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后进生”文字的诚恳

薛元荣

一

四年级的李继开同学是“学困生”，没有一次测验及格过;高高大大的李继开还会影响大家的学习，在老师和同学看来，是不受欢迎的人。从他的学习状况以及平时的言行，可以初步判断出李继开的心智发展缓慢，自我中心意识较强，人际交往存在障碍，父母的“棍棒教育”都无从奏效，终于在他的“屡教不改、我行我素”中“败下阵来”。

李继开自由写作时也是“我行我素”的，我给予他充分的“我行我素”的权力，写什么、写多少句话，李继开可以自己决定。本学期，李继开的自由写作写了好多篇：《自我介绍》《我的暑假》《噩梦成真了！》《二零一七年国庆与中秋》《秋游》《小狗的死因》《我的感觉》，最后一篇是《这就是我——李继开》。最长的一篇接近三百字，最短的《秋游》只写了两行半，连标点共33个字。或许，还是李继开的自我介绍更生动：

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的名字是李继开。我的老家是苏北陈为村第4家，出生在白象湾，2007年12月12日出生。

我的爸爸在黄桥胡湾村的康佳玻璃厂，第一户就是我爸爸的厂。妈妈在家看着我的弟弟李阵锋。我老家还有出过车祸的爷爷和健康的奶奶。

说到老家，我还有一个玩得快送命的经历呢！

有一次，我和我7岁的表弟拿着4把冲锋枪一起去坟地玩。这时午夜12点了（是鬼、僵尸出没的时候），表弟说：“哥哥，现现……在在是僵尸

这篇文章没有写完。我们可以从李继开的叙述方式和关注的内容，窥见他的兴趣点和思维方式。

这就是我——李继开

我是我们班的“重型坦克”，就是智力差、战斗力高、防御力高。

所以，我们班的同学送我一个外号——“笨蛋坦克”或“笨虎”。

为什么称我是“重型坦克”呢？这还要从头说起。爱听不听，反正你是读者，你可以把这几句跳过。

好了，我带了一个火箭弹，发射架也有！有一次，我们秋游，遇上了一辆大坦克——“LM-AG6坦克杀手”，有一些人胆小，太高，不敢上

文章没有写完，可以猜想，喜欢玩游戏的李继开爬上了“大坦克”，获得了同学的“称赞”。李继开的《我的感觉》是完整的一篇文章：

我的感觉

一天，突然开始了月考，我心里很急，心想：这下我完蛋了，混不过去了！一旦不及格，我这一辈子就只能要饭去了！

后来，我在考试时，有一道题不会。突然，一个小天使从我的脑子里窜出来，温柔地对我说：“李继开，先把这道题跳过，不然你会的题目也得不到分呀。”话音刚落，一个白骨精跳出来，对我大叫：“李继开！你个千年臭蛋子！不要听那个贱人的话！把这道题想出来！你看这么多分，不能让煮好的鸭子白白飞了吧！”

……

最后，我听了天使的话，把白骨精判坐三年的牢。最后，我作文也写完了，把这道难题“K. O”了。

我在字里爽爆了！！！

我表扬了李继开的这篇作文。李继开的句号和感叹号用得贴切，比如，“天使”因为是“温柔”地说的，所以用句号;“白骨精”是“大叫”，所以用了五个感叹号。因为“爽爆”了，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号。从标点符号就可以看出李继开的情绪变化。在这一点上，李继开是透明的，“文如其人”。文中有些地方我很好奇，和李继开进行了一次对话：

问：为什么会觉得这次考试“完蛋”了？

答：语文题中有按课文内容填空。课文没背熟。

问：为什么不及格就只能要饭去呢？

答：这是妈妈说的。说学校不要我了，考不好回老家去读。老家只有爷爷奶奶，房子是爷爷奶奶自己造的，种的田不多，只能吃饱饭。附近没有学校，好几公里才有学校。我不会做饭，只会炒米饭。所以，我只能要饭去了。

