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新
得知老友顾约翰轮机长八年前去世,这实在令我大吃一惊,无地自容。年初,我无意中翻阅1991年的日记,发现了搭乘他当值轮机长的船去秦皇岛的记录,上面还存有他的手机号和家里电话号码。“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想起交往之际,正是顾兄风华正茂之时,言谈举止颇有“海之骄子”之状,感慨万千。他曾被评为“1995年度上海市劳动模范”。
风萧萧兮海水寒,壮士远航兮必复还
我知道顾约翰其人,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末他被评为货一公司和海运局先进生产者的时候。对他的了解是在那次随船工作之后。那次在船上相见,他给我的印象是:不仅是一位技术型的“武夫”,一位关心下属的“将帅”,更是一位好学风趣的“文人”。我的日记记载:“1991年11月12日,和机关同仁顾福善、王学洪、秦迪非及上海海员医院两位医生,随‘柳州轮赴秦皇岛驻港工作……夜与轮机长交谈至凌晨2时,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谈古论今,甚有意味。花生豆腐干啤酒,更助吹牛……”
当时,上海尚未入冬,而北方的秦皇岛已经下过大雪,北去的巨轮被南下强有力的朔风吹得呼呼作响,左右摇晃。我不由得缩颈合衣往船员房间跑,随口念了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不料,顾兄听见了,随口改为“风萧萧兮海水寒”。我边走边说:“老兄改之有理啊,那后一句我也改一下吧,巨轮远航兮必复还。”“我看此句的‘壮士不必改掉,‘远航改得好。”顾约翰笑嘻嘻地对我说。随后,他文绉绉地说:“壮士乃勇敢者也,意气豪壮而勇敢的人,即勇士也。海员与狂风恶浪相伴,如无壮士之志,又岂能战风斗浪,畅通海上运输?我曾去巴拿马籍Warrior轮工作,Warrior 中译文即‘勇士、壮士,也就是说海员就是‘勇士、壮士,你说是吧?”
“我读书时喜好历史和古文,本想考复旦中文系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活困难,见海运学校读书不要钱,还管吃饭,于是就进了上海海运学院,被分在轮机系学习……”
“我与大海打了二十多年交道,再也不怕那‘风萧萧‘浪滔滔的了,说句夸张的话,正如有首歌唱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我爱海岸耸立的山峰,俯瞰着海面像哨兵一样……”
这个五音不全的大男人,不由得哼起了这首海员逢年过节常唱的歌曲来了。
顾约翰问道:“嗨,公司不是在搞‘海上图书馆吗?可否叫工会给我轮配一个?”我说:“好啊,你这个轮机长兼工会主席,倒是挺会抓机会的啊!”
顾约翰拿出一包花生米、一包豆腐干,以及两瓶啤酒,边喝边聊,什么家庭啊、子女啊、住房啊、收入啊……事事连着海员的心,谈的人和事,都是“柳州”轮上的。
两年不停航 为保上海煤
我的日记中还记载:“轮机长有水平,老旧船出厂两年不停航,现在该轮煤运量已超百万吨。顾约翰对安全问题常常小题大做,管得很严。要找他,到机舱去,他连吃饭也在机舱……”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发展快,电煤紧缺,库存量最少时仅十余万吨,只能供发电几个小时。为此,时任市委书记的江泽民同志、市长朱镕基同志亲临煤码头慰问船员。朱镕基同志握着“华北”轮船长的手,对全体船员说:“拜托海员弟兄们,上海需要发电用煤啊!”顾传训副市长亲临上海海运局,召开“保煤运输誓师大会”……
顾约翰轮机长十分清楚,保煤就得保航,才能将“乌金”源源不断地运到上海。当时,担任煤运主力的上海海运第一货轮公司开展了“创五最,争百万,为上海发展出大力”劳动竞赛活动,“柳州”轮参加“保煤”竞赛 。
“你轮做到两年不停航,真不容易啊!不要说老旧船,就是新船也难以做到。你有哪些绝招啊?”
“什么绝招呀,其实干我们这行的,经验说起来也就三条:一是要摸透这艘船机器设备工况,对症下药,保持运转。这艘船以前主副机经常出故障,被喻为‘瘟鸡(机),可我来了近两年,没出大问题,这就要实施‘勤检查、勤测量、勤分析的方法,做到‘知彼。二是根据职责,把机舱的各项工作做在前,早备材料,预防隐患,并根据个人技术水平,予以指导、帮助,实施‘以养为主,以修为辅,立足自修,养修并蓄的方法,做到‘知己。三是要发扬‘以苦为荣,无私奉献的精神,只要动脑子,肯动手,不怕累,问题总能解决,毕竟这艘船的机器设备尚未到达‘死机的程度。”
“还有一个问题十分重要,这就是和船长配合的问题。老旧船就像一个老年人,内脏器官已老化,因而不能进行激烈运动。所以,船长在进出港、靠离码头时,就要配合机舱,合理用好船速,尤其是黄浦江,从吴淞口到最远的吴泾八期煤码头,长达十几公里,如果一路‘全速、‘减速、‘停车,变化不停,必然会使主机承受不起。我轮能做到两年不停,这和严纯义船长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严船长是海运局名牌船长,这两个航次下船参加局党代会,是由丁雿霖船长代公休。”来看看“柳州”轮的业绩吧。首先,该轮年运输煤炭达量达110万吨;第二,该轮创了“最高周转量、最高营运天”的历史纪录;第三,该轮达到了“最好安全水平”,被交通部、中国海员工会授予“一九九一年度安全生产竞赛先进船”荣誉称号。这些沉甸甸的奖牌,凝聚着顾约翰和全体船员多少心血啊!
