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下一气 归于太朴
——访大漆艺人林文锋

2018-06-08 06:32中国艺术研究院访谈与整理练春海
中国艺术时空 2018年3期
关键词:大漆漆艺传统

中国艺术研究院 / 访谈与整理:练春海

练春海(以下简称“练”):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你都是做设计的,然后做着做着,突然某一天你就以一个漆艺家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说真的,起初大家都以为你只是一个“客串”,或者纯粹因为设计的需要,因为设计需要了解材料,了解工艺的需要,做一引起实验性的接触,但是没有想到,你不但做得很好,而且还做得非常专业。因此,我们都非常想了解这种转变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你要去做大漆?或者说是什么促使你去做大漆?

林文锋(以下简称“林”):我从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毕业,从事了15年的平面设计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需要一种情感输出,这种输出不是交流,而更应是一种实物呈现。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不断的问自己,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可能“传统”对我还是有着根本的影响,我向“日常”寻求到答案。我选择了大漆,我家乡福建仙游也有的一种传统工艺——漆艺。可能也与我的成长经历有一定关系,作为“70后”,我的爷爷奶奶的生活中是保留着传统漆器。中国人在人生成长中都离不开漆。在多年的工作中,当我了解到上古、楚、汉时期的美术时,了解到陶、铜、漆、玉、瓷等等的工艺时,大漆的远古、神秘、礼制,对我十分的吸引。大漆的含蓄深沉、大气包容,蕴含无限的艺术创造性,我非常着迷。

太朴大漆手作创始人林文锋

大漆茶案

练:的确,福建是一个传统手工艺种类较多样化的地区,尤其是漆艺,在中国都是独树一帜的。我记得当年马王堆出土漆器的修复过程中,福建的漆艺大家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从而也奠定了福建漆艺在全国漆艺界的地位。说到2000年前的马王堆,自然就会想到漆艺的传统。今天很多漆器,据我所知,其实都是用化学漆做的,估计这其中不仅有着材料便利的原因,恐怕还有化工漆容易控制和掌握的原因在内。以这种材料制作的漆艺作品,还能算是传统意义上的手工艺吗?不知你是怎样看待传统手工艺术的?

林:我可能比较怀旧一些,或者说保守一些吧!我希望当代人在享受高科技所带来的现代文明的同时,还能有探索过去生活的兴趣,通过融会宇宙,直达本心的劳作中,体会生命的嬗变,创造的快乐。不同时代的人皆是有情感的,可能生活工具不同,但喜怒哀乐是相类似的。我想通过我对大漆的手作,来实践对生命的体验。对我而言,大漆是我的“道”。大漆艺术是中国古代造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还包括建筑、书法、陶器、青铜、玉器,唯独大漆却被当代人以“工艺美术”的“技”的观念范畴来审视它。我觉得这是当代人的不深入。毕竟,漆器是古代深刻的文化记录方式之一。因为制作漆器极其不易,整个过程工艺非常复杂,我们往往更关注“技”,而忽略了“器”本身所包涵的人文信息。中国有许多手工艺术之所以十分璀璨是因为它们凝聚了创作者、手工艺者的精血、生命。今天,当我们重新定义“手工”的时候,我们很难再用“生活”两个字来形容它,过于简单了,毕竟,它超越了功能,超越了实用主义,很多时候“无用之美”才是它更为本真的的艺术姿态。你说的现代材料问题,让我联想到“传统手工”与“当代科技”是不是一种矛盾?是争执还是互补的问题?我想这问题有些类似佛是引导人们更好生活,还是引你弃世上山一样的问题。我想实践的人自然能够找到答案。

练:实践出真知。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如何发展与传承它是这个时代的重要命题,要传承就无法避免谈创新问题,你怎样看待手工艺的传统与创新?

