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琪
南国冬天的脾气如恋爱的少女一样变化莫测,暖了几天,凉风吹来,恐怕又要降温了。饭后,离六点钟还剩一刻钟,没有阳光的黄昏,天暗成铁锈一样颜色。婉儿却要拉我去散步一圈,我们走在铺着脆生生落叶的校道,风儿撩起耳边的青丝。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头发上去了。婉儿说她小时候最怕去剪头发,每次被抓去理发店,免不了抱柱大哭,吓走了不少顾客,理发师哆嗦着剪完,连钱也不收,只叫她快走。她笑着拨了一下肩上的头发,黑发丝丝分明地飘起来。
我下意识玩弄垂在胸前的长发,头发的记忆千丝万缕般将我缠绕,真想一股脑地告诉身旁的好友,又恐她嫌烦。
我曾是个留守儿童,没人替我打理头发,自然也像她那样被送去理发店把一头麻烦剪掉。明晃晃的剪子下,没有哪个孩子是不害怕的吧,我就曾被在耳朵上剪破一口子,那时的哭声应该比她的更洪亮。长发的尸体铺满一地,头上仅存的还要剃个发脚,看着镜子里不男不女的小怪物,不知第二天上幼儿园会被多少小朋友嘲笑。
被小同学的泡泡糖粘住了头发,我向奶奶哭诉,她面不改色地剪掉我那一撮头发;她替我洗头时力度很大,像在“拔草”,每每牺牲不少头发。长辈的观念里,头发断了掉了能长,有什么值得惋惜?
头发真没有尊严,只因它可以无限生长,便是不被重视的理由。如果它像手脚牙齿一样不可再生,恐怕就没人舍得它夭折了。
后来我回到父母身边,死命争取要一头长发,妈妈还在外工作,爸爸不会扎头发,他便去求我学校的老师帮忙。那时我刚上学前班,班主任姓欧,她答应了帮我扎小辫。于是每天早上早读课,其他同学都在琅琅读书,她就把我唤上讲台,我端过小板凳坐在她跟前,她坐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双腿夹在我两侧,细细替我梳头,这成了全班同学每日必看的节目。
刚开始那几天,众目睽睽之下,我羞得不敢抬头,只感受着老师手中的梳子有节奏地在我的黄毛地上耕耘。她梳头的方式跟奶奶不一样,奶奶遇到打岔的头发总是加大力度梳下去,犹如推土机加大马力铲平碍路的小土丘,丝毫不理会我被扯得龇牙咧嘴。欧老师却总是停下梳子,用手指轻轻解开打结的发丝,像解开被小猫玩乱的毛线团,每一根都不放过,还轻声问有没有弄疼我。
“头发没有神经,不会疼的。”我把奶奶的话学给老师听。
“头发不疼,我们会心疼它啊。”欧老师是这么回我的。
从此我的头上便花样不断,有时是精神的双马尾,有时是俏皮的麻花辫,有时欧老师心血来潮,拿一根塑料软棒在我发间东挑西挑,脑后便出现一圈“花环”。她还给我买了一些蝴蝶夹子、花朵发圈,在她的巧手下,我的“几根黄毛”也花团锦簇起来。
欧老师替我扎了近一年的头发,直到我媽妈回来,那时我也快离开她升小学了。她没有收我家一分钱,却为我创造了上百个“花园”。每次我看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都惊异头发竟可以如此美丽。
我之后一直留着长发,实在不方便了才去修剪一点发尾,每次都要千叮万嘱理发师不可以剪太多。我终于理解欧老师“心疼头发”的话,头发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使我美丽,散发女性的光芒,怎么忍心让它负伤?
长发像丝绸般光滑,像瀑布般密集,像爱人柔软的手臂,总是轻轻揽在肩胛。
记得高中的晚自习,女生常披散着湿发,风扇吹起洗发水的香气,在课室悠悠地荡漾。后桌那个风趣的男生,曾求我教他怎么编麻花辫,我故意不答应,他能磨我一节课。
“你一大男人学这个干什么?”
他眨巴着大眼睛,笑着说:“我以后可以给我女朋友扎。”
“你会有女朋友才怪哩!”我嘲笑他,还是经不住他央求,把纸巾撕开三片,分别搓成条状,让他抓住一头,我编给他看。
他很快学会,却苦于不能实操,又求我把头发借给他。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慷慨地解开头绳。
没有梳子,他用手指慢慢地梳过我的头发,像抚摸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那么轻柔,那么小心,好像怕伤害到某一根头发。他炽热的指间触碰到头皮,我心头猛地一颤,想起他刚刚说过的“我以后可以给我女朋友扎。”猜想这是无意,还是圈套?脸颊簌地烧起来,好像吞下一颗不熟的梅子,满心酸酸甜甜的味道。
“真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弄掉一根你的青丝。”他的声音在耳边传来。青丝?干嘛用这种词?我眼前出现一个着古装的少女,她在花树下痴痴等候远走的少年,她的青丝随着散落的花瓣飞舞。天呐,我在想什么!热浪明显从两颊蔓延到耳朵去了。
他终于绑上最后一圈,我拖着松松垮垮的辫子飞快跑出课室门,让风吹冷我火红的脸庞、混乱的大脑和跳动的心脏。摸摸发梢,还留有他手掌的温度。等我悄悄回到座位,还面不改色地奚落他:“你要扎紧,这样松垮像什么样。”
“我怕一用力扎紧会弄疼你的头发。”
“头发不疼,我们会心疼它啊。”欧老师的话穿越十多年时光,一下子击中我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我从未想过这么多年后还会有人心疼我的头发,而且这个人恰好是他。
我本可以像他捉弄我那样,跟他开玩笑,用上当时的网络流行语:“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但我选择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写着无尽的功课,任年少的悸动美成一首诗。
当年的细软的黄毛已熬成青丝,打着卷儿松散地泻下,也快及腰了。我却再未见过那个抚弄我头发的男生,也不知年幼时为我梳过小辫的欧老师如今在何处,他们触过的那些缕头发,也早被新发替换了;他们手指留下的温暖,也被风尘带去了。关于他们的记忆却还藏在我的头发中,就算青丝变为白发,也始终记得,曾有人教会我爱惜自己身上的美丽。
我不再舍得剪去长发,也不舍得伤害身体的任何一处,似乎每一处都是生命,会疼,会笑,会回忆,也会感受爱。
走着走着,夜幕拉下了,橙黄色的路灯给我们的青丝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我说:“我也心疼我的头发,毕竟,它是那么青春、美丽啊。”婉儿微笑着,陷入自己的沉默。微风将我们的青丝吹得凌乱,也把她发间的故事吹出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