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好看噻?应该……不用再减了?”
诗诗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却不转眼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昂贵的定制婚纱熨贴合体,裙摆挺括地撑开,令她的腰显出近乎折断的细来。为了套进这条故意做小的裙子,整整两个月,她都紧皱眉头,强行吞咽那些没盐没油的水煮蔬菜。
必须承认,此刻的她很美,一种游走于悬崖边缘的美,危险、紧张、精致又脆弱,仿佛她最喜欢的那只骨瓷咖啡杯,镶着银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变成了如梦似幻的半透明。每天清晨,当她一边看手机,一边呵欠连天地伸手去端这只盛满滚烫液体的杯子,我总担心它会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完美了!比公主还公主!奥黛丽·赫本只配给你提鞋!”我用真挚的语气说着夸张的赞美,她果然兴奋起来,在镜前转着圈儿,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一抹淡淡的红晕罕见地浮上苍白的面颊。
难得见她心情舒畅,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前天收到的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的表情略微有些错愕,仿佛听到了某桩事不关己的悲惨新闻,譬如非洲发生的饥荒或屠杀,接着,她就换衣服出门,带我去挑婚戒了。
晚上洗过澡,照例在她播放的古典音乐中做爱,两人都没有兴致,只是随便蹭了蹭彼此赤裸的身体。草草完事后,她背对着我玩手机,弯曲的脊骨如琴键般节节分明。瘦成这样的女人,还是穿上衣服好看些。空调太足,闷热的夏夜竟被吹出几分鬼气森森的幽冷,我裹紧被子,只觉无名指逐渐发胀,里面有根血管随心跳突突跃动。
“戒指有点紧,戴着不舒服。”我说,刷卡结账前,我就想问她能不能换一款,我不喜欢那两圈浮华的碎钻,价格又贵得离谱,可当时犹豫再三,没敢问出口,现在想来颇有悔意。没等我说完,她已拉过我的手,像医生检查病人一样轻轻转动戒指,又捏了捏我的指肚,用权威的口吻说:“一点也不紧,正合适,戴习惯就好了!”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我无名指尖一条泛白的旧痕上,我忙解释:“以前和向冲结拜兄弟时割的,那几年《古惑仔》正流行,我们……”
“你不是最怕痛吗?”
“喝多了不觉得痛,但血一流出来我就吓懵了,闭起眼睛抱着他哭,染得他衣服……”
“哈!你就专干这种幼稚的事!”
“幼稚?你不晓得,‘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发完誓把血酒一口闷,真的很感人。”
“是感人,但也确实幼稚,我不信你现在真要陪他去死。”
“没想到他居然……唉,太意外了!”
“也不意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刚在朋友圈上看到篇文章,‘三观不同,不必强融,马上微信发给你!”
“那照你意思,明天回不回?难得碰到你周末不加班,怕有四五年都没回过老家了吧?”
“随便你噻,反正人家找的是你!”
“老婆大人,话不能这么说,你晓得我都听你的啊!”
“听我的就赶快睡,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诗诗说完,把手机塞到枕头下,就再没动静了。
十年前,我在老家X镇的中学读高一,向冲长我两岁,和我同级不同班。他经常打架惹事,家里又穷,尽管成绩不坏,还是沦落在放牛班里,而我凭着当镇长的伯父,成绩平平却一直被分在火箭班。他高大壮健、棱角分明,配上煤块般黑亮的皮肤,如同一头野性十足的黑豹,而我矮小、羸弱、苍白,像墙角不起眼的影子;他讲义气,爱出风头,赢得了男生们的钦佩和许多女生明里暗里的爱慕,而我畏畏缩缩,沉默寡言,几乎没人愿意搭理。可自从他路见不平,赶走了几个堵在校门口抢我钱的杂痞,我俩就奇迹般成了好友。
放学后,他会带我去山上探险。我战战兢兢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没过腿肚的野草,躲避着扑面而来的飞虫。有次,草丛里竟蹿出一条黑亮的大蛇,吓得我攥住他的胳膊,险些晕了过去。他兴奋起来,拾起一根粗长的枯枝,轻手轻脚绕到侧面,趁它缩脖出击前猛然打向它头颈。被击中要害的蛇在草棵子間扭动,翻滚着想要逃走,却已被棍尖死死抵住七寸。待它挣扎得精疲力竭,他便上前一脚,又准又狠地踩住它的脑袋。随着头骨碎裂的爆响,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又鞭子般拍落,全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会儿,终于瘫软不动了。向冲说,回家把它剥皮开膛,整条盘在砂锅里,加上姜片和米酒,炖给身体不好的父亲和年幼的妹妹吃,鲜味和营养都胜过鸡汤。他笑着捏住战利品的尾巴,将它高高倒提,一口白牙在夕阳下闪着灿金的反光。
