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我的生活恰似挂钟里的布谷
对林中的飞鸟并不羡慕
给我上弦——我就叫
这种命,你要知道
我真想把它让给
仇敌才好
——【俄】安·阿赫玛托娃
这个夜晚应该是我最狼狈和倒霉的时候。
天刚黑,诗人陈勇就到张中堂公寓找我,他敲我的玻璃窗。当时我正和洛雪在出租屋里,她洗衣服,坐着红色橡胶凳,死劲搓她泡在水盆里的蓝色牛仔裙,我躺在床上翻看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听见有人敲窗,我的心脏一阵狂跳。慌乱地想,千万别是警察,别是治安大队的队员,要是他们就倒霉。“我,陈勇。”敲窗的人喊。听见窗外搭话,我紧绷的神经松弛,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下地穿鞋开门。陈勇骑着他的旧自行车站在门口,他屁股不离自行车座儿,一脚踩地,一脚踩车蹬。他的长发乱糟糟披在肩上,估计几天没洗,巴掌大的瘦脸白得像纸,穿着酱色T恤,两条长胳膊撑着车把,看上去像长臂猿。当然我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后来我翻看我们那时拍摄的照片,感觉就像被债务缠身的赌鬼或者被毒瘾折磨的烟民。那时我们的境况都不好,反过来漂泊者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力量帮助,在北京这座冷酷的城市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
“树村有赈灾演出,你去不去看?有好几个地下乐队呢。”陈勇操着他的重庆普通话问我,那是他的乡音。他说了几个乐队的名字,有舌头、呼吸、二手玫瑰。这些地下乐队的名儿让我来劲,有的乐队主唱——比如舌头的吴吞——我还见过面,跟他的乐队成员聊过天。当时也是陈勇带我去树村,在一个乡间的大宅院里,我跟吴吞聊天,就算是对他访问吧,可我那时还不太会访问人,紧张,不知道跟人聊什么。只记得吴吞身边卧着一只浑身长着黄色长毛的藏獒,它张着猩红的嘴巴支着尖利牙齿的样子,让我膀胱发紧老想滋尿。当然吴吞身边的女朋友是我羡慕的,那是个身材高挑却奶大的漂亮姑娘,她站起身走路的时候像坨豆腐的大奶就在宽大黑色T恤里晃荡。豆腐的比喻当然是我的想象,事实上这种具有质感的印象必须触摸才能获得。这姑娘总黏着吴吞,我心里不免嫉妒,准确说是羡慕嫉妒恨。
听陈勇说再去树村,我说去啊,咋不去?返身回屋对弯腰洗衣服的洛雪说晚饭不吃了,要出去看演出。洛雪听见我和陈勇在门外的对话,她其实已经不高兴。照她的脾气应该会反对,这段时间她不支持我做任何事情,也不相信我能做成任何事情。那会儿我也是刚丢了工作,失业在家——我这大半辈子总是丢工作。我在香山脚下一家名叫西江月的艺术公司干了两个月,本来是要干很长时间的,按照老板饶声勇当初给我们的承诺,他是要带我们成就一番伟业的。他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手指着一幅全国行政区划地图,雄鸡形状的地图被他插了很多小红旗,每一面红旗都是他的经销代理。
“我们未来的目标是把红旗插遍中华大地。”老板满怀激情地说。西江月在香山脚下一幢没有名牌的大院里,从外观看是民宅,实际上是公司,编辑、制作、行政、财务、仓储都在这个大院,如同神秘而独立的王国。可是在我们昼夜不舍把一个名叫《怀念20世纪》的出版项目完成,饶声勇就告诉我们后边的事情停下来。我和合作的伙伴们只拿到前期的项目费用,后期的费用饶声勇赖掉了,那段时间他躲着不见我们。财务总监是老板的女朋友,一个名叫兰颖的剪着短发的姑娘,据说他们准备去巴黎旅行结婚。蘭颖也躲着不见我们。有段时间她似乎对我们很好,经常聊各种话题。她去首都工人体育馆看台湾音乐人罗大佑的音乐会,到办公室会忍不住兴奋跟我们聊她的狂热兴奋。可是赖账的时候她毫不客气。我们给老板打电话,他总说是在外出差,可是有天晚上我在制作室里看见他躲在那里。看见我闯进去他很尴尬,可他是老板,铁心赖账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签有劳资协议,可是起诉打官司就很麻烦,消耗时间和精力也没意思。后来我们(三个人)搬走他三台电脑走人,算是抵了未结的余款。饶声勇愤怒,但他也要接受,因为不能报警,他也是怕警察上门的。
陈勇找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家里憋了两个月,没活儿干,失业在家,没有任何收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我和洛雪由此也引发严重的信任危机。她在北京城里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是她在戏剧创作班里的同学,忘了说她是北京一家戏剧学院的进修生。我很不喜欢她跟那些人来往,他们在一起胡乱喝酒,滥情,像神经病一样哭笑。那是我厌恶的,有几个人还在追求洛雪,给她写很长的肉麻的情书,那些邮件就在电脑里的桌面上,我们合用一台286的老式电脑。她没瞒着我,也是因为她跟我一样,对那些男人没有好感。可是她也用这个威胁我说:“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会让你终身后悔的!”