眷恋船舶、不肯公休的“壮士”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起,业界出现了众多民营航运企业,他们往往用重金“挖”国企的船舶技术人员。不少技术人才因此停薪离职而去,甚至不告而别。顾约翰舍不得离开奋斗了近三十年的海运队伍。“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轮机长像顾老轨那样,我们做人事调配的就省心了。”每当公司讨论紧缺人员时,人事部门的人就如是说。
和顾约翰自“柳州”轮分手后,他返航上海便接到调令奔赴“宁安3”轮去了。其时,他在“柳州”轮工作了669天,本应下来公休一段日子,但“宁安3”轮前任轮机长家有急事,顾约翰当即答应前往接任。
“宁安3”轮是一艘国产新船,出厂时间不长,可问题不少,尤其是主机和电机设备。这艘船接受了远航美国的任务。顾约翰结合“宁安3”轮机舱的实际情况,移植“柳州”轮的管理方法,使出“拼命三郎”的勁头,实施“不停航”的计划。
他在“宁安3”轮整整干了五年,其结果是:1994—1995年,该轮共跑了21个航次,其中15个航次为远洋航次,完成货运量595 000多吨,周转量170余万千吨海里。1995年单船创利890余万元,这在当时可是个不可小觑的利润额啊!
轮机日志上清楚地记着1995年的“自修保养”情况:大项目27个,如主机吊缸14次,抢换了主机空冷器;对3台辅机进行了全面测试,确保了运行;修复了二层甲板折臂单梁行车,确保了安全;对2号主海水泵进行了解体修理,省了钱,保证了非饮水的供应;考虑到船舶长期行驶在赤道和热带海域,对22台冷却器全部进行了检测,并加以清洁疏通,确保了使用;十几米高的庞大机舱重漆一遍,焕然一新,如同出厂船……
顾约翰是一个肯动脑子的人。1994年1月, 他发现主机系统“滑油冷却器”中有海水渗入,立即检查并分析,得知除“滑油冷却器质量存在问题”外,设计中“海水压力高于滑油压力”也是“渗入”的原因之一,于是找资料,细分析,动足脑筋,采取了对冷却器进行堵管换锌板、加装比较压力用的仪表、停车后关闭滑油冷却器海水泵进出阀等“三管齐下”的办法,解决了在航行中一般难以解决的问题。
顾约翰急企业所急,忧船舶所忧,连续五年不公休,这在技术人员极其紧缺、民营企业冲击人才市场的时期,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公司领导曾动情地对他说:“谢谢你对公司的支持,人们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爱我海运的患难之交。”而顧约翰笑嘻嘻地说:“士为知己者死,我是海运企业培养的,企业有难,匹夫理当效力,感谢领导的信任。”这不就是“壮士”所为吗?!
自1997年后,企业重组,体制变化,我与顾约翰再无见面机会。2003年7月他退休后,被中海集团安全监督部聘为“集团安全检查员”。
国际上对航行船舶的安全设备和保养工作检查十分严格,尤其是美国、澳大利亚、日本等国,我们叫作“PSC”检查。早些年,我们的远洋船常常因为“PSC” 检查不过关,而被扣被罚,甚至上了“黑名单”。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国国内也开始试行国际检查标准,加强了对航行船舶的安全检查。
说来也巧,有一年的12月份,公司一艘4万吨级的远洋船从美国到达大连港卸货,后接命令空放去秦皇岛港装煤炭,再到上海港卸货,然后进厂小修,在进厂前必须接受中海集团的安全检查。这是公司的一艘标兵船,这次远航归来,还要接受公司领导的“慰问”,并总结经验,在翌年2月份召开的职代会上介绍成果。如果被安检判个B级,这就为难了。公司有人知道我和顾约翰的关系,于是叫我去“通融通融”。无奈之下,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一听是老友来电,他自然十分高兴。一番寒暄之后,我便“使招”了:“老兄啊,退休了还担此重任啊!干得怎么样?”“噢唷,这工作也实在难搞,你也知道,安检标准国际化,条款很多,我这里就有57条, 还不包括每个条款中所含的几十小条,真是中国特色啊!你有事吗?”
“老兄啊,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请你帮个忙呀!”我将情况对他说了一下。听了我的话,他迟疑了一下说:“老弟啊,交情不能忘,但安检要求也不能降低啊!你知道安全问题……”他的解释,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说:“这样吧,你看了办,我也有难言之隐,请老兄帮忙。”
“噢唷,老弟啊,你为难我了。好吧,我告诉你,如碰到‘硬条,我也无法帮忙;如是‘软条,只要不违反规定,我会留意的。你也知道我的个性,要我知错犯错,实在难以做到,敬请谅解。”
大约隔了五天,他晚上给我来了个电话:“老弟啊,我刚从你说的那艘船安检回来,告诉你,这艘船的情况不错,我对轮机部的检查很严,‘硬条一条不放,‘软条也查得很仔细,结果是满意的,打了个95分,老实说在我手里这种情况还不多。我看甲板部也不错,不会低于90分(注:A级必须在90分以上)。”
“好啊,谢谢你了。”
“谢什么,要谢还是谢那艘船的轮机长,那个年轻人真不错。”
我认识的顾约翰,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员,但又是一个卓有成效、敢于创新的轮机长;一个平平常常的群众,但又是一个爱国爱企、执着于事业的大海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