雨天不便爬山,我们就去上网,几乎一夕间,这种时髦消遣就在镇上的年轻人中流行开来。网吧大多藏在“盘丝洞”的民房里。那堆爬满藤萝的红砖筒子楼密密挨挨挤在河岸,分明已摇摇欲坠,却不识时务地透着股破落贵族的高傲劲儿。爷爷活着时曾说过它的来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某个国营矿务局进驻X镇采煤,沿着平坦的河谷造起了这片居民区。外地口音的青年男女们昼夜轮班,开山炸石、修路架桥,建起矿山商店、职工医院和子弟学校,竟俨然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和新世界的缔造者。他们挖坏我们的祖坟和风水,染黑了我们的天空与河流,又反过来鄙视我们的贫穷、老土、没文化和没出息,几十年来,双方的争战或明或暗,却从未停止。九十年代后,镇子升级为县城,这片居民区退守一隅,日益破败,原来的住户或是被派到更偏远的矿区,或是迁进新修的商品房,把老屋廉价租给了来镇上“淘金”的三教九流——外地小生意人、发廊妹儿和从云南潜入的毒贩,这里便逐渐沦为“魑魅魍魉”出没的“盘丝洞”。
那时候,上网对学生崽儿来说是件奢侈事,但我有弄钱的诀窍。每天中午,我溜进酒臭弥漫的卧室,打了通宵麻将的父亲仍在酣睡。如果衣物齐整地码在床头柜上,那多半是赢了,因为输钱回家,他总会砸得衣裤满天飞。我端一杯温水站到他床头,“爸”长“爸”短唤他吃午饭,他睡眼朦胧地坐起,接过我递进他手里的水,咕咚一气吞下肚,我就殷勤地服侍他穿衣。他搁下杯子得意地说:“嘿,老子硬是没白养你嘛!”便顺手从衣兜掏出钱包,扯出两三百打赏我。
在烟雾弥漫、喊声震天的“黑网吧”,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享受把那些面目模糊的坏人一枪爆头的快感。但向冲对游戏并不感兴趣,他總是戴上耳机看片。偶尔我也凑过去瞟一眼,屏幕上总有两个赤裸的人体交叠,随着“肉战”逐渐激烈,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猛地站起,拉着我径直奔向僻静处,四顾无人,忙气喘吁吁地褪下裤子,在我羞惭的目光下,他却坦然抚弄着自己高高昂起、黑毛浓密的玩意儿。
不爬山也不上网时,我俩就勾肩搭背,在街头游逛。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我走向那两栋地标式的花园小楼,他则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到为小煤窑打零工的山民聚居的棚户区。远远望去,那堆棚子像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蛇,曲曲弯弯趴在半山腰。他带我去过一次,那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每家每户在半腐的木头柱子上绷一层破蔑席,权充作墙壁;油毛毡上随意压些砖瓦石块,就成了屋顶,这些材料既不隔热也不隔音,棚里冬寒夏热、喧闹杂乱、乌烟瘴气,充满了婴儿的啼哭和女人尖声的叫骂。干活回来的男人们刚洗过澡,头发仍湿漉漉的,带着眼眶和耳孔里怎么也搓不干净的煤灰,倦怠地瘫在门口竹椅上打瞌睡。我去得不巧,正赶上烧晚饭的时间,伴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煤烟和油烟从房前屋后无数土煤炉上升起,呛得我鼻涕眼泪直流,没捱到两分钟就落荒而逃了。
诗诗大概没睡好,眼眶下挂着疲惫的黑圈。刚起床时,她说不回去了,等收拾洗漱化好妆,却又改了主意。她做事一向井然有序,这临时的变卦虽正合我意,倒弄得我措手不及。经过四小时沉闷的行程,X镇的界标出现在眼前,极目望去,层层叠叠的阴云覆压着连绵的山峦。
“马上见到旧爱了,开心不?”诗诗端坐在副驾上,正用小锉仔细打磨着指甲,突然莫名其妙冒出这句话。
“天地良心啊老婆!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而且今天也是你说要来……”
“哈,瓜娃子!逗你的,我咋可能吃那种女人的醋?”
“就是,我太笨了,枉费了老婆的栽培!”
“已经进步很多了……对了,她现在在干啥子呐?”
“跟以前一样,耍起的。”
“唉,长得漂亮就是安逸,随便咋个都找得到人养,我就没这种福气,成天累死累活也讨不到好!”
“抗议!我老婆最漂亮,而且有境界有追求,才不屑于被养呢!漂亮女人不稀奇,但这样又漂亮又聪明又能干又勤奋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真有这么好?被你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诗诗颔首微笑望向窗外,突如其来的沉寂又将我们隔开。
我们提前一刻钟到达了“青春时光”咖啡馆,午后生意清淡,只有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打扑克。她们都化浓妆,纹着已褪成蓝色的一圈眼线,肆无忌惮地吹嘘自己的性事。一个挑染了几撮黄毛的服务生走出吧台迎过来,眼却瞄向诗诗开得恰到好处的领口。没有包厢,我们只能挑个勉强算干净的沙发坐下,诗诗立刻掏出纸巾,使劲擦起桌上残留的渍印。让她难受的还有桌角那盆色彩艳俗的假花,枝叶上积着厚厚一层煤灰。
“遭不住,你们约的啥地方嘛!”诗诗眉心纠成一团。
“我也不晓得这么脏,换一家?”