我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究竟是想说什么?是说如果我对不起她,她就会去找那些追求者吗?这样的威胁让我很不舒服。“你去啊,不用等什么,你想去早去啊,找什么理由?去找你那些有钱的朋友去!”我用话噎她。她竟然不生气,也不跟我理论。我们偶尔冷战,偶尔也会黏着。一个长期失业的男人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言的,我觉得也没有什么自我保护能力。如果她跟什么人跑了,我大约不会意外。可是事实上她没有,昼夜跟我厮守,一日三餐为我做饭,这就是我的女人。她回绝了外边男人对她的非分热情,那些贱兮兮的男人们曾经评选她为“最具东方气质的女性”。我觉得那些男人是没见过什么好女人,他们活该被拒绝。
陈勇在屋外站着,眼巴巴等着我,洛雪也不能太让人家难堪。
她起身捡起毛巾揩干湿手,出门跟陈勇打招呼:“别在外头站着,进屋来坐啊。”
陈勇是个腼腆青年,看见洛雪,脸红到脖颈。他谦让着说:“嫂子好,不进去了。”
洛雪倚着门框,她不方便阻止我出门。看着我开自行车的钢锁。那把钢锁有半尺长,钢丝编织,可任意弯曲。这钢锁平时可以用来做防身的武器,在我的家乡,很多混迹社会的不良青少年就使用钢锁做武器,寻衅斗殴者会用钢锁打人。我不会用它打人,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用来防身的。洛雪抱着双臂看着我开车锁,知道我出门是必定的。她佯装微笑冲我说:“早去早回,不许喝酒,不许跟人胡混。”
“没问题,看完演出就回。”我答应着。
即使在仓促间,我也没忘回屋换衣服。在漂泊岁月,我也愿意保持个人清洁度。拉开摆放在屋角的移动式简易衣橱的拉链,取出挂在横杆儿上的黑色牛仔裤、白色衬衣、黑色背心、黑色皮鞋,迅速脱掉身上的大裤衩旧背心,将那些衣物套在身上。从床下取出脸盆,到公寓的盥洗池洗脸,拧开水龙头接水,用毛巾蘸湿头发整理出一个满意的发型。再抹一点大宝牌护脸霜,收拾停当出门。
“你还真是臭美。”洛雪撇着嘴贬损我。我突然想起应该再跟洛雪要一点零花钱带着,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是陈勇在跟前就不好意思张口。平时家里的经济大权都归洛雪掌管,她严格限制我的支出,每一块钱的花销都要报账。她的理由是男人总会乱花钱,喝酒、打牌、泡姑娘,都是男人的恶习。“不惯你这毛病也是为你好。家里的钱要用在正经事上。要攒钱供闺女上大学。”我愿意配合家里的财政计划,女儿初中三年是在北京读的,升高中时又回到老家,准备在老家考大学。我当然愿意节省每一块钱以便将来供女儿读书。
可是出门的时候身上总还是应该有点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但是看着陈勇在,我只好把要零花钱的念头给压下去。知道我要张口,肯定又会是一阵争执,她不会顾忌我的颜面。这个自尊我还是有。她其实打心底看不起我的朋友们,觉得他们穷酸,没什么出息。或许她在心里也是这么看我的,只是没这么当面说过,她可能也怕伤及我的自尊。没说出来的轻蔑就不算对我构成伤害。内心敏感又厚颜无耻,这是J.D.塞林格在年少时期他的朋友们对他的评价,我觉得如此矛盾的价值判断也混合在我身上。比如内心敏感。厚颜无耻,是洛雪在情感挫败时哭泣着骂我的话。情感挫败时她恨不得杀了我,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身上没钱也不会有什么事。我这么想。出门看演出,这演出以赈灾的名义,算是公益性质,露天场地不会收门票钱,观众可以随意观看。看完演出就回家,不跟朋友喝酒、不泡妞儿就用不着花什么钱。这么计算着,我决定赌一把,不带一分钱出门。这是照顾我在朋友面前的颜面,也算是对我脆弱自尊的保护。
我们骑着自行车出来。出张中堂公寓,上了门前倾斜的土路,转一个弯道就是笔直的水泥路。我感觉压抑解除身心获得解放,虽然只是暂时的解放也觉得精神欢畅。天完全黑下来,路灯亮起来,我看见马路边一望无际的麦田,准确地说这麦田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秋的麦穗密集,有一人多高,傍晚的风吹来,可是我没有闻到麦田的香味,闻到的是麦田里的臭味。每次经过这里我都要屏着呼吸,因为麦田太臭了。本来能在北京城里看到金黄的麦田让我很高兴,能在我住的公寓前看到大片的麦田我很高兴,最初看见它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在早晨或者黄昏的时候到麦田里坐坐,我可以沉思,也可以散步,说起来应该是极有诗意的事情。可是还没等我走近就闻到它散发的恶臭,那是农民们在麦田里沤粪积肥带来的气息。还有当地的人们喜欢把垃圾倾倒在麦田里,远看麦田金黄一望无际,近看则垃圾遍布,腐臭逼人。
我想经过麦田时必须加速前进。我们将自行车蹬踩得飞快,沿着一条满是尘土和泥泞的土路疾驰一段之后又上了一条公路,向着树村的方向疾速行驶。
这是我第一次骑车去树村。以前听陈勇说起这个地方,那是地下音乐人、流浪画家、自由作家和诗人会聚之地,自然也是我向往的地方。就那么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走,顺便看看公路两边的风景。长话短说。40分钟说过就过去了,我们来到一个集镇的地方。
陈勇对我说:“到了。”
这就是树村,传说中地下艺术家的集散地。
夜幕之下,华燈映照。街上有剃着鸡冠朋克头穿着黑色皮衣满身珠链的新潮男女走过,当然街上尘土也很多,汽车驰过有尘土飞扬。我们骑着车放慢速度,边骑边看街景。陈勇想找那个约他来看演出的联系人。我们都没有手机,只有BP机插在腰间。他低头看着BP机,在街上寻找公用电话。路边一间店铺的柜台放着一部红色公用电话,陈勇下车,自行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打电话。我站在街上察看周围的景况。有马拉的板车装载着粪罐在街上走过,恶臭在街上弥漫。路边有头戴白帽的新疆人支着摊位卖羊肉串儿,点燃炭火的长条烤炉冒出蓝烟,呛人的烟味和烤肉的味道在街上弥漫。也有卖水果、卖服装、卖杂物的,不管卖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因为我没钱。打完电话陈勇挥手让我过去,我们骑车继续往村里走。
在乡政府门前有个篮球场,那是用来做赈灾演出的场地。现成的街灯可以用来照明,舞台布置的灯光可作装饰效果。当地村民聚集舞台下,他们是基本观众。红蓝色橡胶凳摆满篮球场。红色凳子空着,那是留给当地官员和企业领导的。蓝色的凳子基本被人占满。
陈勇带我在后台穿行,他要寻找乐队的朋友,也是邀请他来看演出的联系人。那是个梳着直发、面容清秀的姑娘,穿着肥裆瘦腿缀满口袋的军裤,棕色短腰皮靴,很潮的装扮,陈勇跟她站在舞台一侧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陈勇拿着两个系着丝带的记者证,递给我一个,我们都挂在胸前,凭这个记者证我们在演出场地就可以自由活动,任意找合适的座位坐。预定开演的时间过去10分钟,又过去15分钟,还是没开演的意思。我有点坐不住。
有人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上调试音响,对着麦克风试音。人越聚越多,演出则迟迟不开始。据说不开演的原因是有歌手和乐队为出场的顺序争议不休,谁先出场,谁中间出场,谁殿后,这些事情或许都是有讲究的。这也是影响力和价值的排序,自然圈里的人都会计较。坐在那里等的时间一久我就觉得无聊。看着悬挂在舞台上的广告牌,心里不是滋味。墙幕在滚动播出南方的赈灾现场,那时中国南部正爆发着历史性的洪灾。泛滥的洪水湮没了几十座村镇,大批的解放军开到灾区去救援,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滚动直播着灾难的现场。
可是演出现场的人还在为出场的排序争执不休,这让我感觉很无聊。
看着那些灾民的神情,我想到自己。其实这个时候我比这些灾民强不到哪儿。
我终结了短暂的编辑生涯,回到家里惶恐地挨着在北京寄居的时间。说惶恐是因为随时可能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随时可能会因为失败而逃离这座城市。我们没有离开是因为无处可去,没有可以逃亡的地方。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的避难所。因为我的失业,洛雪陷入焦虑之中,她对我说,是的,在首都混不下去,我们能回到家乡吗?不能。家乡的情况比我们在这里更糟。企业改革,下岗潮席卷矿区,大批的工人失业。即使在工作的人也因为发不出工资而陷于长久的困顿之中。偶尔我回到家乡时看到矿区的面貌,感到很难过。
“你们出去是对的,不然留在这里会是煎熬。”母亲对我说。
这也是我想要在首都坚持下去的原因。不要轻言退却,不要轻言失败。
“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这是我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看到的话。1982年,J.D.塞林格在1951年写下的这句话还被中国人批判,说这是资产阶级利己主义信条,但这句话在1998年成了阻止我退却的力量源泉。这时候我没什么事业,我的事业就是生存本身。
只有生存下来,才能想别的。我这么想。
夜空下彩灯迷乱,重金属的摇滚乐震得人心发颤。离预定开演的时间过去40分钟,演出总算开始。主持人是北京电视台一档节目的女主持,穿着酱红色的旗袍,烫着爆炸头。她的手里拿着读卡,说一句话看一眼手卡。然而乐手和歌者迅速进入状态,鼓手的敲击频现高潮。这是容易被蛊惑的时刻,挤在人群里,人们拍着手掌,跺着脚,跟随激情飞扬的乐手一起癫狂。这事儿我能干出来。那会儿需要这样的刺激。
事实上激情只是一场热昏的病。很快我就觉得演出没意思。
失望是那个傍晚的主要情绪。演出场地的混乱使我心烦。好容易等到演出开始,我看到的演出又让我大倒胃口。看过几个歌手表演之后我可以断定这就是一台乌合之众办的演出,赈灾不过是这次粗劣演出的理由而已。这时候我开始后悔,觉得应该留在家里陪老婆。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害怕。张中堂公寓给她不安全感。但是我看陈勇的兴致蛮高,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各种演出。他熟悉那几支乐队,熟悉乐队的主唱,他和他们应该是朋友。我觉得他来看这场演出有目的。他是来会那个姑娘的吧?
