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
一
瓦塘女人最熟的是田家理的潲水挑子,以及田家理在院子里的喊声,“有潲水没有?”然后是他身后弯弯曲曲的水痕。田家理就是在挑潲水的路上遇见曼小顾的,看见曼小顾时他的眼前是那天早晨的大车,车上坐满了出去打工的男人,田家理脱口而出:“小顾,你不是出去打工了吗?”
田家理说得对,曼小顾年年都出去打工,这次他本来也要去的,已经坐上了拉民工的大车,但车就要启动时他跳了下来。他抓着包裹,看见村口送行的女人中拖着一条腿的英子,心一疼,决定不走了。
几天后,曼小顾在村里的帘子厂找到一份活儿。
干了大半個月,一批活儿干完,帘子厂暂时停产了,季节性的小厂就是这样。那天傍晚,把加工完的帘子入了仓,曼小顾匆匆地往家赶,想着这几天又让英子辛苦了。回到街口时他看见一个身影,正从他家院子往屋里拎水。他看清了,是田家理。英子坐在门台上,手抓着食儿喂院里的鸽子,院子里落满白亮的翅膀。田家理放下水桶,和曼小顾打了个照面,曼小顾想不起该说啥,感谢似的向田家理颔了颔首。
第二天,起风了,在一阵风中,那只黑翅膀的鸽子一片树叶般被刮到了院子里,身子歪倒在榆树下,低低地呻吟着,几只鸽子在它的身边飞旋,无助地看着它。英子抓住了黑鸽子,看出了鸽子目光里的无助。风还在刮,英子的声音穿过杂乱的风声:“曼小顾,快去叫田家理来!让他来救鸽子,黑鸽子生病了。”
田家理是从咸二嫂家跑来的。咸二嫂家的梯子刮歪了,他拾起来,横放在屋檐下。田家理给鸽子动了手术,把嗉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又喂了药,奄奄一息的鸽子醒过来。风住了,阳光从云层里穿出一道道金线,把整个瓦塘南街织成纵横交织的金网,鸽子们又飞在院子上空了。
田家理说:“我该去挑潲水了。”水桶又悠悠地在街上晃,水痕即刻被风吹干了。田家理是村里的养牛户,家里已经养了六头牛。
英子说:“田家理已经救活过三只鸽子。”
曼小顾点点头。英子说:“小顾,这几年实际上咱南街多亏了田家理,你不在家,做不动的活儿都是他干的,田家理是好人,咱家的鸽子都要感谢他。杨木头生病,每天拄着拐杖坐在房檐下,不是田家理帮着,杨木头的老婆怕是难出去打工挣钱的。”英子仰起头,灯光在晃。英子说:“一到有风天,老田根本坐不住,他怕谁家的房上晒的东西刮下来,谁家院子里的东西该往屋里搬。小顾,他不只是去谁家挑潲水,还捎带着帮守在家里的女人把重活儿干了。”
“那咸二嫂呢,他是不是更乐意帮咸二嫂干?”
“你说啥呢!”英子把手里正掂着的一棒玉米朝曼小顾扔过来。
曼小顾笑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不说话了,他听见孩子在叫着黑鸽子。英子说:“曼小顾,你如果要长留在家,就帮田家理分点活儿干。”
几天后,帘子厂的几个男人和外边联系上要到外地打工,问曼小顾去不去。曼小顾犹豫着,他坐在村口往街里看,这几个男人再一走,村里的男人真的快走光了。曼小顾又往村子里走,一家一家地数,这样一数,知道田家理在村里的负担真够重的。曼小顾决定留下来。
二
曼小顾不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找活儿干,他在家支起了玻璃摊儿。
这几年他在外打工,做的大都是往门窗上画玻璃安玻璃的活儿。他腾好了地方,进了各种型号的玻璃,放了一挂开业的鞭炮,用村里的喇叭做了广告。在最初等活儿的空闲里,曼小顾把玩着明晃晃的玻璃刀,先把家里的几块玻璃换了,算是试刀。几天后,曼小顾出门了。他骑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放了各种型号的玻璃,他在车把上绑了个小喇叭,喇叭里放着他的喊声,生意慢慢地开始了。做了安玻璃的生意他才知道,这几年光顾着去外地打工,其实家里的生意挺多的,问题是你要留意。比如画玻璃,新房子需要,老房子里也要补安或者换上。再后来,如果他哪一天不出门,找上门来的生意也多起来。有时候,时间晚了他就放弃了出去的计划,和田家理帮着各家干着琐碎的杂活儿。
田家理每天挑着他的潲水,南大街逐渐发硬的地面上留着弯弯曲曲的水痕,又被一阵小风儿吹干了,夜静的时候能听见他家的牛发出吃饱喝足的“哞哞”声。入冬前,他家的一头老母牛又下了头小黄牛,田家理挑潲水的膀子扭动得多了一层节奏,高兴得像又得了一个女儿。他家女儿桔子偶尔腆着肚子走在大街上,女人们问田家理:“你家牛产过了,你家女儿也快到时候了吧?”