“换到哪儿?这边又没有星巴克!”
我歉意地握住她的手——从六岁起,我就经常握着它们了。我伯父是她外公提拔的,两家人关系一直不错,政策松动后,她爸和我爸合伙开小煤窑发了财,毗连着修起两栋花园洋楼。我从爷爷奶奶家被接来新房住那天,邻居请吃饭,他们家有个胖女孩,身上绷着缀满珠子的公主裙,落落大方地向每个人问好。我妈一迭声催我“喊人”,我却羞得躲到她屁股后。“没得用!看人家诗诗妹妹好乖!”我妈丢了面子,揪住我耳朵大声呵斥,就在那个瞬间,我瞥见女孩的胖脸上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骄傲,我讨厌她极了,暗暗发誓今后绝不再理她,然而第二天,当我一个人被扔在家里,孤独无聊得大哭时,她却拎着一袋小人书敲开了我的家门。她掏出纸巾抹干我的眼泪,扮成老师教我读书写字,以至于到最后,我竟紧紧攥住她的裙角不舍得她走。
从那以后,我一直依赖她,每当父母吵了架,各自摔门而去,留下满地狼藉,我总会哭着去隔壁找她帮忙。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不仅成绩好,而且打小就习惯自己照顾自己,我妈常感叹说,能娶到她,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迟到五分钟了,”诗诗烦躁地从手机上抬起视线,“明明是她求着要见我们,还搞得这么拽!你看,跟这篇文章写的一样!”
我转过头,只见她手机屏上赫然显着一行大字——“致贱人:我凭什么要帮你?”
“会不会遇到特殊情况耽误了?毕竟怀起娃儿……”
“迟到就是迟到,没有任何借口!千万要警惕,任何自我放纵,都是从找借口开始的!刚才在朋友圈看到篇讲自律的文章,写得超好,马上分享给你!”
又等了一会儿,我正想问诗诗要不要打电话催,就瞥见一个大肚子女人拎着把骨架已生锈的伞走进了玻璃门。服务员瞟了她一眼,并没有上前招呼。她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人,几秒钟后,她的目光迟疑地落在我身上。
“你是……苏娅?”
我犹豫而惊诧,要知道,她曾是色彩浓艳的传奇。她的母亲,矿务局子弟小学最漂亮的音乐老师,因为活活气死老公而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守寡后,这女人并未嫁给任何一个情夫,却辞了职,将女儿扔给退休的父母,去广东圆自己的歌星梦。那时苏娅不过十二三岁,却已无心读书,学校被她当成了T台,用来尽情展览母亲寄的“香港货”。她个子高,发育早,天生是腰细腿长的衣架,走马灯似地换着时髦裙子,把同学都衬成了丑小鸭。女生妒忌,男生垂涎,可没人敢得罪她——要是让那群对她死心塌地的“干哥哥”知道,轻则挨顿警告,重则被揍断肋骨。留级了两次,她才勉强初中毕业,懒得再读书,就跟着“干哥哥”们在街头吃喝玩乐。先后有四五个煤老板包养过她,流水一样为她花钱,可每次不出半年,她就对身边的男人腻烦透了,把他们送的昂贵礼物连同牙缝里挤出的一句“土老财”掷给他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矿务局效益每况愈下,小煤窑却日进斗金,煤老板们的彩色悍马你追我赶,狂飙在河畔蜿蜒的公路上,局领导们的桑塔纳——过去镇上最威风的汽车——只能灰溜溜闪避在一旁,残存的优越感日益变成矿务局职工无可奈何的武器,浓缩在“土老财”这三个杀人不见血的字里。我曾亲眼看见父亲把鞋砸到街边一个老头脸上,就因为他开车时往窗外吐痰,被那老头顺嘴骂了句“土老财”。“日你妈哟,老子就是有钱,你要咋子?看你那副破破烂烂的讨饭相!送你双皮鞋穿进棺材!”父亲的咆哮声中,我瞥见了老头脚上的绿胶鞋,尽管洗得干干净净,却已旧得裂了口,同他大张着的、鄙夷又不甘的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后来,苏娅和“刀哥”混到了一起。那是矿务局一个井下工人的儿子,如果不出意外,初中毕业后读个技工校,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地顶岗父亲去开溜子,然而他从小就不是个安分人,初三时因为一些琐碎的积怨,抡板凳砸伤了有点势利眼儿的班主任,被学校开除了。他的父亲,一个性格暴烈的鳏夫,去医院道歉时被一群口齿锋利的老师当众羞辱,回家便哭喊着老婆的名字,用皮带抽得他昏死过去。次日,他带着满身紫青的伤痕、几套换洗衣服和所有能翻到的钱,趁父亲上班时偷偷离家出走了。
一九九五年春天,这个在外游荡了六年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回到了镇上,可長期酗酒的父亲两年前就因肝癌去世了,痛哭一场后,他怀揣着一把半尺长的、锋利无匹的藏刀,挨个去找欺负过他们父子的人报仇。这把刀是他流浪到川西藏区时,一位当过土司侍卫的康巴老猎人送给他的礼物,在那里,他学会了使刀的绝技。他一连捅伤了三四个当年的老师,下刀如尺子量过般精准,每次把对方胸前豁个大口子,又不会伤到要害,抓进去很快就能放出来,反复几次,派出所的人都同他混熟了,转手把他介绍给正犯愁的地产商。那年,X镇刚获批成为县城所在地,拆迁大潮接踵而至。村民嫌赔偿低,一次次抡起锄头赶跑了拆迁人员。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召集了一批凶悍的杂痞,几天就把“钉子户”们连根拔起了。经此一役,“刀哥”这个令人生畏的绰号传遍了全镇。
