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世民
那年夏天,父亲去了江西。
母亲说父亲去了江西砍伐楠竹。那年夏天很热很热,我的等待也很漫长。开学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带回了一辆梅花牌单车。车是黑色的。中间有个横梁的老式单车,后面车架子很结实,还配有一个车篮。但单车链条是断的,踩脚板也少了一块。父亲是推着这辆单车一路走回来的。看见我惊喜的眼神,父亲言简意赅概括了自己的千言万语:“在江西打工,用工资抵回来的,修一修就能用了。”
说完,父亲便开始修单车。
我也在单车上这摸摸,那敲敲,心思全在单车上。后来,偶尔一抬头,突然发现父亲头顶的头发比以往稀薄多了,额头也出现了几道很深的皱纹。我不禁一阵心酸,泪珠湿润了眼圈。
上世纪80年代初有 “三大件”之说。那么,“三大件”是什么呢?即:单车、手表、缝纫机。单车当之无愧排名第一。我们那偏远的山村里,每天从家门前经过的车辆,除了往返于乡镇和县城的两班班车外,就是不多的几辆拖拉机了。单车算是主要运输工具。譬如,运粮运菜,购买肥料,单车就像任劳任怨的仆人,无论什么活儿都得伸出自己的肩膀头来。谁要是能骑上单车,好比如今你开着奔驰上班一样稀奇。又譬如,我骑着单车上学,也可以套用现在一句流行语:一准被同学们贴上“富二代”标签!
正在读初中一年级的我,做梦都想要一辆单车。
一家五口,靠父母耕种一点田地过生活,加上母亲身体不好,年头到年尾,都是东拉西扯过日子。学杂费都经常没有着落,要想买单车那更是天方夜谭。只要看到有人骑单车,我们这些学生都会跟在后面追上一段,看看谁跑得快;但最终没有一个能够超过单车的。有时候碰上熟人,顺路带上我们一段,那心里是美美的,就是晚上做梦都会笑。
我是家里最小的娃,也最顽皮。父母亲眼看着我背着书包、骑上单车出了门,我却背地里邀几个伙伴上山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去了,学习成绩难得有及格的时候。当时老师对我的评语是:“孩子聪明有灵气,懂礼数好交朋友,但太好玩不求上进。只要肯用功读书,就是个好学生、好苗子……”我的不争气,除了成天玩耍之外,还经常惹是生非,父亲被老师喊到学校那是家常便饭。
每回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父亲都是铁青着脸。回家后,当然我也没少挨打,但仍秉性不改。
有一次,我迟到了,老师把我关在教室外,不让进门,一气之下,我把门给踢了。父亲请木工把门修好后,把我领回家,让我跟着他在家里挑水挑粪、耕地種菜。我失学了。
晚上,我听到母亲在劝父亲:“孩子还太小,你总不忍心让他跟你一样,在山里蹲一辈子吧。”父亲说:“这个你别管。再不好好管教,不让他吃点苦头,他就要毁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父亲是想借这个机会改造改造我。
我跟父亲下地干活,经常遭到虫咬蚊叮,尤其是到水田里干活,蚂蟥卧在腿上,腿上马上就会鲜血淋淋。在家待了一段时间,父亲大概知道我疲劳了,便抓住机会问我是跟他在家干活好,还是到学校去读书好。
说实在的,我怕读书,但更怕下地干活。于是我跟他提了条件:“要我去上学可以,考上初中,就得给我买辆单车。”
这明明是无理要求。父亲沉默许久,狠狠地吸了口烟,说:“只要你考上初中,我就给你买辆单车。”
于是,我重新回到了学校,凭着对单车的那份期盼,顺利考进了初中。
现在可好了,我有了一辆梅花牌单车。我有点飘飘然。
虽然单车有点旧,骑起来还老是咣当作响,但是,我并不嫌弃它。用红绸子将龙头、车架缠起来,生锈的地方用油漆仔细地刷好。每天天刚蒙蒙亮, 月亮还悬着,太阳还没来得及挂上,我就蹬着单车从家里出发,一路如飞。
即使是寒暑假、周末,单车也不能休息。
夏天,骑着单车贩卖冰棒。做一只木箱,里面垫着一件旧棉袄,就成了我贩卖冰棒的工具。我用单车驮着冰棒箱,走村串户叫卖冰棒。尤其是听到哪里有放电影的消息,十里八村的,我都会早早赶到。拿冰棒,收钱,找钱,一天能赚到十来块钱,心里就乐开了花。
冬天,骑着单车去拖木炭。那个时候冬天冷,家里用不起电,烧不起煤,木炭是家里过冬取暖的必备燃料。一大早,我就跟着大人们骑着单车跑上几十千米,翻山越岭,到大山里去买炭。炭窑一般都建在半山腰。顺着羊肠小道爬上去,跟窑主讨价还价后将木炭装进两个麻布袋里挑下山,然后把麻布袋的口子扎紧,搁在后架上,就往回赶。
