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访客

2018-06-09 02:52谢彦谷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玻璃缸坏人玻璃

谢彦谷

我在一个巨大的水缸中。

我趴在玻璃上,看着那个被扭曲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像漫游仙境的爱丽丝。这玻璃缸的形状奇怪极了,像人的眼球,微微向外凸着。突然有水灌进来,夹带着不知来处的黑色石块,从底端排挤着涨上来,让我晕眩、窒息。

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我,是七岁的我。这一年,我梦到过坏人炸飞学校,怪兽入侵地球,和茫然无措的,我。

小学的体育课是不需出力的。我绕着操场踱步,听从老师的指令“自由活动”着。夏天的风并不特别炎热,隐约可感受到几丝凉意,是开着小档的烘干机蒸出的气流,将我的疲倦像一片布料一样蒸干。我抬头定睛一看,是了!那一堵墙!那些坏人就是从这里冲进来了!浑身上下发起抖来,我脚底生风,奔回了人群。

教我体育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平日里并不苛待我们,对于我们时常发生的偷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他老人家的业余爱好是给我们这些“封建迷信”的小学生看看手相,解解梦。榕树下,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崇拜地看向他,像在举行一个神秘的仪式。那大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如果睡觉时不想做梦,只要不将手压在胸口就好。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回想着坏人潜入学校那晚的睡姿。

那个晚上,我决定痛改前非,将被子整齐地铺好,双手安稳地安置在身体两侧。闭眼,漆黑,一夜无梦。一个、几个、十几个晚上过去,我惊觉这玄学方法的奇用,便奉为圭臬。不知是否是这方法当真有些科学依据,小学的几年,入睡后的世界是黑色的,不是失去光源的黑色,而是盲人眼前的黑,无从由来,无从归去。梦的世界消失了,坏人血红的双眼,怪兽漆黑的铁甲,连带着棉花糖做的白云,巧克力铺做的瓷砖,银白的长河和苍冷的月光。孩子总是不吝于分享自己梦境中的奇遇的,听着他们惶恐地叙说昨夜的噩梦,我心里边泛起几分洋洋得意,有时听见他们甜美的梦,又有几分怅然,好不纠结。

长大一些后我便不这么做了,毕竟受过科学教育的熏陶,这让小时候的执着显出几分幼稚的可笑。但做梦的次数也变多了,像海边的不间断的浪,席卷而来。

科学依据告诉我,睡觉做梦是浅睡眠的表现。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精神,我告诫自己,不要再做梦了。现在看来,这句恐吓的威力远比不上“封建迷信”,越是重复,梦做得越多。睁眼,是塞不进抽屉的作业,差一点就能赶上的公交车,难以企及的、用雪白油漆在棕红操场上划出的终点线。闭眼,是没有尽头的广阔公路,漆黑的柏油结成硬粒,填补了路面的坎坷;连绵空灵的雪山,起伏的峰面是巨人的胸膛,锋利的脊梁消失在泛白的天际;大漠飘渺的孤烟,柔和了干燥与隔阂,带起沙粒一次梦幻的旅行。燃起的篝火将我照亮,飞溅的火星湮没在星河中。我翻身将相机扣在车上,音乐在我耳边嘶吼,我乘着马达巨大的轰鸣追逐夕阳。而总在最后一刻,被忠诚守信的生物钟唤醒,牙根泛苦。

那个梦——我在玻璃水缸中的梦——我再一次梦到了,又与曾经不尽相同。我仰躺在玻璃缸底上,转着眼球,瞅瞅那被扭曲的光影。水,它一滴掉入我眼中,使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感受到它一滴一滴击打在我身上,逐渐密集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恍如不知名的人的眼泪。于这片泪海之中,我挥动双手,破口大骂,挣扎着上浮,然后又沉回底部。恍惚间竟又看到些黑影落入这苦海,水漫到缸顶,“呜”地一声决堤。

我在窒息的前一秒驟然醒来,醒来,然后再次窒息。

我开始记不清一些事情是否是真实发生过的,又或者,只是在我的梦境中小住片刻,仅存留下的惊鸿一面却永存于我不灭的记忆之城中。我喘着粗气,颤颤巍巍地抬腿,稳稳地落下,一步步迈上松赞林寺一百四十级的台阶,惊起小憩的白鸽。那片轻盈的羽毛在空中兜兜转转,路过人群的纷纷扰扰,途经僧人修行的居处,奔向那座金顶的寺庙。它从我脑中深海的沟壑中浮起来,映入了碧空。我环视拥围的群山,严寒中仍葱茏的翠绿盖不住土壤的深沉。我坐在台阶上,群鸽盘旋着落到我身旁,啄食着不只来自何处的谷粒。仿佛一息一脉与之相连,或许我早已是他们的挚友。

宿舍的硬床板让我非常不适应,我翻来覆去。走廊上冷白色的灯光从窗户散进来,还有一线暖白的月光,浮出了一个个轻笼的蚊帐。我该感谢它,为我划出了这个长一米七宽一米的私人空间,没有人能进来,除了那些不请自来的梦中的访客。或许是因为总翻身的原因,手经常压在胸口上。不知为何,近来我总想起过去的事情,多少有一些心理作用,做梦愈加频繁。有时在攀登高山,下一秒便跌落深渊;有时奔跑追逐,下一秒就头破血流。悠悠转醒时,眼前仿佛还有他们的影子。我的目光投射在蚊帐上,像午夜无人的电影厂,那放映机孤独地被围绕着。上课时想得出神,心魄便飞出那九重天外,到那公路,雪山,大漠上奔波一番,再志得意满地跨过栏杆,回到我的身体里。疲惫融化在冰山里,无影无踪,那些令我恐惧的,都不再恐怖;令我沉醉的,都不再诱惑。风扇吱呀地转,我疯狂地梦。

夏天湿热的风裹住了我,皮肤上沁出了汗渍。我倒在床上,眼前是被水模糊,被玻璃隔绝的世界。水依然漫上来,漫上来。我抡起拳头,狠命地往玻璃上砸。那玻璃裂开一条缝,然后,随着喷涌而出的怒浪应声而碎。这一霎时我骤然转醒,发现浑身被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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