初见苏娅时,她剪着比男人还短的板寸,穿一条刚裹住屁股的黑色吊带裙,背对着夕阳的逆光,正站在十字街头抽烟。“小冲,阿飞明天会给你赔礼的,你们的事到此为止,算是给姐一个面子。”她的目光瞟向我,手却轻轻搁在向冲肌肉结实的肩膀上,又尖又弯的长指甲随意一划,向冲的手臂顿时冒起了整片的鸡皮疙瘩。那个瞬间,我嗅到了她身上某种枯萎花瓣的香气,如遭雷击。
我把零花钱都买成礼物讨她欢心,她“召见”我的次数却少得可怜。总是在下半夜,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提心吊胆赶到她指定的地点,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我不断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再从右脚换到左脚,站累了就蹲下,蹲到腿麻又挣扎着站起。秋蚊子硬扎扎的仿佛长着骨头,咬得我浑身肿包。我一次次濒临崩溃想要放弃,又一次次劝服自己继续等待,直到一粒橙红的星星骤然浮现在巷口,是她唇间的烟头,鬼火般忽明忽暗向我飘来。刹那间,我幸福得泪流满面,我想,这就是爱情的真谛——为了她,不管忍受怎样的煎熬都值得。
或许在这个大我八岁的女人眼中,我不过是个有趣的玩具。她挑逗我,仿佛用乳汁逗引一个笨拙的饿婴,直到我焦急又委屈地哭起来,她才恣肆地笑着,把手指插进我头发。我终于被两片温湿滑腻、经验丰富的红唇包围,紧张且幸福得近乎死去。我火辣辣硬起来的小玩意儿顶在她腿根,不由自主想更进一步,她却推说天亮该回家了。不顾我的苦苦挽留,她点燃一支烟,娇笑着离去。我被她扔下,除了流泪之外毫无办法。她慢吞吞走出狭巷,扭动的臀瓣似乎故意在引诱我。我忿然脱下内裤,学向冲的样子握住了自己的家伙。即使勃起,它也仍然粉红纤细,一副清白无辜的模样。我狠狠诅咒着它,手下的动作越来越粗鲁,直到一线白色液体喷薄而出,我像被扎破的车胎,猛然泄了气,终于获得内心片刻的平静。
我甚至情愿为她而死,当刀哥带人在放学路上截住我时,这念头在我脑海中打转,让我有种成为英雄的错觉。我闭上眼,幻想苏娅抱着我的尸体哭泣,然而,被一股巨力撞翻在地的瞬间,我突然又害怕起来。活着是种折磨,奇怪的是,我却并不真的想死,就在那当口,半空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向冲!”如同被人一耳光打醒,我睁开眼,只见向冲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倒在我身边,殷红的血从指缝间不断往外涌。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我也觉得腹里阵阵翻绞,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压得我无法动弹。先前尖叫的女孩脸色煞白地晕倒了,我认出她是诗诗,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刀哥那伙人早已不知去向,远处传来警笛声。一双踏着拖鞋的脚冲破了围观者的小圈子,脚背白得泛青的皮肤沾满尘土,十枚趾甲红得耀目。是苏娅,身上胡乱套着条睡裙,未施脂粉的脸格外苍白。她大口喘着粗气,无言地凝视着向冲。我像个被吓破胆的小孩,缩进她怀里,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体上,强迫自己去忘记周围的一切。隔着薄薄的丝缎睡裙,我感到她挺立的乳房在颤抖、在起伏,恍如夏日河水温暖又轻柔的波浪。我就那样抱着她,两只冷汗淋漓的手环住她的腰,用力嗅她身上那种奇异的枯萎的花香,心满意足却又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便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湿透的塑料凉鞋在劣质地砖上打滑得厉害,苏娅低头盯住地面,左手扶桌,右手托肚,每走一步都高抬起脚,往前伸出几寸,立刻又小心翼翼平放下去。她胖了许多,板寸留成了马尾,俯身入座时,头顶斑斑的白发一览无遗。她的眼皮肿得突兀,眼袋也格外松弛,两道愁苦的法令纹从鼻翼深深拉到嘴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服务员拿菜单过来,她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跟他们一样……”
“你咋能跟我们一样?”诗诗冷冷地打断了苏娅,她慢悠悠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硕大的钻戒正对着苏娅的脸。换了从前,苏娅一定会抢过那杯咖啡泼在诗诗脸上,可现在,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给她来杯橙汁!咖啡影响胎儿发育,高龄产妇更该注意饮食。”诗诗吩咐服务员,苏娅没搭她腔,只是疑惑地盯着我。
“娅姐,忘了介绍,我未婚妻王诗诗。”我客气一笑。
“名字挺耳熟,好像听我家向冲提过,但——”
“不会吧?”诗诗又打断了她,“我根本不认识他啊,老公,是不是你那时候经常在他面前讲起我?”
