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响玲
【摘要】古代朝鲜汉文“假传”是在学习模仿中国俳谐文学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独立的文体。此文体在内容上仍以“寓言”为主体,但在形式趋于小说化。到朝鲜朝时期,形成了以虚构情节、塑造人物手段,以揭示寓意为目的的寓言小说。但其创作在思想内容和情节构思上依然受到中国古代相关作品的影响。
【关键词】寓言小说;思想内容;情节结构
古代朝鲜假传文学发展到朝鲜朝时期已经在题材、思想内容、艺术手法上有了进一步的开拓,并从假传体小说中发展出了独立的寓言小说。所谓寓言小说是指以寓言为情节内容的小说。小说里的人物形象多是通过动物、植物、无生物等假托而成。为了阐明某种事理,其情节往往带有劝喻或讽刺的性质。在文体特征上,寓言和小说的特点兼备,并通过借此喻彼、借物喻人、借远喻近等创作手法将深奥的道理体现于简单的故事中,以阐发精深的思想和隽永的哲理。朝鲜朝寓言小说创作的对象多以动物为主,像兔子、乌龟、老鼠之类。古代朝鲜虽有自己的寓言传统,但细读朝鲜朝的寓言小说,还是能看到中国古代的相关作品对其在构思思想内容、情节结构上的启示和影响。在这将以朝鲜朝时期鼠类寓言小说为例探讨其与中国古代鼠类文学作品的关联性。
一、朝鲜朝时期的鼠类寓言小说
前文已经提到,寓言小说是运用拟人化的手法,通过假托的人物形象敷衍故事来阐明道理,要求既有寓言的特点,又有小说的艺术。在朝鲜朝以前有寓言特征比较明显的《龟兔说话》,也有运用小说艺术手法比较完备的《竹尊者传》,但还未有两者兼具的寓言小说。到了朝鲜朝时期陆续出现了《鼠狱说》、《花史》、《鼠大州传》、《鼠同知传》等作品。
(一)《鼠狱说》
《鼠狱说》是朝鲜朝中期优秀诗人、小说家林睇(1549—1587)的作品,主要讲述了一只大老鼠带领着一群小老鼠钻进国家粮仓里偷吃了大量的粮食,被看守仓库的司库神发现逮捕后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反而株连大批无辜者。最后虽然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这只大老鼠在狡辩过程中将自己的罪行归结到桃花、柳树、猫、狗、龙、麒麟等80多种动植物身上,甚至认为是上帝怂恿了它进行盗窃。
显然地,《鼠狱说》中大老鼠和它率领的小老鼠是挥霍国家财产、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司库神则是不尽职守、昏庸无能的官僚的象征。全篇通过通过塑造大老鼠的拟人化形象和看守国家粮仓的司库形象,揭露和讽刺了大肆贪污和腐败无能的封建官僚。
(二)《鼠大州传》
再看《鼠大州传》,这部作品形成于朝鲜朝后期,作者不详。在这部小说中,一个叫鼠大州的老鼠带领自己的族群窃取了另一群头领叫驼南州松鼠的过冬粮食。驼南州在调查确认粮食是鼠大州所偷时,就将鼠大州的罪行告到官府。由于鼠大州的贿赂,官府释放了鼠大州,赐酒压惊,将驼南州定了一个“非理奸讼”的罪名,流放到荒远的海岛。
在这部作品中,鼠大州的形象影射的是没落后仍然作威作福的两班贵族。他们的家业败落了,就勾结官府,搜刮百姓,以此维持原来的身份。但这篇寓言小说重点在揭发当朝吏治的腐败,反映贿赂公行的社会现状。
(三)《鼠同知传》
《鼠同知传》,又名《鼠翁传》、《鼠勇传》、《鼠狱传》。讲述了一个也叫鼠大州的老鼠在款待和帮助了一只松鼠后,松鼠以德报怨状告鼠大州的故事。
与《鼠大州传》相比,《鼠同知传》的批判意识没有前者浓烈,主在揭露和讽刺小人以怨报德的行径,肯定以德报怨的宽大胸怀,更具有民间教化作用。这两篇小说的主角相同,题材同类,但是主旨却恰好相反,针锋相对。这可能源于民间对某一案件的不同立场,并用寓言形式反映了出来。
二、与中国古代鼠类文学作品的关联
(一)思想内容上的继承