林:这个题目我思考过,我的总结就是:传统是经验智慧的积累。传统与创新是同一个命题,相对而言。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传统是什么?是不是材质、工具、程序完全照搬古代的方法,就是继承传统了?其实从词意来解释“传统”,它指从历史沿传下来的思想、文化、道德、风俗、艺术、制度以及行为方式。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从积极的角度来讲,我们必须要学习传统知识,比如天文,比如地理,比如农耕,当然包括漆艺知识,这些都是传统,也是先人的经验智慧总结,我们必须遵循,也唯有遵循才是获得成长的捷径。从这个层面来说,传统是智慧的结晶。学习传统的目的是为了创新。创新则是个人知识的实验性和冒险性实践。历代手工艺者的服务对象多是皇权贵族,我希望当代手工艺人能更多地关注自己周边熟悉的亲人、朋友的需求。我觉得中国工艺缺少一种“日常精神”。为生活,这是工艺的根本之道——生活之“道”,在这点上,我坚持创新,因为运用了新的理念,我们才会更加关心“人”,关心“日常”。

练:说说你的经历。你是怎么学习大漆的?因为从设计转到做大漆其实跳跃还挺大。

犀皮金纹大漆茶盅

屏风《天地和合》

唐刀

林:记得童年时,有一年家里要添置一些家具,先是由木工师傅完成木活,然后再聘请漆艺老师傅到家里进行了六个月左右的家具漆饰。打磨、补灰、调漆、上彩、剔刀、推光等等。劳作繁复而且辛苦,但能感觉到那些师傅们很开心。还有陌生的漆味,不能理解的工序,这些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在福州上大学时,我的好朋友郑频已经开始制作漆画了。还有老家仙游传统漆木碗的制作工艺很有名,曾是日本漆碗的主要进口源地,这里成熟的木胚制作技艺、制漆技艺,都对我有很大的刺激。后来是接受了福州漆艺老师的指导,长北老师的著作《髹饰录图说》是我学习的重要资料。当然,漆艺最为重要的,就是动手实践。向自然学习,这是十分重要的。很多人一提到大漆,就必然要说日本。其实中国的漆文化先是波及朝鲜与东南亚的,后才辗转到日本,日本继承了中国唐宋以来的漆艺风格,并往精细风格继续发展。日本从江户时代开始一直到近代都在努力地推进漆艺的研究,他们对大漆文化的传播起到了重大的贡献。然而,中国的漆艺术浩瀚广大,南北地域不同,也使得中国漆艺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姿态。有生之年,能多取他家之长,多实践,一定是很幸福的。

练:我注意到你很强调文化的概念,我们在讨论漆艺时,你也始终围绕着中国传统的文化展开。不知道你的工作室取名“太朴”与你的这个认识是否有关,或者说它表达了你什么样的理念和愿望?

林:我想回归自然,所以我用了“太朴”作为工作室名称。我们称丝未曾染色为“素”,称木未斫为“朴",日本有种审美标准叫“侘寂”,特指老物褪色旧化斑驳后却透射出岁月之美,很典型的日本美学意识。我们中国也有一种大概可以对等的美叫“素朴之美”,我们的丝、宣纸、麻布,都展示着素朴的美学力量。二者相同的地方是,这种老旧、残缺其实都有“安静、质朴”的内在气韵。作为学习传统工艺的当代人,先要学习安静,才能吸取到能量吧。古人大美,质朴本真。太朴是远古先民的善、美的极高境界,也是当代人们皈依自然的理想地。我期望通过自己一点点的动手实践,体验中国古老大漆技艺的精妙,加入我个人的设计经验,让传统大漆在当代生活中焕发新的活力。日本柳宗悦先生也有说到:美术越是迫近理想就越美,而工艺则是越接近现实便越美。我就取一个在现实生活中遐想原始自然的中庸状态吧!