田家理扭动的肩膀慢下来,有些骄傲地说:“也在这个冬天!”
女人们七嘴八舌:“那可是要吃席面的。”
田家理说:“吃呀,我要当爷了,当然要吃。”
田家理是瓦塘南街的养牛户,也是瓦塘南街极少没有出去打过工的男人之一。瓦塘南街的人还记得田家理当年赶着驴车走几千里地,去山西找他姐姐的事,也是那一年,他的姐姐从山西给他抱养了这个女儿。田家理起初去山西找姐姐,是对姐姐有怨气:这个姐姐,母亲不在后,很少再回到瓦塘南街,想不起给父母上坟,更想不起还有他这个孤守院落的弟弟了。那年清明节,给爹娘和早去的妻子上过了坟,抬起头,纷纷攘攘的上坟队伍让田家理感到孤独,他决定往太原走一趟,姐姐不过来,我就过去吧!
田家理是赶着毛驴车去的,瓦塘南街的人都记得这个当年四十岁的男人赶着毛驴远行的情景。他在车厢里带足了草料,一床被子,一个军用水壶,一个水桶,一口小锅,晒干的面条,一把防身又做饭用的菜刀。
村里人吆喝着:“田家理,你计划好了吗?这一趟要走多少天?”
田家理大声答:“九天。”
“合计好了吗?”
田家理又答:“九天,也可能十一天。”
“为什么不是十三天和十天?”
田家理有些烦:“为什么要是十天或十三天?你们倒给我个理由。”
田家理是第九天的晚上赶到山西的。
就是那一年秋天,田家理的姐姐终于回来了,而且给弟弟抱来了一个闺女。
一街的人说:“要是连孩子的娘一起来多好啊。”
田家理笑笑:“你们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是不是怕吃你们的奶水?”
其实,瓦塘南街的人是不怕的,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女儿是一群女人帮着喂大的。就为这,田家理一直有一种感恩。
田家理和村里的女人们混得熟,热热闹闹,也是因为潲水,这几年他养的牛多起来,从最初三头扩大到六头,他进的门户越发地多起来。男人们出去后,田家理常常被一街的女人呼来唤去的,女人们不能干、干不动的活儿,他在挑潲水时都捎带着干了。田家理的嗅觉也越来越灵敏,通过各家潲水的味道就能判断出谁家吃了啥饭,而那判斷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三
送煤球的机动车“哐哐当当”往瓦塘南街跑了几天,曼小顾整天忙得歇不住脚,他一家家帮着往家里储备着过冬的煤球。小北风吹得渐狂,已经有偶尔结冰碴的早晨了。
这一天,他刚卸完了一车煤球,两手黑黑地站在六婶的家门口,看见了田家理赶着驴车,驴车后边跟着几头牛,正穿过大街。恍惚中田家理扬起了鞭杆,鞭梢绕过半空,落在了拉车的老叫驴额前,又绕过半个圆圈,扫向车后的几头牛。曼小顾把两只黑手朝半空举了举,准备回家,后来想起来可能正是他举起的黑手,让驴和后边的牛产生了错觉。黑驴带着后边的几头牛开始狂奔,毛发耸动,蹄子声越过大街,夹杂着驴车和牛毛浓重的干腥,几条大尾巴坚硬地翘起,驴叫声和牛叫声混乱地杂在一起,树上的小鸟惊悚地飞往远处,街边的两只大狗狂叫起来。田家理叫喊着,驴车还在颠簸,车上的干草、树叶,蹄下的干土芜杂喧腾,飞扬弥漫。田家理叫喊着,嗓音嘶哑,一声“哎哟”,驴车倾翻,曼小顾被压在驴车下,车帮压住了他的腿。