果然,演出结束的时候他就冲到台上去了。10分钟之后他出来找到我说:“我要去跟他们喝酒了。晚上不回去了。”
他显然知道我是不能留下来喝酒的,更不能留在这里过夜。
既然如此,那我就只好先退一步。“我得回家。”我说。我去找自行车。等我走到篮球场外用来停放自行车的那株歪脖杨树下,看到那里是空的,自行车车轮压倒的青草还弯着,自行车却不见了。“我的自行车被偷了。”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当时我就懵了,转着圈儿在人群里找,当然找不到。想起来停车的时候忘给车上锁了,只顾扎到人群里看演出。
算起来这是我丢的第三辆二手自行车。这些二手自行车都是我在住地附近的修车摊上买的,一辆是60元,一辆是70元,最新丢的这辆车是96元,跟修车的老师傅死活搞不下价来,他就一口价。绿色弯把高座山地车,自动变速。我很喜欢,就买下来。可骑了不到3个月又丢了。“谁偷车,不得好死。”我在心里诅咒着偷车贼。
赈灾演出刚刚散场,聚集在篮球场的人群正在散去,空地上留下一片垃圾。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有乐手在搬运架子鼓,工人在拆除广告牌,拾荒者抓紧最后的机会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需要的物品。沮丧的感觉在我心里像夜雾弥漫开,有点恨自己粗心,也恨自己倒霉。跟我一起来看赈灾演出的诗人陈勇跟着摇滚乐手们喝酒去了,他们看样子要喝通宵。我得赶回家去,洛雪在家里等着我,我不回去她没法儿睡觉。可是自行车丢了,回家就变得令我发愁。大半夜的,公共汽车已经停运,况且公共汽车也通不到我住的地方。
在树村通往城里的十字路口停着很多黑车,它们是红色夏利,却没有出租运营牌照。平时到夜深我是不敢打黑车的,黑车司机野蛮,保不准他们不会做坏事儿,漫天要价,甚至会抢劫乘客。我听说有黑车司机会在半夜强奸女乘客,也有的司机把乘客拉到偏远的地方抢劫后暴打一顿开车逃跑。当然这都是传说,是都市报的法制新闻报道的事件。按理说我没钱,不应该害怕被抢劫,但是更坏的情况是黑车司机要想抢劫你又发现你没钱,他会杀人灭口。
那些车就停在山脚下,森林边。我想找一个看上去善良的司机,跟他说我身上没钱,希望他能送我到家再给他钱。我看中一个司机,走过去敲敲他的窗户,司机把车窗摇下来,我跟他说:“师傅能送我回家吗?我出来看演出,自行车被偷了,身上又没带钱。”
“可以啊,到地儿给我就成。”司机看了我一眼说。
“多少钱能拉?”我一阵兴奋。
“不多,300块吧。”司机不紧不慢地说。
“这也太黑了吧?300块,这不是宰人吗?”我脱口而出。
“那你找别人去,穷鬼!”司机骂了我一句,摇上了车窗。
我感到被羞辱,脆弱的自尊很受伤,愤怒像火焰升腾。按照脾气我真应该砸了这破车,揪下司机一顿暴揍才能消我心头的愤怒。可是大半夜的,在这么荒僻偏远的地方,我还是得忍耐。对黑车司机来说正是他们敲诈的机会。300元钱,我当然坐不起,能坐得起我也不能坐,回到家还不被洛雪骂死。站在路边的黑车司机看见我想打车,都围上来,那些人嘴里叼着香烟,满身痞气,看着让我很不放心。我是个胆小的人,自幼胆小如鼠,见不得坏人。我还真怕深夜被坏人绑架,绑到一个荒僻之地,绑架者打电话跟家里人索要人质费用,给不起就撕票。这样的故事我也是听过的,我想最好别给家里人添麻烦。尽早躲开这里最好。
可是不打黑车我要走回家去吗?在这午夜的街头,我要走回家得花两个小时。
没有办法。在各种可能性里,走回去是唯一可行的。
走回去是唯一不需要成本的。这么想着我就抬脚走路。我想在黑车停泊地很难不遇见坏人,但是我要走在马路上还不至于碰到坏人。在马路上遇见坏人的概率比坐黑车遇见坏人的概率要小。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我还能认得回家的路,好在回家的路还是直的,我只要沿着公路往回走就是。就这样我怀着如夜雾的沮丧感走在回家的路上。
平時我还是怕走夜路的。因为我住的地方有些杂乱,那是外省人在京郊的聚居区。经常有半路抢劫的,有时在餐馆吃饭,冷不丁就有人打起来,拎着啤酒瓶狂砸,还有人拿菜刀猛劈,看着很吓人。晚报和电视台的法制新闻都报道过发生在这里的凶杀案件,报道过发生在这里的强奸少女案、拐骗儿童案。这里是黑恶势力猖獗的地方,住在这里我尽量不走夜路,天黑之前就回家,晚上尽量不出门,我也不让洛雪晚上出门。她倒是听话,很少外出,虽然北京城里有她的很多朋友,但她极少出去应酬。
可是现在麻烦了,我得独自走夜路回家。带我来的朋友跟别人鬼混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办法跟他联系,我们都没有手机,只有腰里别着的BP机,要想联系必须得给传呼台打电话。在偏僻的乡野之地,街边的店铺都打烊了,根本找不到公用电话。我只有认倒霉。没别的法子,只好硬着头皮步行回家。好在我身无分文,全身上下没有值钱的东西,仅有的一辆二手自行车还被人偷走了。然而身无分文就安全了吗?或许更不安全。因为没有财物可以疏散,也就没有了防护和隔离带,你直接是在以性命相抵。这是我不安的地方。必须要让自己警觉,注意察看道路两侧,察看有阴影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容易潜伏坏人的地方。
这有点自己吓自己。我想起早年下矿井走在万米空巷的体验。那时也是害怕的。畏惧漫无际涯的黑暗,畏惧深幽不可测的寂静,也畏惧暗夜中可能出现的幽灵和鬼魂。当然后者我确信是没有的。然而真的没有吗?那些远古的传说和民间的演绎是哪里来的呢?我总是看见过那些画像的,也总是听过鬼怪的传说的,这时候头脑里就会出现那些怪诞的形象。这当然也是自我恐吓。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我会唱歌,在巷道里用歌唱驱除内心的恐惧。可是这个办法在城市的午夜是不可以使用的,在城里的夜晚荒无人迹的时候歌唱会显得怪诞,会招来各种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我只有沉默前行,让自己在喑哑中行进,尽量不发出什么声响。
我想这是唯一安全的办法。