练:看来你已经进入状态了。能够在创作中赋予一种很高的追求,我相信这也是为什么你的作品越做越好的原故。手艺人的思想深度决定作品的品质,这点我深信不疑。看你的作品,隐隐约约能够感觉到多种材料的交响、融合。在进行创作时,你怎样处理材料与观念的关系?或者换句话说,你怎么在制作作品时贯穿你的想法?

朱髹香盒

大漆屏风《清韵》

大漆茶案局部

林: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不应该有太多限定的。比如主题、材质、手法。但是,作为一名“大漆艺术家”,却是有限制的,我希望是通过大漆去表达艺术,这点必须明确,在材料上一定要牢牢扣住这一点。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有点想法的大漆手艺人。因为我不只是停留在动手做的层面,还要想怎么去做,在观念上进行创作。大漆这种材料秉性十分奇特,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更快、更精准地找到灵感,找到明确的定位。大漆的材料在现实的表现中既可以很传统也可以很当代,它可以做得很鲜亮,也可以表现得很素朴;可以很低沉,也可以很活跃。但不管是做成艺术品还是生活器,是漆画还是漆器,或是漆艺术装置,我想关键在于由心而发,发自内心的作品,一定都能感动人的。我曾经尝试了漆木的结合,漆布的结合,接下来,我还会做一些漆与陶结合的探索。

练:你还做装置是吧,作品《凝》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创作的?

林:我从事大漆创作的时间不是太长,装置作品《凝》是2017年创作的,我觉得它可以表达我现阶段的感受吧。《凝》这件作品我选择了原始的椰棕大叶做布胎髹朱处理,表达的是人对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奈。人生过了四十,在体能上、精力上都开始走下坡路了,年轻时的大开大合、冲动、热血沸腾,都慢慢地冷静下来了,对生命易逝的无奈感就会油然而生。所以当我看到这片硕大、干枯的叶片凋零的时候,我会联想到它鲜活时在风中摆动的样子。于是,我就想到要用这片大叶子来纪念生命。大漆具备千年不朽的保存特性,用朱红色这种最鲜艳的色彩去表现青春的光鲜的感觉,纪念它逝去的碧绿却用的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朱红,里面有一种哲学,非常有意思。当作品放置在家乡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流中时,就更显得惊艳了!如果作品挂在空中,时间与空间的对话感就出来了,每当我看到自己的作品,都会联想到自己的青春,倍感人生有限,值得珍惜。

金斑漆茶盅

金斑纹大漆臂搁

练:《天地和合》是你传统大漆作品的代表作吧?我觉得从中还是能感受到你的学院训练的基础。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

林:算是吧,《天地和合》是我2015年创作的屏风作品,是对“气”的一种图像表达,从无形到有形的一种漆艺转换。自从事大漆以来,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气”这个观念作了很多的探索,“气”是很东方的东西,它既可以理解为风云流动的自然现象,也可以看成维持生命运动,形成韵律的东西,是一种天地之间不见形态,却能为人所感知的事物。《庄子》说,“通天下一气耳”。《淮南子》也有“天地之和合,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也”的说法。朱良志先生也说:“气是中国绘画的哲学基原,也是万事万物生存变化消亡的不变之宗。”理解“气化万物”与“太朴”之间的关系是从米芾山水中体验到的,我知道那种流淌于天地之间的气韵是我想要的,但我需要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就漆而论,古人认为,不到一定年龄的人,是摸不透气候的,故而出不了优秀作品。我喜欢表达一些自然、山水的主题。相比于其他主题,会有更宽广的感觉。有人说,我的漆画中有设计感,我认为那不是设计感,只是我在画面中留下表达元素的重点,其他的全删除的缘故。我现在在规划一些宗教性题材的创作,创作是绕不开灵魂的,我现在的人生难题,我想应该多一种宗教的高度来寻求答案。我希望大漆的永恒力量能与宗教的感化力量相得益彰,作品能记录下思想,那么作品的生命就诞生了。作品如能传递思想,那么我就开心了。

林文锋工作室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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