没想到会伤得那么厉害,左腿上起了大泡,腿肿起来,右腿的膝盖上下划出了几道血痕。曼小顾什么也干不动了,众人把他抬到家,让他起来走走,说如果不行赶快喊救护车。村里的医生来了,上了药,小锤子在碾伤处敲了敲,说没有伤到骨头。医生留了药,英子问医生多少钱。医生说,是田家理喊他过来,钱不要你们管。曼小顾要英子付,医生摇摇手,拎起药箱子,说我还会过来看。
曼小顾疼得在沙发上搂着腿,咬着牙,忍着不叫出来。英子心疼地看着曼小顾,说:“你疼的话,想喊就喊出来。”曼小顾忍着,抓住她的手,说:“没事,疼几天就好了,我还要照顾你,好多事要帮街里的婶子、嫂子们呢。”
第二天夜里,田家理出现了。
这两天,田家理非常懊恼,他回想那一天是有些过分了,那几鞭抽得有些泄愤,平时被他娇惯的驴和牛使起了犟脾气。牲畜的脾气使起来,结果就不在能控制的范围了。事后想起来,田家理出了一身冷汗。田家理没犯迷糊,他抓住了路边的自行车,去找村里的医生,幸亏医生说,不打紧,没伤着骨头。让田家理更后悔的是村里人的目光,村里人的误解,说田家理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尤其是咸二嫂,巴掌拍打着她的肥屁股,屁股上冒出一股尘气:“田家理,你要把人家小顾再弄个残疾,让一家人咋过?田家理,你发什么疯?你要赔人家医疗费的。”她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说:“田家理,这么大年龄了,你争什么风,吃什么醋?我们都是有家有主的,谁又能让你占到便宜?你要这样,我们的潲水都倒粪坑里也不让你挑了!”
田家理有嘴说不清,尤其是面对着一群女人。他真不想伤着了曼小顾,都怨驴,可能错误领会了他的意思,几头牛也跟着驴瞎起哄。他把自行车又搁在刚才骑的地方,原来自行车是幼儿园里曲葵花的,曲葵花抓住了自行车,说:“田叔,你回家吧,别跟他们吵。”
“吵?我怎么会和他们吵呢?”他看一眼咸二嫂,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咸二嫂,我没那个意思,根本没有,你误解我了。”
田家理又听见曲葵花在催,抬头看见女儿桔子挺着大肚子在向他招手,叫他回家的意思。他一边侧着身往家走,一边说:“我,我只是打了驴几鞭。”
曲葵花说:“田叔,回家吧!”
咸二嫂又在打自己的屁股:“咋冤枉你了?为啥早不打驴?”
回了家,田家理觉得自己的气出不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十几个来回,对女儿说:“你先出去!”
女儿摸着越挺越高的肚子,说:“爹,你要干啥?”
他催女儿:“我求你了!”
女儿出去了,他把门闩上,把驴从圈里牵出来,摸出驴鞭,在水里蘸了蘸,开始一下一下地朝驴身上抽,教训着驴:“你倒说说你啥意思,我不就抽了你一鞭吗?你咋就恁大的性子?”