在回家的路途上,我的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洛雪。嗯,我应该是怕老婆的人,有严重的惧内倾向。当然我是怕她生气,知道生气对她的身体不好。我清楚她的心脏不是很好。她有时会让我为她切脉,她的脉搏跳动有时强有时弱。脉搏的跳动频率也是心脏的跳动频率。
总算是要到家了,因为我看到了公路边的麦田,让我又喜欢又厌弃的地方。在白天的时候,每次出门看到麦田我都会有莫名的兴奋感,虽然紧接而至的恶臭令我扫兴。在我看来这算是这片外省人聚居地最有美感的地方。在深秋的时节,麦田一望无际,微风吹过麦浪起伏,金黄一片。麦田靠近河岸之侧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屋,那里住着一支摇滚乐队。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音乐人租住在那里,他们排练演出的时候不至于打扰到居民惹来抗议。我去过那幢房屋。诗人陈勇带我去的,拜访那些摇滚乐手。男女混居在一起,当时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好羡慕。但是到夜间我经过麦田的时候还是会惧怕。
在黑暗的夜晚,我不仅怕坏人,还怕各种幽灵鬼魂。后者当然是想象出来的。与其说是惧怕幽灵鬼魂,不如说是我惧怕自己能想象出幽灵鬼魂的头脑和意识。我们经常是被自己吓住的。让我们恐惧的是对恐惧的来源的想象。这时候需要阻止自己放任头脑的想象力。
经过麦田的时候我听到有低泣声传来。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头发炸了一下,头脑立刻浮现出我想象的那些幽灵的故事。
我想加快脚步走过麦田,想赶紧回家。洛雪肯定在等着我,等不到我回家她是不会睡下的。
估计她这时候正焦急着,我的BP机上有她不断的呼叫,可是在野外也没有办法给她回电话。有电话的店铺都关门了。那时候公用电话是如此稀少,人们的电话交流还是很困难。
看看漆黑的夜空,没有星光的夜,我猜那时候应该是午夜。
啜泣的是女声,来自我身侧的麦田,这是我可以确信的。
应该加快脚步离开这里。可是我由不得自己生出来的好奇心。
我在加快脚步的同时,也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一下传来啜泣的地方。
那里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是的,我相信是人影,而不是鬼魂。
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尤其在这夜黑之时,更不应该管什么闲事。
“叔叔,您能停一下吗?”我听到麦田里啜泣声转成低语。
这声音让我的心脏颤抖一下。循声望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子。
“叔叔,您帮帮我,我遇见坏人了。”她又是一阵低泣。
我急着想赶回家,没有时间管别的事情。这个女孩子说她遇到了坏人,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她是好人呢?现在的年头骗子那么多。火车站、立交桥上,到处能见到那些寻求别人帮助的骗子。在地上用白色粉笔写着寻求帮助的话,比如我是在校的学生,丢失了钱包,需要15元钱吃饭,等等,类似的骗技很多。在地铁上也经常会看见这样的人。残疾人、盲人、乞讨者,我是心软的人,见不得这样的情况,经常会将身上的零钱给他们。5元、10元,都会给。那些接受我帮助的人会道谢,我不需要他们感谢,这么做我只图个心安。
可是现在我不想帮这个姑娘。夜深人静,我急着赶回家,而且我也不能不警惕。
万一她是骗子呢?我不想被什么人纠缠。我加快脚步想快速走过麦田。
“叔叔,求求您了。我在这里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我真的是遇见坏人了。”姑娘说。
她再次哀求我。姑娘的哀求绊住了我的脚。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想这是个人,而不是传说中的女鬼。她披散着头发,夜光下,她的面色悲戚。
“抱歉,我帮不了你。我什么都没有。”我只好这么对她说。
“我不敢回家,我跟爹妈住在一起,我要这么回家我爹会打死我。”姑娘说。
这时我看见她的衣服是被撕破了,满是泥土。她的全身沾满泥土杂草。
看样子她确实是遇见坏人。“可是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真的。”
她又哭泣。悲伤而绝望的哭泣。
我实在不想惹这个麻烦。洛雪在家里等著我,这么晚不回家她会焦急,也会胡思乱想。
“抱歉。”我对那个低泣的姑娘说了句,迈开了脚步。我要离开麦田回家去。
姑娘没有再哀求。她只是低低地哭泣。我在她的低泣声中走开。
可是我的脚步走不快。低泣声渐渐弱下去。我开始想突然间遇到的这件事。
我想,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姑娘不会再遇见什么人的。
如果再遇见坏人怎么办?我有点瞎操心。可是不由得会这么想。
看她的样子是真的遇见坏人了。在这个村庄遇见坏人不稀奇。这村庄到处都流窜着坏人。
她说是跟父母住在一起。我想要是真的,她的家人会更焦急。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帮助她什么。我身上没有钱,连一块钱都没有。
我还是让自己返身回去。至少我要看看她需要什么帮助。
这半夜三更,她不敢回家,躲在这麦田里,万一再遇见坏人,万一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呢?我看见过又见难不救,良心上会过不去。我这么想着。
再花一点时间,晚回几分钟。反正已经是晚了。洛雪反正是生气了。
我就再晚一点没关系。我这么想着,掉头往回走了。
那个姑娘还在那里坐着。“嗨。”我对她喊了声,“你别怕,是我。”
她没有说话。看她的神情比刚才平静了点。
“我不想活了。”她说。
我想还是要相信这个姑娘一次。
