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峰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最后一月,一个寒冷而又漆黑的夜晚,二哥用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个人要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是需要怎样的决绝的勇气,不,不是勇气,是绝望。该是怎样的彻底的绝望啊?!在那漆黑的、寒冷的、凄凉的、恐怖的、無边的漫漫长夜里,是你的死亡增加了暗夜的恐怖,还是黑暗凄冷的长夜,让你的绝望更加彻底,以至于决绝地离开这个疯狂的、狰狞的尘世?
在二哥二十四岁的短短的生命历程中,属于他的快乐的时光并不多。他刚出生不久,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天灾和大跃进“放卫星”的人祸,天人共害,祸不单行,很多家庭都在饥饿中煎熬。住在我家隔壁的本家大伯,因为个子大、饭量大,参加修水库、炼钢铁大会战,劳动负荷重,吃不饱,正值壮年时就先得了浮肿病,迅即不治身亡。
“霜打麦”那年(一九五九年)春上,麦苗已经起身了,一场酷霜,当年绝收,拉开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序幕,全村人都哭了,民以食为天啊!接着上下都在盲目搞会战、炼钢铁、男女都吃大食堂,又让那年秋天的粮食烂在地里。饥饿的阴影,笼罩着全村男女老少。那年,二哥才四岁多,父亲为集体去远处担煤回来,远远看见村口一个瘦弱的孩子没人管(母亲也在集体工地上),饿得头都直不起来;走近一看是我二哥,父亲当时就泪流满面,立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担煤路上的“干粮”舍不得吃完的几片红薯干,给二哥,二哥立即香甜地吞嚼起来。
可能二哥最高兴的快乐的童年时光就是上小学那几年吧。可那段时光太短了,旋即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击碎了二哥童年的梦想;年仅十二岁的少年,仅读书到小学四年级,因为家庭地主出身,就被造反派赶出了学校。
离开学校的日子是非常劳累的岁月。十几岁的年纪,就跟成人一起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和成年劳动力一样在饥饿中干着繁重的农活,抗旱担粪、修路抬石,起早贪黑修水库,“战天斗地”学大寨。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对人生失去希望,结束生命。
在兄弟姊妹眼中,二哥是很好的。他对我们兄弟姊妹都很好,在外干活逮个蚂蚱、摸个螃蟹,他带回家烧熟了给我们吃,就这点儿可怜的“腥荤”,他都不沾一点儿,都让给我们;从山上摘个野果,也要拿回来给弟弟妹妹们吃。家里有什么重活,他都自己干,不让我们干。小时候,我家自留地里,每年都要种几垅甘蔗,能收个二、三十捆,先窖起来,等到年底农闲时走村串巷卖卖,挣个过年的钱和我们来年的学费。我经常放寒假时跟着二哥卖甘蔗,每次他都不让我多背一根甘蔗,怕累着我;他背的甘蔗卖几根,就立即从我背的甘蔗中拿几根加到他的肩上,在他的肩膀上,始终都是最重的重量,直到我不背一根甘蔗。他这种忍耐负重、关怀家人的品质,一直影响着我做人做事。
二哥不仅是对家人好,他在外待人处事也是极能宽厚忍让、忍辱负重、任劳任怨,所以深得邻居、村民的好评。每次集体出外干公活,村、组领导都让他去集体大伙上帮工,或者让他去给大伙上拾柴,因为他从不偷懒;还竭力多干苦干,任凭多劳苦自己,尽量方便他人。他苦累太多,所以,小小年纪就落下胳膊疼、腿疼。
二哥为人诚实之极,谁托他办事,不管结果如何,必然回话;让他帮忙,有求必应。二哥在背后从不对别人说三道四,这一点儿在农村尤其难得,因为在我的感觉中,农村鸡毛蒜皮儿的事特别多,说风都是影儿,鸡子过去尿湿柴火的家长里短,总是评不出个理来,还老闹得鸡犬不宁。二哥从来不近、不传、不说这些闲话,邻居们都说:“华这孩子真稳实”(稳实:稳重踏实之意)。
二哥这样的好人,在他身上散发着人类本原最朴实的美。但因为过于年轻,又失去了读书的机会,无法开阔胸襟,痛苦、饥饿、劳累、对人生感到绝望的生命,能走多远呢?
在二哥离去三十八年又三十八天的夜,难以入眠,谨以此文纪念他。
二哥,我们怀念你!
我们从未忘记你!
我的二哥李相华,生于乙未,殇于乙未,禀命不融,享年二十有四,实可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