驴哼哼唧唧,还翘起尾巴放出了一连串的臭气。田家理把鞭子去水里蘸了蘸,又朝驴屁股上打,一鞭打出一个湿印子。打了几鞭他又问驴:“你说,你服不服气?你一使性子,闹出多大的事儿啊!”田家理又抽了一鞭,驴屁股上又印了一道湿印子。驴歪过头不解地看着主人,扑闪着眼,叫了几声,目光里透出满腹的委屈。
他有些心疼驴了,这头驴在他家有些年头了。田家理不再理驴,把六头牛一头头从牛屋里牵出来,分别拴在院子里几个桩子上。然后他又把鞭蘸了水。这一次他没有先打驴屁股,而是从一号牛开始,打了一号牛打二号牛,打了二号牛打三号牛,打了三号牛打四号牛,打了四号牛打五号牛,打了五号牛打六号牛……这样,每头牛都挨了一鞭子。他又朝老黑驴看过去,想着黑驴已经挨了无数的鞭子,还打不打?他想了想,刚才打驴时,牛们都没有看见,不打驴,牛们会有意见。田家理就朝驴打过去,他的手有点酸了,原来打几头牲口也是费力气的。打完了他开始诉说:“知道吗?你们这些畜生,这一闹把我的半世英名毁了。我年年守着村庄,为一堆臭娘儿们儿累死累活,她们男人在家时干的活儿我都干了,连他们家的厕所满了我都给他们清理。我去担他们的潲水,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吃了上膘的。我买了二十多只水桶,担走了潲水给他们留下一只干净的。我为了啥啊?可就这一闹,把一个人的名誉毁了,要不是我快当姥爷了,要不是看着和你们天天在一起的面子,我寻死的心都有啊……”
田家理说着,眼泪像村东的老沧河呼呼啦啦淌出来,许多的往事都跟着往上涌:父母的早逝,妻子的早去,半生的孤独,风起云涌地都上来了。他再也忍不住地放开了悲声,像老婆去世时一样,坐在地上捉住了两只脚脖子,娘儿们一样,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你们啊,你们啊,你们啊,我老田对你们不薄啊,我掏心掏肺地对你们,我老田对你们不薄啊……”
院子里出奇的静,驴和牛都屏息静气听着,几只鸟儿从树上落下来,围在他的身旁,一只黑翅膀的鸽子在他的头顶上绕。田家理这个家伙惊天动地了,那只鸽子是他救过的曼小顾家的鸽子,自从他救过后,每天都要飞到田家理家,来看看田家理。田家理没心思理鸟儿,他站起来,把鞭扔了很远,心疼地看着驴和几头牛,径直地走向驴和牛。他先抱住了驴,拍拍驴的两肋,说:“驴啊,黑驴,刚才对不住你了,数打你打得最狠,我都记不清打了多少鞭了,你不要记恨我啊,哪一天有机会让你狠狠地打我几鞭。”他把脸贴在驴脸上,眼泪还在扑扑嗒嗒地掉,没想到六十岁的人了,还有这么丰富的眼泪,好多年没这样哭过了。
离开了驴,他又朝牛走。先去了一号牛那儿,对牛说着。离开了一号牛他去了二号牛那儿,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其实把话对几头牛一块儿说了也可以,可他想一头牛一头牛地去说。离开了二号牛他又去了三号牛那儿,还是说着几乎同样的话,叫着老伙计……离开了三号牛他又去了四号牛那儿……田家理一头牛一头牛地说着,几只小鸟跟在他的身后,那只黑鸽子咕咕咕低声叫着……
田家理又拿起了鞭子,把鞭子蘸了水。蘸了水后,田家理说:“你们都不要怕,我打了你们,今天我陪你们!”这样说着,田家理当着那么多牲畜,把鞭子朝自己身上抽下去,驴和牛都声嘶力竭地叫起来。田家理把头抵在院墙上,问题是,他听到了抽泣声,仰起头,看到墙头上趴着好多头,都是一条街上的女人,咸二嫂、曲葵花,还有挺着大肚的女儿……田家理说:“你们哭啥?你们又不是我训的牛和驴。”他这样说着,墙头震动得更厉害,有人大声地说:“田家理,打开门,让我们好好地陪你哭一场吧!”
四
田家理平静下来。他把驴和牛一个个牵到了牛屋里,又用一条毛巾擦了黑驴和六头牛的眼角,找来一把平时给它们打理毛发的刷子,把它们的毛发都梳了一遍。牛挨的鞭少,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驴挨的鞭多,身上有了伤痕,尤其在臀部,蘸湿的鞭梢打得太重了。田家理丢开刷子,换成手一下一下梳着,梳理得差不多了,他给驴和牛添了一伙草,撒了料。只是在他扭身去看平时放潲水的大缸时,大缸空着,这才想起已经两天没有出去担潲水了。没有潲水,他只好从压水井里压了一大缸的清水,又在清水里撒上麦麸,没担潲水之前都是这样用来饮牲口的。可是今天晚上,驴和牛在吃过几遍草该喝水时,它们都把嘴伸到桶里,象征性地喝几口不喝了。老田摇摇头,又开始和牲口谈心了。老田有谈心的习惯,以前有什么不顺心的,找不着谈心的对象,把话都说给驴和牛。现在又说开了:“你们都让我惯坏了,人家的潲水让你们养成了嘴软的毛病,渴你们三天,这一缸水你们自己都抢着喝了。这几天我懒得出门,别难为我行不行?”田家理又拎起水桶,一个嘴前一个嘴前地放。思想工作没白做,每个牲畜又喝了几口。