我也有女儿。在我困顿于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女儿是睡在她的奶奶身边的。在我们漂泊京城的时候母亲在帮我们带女儿。女儿自娘胎出来之后,奶奶就抱回了家。母亲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医院产房回家之前,还去了趟街边的公厕,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孩子可以拉扯得皮实。可是女儿生下来很健康,长大的时候很艰难,经常生病,三天两头发烧,月子里彻夜啼哭让大人不得安生。这样的时候都是母亲守着的。
女儿没有进过幼儿园,她不愿意进幼儿园。在3岁的时候我觉得可以送她到幼儿园,也可以省却母亲的辛劳,但在我送她进幼儿园,将她交给阿姨的时候,刚转身她就突然爆发哭泣。她大哭着喊:“爸爸,我不要到幼儿园,不要去。”为了镇住她,我在她的屁股上狠拍两巴掌,结果她的哭泣更猛,我狠心转身离开,结果她跑出来,追我到大门口,手扒着大铁门的栅栏大哭着喊:“爸爸,我不要在幼儿园。”那时候我心如刀绞,再也不能忍受,我抱着她回了家,重新送给母亲抚养。到小学的时候,母亲的忙碌减轻一点,她除了照顾女儿的一日三餐,就是接送她回家。有的时候我在家,也会接送她回家。
我回家的时候少,偶尔在假期会回去。有年冬天,窗外飘起雪,我收拾好背包准备出门,跟女儿告别。她那时已经7岁了,站在床上接受我的拥抱。我抱着女儿跟她说:“跟爸爸再见。”她接受了我的拥抱,但是一句话不说,转身躲开。
是母亲看见她的眼里噙着泪。突然间女儿放声大哭,她说:“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离开我,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这样的时候总是使我心如刀绞。
眼前的这个姑娘让我想到自己的女儿。
相信她也是有父亲的。她的父亲也正在焦虑地等她回家。
应该给她一点可能的帮助。我这么想。
我是快天亮时回到张中堂公寓的。这个公寓现在没有了,在地球上消失了。拆迁风潮使北京西郊的这座村庄被拆得踪迹全无。有一年我重回这里看看。旧日的遗迹全无,代替那个位置的是一座环绕盘旋的高架桥,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不知是什么机构在这里盖了办公楼。我没下桥去看,只是站在立交桥上远眺那片只存在于我记忆的公寓。那片公寓总共有30幢平房,每幢横排是10间房,每间房是10平方米,10幢平房组成一个区域。公寓有三个这样的区域,每个区域之间隔着3米过道,每幢平房之间隔着2米间距,每幢平房的一侧砌着狭长的盥洗池。这里住满了在北京打工的外省人,各业都有,IT销售员、汽车修理技师、卖百货的小商贩、中学教师、毕业等待工作的大学生、北漂的音乐人、业余影视编剧,畅销书写手,等等,每天早晨都会有早起的人们拥挤着抢水龙头接水洗漱。公寓的周围被栽着玻璃刺和铁丝网的灰砖围墙圈起来,包括里边的人的状态,使公寓看上去很像军营。在这军营般的公寓里,经常有打架的,精力过剩或者精疲力竭的男女都会聚在房间里喝酒,彻夜高声喧哗。临近的房客除非忍耐着不说,只要前去敲门提醒喝酒者注意公共空间的安静,就会有人冲上来咒骂,争执起来就会有啤酒瓶子飞出。偷窃和丢失财物的事情也经常有,突然就听到有人冲出房间大喊丢东西,搞得人们很紧张。这也是我不放心洛雪独自在公寓的缘由。
然而在那个黎明回到公寓也还是进不了门。大铁门到午夜是会上锁的,在门口还会卧着房东的大狼狗。我站到铁门外,狼狗就开始叫,当然狼狗叫的时候,睡在值班室的房东也会醒来。
“请开下门,我是302的。”我站在铁门外对着值班室喊,希望房东能听到。
值班室的灯亮了,里边有人掀开窗帘朝外看。
“麻烦您,请开门,我是302的房客。”我朝着值班室再喊。
门开了,我看见房东穿着睡衣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尺长的手电筒,雪亮的手电光朝我直射过来。房东当然认识我,他把狼狗关到值班室里,从拎在手里的钥匙圈里找出铁门的钥匙,边打开门锁边说:“回得这么晚,不知道公寓的规矩呀?”
“知道,知道。”我回答,在他打开门的时候闪身进来。
考验我的还不是进公寓的门,真正考验我的是进自己的居所。
绕过三幢平房之后就到了我的居所。站到302房间的门外时,我让自己深呼吸。夜色之下,如果有人看见我肯定会以为是怪物。我上身穿着一个汗衫,下身穿着三角底裤。再深呼吸一下。我让自己晚点敲门,延缓一下风暴到来的时间。是的,我预料即将到来的是一场飓风级的风暴。
对我而言,那是毁灭性的。这风暴就在空气里等待着爆发的时机。
无论多么恐怖的现实我都是要面對的,因为我不能总是不穿衣服站在屋外。
就算是一个炸雷我也是该点燃就得点燃。
这么想着,我鼓足勇气敲门。
有东西朝门砸过来。我知道那是洛雪扔的。是枕头或者笤帚。
这是风暴来临前的警示。恐惧在心,可是我无处可躲。
这样的情形我要是能躲出去就好了。要是有钱的话,我可以住旅馆。可是我身无分文。
也没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这是没有办法住旅馆的。
我能做的就是再敲门。这次门打开了,洛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你还回来做什么?住在外边算了。”她呛着我。
她看清楚我站在门外的样子,眼神立即大变。
“你这是演哪出啊?你的裤子呢?你的衬衣呢?你怎么光着身子回来了?”
我不想对她撒谎。可是不撒谎的话会更麻烦,她会没完没了地纠缠质问。
“唉,今儿我是倒霉透了。被人劫了,自行车丢了,衣服也让剥光了。”
“啊,怎么会有这事儿?报案了吗?”
“没什么可报的,就是丢了自行车,衣服被剥光了。幸亏身上一分钱没有。不过也很危险,要钱不要命,没钱会索命。”
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有用的。这会避免一场摧毁性的风暴来袭。
我顺利敲开家门,顺利进屋。又乏又困,我想好好睡一觉。
“你在哪儿被抢劫的?怎么回来的?”她并没罢休。
回到屋里,洛雪盯着我问。因为我的身上没有出现伤痛,最凶险的情况就被排除。
“车是在树村丢的。我步行回来的。”我说。
“你光着身子走回来的?”