《鼠狱说》中的大老鼠,是以狡猾的方法和阴险的手段盗取国家财产的贪官污吏的化身。它非常狡诈,又很阴险。它不仅在饭锅下钻洞,还在猫的脖子上挂铃铛,便于提前预知危险。它率领一群小老鼠长期盗取国家粮食,到头来却把罪名推到别人头上。这都与那些贪赃徇私,却巧设名目躲避朝廷制裁的贪官污吏们的所作所为息息相通。作品正是通过大老鼠的形象,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朝鲜朝封建社会贪官污吏的狡猾和恶劣。而这种对為官者贪污、掠夺国家或百姓财产的批判思想其实在我国诗经中的《硕鼠》一篇已初见端倪。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国风·魏风·硕鼠》是中国古代现实主义诗集《诗经》中的一篇。全诗三章,意思相同。全诗形象地刻画出剥削者的丑恶面目,“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奴隶们长年劳动,用自己的血汗养活了奴隶主,而奴隶主却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残忍无情,得寸进尺,剥削的程度越来越强。“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到“乐国”,再到“乐郊”,表现了人们对自由和幸福生活的向往,及摆脱奴隶主剥削压迫的愿望,是反抗精神的最初体现。在《硕鼠》中,将老鼠拟人化,批判了剥削阶级对百姓大肆掠夺的行径。而《鼠狱说》也是通过大老鼠拟人,塑造了挥霍国家财产、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形象,对当时社会上贪污腐化的社会风气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诗经》作为经籍文学之首,早在公元前就已流传到朝鲜,并在1世纪初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虽没有直接证据说明《鼠狱说》的思想内容是从《诗经》中的《硕鼠》而来,但我们不能不承认的是像《诗经》这样的典籍在文化传播发展的过程中对一个文人或者普通人的思想形成是起着底色的作用的。
《鼠狱说》一篇,林悌不仅揭露了贪官污吏的存在,还借大老鼠之口说出怂恿它偷吃国库粮食的幕后指使者为上帝,以此暗示造成老鼠偷吃粮食事件的罪责,最终应归到最高统治者的身上。很明显,林悌是有“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之叹的。而这点与唐代诗人曹邺的《官仓鼠》的不谋而合。
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这是一首主题鲜明的政治讽刺诗。曹邺作此诗时,正出任洋州刺史,时值咸通(公元860—874年)年间,藩镇割据、吏治腐败、官绅勾结都在推动唐王朝一步步走向覆亡。作者正是感于此而写下《官仓鼠》。诗中首句以夸张的手法写出官仓鼠不同于普通老鼠的体型特征,简简单单的“大如斗”三字不仅表明官仓鼠体型硕大,也暗示了官仓积粟之多。紧接着第二句写到官仓鼠的习性:胆大不怕人。人们常以老鼠的胆小和畏惧人群来警示人类去除这一秉性,正如胆小如鼠、抱头鼠窜等等。而诗中的官仓鼠却一反常性,“见人开仓亦不走”。何以至此呢?自然是守仓人玩忽职守,自顾不暇,怂恿了官仓鼠的偷盗行为。第三句由鼠写到人,既然老鼠都能被养得又肥又大,那么百姓的生活应该更加富足才是。事实却是前方守卫边疆的战士和后方的百姓都在忍受着饥饿。在这一层又一层的事实铺垫下,诗人不禁提出了压抑许久的疑问:“谁遣朝朝入君口?”至此,诗的讽刺意义清楚明了。刘永济说此诗“此刺贪也。鼠邪?贪官邪?二而一也”。即全诗表面上说的老鼠,实际上是在讥刺贪官污吏。官仓鼠也好,贪官也好,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无视底层百姓的生存处境,一味地只知搜刮和掠夺。最重要的一点,曹邺的讥刺并不停留在贪官这一层面上。他要引导读者持续深层思考,出现这种种不合常规的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谁遣朝朝人君口”一问,将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在这一点上,《鼠狱说》比起《官仓鼠》来说要隐晦一些,这是由林悌当时所生存的时代环境引起的。同时,《鼠狱说》中不尽职守、优柔寡断、昏庸无能的司库神形象与《官仓鼠》中的守仓人也有着共通之处。