问：考试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小天使”“白骨精”的呢？

答：那是我考试不会做时想象出来的。“天使”说得对，后面的分数多得要命。

问：“臭蛋子”“贱人”“煮熟的鸭子白白飞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答：“臭蛋子”，别人也这么骂我的。张梓健（同班同学）经常说“贱人”，肯定是骂人的话。看综艺节目，字幕显示出“煮熟的鸭子飞了”。

问：什么叫“K.O”？

答：这也不知道？外面也有朋友玩电脑，赢了叫“K.O”。本来还想写下去，时间来不及了。

问：最近在玩什么电脑游戏呢？

答：考试考完了，没作业，妈妈允许我玩电脑。玩的是“求生”“密室逃脱”。

像李继开这样的学生，我曾试过放学后留他下来把习作写完。试了一次，没试第二次。要“抓”李继开的任课老师至少有语文、数学、英语三位，他的每一门学科都需要“补差”。更为重要的是，我的自由写作课，是给予充分的时间的，他构思时的磨叽、开小差，写作时的“短路”都需要在课间逐步纠正。纠正的方法一是不给李继开压力，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没有题材，可以写流水账），写多少是多少，听到下课铃响就上交;二是以发现闪光点为主的作后指导，不是泛泛的“表扬”，而是发现他精心的地方、用力的地方以及努力的地方。第三，尤为重要的是，写作技巧是第二位的，第一位的是字里行间的感情、判断、价值等，而那些，作为教师务必给予尊重，有可能的话适当引导。所谓“有可能”，是教师自身具备相当的教育学、心理学等方面的专业素养以及具有写作的切身体验，不然，就由学生自己往前走。

二

五（4）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陈老师虽然教了三十多年，明年就到退休年龄了，但在王俊杰面前，“真沒有招了”。王俊杰“软硬不吃”，作业就是一个字不写，试卷就是不做，喊家长无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效。别看他个子小，就是不理你。王俊杰一切正常。他的“倔强”实在是厌学的典型表现。即便在我的写作课上，他的16篇习作，11篇都是三言两语。

我的暑假（续）

炼丹炉

妈呀，热死了。老天也不让我们凉快凉快，毫不留情地烧着炼丹炉，烧得人们的脑袋直冒烟。而我家也没开空调，唉。

注意，王俊杰没有用感叹号。他冷静。

核能战争

3012年，由于日本和一些国家的核能场发生泄漏，从而产生了大量的辐射云。这些云在不断地扩散，似乎已经占领了地球的一半。据目击者称，当时，一个硬币大小的东西出现在天空上，发出一道强烈的白光后就消失了

（未完待续）

王俊杰的阅读视野不窄，兴趣爱好很有男生的特点。

二零一七年国庆中秋第一天

今天，我睡到八点才起床，再洗脸刷牙。把早饭扒完之后，不用说，我就去写作业了。中午，听到妈妈说：“后天出去。”哎呀，又是一阵心花怒放，弄得我一个下午都在激动。

这就是一名普通学生的正常心情。

秋游

早上，妈妈大叫道：“起床了，快点儿，马上要7点了！”我睁开眼，伸了个懒腰。然后，老妈走了过来。一进房间，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刚走到我旁边，便女高音炸响：“王俊杰，几点了？屁股晒太阳了！”这话让我感受深刻，

（本文没写完）

王俊杰笔下的“妈妈”形象跃然纸上。

我的日常

我，一个学生，主要的日常就是学习。做学生的我，也是如此。不信？请看我的日记：

星期六：早上，我写作业，然后，没按时完成，妈妈骂了，我哭了。中午了，我再写作业，没按时完成，被妈妈打了，我哭了。晚上了，我又开始写作业了，没按时完成，被妈妈骂了，我哭了，之后又睡了。

星期天：早上，我写作业，然后，没按时完成，被妈妈骂了，我哭了。中午了，我再写作业，没按时完成，被妈妈打了，我哭了。晚上了，我又开始写作业了，没按时完成，被媽妈骂了，我又哭了，之后我又睡了。

……

每天都是那么的伤心，唉。

不要以为王俊杰的“了”用得太多了，他的恐惧、厌学实在太深了，他太无助了，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你看，“唉”都不敢大声，用了个句号。连一篇日记都写得慌慌张张，唯恐被发现。我的自由写作课堂，给了他倾诉的时空。