我只好配合道:“当然,就算我没讲,他肯定也听说过你,你在我们学校那么出名,长得乖,成绩又好。”
“老公,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人家娅姐的芳名当年才是如雷贯耳!没想到今天这么荣幸,有机会一睹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苏娅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不耐烦地往斜处飘开——也许向冲早就对她坦白过一切,我们却还在这里卖力表演,我的脸不由得发起烫来。
那时,诗诗是我们学校高不可攀的女神,很多男孩私下为她争风吃醋,却不敢当面表白,偶尔有人壮起胆子给她写情书,可她不知使了什么巧妙手段,既能彻底打消他们的念头,又能让他们继续崇拜她。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人是我。记得被苏娅抛下的那些清晨,我怕回家被父母撞见,索性直接去学校,天色尚早,整栋楼死寂无声,诗诗已经在教室里看书了。她热情招呼我坐在她身边,又把咖啡分给我喝,浓浓的黑咖啡闻着香,喝起来却苦得让我掉泪。激情退去后的困倦中,我忍不住幻想,同诗诗在一起会怎样?是不是平静、安稳,秩序井然,就像坐在這间清晨空旷的教室,捧着她的咖啡暖手,遥望山谷中的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消散……然而每当苏娅一召唤,我就又变成了疯子,一个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疯子。
直到向冲受伤,我才窥破她的秘密,借钱的事更使我确定这一点——向冲住院后,家境雪上加霜,我想替他分担医药费,可恨手里钱不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诗诗借,原以为会碰个钉子,毕竟她一贯节俭,没想到她竟红着脸,从攒了一整箱的零花钱里数出大半,让我全拿去送给向冲。
那段日子,向冲父亲也病重,他家忙成一团顾不上他,苏娅便自愿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而这之前,她已高调宣称要追他,并为此和同居四年的刀哥分了手。在病房,我和她碰了个正着,她却视我为无物,径直走到向冲床前,喂他喝亲手炖的鸡汤。他尴尬地别过头去,可她时而强硬时而温柔,哄着劝着胁迫着,终于把汤灌进了他嘴里。
当夜,我就梦见她雪白的肉体纠缠着他铜铸般的身子。她的舌如蜗牛腹足,沿着他胸肌间那条性感的小沟缓缓舐下,爬出一道银光闪闪、高低起伏的轨迹,最后停在他腹部的伤上。疤痕浅红光滑,被律动的腹肌扯成微笑的形状,仿佛鲜嫩的嘴唇正回吻着她。从梦中哭醒,我妒忌得几乎发狂,刹那间,一个计划钻入脑中,宛如一条倏然滑进石缝的蛇。
在我的撮合下,诗诗和伤愈回校的向冲大概秘密恋爱过一段时间的。有次我在厕所碰见他,一件小了一号的耐克新款运动衫绷在他身上,衬得他格外好看,可他满脸不自在,像是穿了一身毛刺。我递烟给他,他咽了口唾沫,苦笑着摇头说自己正在戒。
然而不到两个月,我去诗诗家借期末复习资料,竟撞见她躲在卧室哭。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看到她哭,她斜仰着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独鼻翼微微泛出一点红,双眼死死瞪住天花板,似乎正专注地盯着夜空中某颗星星。泪水海潮般涨满了她的眼眶,她全身如泥雕木塑,连眼皮也不眨,仿佛正集中全部精神要将它逼回,几秒钟后,它竟真的开始一点点退去,很快,又固执地重新攻了上来。就在这时,她母亲在外间叫了她一声,她惊得一哆嗦,却抢在眼泪被抖出眼眶之前,装作整理头发的样子,迅速而不着痕迹地将它抹去,然后对着梳妆镜扯弯了嘴角,用一种平静的、甚至是带着几丝笑意的声音应答。
中途发生了什么,诗诗不可能告诉我,她至今都不承认和向冲有过任何往来。我也无法从向冲口中问出情况,那段时间他像是在躲我,一到放学就形色匆匆地离开了。我担心他背着我去找苏娅,整日惶惶不安,终于在一次放学时截到了他。被我缠得烦了,他便跺着脚发誓,说他绝不会抢我喜欢的女人,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连连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他大吼一声“我没闲心陪你啰嗦”,便绕过我,朝他家方向跑去。