“是啊。”我说,“可算是倒霉了。”
“累坏了吧?赶紧洗洗睡吧。”她说。
我从床底下取出脸盆,从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上凉水,又掺了暖壶的热水。胡乱洗了把脸,胡乱洗了脚就上床。躺到洛雪身边搂住她,她没拒绝。
可是我觉得她并没相信我的话。显然她也不愿意掰扯。就那么睡了。
我当然是撒了谎的。这是善意的謊言,用来息事宁人。
我知道她的心脏不那么好,总是要顺着她。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第一次撒谎。以前我骑自行车跟一辆三轮车撞了,我在下行线,骑三轮的孙子在上行线,我们在马路上相遇,那孙子开着三轮直直朝我撞来。他的车闸肯定不灵,看见我来不及刹车就撞过来,他的三轮车把我骑着的自行车撞翻,我倒在地上,膝盖从马路擦过,疼痛让我眼冒金星。不过我还能爬起来,起来之后,我顺手拣起背在身上的书包,抡起来砸到他头上,书包里放着我的砖头厚的书,精装的《凡高传》,砸上去也能砸晕了。
这件事我没告诉洛雪,怕她操没用的心。
那个午夜真实的情形是这样的。
“嗨,你,需要报警吗?”我对着那个人形暗影说。
这是我能想到的事情。通常按照事情发生的逻辑应该是这样。可老实说我很烦跟警察打交道。这个街区的派出所的几个警察我是见过的,在他们来公寓查验暂住证的时候,他们的样子很凶,经常会用拳头砸门,谁要是不开门就会用脚直接踹。只要查出谁不办暂住证就会直接被带走,押到派出所里,逼你交罚款。交不出罚款的就会被遣送回原籍,或者直接押到清河劳改场筛沙子。这事儿我后来经历过,那些警察是让我又厌烦又害怕的主儿。
“不要。”她在黑暗中回答,“不要报警,我不想跟他们说什么。”
“可我能帮你什么呢?我没钱给你。不好意思。”
我对她说。我记得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老天作证,我动了恻隐之心,想要帮助她,可我真的在身上找不出一分钱。本来是考验自己的适应力和忍耐力,其实也是不想让洛雪不高兴,我才在出门的时候没跟她要钱。我知道她是把我们能有的所有的钱都积攒起来,为女儿读书做准备,她想让女儿考大学,这也是我的心愿。为此我必须节省每一块钱,尤其在我失去工作没有任何收入的时候更要节俭。可我要帮助眼前遇到的这个姑娘,身上又没有分文,这很尴尬。“你要是需要,我把衣服脱给你吧。你换换衣服回家。”我想了想说。
麦田隔着一条马路。马路的另一边是高墙,应该是加工厂厂房之类的高墙,高墙之内悬挂彻夜不熄的灯,借着折射过来的灯光,我隐约看到她的衣裙沾着泥土。她的头发有点乱。那是她挣扎或反抗的痕迹吗?感觉不便问这些事。她连对警察都不愿意说的事情会对我说吗?我没必要多此一举。“谢谢您了,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呢。”她回答。
看得出来她是想接受我这个帮助。
“我的衣服脏了,也破了,没法再穿。这么回家我爸会打死我。”她说。
她说的是普通话。跟我一样没有方言口音,所以就很难判断她是哪里人。
我骂着那些我没有见过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一群,还是一个。
我一粒粒解开衣扣将衬衣脱给她,解开裤扣将牛仔裤脱给她,我身上只剩背心和底裤。
平常我是性情内向的人,见了生人会紧张,见到姑娘就更紧张,赤裸着手臂和大腿站在她面前简直是手足无措。不过我也要求自己放松,宽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要帮人就正经地帮。
“你换上吧,这样也能回家了。你家人看见你也不至于难过。”我递衣服给她。
“谢谢叔,您真是个好人。”她接过那些衣服。
我不怎么喜欢她叫我叔,这么叫会把我叫老了。可这时候又不是为这事儿较真的时候。我背过身去,等她换衣服。听到麦田里一阵窸窸窣窣地响,麦秆儿被折断的声音。她穿好我的衣服从麦田里走出来。还好我不是个子很高的人,也不壮。那时候我很瘦,穿着牛仔裤白衬衣出街的时候,有朋友会说:“你是舞蹈老师吗?”我当然乐于听这样的话。现在刚好,我的那些衣服她都能穿得上。
“还挺合身。”她站起来看着穿在她身上的衣服。我的衣服。
她换下的衣服叠起来手拿着。感觉她的悲戚表情消失,她用手指轻拢长发,将它们理顺。夜色幽暗,我并不能真切看见她的面容。夜风吹拂,我感到周身发冷。
又闻到麦田的腐臭,可我也闻到她身体的幽香。她的身体的幽香先于麦田的腐臭抵达我的鼻孔。或者说我愿意闻到她身体的幽香,那是女孩子天然的香气。
“我不能回家,怕我这个样子会让爸妈操心。我不回家了,到单位去,就跟爸妈说我晚上加班。”她对我说,“真的非常感谢您。不知道怎么回报您。”
“也好。到单位洗个澡,要是方便的话,再回家你爸妈就看不出来什么。”
“我也这么想的。”她说。走出麦田,她站在地埂上,脚下是枯草和乱石。
“知道怎么到单位吗?这大半夜的也没车。”我问她。
“知道。可是我害怕,不敢走。”
“那怎么办?我送你吧。”我看出她的意思,只好这么说,“可我只能送你到大路。”
我没忘记我的险恶处境。回到家等着我的必定是一场狂骤雷暴。
该来的就来吧。没办法,我只有迎接它们。
那个午夜,不,应该是黎明,我陪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走出麦田。我们沿着一截没有路灯的马路走。我要送她到大路。她是做电脑销售的,在中关村大街有她工作的办公楼。她也没钱,随身的包被欺负她的坏小子抢走了。我浑身疲惫,双脚疼痛,可是还得陪着她走路。陪她走到有路灯的大路,靠近城里的地方,而不是这僻静的乡野。
“我们两个都是倒霉鬼。”那时我这么想。
“我的运气又坏又好,坏的是遇见了坏人,好的是遇到了您。”她边走边说,“多亏您,要不我爸看见我那个样子会打死我。”
我相信她说的话,因为我也是那样的一个父亲。可是我没办法认真听她说话。
虽然是夏季,我也感到夜晚的寒凉。我的身体有些颤抖。我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
我高兴那么做。能真实地帮助这个姑娘,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靠近她一点,我算是稍微看清姑娘的面容。
她的身材高挑,眼睫毛挺长,眼睛也大,嘴巴和鼻子都巧,看上去容貌俏丽。
这多少让我意外。我想也算上天给我的一点安慰吧。谁不愿帮一个好看的姑娘呢?
“我挽著您是不是好点?夜凉,您别感冒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她靠紧我,挽起我的手臂,身体贴着我走。这一来倒是暖和多了。
逼近我鼻翼的姑娘身体的幽香让我突然有眩晕感。
当然,事情并不算完。我以为完事了,其实还不到完的时候。
那天我挨着洛雪躺下,手习惯性地握着洛雪的乳房。这是我习惯性的睡觉姿势。
我头沾到枕头就睡过去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大概还做了什么梦,这个有点想不起来了。
那个夜晚实在是太累了,身心俱疲。等我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从玻璃窗直射进屋的太阳光照到我的眼睛,这个刺激让我一下就醒了。
醒来感觉全身肌肉酸痛。腿脚尤其痛,翻身都感觉困难。
房间里响着菜刀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房间太小,又没有厨房,砧板就在我身边。
虽然切菜的洛雪尽量不让菜刀的声音太响,可我还是听到了。放在煤气灶上的锅滚沸的声音也响起来。我从被窝里伸出双臂,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然后坐起来穿衣服。
睡了一觉我就睡傻了,完全忘记昨晚发生的事情。我围着被子坐起来,转着身子找衣服。
我要找衬衣和裤子,它们都没有出现在身边。平时我睡觉会把它们脱在身边,随手可抓。
“老婆,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哪儿去了?”我随口问正在做饭的洛雪。
“你衣服昨晚不是被人扒走了吗?睡迷糊了?昨晚你不是说被人抢了吗?”洛雪停下切菜,手里握着菜刀,看着我说。突然间我就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想起黎明回家编的谎话。
还是那句话。你只要说一句谎话就要再编无数的谎话去圆那一个谎话。
“啊呀,我这脑袋让驴给踢了。你看看这记性,就是个猪脑子。”我打着哈哈。
想顺势蒙混过关。我撒开被窝光着腿脚下地,自己去简易衣橱找衣服。
洛雪忙着,我不能劳驾她去找。我也可以借着在衣橱里找衣服想想怎么说话。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雪问我。
“什么怎么回事?不是都说过了吗?”我回答。
“你再说一遍。”她微笑地看着我。可是她微笑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踏实。
“有什么可说的呢?那些破事。”我躲闪着她看着我的眼睛。把找出来的黑色的衬衣穿在身上,黑色的牛仔裤套在腿上,提起来系好腰带,再穿袜子。
“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继续追问我,“自行车呢?”
