色彩中。
与北野武的自发性绘画不同,大卫·林奇画画则更多依赖于基金会提供的契机。2007年,林奇被尚戴斯带进位于巴黎蒙帕纳斯街区的Idem石版画工作室,开始真正接触到石版画,从此他就爱上了这门正在慢慢消逝的传统技艺,将不易通过镜头语言表达的想法转化到绘画上。林奇说:“馆长尚戴斯带我来这里并问我愿不愿意创作一幅版画。我听了险些晕倒,是乐昏了!然后我就开始创作,每次来巴黎,就在这里工作。到现在已经完成了约200幅版画。”
大卫·林奇曾说自己本来是想做个画家,但又想让画可以有“流动感”,所以才开始做电影导演。和电影一样,初看他的绘画,会觉得诡异,有点暗黑、惊悚,再读又添了几分幽默感,会让观众产生一种若隐若现的距离感,似乎难以走进他的世界,但某些细节又正好能打动观众。展出的12幅都是石版画,因为石版画的特殊性,画面都呈黑白色,而且油墨的印记会随着石板腐蚀的程度、压板的力度出现变化,重的地方显得格外深邃,像黑洞一样。或许是因为石版画的这种特质与林奇的某些想法契合,他才会沉迷于此。石版画之外,林奇也进行其他创作。基金会曾为林奇举办过一次个展“火上的虚无”,展览中不仅有版画,还有摄影、素描、动画、装置、雕塑和其他多媒体作品,他在自己的一次个展上,几乎用尽了时下流行的各种媒介,来表达自己的世界。
对于北野武和大卫·林奇而言,绘画是电影之外的“陌生风景”,在绘画这个领域,他们都是新人,探索着电影这个熟悉领域之外的世界。然而,他们的绘画或其他艺术作品总有与电影相似的交点,对于他们而言,媒介的转换只是一种形式的不同,态度与思想才是所有创作中一以贯之的。
如果说学科领域的融合是基金会最重要的艺术跨界模式,那么,对于电影人、音乐人这些创作人潜能的挖掘,则是另一种内省式的“跨界”。当面对一个给予支持的艺术平台时,如何走出创作思维的“舒适区”,去开拓自身的更多可能性,对每个创作人而言,都极具挑战,却充满诱惑力。尚戴斯表示:“策展人的核心工作就是发现艺术家,然后主动地结识他们,去认识、去理解他们的不同想法。在这个过程中,我会主动钻研,同时保持我自己的趣味。邂逅艺术家有很多方法,主要是要有好奇心,要有开放的心态,看艺术杂志也可以发现艺术家。”
这次大展汇集了多个曾经的小展,因此可以单独去看每一件作品,作品与作品之间并没有过多有机的联系。但整个展览观看下来,会感受到诸多学科、诸多媒介、诸多文化交织在一起,似乎每个作品之间又都有所关联,超负荷的大量信息共同杂糅在大脑中,会带来某种恍惚:艺术究竟是什么?它究竟有没有边界?但这并不重要,展览想告诉观众的是,不断探索是艺术甚至整个世界永恒的使命。
(本文图片由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