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琴
池塘不算小,也不算大,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说不出来是什么形状。不过,这不妨碍池塘里的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池塘里天天都有水,冬天,水瘦瘦的,一副怕冷又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水并没有想过要逃走,它们依偎在一起,耐心地等待着,等待一场漫天飞舞的白雪,再然后,等待一声春雷,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春雷后,水就渐渐活泛了。
“啵、嗒,啵嗒、啵嗒,啵啵嗒,啵啵啵、嗒嗒……”它们小声哼起了歌,歌声是细细的,轻轻的,像袅袅的淡蓝色的炊烟,低低地萦绕着。柔美的小合唱很快吸引来了草叶上的水,吸引住了路过池塘上空的云朵里的水,吸引来了田野里的水,越来越多的水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加入了池塘里的合唱。
从春天唱到夏天,池塘里的水也越来越胖,越来越丰满,小合唱也变成了大合唱。这个大合唱也只是池塘里的大合唱,和大河的气势雄壮、大海的波澜壮阔相比,这个合唱充其量只称得上小合唱,而且是低音区的。
其实,是什么级别的合唱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欢唱,发自内心地。作为一汪池塘里的水,曾经只是想过平静的日子,夏天不被太阳晒干,冬天不被严寒冻死,那就谢天谢地了。生活的愿望很简单,平凡、平安地过一生。
日子也像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会冒出些出其不意的事情来。
当池塘里的水还不会唱歌,只会傻傻看着天空发呆的时候,有一天,池塘边来了一个小男孩,大约十来岁。池塘里的水依然看着天空发呆,那里正飄过朵朵白云。
“真美!”水傻傻地看着天空,男孩站在池塘东边的大柳树下傻傻地看着池塘。看样子,男孩从东边来。他倚着树,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说起话来,声音先是很小,像蚊子的哼哼声,说着说着,他突然唱了起来,声音越唱越大。
竟然有人对着池塘唱歌?
“他长得好白,像天上的白云。”
“他长得好干净,像刚刚被水洗过。”
水从天空收回目光,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孩想。
男孩差不多在池塘边唱了一个下午,站着唱,坐着唱,用脚点着水仰头唱,用手撑着地俯看着水唱……
唱得水心里痒痒的。
那天晚上,繁星满天,水第一次没有看着星空发呆,它们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在涌动,在跳跃。要是不吐出来,很可能被憋死。就是那种感觉。
“我们也可以唱吗?”
“应该可以吧。”
“要不要……试试?”
“试试!”
然后,它们就小声哼哼了起来。
第一次,它们只会发出简单的连续的声音,第二次,它们学会了快和慢、轻和重,简单的声音顿时有了节奏,“啵、嗒,啵嗒、啵嗒,啵啵嗒,啵啵啵、嗒嗒……”
它们不断把简单的声音重排节奏,唱出各种曲调。
“真好听啊!”
“真有意思啊!”