之后一连十几天,他都没再来学校,不多时,就传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学校循例组织学生们捐款,我壮起胆找父亲要钱,想着他成天捐庙拜佛,一定会支持这种善举,谁知他破口大骂:“妈卖屄!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还嫌老子麻烦不够多?”便黑着脸摔门而去。
尽管如此,除诗诗外,我仍是班里最慷慨的——毕竟镇上的学校每年都会有三五个孩子失去父亲,大家的同情心早已随着一次次强行摊派的捐款而贬值。我没料到的是,诗诗居然捐了那么多,我本以为她会恨向冲,她却趁课间其他同学不注意,把几张百元大钞叠成尽可能小的一团,飞快塞进了讲台角落的捐款箱。
“再美又如何?还不是一副臭皮囊,和钱财一样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苏娅昂首直视诗诗,“女人最重要的是找个好男人,有了向冲,我……”
“对了,他的案子咋回事?”我忙把谈话引回正题。
“一言难尽……这几年好多煤老板赖账跑路,人家雇他讨债,哪晓得最近一次出任务干得太凶,那边死了个人,他也断了根胳膊。”
“晕!违法犯罪的事,他为啥要去做?”
“为啥?当然为钱!”苏娅低头望着肚子,神色凄然。“娃娃生下来要花钱,他妹读书要花钱,他妈又经常变着花样要钱……这几年煤炭不景气,钱越来越难找,有人拉他去云南贩白粉,但他有家有室,不敢干这种脑壳悬在裤腰带上的生意,算来算去也就讨债来钱快,哪晓得会出意外……”
“镇上经济不好,咋不去外面打工?”
“当初也这么想过,六七年前吧,他打架丢了饭碗,从拘留所出来,都说好要去省城碰碰运气了,结果他那个寡妇妈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又哭又闹追到长途车站,滚倒在车轮前,说如果我拐走她儿子她就拉我一起死……后来想想,就算出去,我俩一没文化二没技术三没关系,只能下苦力,工资比镇上高不了多少,开销又大,根本存不下钱,也就死了这条心……”
“对了,娅姐,”诗诗又插进来,“是不是在我家饭店打客人那次?你家向冲一拳砸掉人家两颗门牙!我妈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摆平!”
“打客人?咋回事?”我只知道向冲在父亲去世后退了学,去诗诗妈同别人合开的兴隆大饭店当了服务员,但转学到省城后,我就再没听说关于他的消息了。
“老公,你沒经历过咋会懂?冲冠一怒为红颜,据说那客人是娅姐某位前男友,‘土老财嘛,素质低,几杯黄汤下肚,就把以前乱七八糟的事拿来显摆,刚好向冲端菜来包间……”
苏娅脸红了,眼里闪出一股强烈的恨意,转瞬间又被一种无路可走的迷茫所取代。她捧着肚子艰难起身,我以为她要走,连忙叫住她,然而她犹豫片刻,吐出“厕所”两个字,就逃也似地迈着八字步离开了。
“会不会有点过分?毕竟是个孕妇……”我有些不安。
“他们能做,我就不能说?当初看在同学情分上,好心给他介绍工作,哪晓得给我妈找那么多麻烦!”
“他们现在都这么惨了,算了嘛。”
“再咋个惨都是他们自找的,活该背时!”
“她也算够意思了,以她那种性格,居然能为向冲拉下脸求人,绝对是真爱……”说这话时,我偷瞄了一眼诗诗,她正襟危坐,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严苛、紧绷的美,就像芭蕾舞者踮起的脚尖。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可我仍然摸不透她爱不爱我,也弄不清自己是否爱她。
“搞笑!他们算哪门子真爱?我们这种共同进步的才是真爱!”
“那如果有天我出了啥事,你也会——”
“呸!乌鸦嘴!你还没搞懂啊?爱是严格要求,不是放任自流!只要你听我的,永远不去走岔路歪路邪路,就不可能出任何事!”
“万一呢?凡事总有意外嘛!”
“平时未雨绸缪,就没那么多万一!人无远虑才有近忧,所谓意外,只是那些loser为自己的懒惰和疏忽找的借口!”