“丢了。”
“怎么丢的?”
“叫人偷了。”
“叫人偷了,还是叫人抢了?”
“偷了呀。”
“你不是说叫人抢了吗?”
“呃,是抢的。”
“到底是偷,还是抢?”
“偷,呃,是抢!”
“偷和抢都说不清吗?”
“反正是丢了,分清这有什么用呢?”
“那我再问你——你的衣服呢?衬衣和裤子都哪儿去了?”
“哦,叫坏小子给扒了。昨天晚上遇到几个坏小子,他们抢我自行车,跟我要钱,我没钱他们就扒了我的衣服。这些臭小子,哪天要找到他们,好好收拾。”
“编吧,你就编吧。你是不是撒谎有瘾啊?”她打断我话头质问。
“这有什么好编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我让自己说话的底气十足。
“昨晚你回家,你的身上为什么有女人的味道?”
“胡说八道。”
“你以为我闻不出来?雅诗兰黛的香水气味。”
“别胡说八道。”我提高声音,想用提高的声音压迫她停止逼问。
我心里有些不踏实。我并不能闻出自己身上的气息,可是洛雪能闻到。她有着过人的灵敏,包括嗅觉。很多东西她平常是依靠嗅觉判断的。比如衣服是否该洗,她不是看脏不脏,而是闻有没有异味。她经常说我身上有股好闻的气息,睡觉的时候喜欢贴着我的身体闻一遍。这实在是奇怪的举动,我无法理解的女人的怪癖。
“你这劲头,疑神疑鬼,不做间谍是白瞎了。”我挖苦她,希望结束这追问。
“我问过陈勇,昨晚你们根本没在一起。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你的自行车会被抢,陈勇的没有?你编的这套鬼话骗得了自己,能骗得了我吗?”
“神经病!”我只好更大声地骂出来,用不耐烦的态度掩饰我编不圆的谎话。
“今天你不把这事儿解释清楚就别想吃饭了。”她的态度比我的更加强硬。
她还有制裁我的办法。就是在我给出合理的解释以前,在她的疑虑消失以前,她可以拒绝做午餐。那时我真的是饿了,肚子里的肠胃开始像青蛙发出咕咕的鸣叫。
我想不能说出昨晚我真实的情况,不能说出我遇见那个姑娘。
说出来更难说得清楚。那会越说越麻烦。当然不说的麻烦也不小。
说了她会起疑心,不说她的疑心就会更重。跟精明的女人过日子可真是累。
“我会把事情搞清楚的,今天先放过你。”她看我拒绝再开口,也就停止了拷问。
嗯。保持沉默。拒绝开口。这是我习惯发起的冷战。
这是我们终止争吵的有效方式。我已经是屡试不爽。
洛雪当然没办法把事情弄清楚,因为每次她试图谈论这个话题,我都会沉默。
在我铁心拒绝开口的时候,她也没办法撬开我的嘴巴。
毕竟我们是生活在公寓里,不是生活在渣滓洞。
我将遇见的那个姑娘作为秘密隐藏在心里,幻想这个秘密最终成为我们生活的悬疑。
“你是不准备解释清楚了吧?”
我的缄默和冷战持续到黄昏的时候就被洛雪打破。
“解释什么?不都跟你说过好多次,还有什么好解释?”我佯装不耐烦。
“你的自行车怎么丢的,衣服怎么被剥光的,你进屋时候身上的女人气息是怎么来的?”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懒得再说。”我不接她的话茬。不想再为一个谎话编无数的谎话,编不圆,我也确实觉得很累,有厌倦感在心里生出来,对平庸而碎屑的日常生活的厌倦。
“那好,给你機会你自己不珍惜。你最好别后悔。”她说。
我倒是有一点紧张。因为在听到这样的说辞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在接下来出现的事情,多半都会造成对我的打击。
她掉转身去收拾东西。拎起皮箱拉开拉链,掀开皮箱盖往里扔东西,衣物、化妆品等。
然后她打开简易衣橱取衣服换。换好衣服,穿好鞋子,她拎起皮箱就出门。
“晚上我不回来了,饭你自己找地方吃。”她的话音没落,铁制的房门就“砰”地撞上。
是的,麻烦来了。这是她的撒手锏,离家出走。可是我要让自己镇定。
我坐在窗前的书桌旁不动,不去追她,也不用再解释。她想要出走就出走。
留下我收拾残局。在饿的时候上街,到路边的餐馆解决自己的饥饿问题。
独自拥被而眠,度过寂静的长夜。她或者明天天亮时回来,或者不回来。这都是我要平心静气接受的。她出走之后做什么,去了哪里,找谁,夜里怎么睡觉,是独自而眠还是去上谁的床,这些事情我都不用去想。想也不会有什么答案。她是个让我猜不透的女人。
当然,我们走到今天,情感进入这样的阶段,彼此争吵、怀疑和猜忌,这都是由我而起,是我先负于她的。在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好好在婚姻的轨道之间驰行,总是不断出轨。嗯,过去的事情不想再说。总之,是过去为我们的生活埋设了障碍和陷阱。
我的内心住着不安的灵魂,在精神上总有颠沛流离之感,即使在家庭安居,也总是向往独自出走的生活。与其说我是对她的背叛,对我们婚姻生活的背叛,不如说是对我自己的背叛,我从未满意过自己,就像从未满意过生活。当然即使不满意,我也做不了任何事情。这是我尤其不满意的地方。
她其实是爱我的,晚间睡觉的时候她喜欢我拥抱着她的赤裸身体。
现在我陷于困顿之中,无能成为我的基本境遇,她也没离开我投入别的男人怀抱,尤其那些所谓成功的有权有势力有金钱的男人怀抱,他们想着法子诱惑她。包括她的那些女友,有位新潮作家结识京城一家出版社的著名出版人,那个人在做新潮女作家的书,女作家很快就跟那个人搞在一起,她见那个人的时候经常会带着洛雪,那个人对洛雪的印象很好,见过面之后就经常会打听她的情况。女作家知道出版人对洛雪有意,就经常带着她。洛雪其实跟我一样不懂城里人,她只是愿意跟朋友在一起,愿意忠诚于朋友的友情,她期望女作家的情感结出果实,虽然她知道男作家有妻室。
但是有一次他们在约会的时候,女作家对洛雪说:“咱们玩三P好吗?”
洛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她不懂就问:“什么叫三P?怎么玩?”