从那天晚上起,池塘里的水一发不可收地爱上了唱歌。天冷的时候,它们紧紧靠在一起,在心里哼唱着,熬过冰封雪盖的严冬;盛夏的时候,它们手挽手,追着风,赶着云,尽情欢唱,它们再也不是一池死水了。
这,得感谢那个男孩。
夏天的时候,男孩经常到池塘来。
他像见老朋友那样,张开双臂,高声欢呼着跃入水中,像一条湿滑的泥鳅,在水里翻起层层波浪。他在水中拍着水花,高声唱歌,唱得大柳树上的知了都忍不住停下来倾听。
在水里玩累了,他就爬到大柳树露在外面的树根上,坐在上面,拿一片大大的魔芋叶子戴在头上,继续唱歌。
有时候,他俯下身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映在水里的影子,头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水面上,漾起温柔的涟漪。
“你……好。”他说。
“他竟然对我们说,你好!”水激动地晃荡起来。
很久很久,从来没有人对着水说“你好”。水觉得快要窒息了,它们拼命忍住激动,静静地听着。
“球……球……爱……唱、唱……歌……”他说。
“球……球,今……天……很……好,表……扬……了。”奇怪的是,他说话总不如他唱歌那般流利,好像很费力地挤出来,一个字,一个字,时断时续。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水爱听。不管他怎样说,说什么,水都爱听。喜欢,就是这么毫无道理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水盈盈,亮闪闪的,里面映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
“他说,你好,他说,他爱唱歌,他,叫球球……”水终于忍不住了,不约而同地唱起来,它们的歌声仿佛心底流出的汩汩清泉,明亮又欢快。
球球也唱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组成了一个大合唱,当然球球是领唱,水是伴唱。当伴唱的感觉也非常好。
可是,有一次,当他们在忘我合唱的时候,忽然从池塘的西边传来一阵阵疯狂的笑声。
球球的歌声戛然而止。渐渐的,他的脸红了,眉头一点一点地蹙起来。水终于知道是谁在笑了,是那个住在池塘西头的蘑菇。
蘑菇是个和球球差不多大的男孩,头发剪得圆圆齐齐,贴在圆圆的大脑袋上,脖子细细的,猛一看,真像一个蘑菇。
水不喜欢蘑菇,蘑菇对水一点也不友善,他常常把小瓦片、小泥疙瘩等硬东西往水里砸,那些小瓦片在野蛮的力量推送下,擦着水面蹦跳,在水上擦出一条长长的水痕。水疼,疼得颤抖,可是蘑菇却雀跃欢呼。他还经常带着一群男孩,排成一排,站在池塘边上比赛着往水里投小瓦片、石子。
受点疼痛,水能忍受。可是,水无法忍受的是,蘑菇常常往池塘里抛垃圾,有时候是一只死麻雀,有时候是一堆啃得烂糟糟的果皮,有时候是油腻腻散发着奇怪味道的零食袋……水快要崩溃了,它们一向爱干净,清澈、透明,如一块小小的蓝宝石镶嵌在绿色的土地上,它们珍爱自己的洁净,可是它们却无力阻止蘑菇。
它们哭,可是眼泪却流在自己的肚子里,谁也看不见;它们抗议,可是谁也听不懂。刮东风的夜里,它们就大声唱歌,“不要,不要往我们身上砸石子;不要,请不要往我们怀里扔脏东西……”
它们的歌声悲戚又忧伤,睡梦中的蘑菇也听到了,可是醒来之后,他就忘了,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梦。
蘑菇依旧往池塘里扔东西。
干净的池塘里时不时漂浮着一些垃圾,球球也看见了,什么話也不说,用竹篙把垃圾捞挑上来。
“谢谢,哦,谢谢……”水温柔地亲吻着球球伸在池塘里的双脚,轻轻地唱着感谢的歌。
“小结巴,话都说不好,竟然还唱歌!哈哈哈!”蘑菇不怀好意的笑声再次疯狂地响起来。
球球垂下了头,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里好像含着两团火。
“别理他啊,别理他……”水安慰地唱。
球球果然没有理睬蘑菇,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要走啊,不要走!”水急得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塘边,可是他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东边。
直到,小暑过去了,他没来,大暑都来了,他也没来。
难道,他忘记了池塘?他还会来吗?
水在默默等待着。虽然它们胖了,丰盈了,但是它们的心里却是虚虚地空着,那种空是一种强烈思念时的无精打采,是一种左盼右望都不见影子的神不守舍。
没有了领唱,合唱顿时变得索然无味。有时候,水会漫到塘边的大柳树,坐在大柳树裸露着的苍老的树根上,一边翘首仰望东边,一边忧郁地低低吟唱。
水相信他会来的。没有依据,就是感觉。
每年夏天,他都来得很勤。
水一直记得他的话,记得他在水边的样子,欢喜的,生气的,唱歌时的,发呆时的……所有的,都深深地印在心里。
水很想告诉他,它们很想他。
可是,谁来帮水捎信呢?