從牲口屋出来,看见头顶上一轮明月,明朗夹带着清冷。女儿屋里的灯还在亮着,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女儿每天晚上都和女婿通电话,他合计着,再有一个月,大约是农历的十一月中旬,女婿该回来了,女儿的预产期就在那个时候。前些时候女儿和女婿去做了一次B超,医生说可能是个男孩,下一辈子的男子汉也有了。既然女婿是上门,新生儿就是田家的孙子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很高兴,说不管男女,她都会从山西赶回来。
老田在月光下坐着,他想着明天,明天一定要去看看曼小顾,找医生把这两天的药费先结了。不能不出门,谁家有活儿还是要接着干的,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潲水呢?潲水还得挑下去,不然她们真倒进粪坑里了。
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他觉得应该趁现在夜静去街上走走。田家理犹豫着朝大门口走,他把大门打开了,打开门,钻进鼻腔的是潲水的味道,他看到了门口的桶,月光下排列着一桶桶的潲水。一个人影从椿树后闪出来,等他看清了,是咸二嫂。咸二嫂和他一起拎着潲水,潲水倒进缸里,慢慢地快溢满了。“别想那么多,歇着吧。”咸二嫂的话很轻,却往他心里钻,他想抱一抱咸二嫂,止住了。这么一把年龄,这么多年熬过来,都孤独惯了,咸二嫂是寡妇,早些年有人牵过线,被儿女们挡住了。他又听见咸二嫂压低的嗓音,“我走了。”并且随手拎起了一个空桶。他站在门口,一直看着身影在夜幕里走远。
田家理站在曼小顾面前,他一副不知所措、愧疚的样子。他把手里拎着的一瓶饮料、几份点心放下,扭头看看一同过来的女儿,女儿的手里是几斤水果,女儿弯下腰,把水果放在茶几上。曼小顾的孩子看着水果,情不自禁地摸过去,英子悄然地打了孩子一下。
女儿先开了口,叫了英子一声婶子,又弯过腰叫了一声叔。曼小顾和英子好像才想起让田家理和他的女儿坐下,英子拉过田家理女儿的手,说:“桔子,快坐,你坐下好些,快生了吧?”桔子挨着英子坐下,说:“快了,就在下个月的中旬。”她又叫了一声婶,叫了一声叔,说:“我爹,他都不好意思来见叔婶,这两天,他在家不吃不睡的,天天坐在月光地里,还把驴和牛都教训了一顿。我爹,他真不是故意伤害我叔的。”她仰起头,对着父亲:“爹,你倒说话呀,你不是要来给叔赔礼道歉的吗?”
曼小顾欠了欠身,赶忙摆手,说:“不用,不用,道什么歉,你爹教训牲口我们听说了。我没事,破了点皮,歇几天就好了。”
田家理到底开了口:“兄弟,你能这样说,哥心里有点好受了,你快好起来,好起来我心里才能放得下。不然我们再去大医院,去县里查一查吧?”
桔子也说:“是啊,叔,我和爹来,就是这意思,我们去县里查一查吧?”
曼小顾摇摇头:“不用,真不用,要是伤着了骨头,你不说我也要去县里看在县里治,伤了点皮,不用了。老田,你不要伤什么脑筋,该干啥干啥,我很快会好的。”
英子接话:“对,老田哥,你该干啥干啥!这几年,我们一街的女人都多亏你的照顾,重活和脏活都让你干了,你是好心人,老田哥,别往心里挂。”
这样一说田家理更惭愧起来,他弯下腰,看曼小顾的腿,说:“兄弟,家里的活儿我过来干,你好好养伤。”
说了一阵话,田家理和桔子起身,曼小顾要起来送,田家理摁住他,他不依,说这两天已经不那么疼了。曼小顾又拽住田家理的手,说:“别担心,疼几天就好了,老田哥,我腿好了,兴许还会出去打工的。”
田家理说:“兄弟,你别让我再惭愧,好多家都在等你去安玻璃呢,这几天耽误了你多少活儿啊……”
“好,好,好,我只是说说。”
咸二嫂从灯影里闪出来,对英子说:“其实,田家理的心不孬。”英子说:“二嫂,来家里聊天吧!”咸二嫂进了曼小顾家,和英子去唠家常了。
五
曼小顾没有走,他的玻璃行生意越来越好,呼呼的北风一吹,更多的人家想到了安装玻璃,曼小顾的小喇叭一喊,就有人在街口等他,把他喊住了。往往在一个村庄一干就是一天,甚至几天。
出事了。不是曼小顾,是村里的尚小堂出事了。半夜,曼小顾家的大门被砰砰敲响,以为是风加大了,仔细听是敲门的响声。英子推醒了曼小顾,曼小顾一骨碌起来,半夜的敲门声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尚小堂的爱人。他家和尚小堂家是亲戚,不算远的表亲。尚小堂的爱人嘶哑着嗓子,说:“小顾哥,快,小堂出事了。”
“出事了,什么事?”