单车上驮着两个大麻袋的木炭,走小道的时候,只能推着,经过陡壁险峻的地方,还得格外小心;车子上了公路,坡度大的地方会特别吃力,可是我每次总是用力蹬着,尽管汗流浃背,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下坡的时候,那顺风顺势的感觉,真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
多年后,我那辆心爱的“梅花牌”单车,车油漆已部分剥蚀,锈迹斑斑,至于轮盘、链条都已更换多少次,我也记不清楚了。
家庭条件明显好转,父亲说给我换一辆单车,可我依旧不舍得将它丢弃。虽然它破了,旧了,甚至有点寒酸,然而它却承载了一个少年过往的泪和笑。它像老朋友一样,四季更替,寒来暑往,不离不弃,风雨无阻陪伴着我。
没事的时候我总会把它擦得锃亮锃亮,链条上的机油给得足足的,总希望它也能像新单车一样跑得飞快,快得像风一样。
18岁那年,我报名参军。临行前,我把车子擦了又擦,然后放在家里的木楼上,用塑料薄膜把车子盖上,生怕它沾了灰尘。
到了部队,我以为我与单车的日子应该彻底告别了。没想到当了三年兵之后,我从连队调到了机关,当上了通讯报道员,负责部队上的新闻与摄影。新闻干事经常给我们说,新闻是跑出来的,窝在家里闭门造车是写不出好东西的。调到报道组后,每天的任务就是跑基层连队,听到哪里有好的新闻线索就往哪里跑。尽管那个时候部队可以派车,但派车手续复杂,要找几个部门领导签字。在我的建议下,单位给我配了一辆车。于是,我又有了属于自己的专车——凤凰牌单车。
从此,那辆单车成了我的新闻采访专用车。
骑车,撇开低碳环保锻炼身体之说,单纯从收获来看,还益处多多。每天我骑着自己的“专车”,碰上哪里有战士搞训练,哪里有战士种菜或拉出去训练等,我就把单车往路边上一搁,跑过去按几下快门,聊一会天,轻轻松松一篇稿件就见报了。
部队地形与老家相似,到处都是山林沟壑,凹凸不平,尤其是坦克、装甲车跑过的地方,晴天的时候灰尘满天,下雨时便一片泥泞,有时候小车都无法通行,但骑着单车就不一样了,轻松方便,碰上过不去的地方,把单车往肩膀一扛,走上一段,又可以骑着跑了。
一来二去,我和战友们混熟了。只要车铃声一响,他们就知道是我,有的跑来找我带信,有的要我为他们拍照……
军旅的十几年中,我骑着单车东西南北到处跑,赶上下雨,就在雨里穿行;碰上泥泞、上坡的路,就得扛着车走;碰上车链子断了,车胎没气了,就只能推着它走。即便如此,我从没埋怨过它。
骑在单车上,车轱辘在转,我的思想也在转,上千篇新闻稿件和摄影作品就是骑着单车构思出来的。
光陰荏苒。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县城,好久不曾骑单车了。是五年,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我记不清了。
现在出门经常是开着车,吹着空调,听着音乐。
县城本就不大,开着车出门,一到街上,车辆排成长龙,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碰到上下班高峰期或雨雪天气,街道都快变成停车场了,几千米、十几千米的路程,有时花上个把小时还到达不了目的地。
于是,很多人又开始热衷于骑单车。我心里也有些痒痒。
每次回乡下老家,见到那辆锈迹斑驳的“梅花牌”单车,我的内心总会感慨万千。是啊,三十年了,车架子看上去还算结实,可大小齿轮和链条都锈死了,轮胎皮子都一块块脱落了……隔远看那辆老旧的单车,就像刚出土的“古董”。
正当我寻思着买单车的事时,县作协作为对文学创作的鼓励,奖给我一辆单车。这出乎我的意料,同时也是雪中送炭。
这辆单车比我之前的两辆单车都要好,用时髦的语言来说叫“跑车”。车身是红色的,车轮带有黄绿蓝的彩色线条,车头、前轮、坐垫、脚踏都显得特别精美,还带有档位。
嘿,骑着这新鲜玩意穿街过巷,车把前的车筐里放着几本书,有闲情逸致的时候,随手翻翻,在放逐自己的空隙之间到菜市场逛逛,买一把青菜,一块猪头肉,丢进车筐,再听听小贩们叽叽歪歪的一些谈笑……或徐,或疾,怡然自得。于是,我又重新找回那种充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