池塘里的菖蒲草知道了水的心思,拼命摇晃身子,发出唰啦啦的声音,小鱼也很愿意帮忙,它们跳,很努力地跳,跳出水面,再“啪”地落回水里,希望用自己的跳跃运动,引来他的注意。可惜,他都没看到,西边的蘑菇却看到了,蘑菇兴奋得摩拳擦掌,说要买一张网到池塘里捕鱼。
水很歉疚。小鱼却表示不用担心,它们早就从父母那里学会了躲避渔网的办法。它们的谈话被路过的风听到了,风说它可以帮忙捎信啊。
水笑了。它们轻轻哼起了一首歌,那是球球经常在池塘边唱的歌,风带着水的歌声,飞走了。
这天夜里,球球做了个梦,梦里,他听到了一阵阵动听的歌声,那歌声熟悉却又陌生,时而在耳边,时而又很遥远,似平静的流水在私语,又似波动的水花在深情地呼唤,伴随着歌声,许多的萤火虫在上下飞舞,萤光闪烁。球球好像躺在一个小池塘里,池塘里的水温柔地拥抱着他。球球不由落下了两滴晶莹的泪。
第二天一醒来,球球就想起了昨夜的梦。他愣了愣,下了床,向池塘走去。
“来了,来了,啊,他终于来了……”水波动荡起来,突然的激动,令它们的歌声差点乱了节拍。
球球脱下鞋子,走进池塘,水轻柔地吻上他的脚面,他走到大柳树旁,坐在经常坐的大柳树的树根上。
“咚,哒,咚哒、咚哒,咚咚哒……”球球哼起了歌,两只脚在水里打起了拍子,溅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
“啵、嗒,啵嗒、啵嗒,啵啵嗒,啵啵啵、嗒嗒……”水很快跟着轻轻和起来。
“嗨,小结巴,你又自娱自乐啦?”
蘑菇又在西边出现了。他扛着一个洗澡的木澡盆,原来,他是来收战利品的,昨天晚上,他在池塘里张了渔网。
“你,你,要,干,干,什么?”球球从树根上站起来。
“你,你管我,干,干什么?”蘑菇学着球球的口气嬉笑着说。他把肩上的澡盆扔进水中,“你说,我能干,干什么呢?捕鱼呗,小傻瓜。”
“你,不,能,捕鱼!”球球一字一顿地警告蘑菇。
“咯咯咯……”蘑菇边冲球球吐舌头,边上了澡盆,澡盆左右摇晃,很快下沉了好多,蘑菇抓住边沿,蹲在澡盆里,挪动双脚,寻找平衡。
“会翻!”
“省点力气唱你的歌吧,我要收鱼了,今天中午喝鱼汤。哈哈哈。”蘑菇大笑着,把手伸进水里拉渔网。
蘑菇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就在他高兴的时候,水和水里的居民们都在憋着劲呢,机会终于来了。菖蒲草使劲勾住网,鱼儿们把蘑菇平常扔进水里的瓦块磕在渔网上,蘑菇只好费力地往上拽,一使劲,澡盆翻了,蘑菇掉进了池塘里。
哈哈哈哈!水开心地跳了起来。还等什么呢?它们一起扑过去,扑上蘑菇的脑袋,扑进蘑菇的嘴里、鼻子里,卷着他,把他往水下拉。蘑菇不会游泳,在水里乱扑乱蹬。
“不好!”球球惊叫了声,跳进水里,奋力朝蘑菇游去。蘑菇被推上了岸,惊魂未定的他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球球又帮蘑菇捞起澡盆和渔网。
蘑菇再也神气不起来了,休息了好半天,狼狈地拖着澡盆和渔网,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球球,谢谢你。”
球球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久,才对着蘑菇的背影说了句:“不用谢!”
“啊!”球球欢叫一声,跳进水里。
“他刚才说谢谢我?”他唱。
“是的,是的,谢谢你。”水热烈应和着。
“他刚才说,谢谢你!”他歪着头。
“是的,是的,谢谢你!”水欢跳着。
“啊,我太欢喜,太欢喜。”
“欢喜、欢喜、太欢喜。”
球球“扑”的一声,一头扎进水里,像条鱼儿一样,在水的心里游着。路过的风悄悄对水说,这是它听过的最好听、最快乐的一次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