女作家就教给她怎么玩,洛雪明白她的意思之后一下就生气了。
“我觉得这对我是侮辱,对我跟她的友谊是亵渎。”洛雪后来对我说。
那时候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什么都可以交流。我们是夫妻,也是朋友。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的不会是全部真相,但我觉得我的感觉是对的,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是有感觉的,这是第六感,就是人们所说的超能量感应。她应该不会背叛我们的爱情,如果背叛,我相信能感觉出来。以我的敏感度完全可以察觉到。这是我对她感激的地方。
不管怎样,即使我最倒霉的时候,她还是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虽然她有怀疑和不信任,那也是生活带给她的阴影。我也有阴影,这是我不愿意对她袒露内心的缘由。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下班骑着自行车在大马路被人撞了,怎么能告诉她其实我满身的疼痛?她只看见我的肌肉擦伤,不知道那次撞击差点要了我的命,几乎使我们阴阳相隔,几乎使我们的女儿没有了亲生父亲。我不要她为我操心,有时候就必须要对她隐瞒生活的真相。我不想对她说我帮助了一个姑娘,那个姑娘被人凌辱和强暴走投无路不敢回家,这样的真相说来话长,说出来也难以令人置信。我要让她全然相信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当然不说明真相的结果就是这样,她因误解而负气,因负气而出走,而她的出走都是我无能的时候。
这座城市有很多她的追求者,不仅有那位出版商。在她短暂的戏剧学院的进修生活中,寄生在那里的男人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她。他们觉得她有东方女性之美。优雅、睿智、谈吐风趣幽默,这是那些男人对她的评价。有时我去她在学院的寝室看她,就有那些追求她的男人就坐在她寝室的床上。三个学员一个寝室,其中一个学员每天回家不住寝室,她的寝室就只有两个女人,那个男人到晚上就过来跟她们聊天,他是在公开追求她,见到我也不避讳。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就是垃圾,没有尊严感,更没有好男人的质地。在那个学院里,都是成年男女,他们来这里是为进修,也是为了寻求情感外遇,开学没几天,那里的男女就相互搞在一起。文人滥情可能非这里莫属。她其实一个都看不上他们,她只是好脾气地不愿意得罪他们。或许这也跟她对人的尊重有关,她不像我疾恶如仇,她是觉得众生平等。她只要不跟那些人上床,不让那些人上她的床就好。但是现在我有点保不齐。真的不知道她在出走之后去了哪里。
她出门的时候我没去追她。一是因为追她就要拉扯,我不愿意在公寓里出现这样的状况,不愿意被人看笑话,被人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二是她打定主意出走,我就是追出去也没用。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犯起犟来九头牛拉不回头。我们都是这臭脾气。
我怎么就没留意到那个姑娘在我身上留下的气息呢?
哦,想起来了。我想起那种气息。那是我喜欢的气息。
有时候我要是走在什么地方,比如酒店的大堂。商厦、道路之间,经常会被突然间飘然而至的某種气息所吸引。我几乎是贪婪那样的气息。芬芳而沁入心脾,有时美得令我迷醉,我会莫名地被这气息感动。这是我的毛病吗?也许。当然也有我厌恶的气息,比如汽车的废气,只要闻到它就会让我头疼、恶心。只要我闻到汽车废气头疼和恶心,那就是我的身体出现状况的时候,感冒,发烧,总之会生病。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敏感又脆弱,可同时又坚执而强韧,很难被改变也很难被摧折。
我在身上嗅了嗅,看看能闻出什么不同的味道来。当然经过这么一整天,我又洗过澡,什么都不会闻到,除了洗浴液的气息。我不懂品牌,尤其不懂女人使用的化妆品的品牌。比如洛雪说过的那个什么雅诗兰黛。这是那个姑娘身上的气息吗?那天麦田的腐败气息并没影响她太多,她站到我面前时携带的还是姑娘身体芬芳的香气,这姑娘也是很绝。现在回想起来,她也不大,估计也就是二十多岁。那天我没问她任何事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单位在什么地方,爸妈是做什么的,老家在哪里,这些我都没问。我觉得这是她的个人隐私,也没兴趣了解。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她那天夜里经历了什么,被人羞辱还是被人强暴,或者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受到什么人的惊吓,这些我也不想知道,这是更不该问的。这个夜晚是她的秘密,是她隐私的一部分。就像我将这个夜晚作为自己的秘密,作为自己隐私的一部分埋藏在心里一样。她连警察都不愿意被知道的事情,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问呢?我没有这个好奇心。能帮助就帮助,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别的事情都跟我无关,这是我的界限,没必要跨出去。这姑娘就是我生命里的一次偶遇,我们擦肩而过。她在天亮之时就消失在北京街头。我都疑心再见到她的时候能否认出来。我不能确切记起她的任何细节,即使记住也难说就是真实的。
姑娘倒是说要还给我衣服。我嫌麻烦。其实是不愿意洛雪知道这件事情。
“就算送你了。”当时我这么说。
我迫切地想回家,心已经像振动翅膀的鸟飞离身体。
要命的是,我离开了这姑娘,但她留在我身上的气息害了我。
也怪不得洛雪会猜疑。那个夜晚有太多的悬疑留下。最要命的是我只能穿着裤衩背心回家,那种狼狈的样子不叫人胡乱猜想也不可能。我丢掉的自行车,丢掉的衣服和身上的女人的气息,还有黎明回家,这些细节加起来可以供人任意想象,随意拼贴都可以构成可疑的画面。洛雪不会是想我到夜店去跟女人厮混被人骗得衣裤不剩吧?她或许就是这么想着才会生气,越生气越猜疑,越猜疑问题越大,终至于不可原谅不可宽恕地出走。
这会儿我有点想女儿。这是我最真实想念的至亲的骨肉。
她返回原籍读书。读高中二年级,再有一年就会高考。
她喜欢画画,幻想着将来读美术学院,学服装设计,幻想着做个设计师。
每次回到家里她都会挽着我的手臂在街上走。高中二年级的姑娘个头也跟她的父亲一样高了,她的身形高挑,五官精巧,相貌秀美,很像她妈妈。女儿让我深感骄傲,也深感忧虑。我到北京的奋斗,更多怀有的热望也是为女儿有个美好的未来而精进。虽然眼下我是困顿的,没有工作,长期失业,甚至连基本的社会保障都没有,可我还是怀着梦想,渴望有天能赢得机会拥有成功的事业赚到更多的钱,也就是赚到更多的生活资本,让我和女儿以及她的妈妈奶奶都过上有尊严的文明的生活,我要为了这个理想而在这座城市奋斗。
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就觉得饿了。到该吃晚饭的时候了。突然间我想起,洛雪出门仓促,我又忘记跟她要钱了。我们家的钱都是她管着,需要花钱的时候跟她拿。我又犯了个错误。没钱的时候还是保不齐会出现什么状况。出门街边就有餐馆,餐厅的老板也很熟,要是别人可以吃饭赊账,但是这样的事情我是做不出来的。我长这么大没跟人张口借过钱,不管多难,我都不会让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情愿让自己饿着睡觉也不去白白跟人蹭饭。
即使是朋友我也不愿意,况且我的朋友们都住在远离我的地方。
那天夜晚早早就来了。因为饥饿,也因为女人的出走。
我早早就上床睡觉了。房间里亮着灯,电视也开着,放着一部没完没了的肥皂剧。
没脱衣服,也没脱鞋和袜子,我就那样拉过被子斜盖在身上。
深深的倦怠感让我没兴趣做这些事情。残存的理智也让我知道别让皮鞋弄脏被子。
我就这么睡着了,昏昏沉沉,睡梦中做着乱七八糟的梦。
这些梦醒来都忘了,只留下虚无感。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