由此看来,《鼠狱说》和《鼠大州传》在塑造形象、揭露现象和批判意向上都可以看到中国古代相关文学作品的痕迹。然而并不止于此,熟悉《史记酷吏列传》的人,将会发现其对《鼠狱说》、《鼠大州传》等小说的题材选择上也有着某种影响。
(二)情节结构上的借鉴
《鼠狱说》、《鼠大州传》、《鼠同知传》三篇寓言小说都是狱讼题材。翻看古代朝鲜的文学史,公案狱讼类小说是在朝鲜朝后期形成的,相当于中国当时的清朝,且这时正是中国公案类小说的成熟期。那么说《鼠狱说》和《鼠大州传》的题材选择是偶得天成吗?下面我们来分析《史记·酷吏列传》中张汤出场的一段,看看能否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该传记讲述了张汤在孩提时代从父命看家守院,张汤父亲归来后发现老鼠偷了肉便鞭笞了张汤。年少的张汤遂将盗肉老鼠抓捕出来,进行了审问拷打,将审问过程写成文书呈报给上级,对老鼠进行分尸处死。从这段文字可以得知,这是一件有关老鼠的狱讼,并且写进了信史。案件中老鼠因盗肉而遭到严厉的拷打审问,并被处以磔刑。虽然文中并没有看到老鼠有张嘴说话的情节,但是将老鼠煞有介事地作为审判对象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拟人化倾向。那么这对朝鲜朝时期的文人将老鼠拟人化写成狱讼类题材的寓言小说来说无疑是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
司马迁在《酷吏列传》中记载这段文字是为了表明张汤自幼便有断狱天赋,且在断狱过程中公正严厉,根本不徇私情,也不滥用怜悯之心。在后世的流传中,“鼠狱”更是成了智力出众、治狱严苛的典故。《鼠狱说》等寓言小说的创作者反其意而用之,大肆渲染了老鼠的贪婪及狡猾多端,揭露了官僚的贪污腐化和统治者的昏聩无能,从而收到寓言小说的讽喻效果。虽然在流传下来的文献资料里没有看到林悌等小说创作者有借鉴过“鼠狱”这一典故,但是在寓言小说还没有完全脱离假传文学影响的环境下,作为传记文学的经典之作,《史记》不能不作为文人学者们学习、研究、借鉴的典范。
三、对后世小说创作的影响
综上所述,朝鲜朝鼠类寓言小說虽然在创作时从思想内容、题材选择、情节设定上都有受到中国古代相关文学作品的影响和启发,但也有自己的创新和成熟之处,并对后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体体现在以下几点:
思想内容上:多层次,多视角。《鼠狱说》既有对贪官污吏的批判,也有对最高统治者的讽刺。《鼠大州传》既影射了两班贵族作恶害民,也揭露了当朝吏治腐败,贿赂公行。《鼠同知传》则是从民间的角度教化百姓要多行善举,肯定以德报怨的胸怀。
情节结构上:曲折多变,跌宕起伏。《鼠狱说》中大老鼠偷窃国家粮仓里粮食是既定事实,可愚蠢无能的司库神竞听信了大老鼠的一次次狡辩,株连了大批无辜者。即使是在明白了大老鼠的诡计后,依然被其似是而非的冗长话语而迷惑。就连站在一旁的狗和猫忍无可忍,冲出来恐吓大老鼠时,仍然挣扎着将上帝告为“怂恿者”。可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人物形象上:生动、丰富。《鼠狱说》中将大老鼠善于诡辩、狡猾多端刻画的栩栩如生,且在塑造了大老鼠和司库神两个主要人物形象的同时,还将80多种动植物拟人化,描摹出一个个粗线条的人物。《鼠大州传》里的审案官员在面对松鼠驼南州的诉讼时表现得公正严厉,一派百姓父母官的形象。待鼠大州归案,向其暗中行贿后,却变成了和颜悦色,不分黑白的昏官。初步展现出人物的多面化。
艺术手法上:拟人、夸张、讽刺等手法多重运用。多重手法的运用使得创作小说的叙述模式和表现手段更加灵活多样化。
总而言之,正因为朝鲜朝时期鼠类寓言小说在上述四个方面累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才为后世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加适宜的土壤,出现像《洪吉童传》这样真正意义上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