尚小堂的爱人快说不出话了:“工地,工地上打来的电话,罗小六,罗小六打的,说让家里人快过去,估计小堂出事了,不会小。”小堂的爱人在风中打抖。
曼小顾在小北风中愣住了。
“怎么办,小顾哥?”
“走,快走!我和你去工地,我知道工地的地方,我和工地有过合同。马上走,找车。”
“车已经找好,我姐夫的车,和我姐马上过来。小顾哥,我就是来和你商量。”
曼小顾能感觉到小堂的爱人浑身都在打战。
“别说了,我去。”
英子把要带的衣裳给他拿到了门口:“快走吧。表妹,让开车的注意安全。”
在等车的间隙,曼小顾喊来了田家理,咸二嫂和曲葵花也来了。曼小顾对田家理说:“我和弟妹他们去工地,你和咸二嫂,还有曲葵花,在家照顾。”
田家理看着尚小堂的家,墙上挂着的一家人的照片。怎么工地上老是出事啊,前年张小吉就是在工地上出的事。尚小堂家两个孩子,一个在曲葵花的幼儿园,一个比大女儿小两岁,睁着惺忪的眼,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曲葵花说:“嫂子,把孩子都留下来吧,我们会在家照顾好。”
尚小堂的爱人看看两个孩子,把大的留家,抱上了小的。
果然已经出事了。罗小六守在尚小堂身旁,尚小堂被一条床单盖着。尚小堂的老婆“哇”一声哭了,哭了一阵,开始诉说:“尚小堂,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们啊,让我和孩儿怎么活?你非要出来干什么?你有电焊的手艺,守家在地的多好,小顾哥不是留在村里吗……”
羅小六是打工中年龄最小的,高中没上完,一直跟在尚小堂身边,尚小堂教他电焊的手艺,他已经喊尚小堂师傅。他告诉曼小顾他们:“今天是师傅的生日,他说他三十五岁了,想喝点酒。其实在喝酒前,我都感觉他情绪不好,他这几天头有些发晕,他给老板请过假想休息两天,老板说活儿太紧了,过一段才让师傅休息。昨天晚上师傅自己在房间里弄了两个小菜,喝了几口酒,半夜说头疼,拉到医院……”
罗小六带他们见到了老板。见了老板,尚小堂的爱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淌泪,三岁的孩子也扑嗒扑嗒地掉着泪。老板最后拉住了孩子的手,“唉”了一声,老板说:“什么也不要说了,事情出来了,只能经济上弥补。”
尚小堂的爱人抓住孩子,说:“老板,我只有一个请求,你派个车,把我们小堂送回家吧!”
送尚小堂的车是连夜赶回的,不敢在工地上停,曼小顾和罗小六陪着尚小堂的爱人守着尚小堂。本来是让尚小堂的爱人还坐他姐夫的车,她坚持多陪一陪尚小堂。曼小顾和罗小六只好陪她守着。
回家的第三天尚小堂葬了。在墓地,在嗖嗖的北风中,曼小顾问罗小六:“还走吗?”
“走!”
“走?”
“对,工地上还有师傅没有干完的活儿,我回去干完。”
“干完呢?”
“怕到年底了。”
“你还小,小六。”
“过了年,不再干了!”
“为啥?”
“我要复学,我请得的是休学的假。”
“复学?”
“我已经和老师联系好了。你知道吗,我为什么这么感谢尚师傅?他不但教我手艺,还每天影响我,给我讲故事,讲道理,讲他小时候经历的事,瓦塘南街的事,他上学的事,村里在外边有了出息的几个人的故事,我感谢他……”
“说好了吗?”
“说好了,过了年就回学校,我要从高一开始,我会考个好学。将来,回家干点事,不让村里人跑老远再出来打工!”