看到苏娅从洗手间蹒跚走来,我忙给说得慷慨激昂的诗诗使了个眼色,她冷哼一声,又别过头去看手机了。苏娅慢吞吞坐下,端起橙汁挡在脸前小口吸啜着,鼻头和眼眶有些发红。
“唉……都是我的错,向冲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不该是这种结果,是我害了他,要是早晓得有今天,我当初死也不会去招惹他!”
“娅姐,你不要太自责,哪个料得到以后的事嘛!”我安慰道。
“说实话,刚开始追他,根本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觉得他讲义气,长得也好看,哪晓得去医院照顾他,他居然不理我,我脾气就上来了,非要搞定他不可……追了两三个月,一直没进展,我都准备回去找刀哥了,他偏又跑来找我……可能这就是命吧,和他命里注定该有一劫。”
低头看手机的诗诗突然扬起脸,下巴气势汹汹地往前一伸,我以为她会反驳苏娅——她一向讨厌命啊运啊之类“消极悲观”的东西,在她看来,命运无非是自己一步步选择的路,可这次,她竟然只是动了动嘴唇,把话憋了回去,任苏娅继续倾诉。
“他约我出来那次,天还蒙蒙亮,他披麻戴孝,满脸满身都是血和泥浆,一看到我就扑过来,像个娃儿一样哭。我当时有种抓住了猎物的胜利感觉,奇怪的是,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越哭越伤心,感觉心尖尖都在抖,从来没那么哭过,我爸死了,我妈走了,我都没掉眼泪,所以人家经常说我跟我妈一样没心肝……以前那些男朋友对我也好,但和他们一起,从来没有那天早上的感觉,甜蜜又痛苦,疯狂又清醒,想把一切奉献给他,又想完全占有他,可能这就是‘爱,我们哭啊,抱啊,亲啊,不知不觉天就亮了,太阳照得他身上像镀了层金……”
她布满孕斑的脸颊发烧般红了,语速越来越快,与案情无关的话一个劲儿往外冒——它们大概在她心里憋得太久,此刻一被触发,便自动喷涌而出。
“他妈妈坚决反对,嫌我岁数大,也没钱,她一直觉得自己儿子又帅又有本事,该去找个煤老板的女儿。向冲为我跟她闹翻了,从家里搬出来,陪我住到我外婆家……我外婆五十年代就是劳模,单位要派人支援三线建设,她二话不说,带着全家从上海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区来,为这事我妈和她斗了一辈子气。我妈喜欢音乐,在这边只能读技工校,她怕像其他女同学那样被分到三班倒的矿灯房,没毕业就自作主张嫁给我爸了。我爸当时在子弟小学当校长,老婆刚死,娶了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黄花闺女,当宝一样珍惜。生了我,我妈也想好好过日子,哪晓得我舅会出意外……矿务局的青工和本地农民打群架,朋友喊他帮忙撑场面,别人都没事,单他倒霉,被锄头挖烂了脑壳,才十九岁啊,我妈受了刺激,性情大变,后来我爸心脏病死了,我妈跑了,我外公癌症死了,单位又破产,有点出路的老邻居都搬了,就剩我外婆在‘盘丝洞,周围都是乌七八糟的租户,她后悔当年心眼儿太实,主动要求到艰苦的地方,总觉得别人都在看她笑话,慢慢的,神经就不正常了,我带向冲回去,她居然把他当成我舅,拉着他又哭又笑喊‘幺儿……”
“这些年和向冲一起,幸福当然幸福,苦也是真苦,处处都要精打细算,我以前大手大脚惯了,麻将桌上一夜输赢四五千,现在连买菜都要同小贩一毛两毛地砍价……为了省钱,我妆也不化了,衣服也不买了,舍不得啊,都是向冲每天打两份工、十七八个小时赚来的血汗钱……”
“那你为啥不出去上班啊?”诗诗终于开了口。
“也不是没想过,但哪有那么容易!外婆身体越来越差,家里必须留人照顾,她去年刚走,我又怀起了……唉……本来不想要这个娃儿,那天扯了结婚证,没钱办婚礼,但向冲说无论如何还是得庆祝一下,久了没喝酒,都不适应了,半斤高粱烧下去就醉得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我们晓得酒后怀的娃儿容易出问题,不过医生说这个流了的话以后可能就要不起了,好不容易保到现在,哪晓得又出了这种事,老天为啥对我们就这么残忍?”