童年

每当想起小时候，我都想笑，因为我想起的都是小时候的傻事。

一天，我看到一群小鸟在天上飞来飞去，看着它们在天空中嬉戏的身影，我想：要是我也能飞，那多好！于是我找来两片大树叶，

可惜没写完。谁小时候不想像小鸟一样的自由飞翔呢？想起童年，王俊杰才“笑”，终于有了个感叹号。

上了学，读到四年级、五年级，王俊杰一挫再挫，似乎鲜有成功的体验。连想象都失败：

假如我能穿越

假如我能穿越，我穿越到古代。不对，应该先在网上买一套古装，不然穿着现代服装到古代，一进城就被人家轰出去了，别人看了多丢脸啊。再说，人家说的是古文，听都听不懂，还是算了吧。

如果出个“穿越”的题目，学生们一定欢呼雀跃。穿越多有趣，而穿越剧又给了大家莫大的启发。可是，王俊杰连“穿越”都那么难，都最后放弃了。他的生活该是多么乏味。

王俊杰有一篇较为完整的文章，叫《虫虫之家》：

虫虫之家

“你个睡虫，快起床！”

“两个网虫，快点儿来吃饭！”

“馋虫，又偷吃了，是不是？”

……

在我家，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嚷嚷。

网虫父女（爸爸和姐姐）整天“住”在网络世界里，整天用手机看QQ、微信、天气预报、新闻、漫画，还有购物、玩游戏……自从“上网高手”姐姐和爸爸当上“网虫”后，我家再也不收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了。唉，我家那台电视机就成了一个摆设。

睡虫——我一天到晚就喜欢睡大觉。进入梦乡后一般人可是叫不醒我的。这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还有作业没有写完，说好8点起床，可是现在已经9点30分了，我还没醒来。“睡虫，快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我听了，“哼哼”两声，翻个身又继续睡。老办法没用，妈妈便用大招“河东狮吼”——扯着120分贝的嗓门吼我起床，然后再来个“妈妈散花（衣）”——把我要穿的衣服扔到我头上。

有些事问了问王俊杰：

问：老家哪里？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答：老家是扬州。爸爸在生田驾校做教练。妈妈在家缝婚纱。

问：家里除了姐姐，有哥哥、弟弟妹妹吗？

答：姐姐在南京财经大学读书。有一个妹妹，11岁，在张家港读三年级。

问：你是怎么知道“河东狮吼”的？

答：在订的报纸上看到的。

问：怎么想到“妈妈散花（衣）”的？

答：从“仙女散花”想到的。还有一种魔术叫“仙女散花”。

《虫虫之家》写得很生动，他生在一个有趣的和谐的原生家庭，如果不是“遭遇”应试的一次次挫败，王俊杰也是一个活泼可爱阳光的男孩。因为“作业”写不完，他被骂、被打;因为“作业”的正当性，王俊杰无力反抗，只能“哭了”。

王俊杰压抑，被“作业”“考试”（分数）压得喘不过气来。何以解忧？给他时间倾诉。自由写作，是他倾诉的渠道。他在自由写作中受到过表扬、体验过成功。当表扬名单里出现王俊杰的名字时，大家向他投去惊讶和羡慕的目光。然而，这样的表扬次数不多，沉沉的压力压得他窒息、难受，脸上、心里鲜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作为他的作文老师，深感无力帮助，除了尽可能给他那么一丝自由。

孩子就是这样，只要给他一缕自由，他都会还你一缕明媚的春光。要相信，孩子天生是“作家”。有些老师把写作的重点放在技巧的指导上，事实上，技巧永远是第二位的，排在第一位的是内容，反应作者的情感、情趣、爱好、价值观等。阅读“后进生”的习作，更应该怀着平等对话的心，努力理解他、信任他。他们的生活、思考、感情才是写出好作文的源泉。自由的书写，也唯有自由，才有最大的可能写出好作文。而文字最可贵的品质是诚恳，只要是诚恳的，都是值得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