曼小顾想抱一抱罗小六。他看着还沉浸在悲哀中的人群,痛哭不起的尚小堂的爱人。花圈在风中哗啦哗啦响,一个人,一个年轻人,瓦塘南街又一个走向工地,出事,葬在瓦塘南街的一方土地上。他看见田家理在收拾殡葬的工具,咸二嫂、曲葵花、尚小堂家的亲戚在把尚小堂的爱人从坟地前拽起。
他情不自禁地抓住罗小六:“孩子,需要帮你啥,给叔说。”
六
有一天,曼小顾把车停在河岸上。清清瘦瘦的一道河流,不缓不急弯过一道道河湾,河的两岸是冬天里依然青绿的麦田。他带着收获归来的心情在河岸上凝望,忽然看见了玻璃里的麦田。玻璃里的麦田更加葱茏,麦叶纤长地伸展,像河边的垂柳。他后退了几步,玻璃里的麦田像一幅更远的画面,他甚至看到了麦田间的黄土,玉白的麦根。他再一次更换着方向、距离,更换着侧面,三轮车的方位,无边的大地、旷野、麦田,在夕阳里那样壮观。
回过神,他看见了田家理,田家理赶着他的牛啃着河滩上的干草、小树林里的树叶。小北风掀动着整个大地上的麦苗儿,麦苗的根深扎在土地上,麦垄间漫起一股薄薄的细土,犹如一小股的溪水、一小股的河流。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间,有多少这样的麦垄,麦垄间有多少这样的细流,是数不清的。
身后,是一个小树林的冬天,牛蹄子踩在稠密的落叶上,窸窣作响。一群鸟儿从干枝上旋过,掠过了河床。
田家理终于说话了:“小顾,你看这麦地了吗?”
“麦地?”他心里说,我在看啊!
“你对这麦地有感情吗?”
“感情?”
“我讲不出什么道道,我就这样问你。”田家理瞧着眼前的麦田。
“感情,怎么说呢?”曼小顾觉得这话问得太唐突了。我怎么能对这土地、这麦地没有感情呢?这是不用问,不用任何怀疑的!这是祖祖辈辈的土地啊,多少前辈都是在土地上生活的,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爷爷的爷爷,我的父亲、母亲,母亲的母亲……我们,我们这一辈的一群人,芸芸众生,我们整个的瓦塘南街,我们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比如我曼小顾有了英子,我和英子又有了孩子;比如你田家理,有了一个抱来的桔子,桔子长大了,又要有个孩子。有了这些牛,有了那头黑驴。我们怎么样?我们不还是在土地上生活?不管怎样,怎么能不爱自己的土地啊!往大地深处看,那一大片坟地就是我们的祖坟,那里有我的祖辈,我们太多的亲人。自己每一次离开家,即将离开村庄时,每一次从外边回来,进入村庄前,都要先往这片坟地上多看一眼。每一次,当我回到村庄时,看到自己的村莊,心里会觉得踏实,脚踩到了实实在在的地方。
田家理说:“小顾,我也曾出去过,在外边打过工。可是,一出去就想这个穷家,这个穷村。按说,我很早就自己一个人过了,算是一个自由身,说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也可以。可我一出去,就开始想家,想赶紧回来,我想这穷村的街道,这穷村的河,想咱村的地。这样一想我就不想离开了,觉得这地方特别的亲近,我一离开,就天天梦见它们。小顾,这就是我后来养牛的原因,我情愿在村里养牛,我情愿还赶着驴车干我的活儿,种着地。咱村没几家养驴养牛了,我还养着,我就是得为自己找一个守在村里的理由。我留在村里,得有营生干。10年20年前我还年轻,完全可以出去打工,可我不想出去。像你,在家里安玻璃不也挺好?一个地方总得有人守着!”
曼小顾想听田家理讲下去,可是,田家理打住了。
目光的前方,是飘动的一团花圈,他们都沉默了。
田家理弯下腰,手在麦苗根部刨,抓起一把土,站起来,土从他的手心里稀稀拉拉落到脚下,一阵风儿把土吹远了。他指着眼前的麦田:“小顾,马上要浇封冻水了,每年冬天的一阵大活儿,我们帮她们浇地,几十家,得半个月二十天。”
“好!”
“过三五天咱就开始。”
“好!”
不小心,曼小顾把喇叭打开了,那声“好”从喇叭里传出来,很响,很远。
责任编辑 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