苏娅忍不住抽泣起来,我默默递过一张纸巾,诗诗惊诧地瞪了我一眼。
“出事后,公司买通上面,把责任全推到向冲头上,我跟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求人,甚至厚起脸皮去求刀哥,他帮我找了人,说如果能把死者家属赔偿做好,再把上上下下的关系打点好,应该能保他不死……能借的我都借了个遍,还是差一大截,秦南生,我晓得你心肠不错,当年他又救过你,要是能换他一条命,我这辈子做牛做马——”
“娅姐,差好多?”诗诗忽然直截了当地问。
“三十万。”
空气凝固了,我紧张得心砰砰乱跳,原以为苏娅请我来,只是想求我去找关系说情,没料到竟然是借钱,而且数目这么大。虽说是“借”,但以他俩现在的状况,估计这辈子都还不清。
“我突然想起,有个人肯定可以帮你!”诗诗忽然拊掌叫道,苏娅便狐疑地睁圆泪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定她。
“你妈在广东恐怕早就发大财了吧,自己的亲女婿,她不救谁救啊!”
仿佛挨了记突如其来的耳光,苏娅转过脸,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出神地盯着桌角那盆塑料花,鼻翼剧烈翕动着,泪水无声地流了一脸,她却像是连伸手去擦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们三人都古怪、尴尬地沉默下来。正巧那桌打牌的妇女高喊“买单”,我便也叫来服务员结了账。
“五点多了啊,”诗诗瞟了眼手机,“今晚去我们酒店吃嘛,我妈刚挖来一个省城五星级酒店做过的厨师,手艺巴适得板!娅姐也跟我们去吃点嘛,你现在正需要营养……”
苏娅仍软软地瘫在沙发上,我看得难受,便说:“算了,她可能还有其他事。”诗诗不理我,却俯身向苏娅:“走嘛,我们可以边吃边商量怎么救向冲!”苏娅黯如死灰的眼里又闪出一星儿希望的神采,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双手撑在桌子边沿,费力地站起身,小心翼翼捧着肚子,跟在我们身后走出了“青春时光”。
大雨倾盆,街道变成了浑浊的河,泥浆挟着细碎的垃圾汹涌奔流,在每个下水道口撞出大大小小的漩涡。诗诗怕弄脏新高跟鞋的红底,叫我背着她走到车旁——这辆白色宝马是她挑的,一星期前才刚提回家,在昏暗的雨天也鲜亮得令人目眩。
记得离开X镇那天,同样是闷热的盛夏,同样是沉重得快要跌下来的天空和涨满街道的泥水,我去找向冲告别,他却连最后一面也不肯同我相见,我失魂落魄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却见苏娅撑着伞,穿过白茫茫的雨幕朝我走来。我本想坦然大气地朝她一笑,却不由自主流下泪来。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挂在我脖子上,我又闻到了那股让我日思夜想的枯萎花香。她说,这是她母亲离家前留给她的吉祥符,向冲让她送我做个纪念。
“他呢?为啥不敢亲自来?背信弃义的小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发狠把香囊扯下来,踩进了泥水中。
“神经病!明明是你们对不起他,土老财!”苏娅扬起胳膊,一记耳光几乎要打到我脸上,可她略一迟疑,又收回手,轻蔑地转身离开,留我独自在雨中嚎哭。哭够以后,我还是捡起那个浸透泥浆的香囊,哆哆嗦嗦地放在胸口。
转学的建議是诗诗提出的,我妈跟风让我也去,两家人齐心协力发动所有关系,外加大笔赞助费,把我俩安插进了省城最好的高中之一。但新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顺利,我和诗诗的打扮、见识和小镇口音,处处都与省城同学格格不入。我俩同桌,仿佛两个生活在孤岛的野人,被茫茫的、空阔的汪洋包围。
第一次月考,她排到了班里十名开外,而在镇上学校,她总是以甩出第二名几十分的成绩稳居年级第一。那天晚自习后,她站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望着满城霓虹,紧皱眉头出神,我担心她做傻事,抓住她胳膊,笨嘴拙舌地安慰,她却被逗笑了。
“你个傻儿,我是在考虑要不要出去租房,住校晚上睡不好,影响学习。”
然而,搬出学校的诗诗睡得好像更差了,每天都脚步虚浮、满脸倦容。有时上课太困,咖啡也不管用,她就拿圆规狠命戳自己手心,直戳得鲜血淋漓。那个期末,她考进了全班前三,更让我诧异的是,不知何时,她竟学会了省城女子那种慢条斯理、微嗲微酸的腔调,最初还有点生硬,后来就越说越地道,以至于不知底细的人都把她当作省城土著,她也微笑着并不解释。
在诗诗的督促下,我开始发奋读书,高考竟超常发挥,与她携手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两家便合起来,风风光光摆了一百多桌,那晚我妈喝多了,涕泪交加,拉着诗诗手千恩万谢。我醉得钻到桌子底下,直到席终人散才被诗诗发现,她来扶我,我就跪在地上,抱着她腿嚎啕大哭。在好事者的起哄声中,我的酒劲被激了上来,稀里糊涂,竟像小时候扮家家酒那样对她表白了。双方父母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同时哈哈大笑——他们当然赞成这两个知根知底的孩子走到一起,就像看到一部电视剧按他们猜中的情节演下去。
确定关系后,诗诗把我管得更严了,她收缴了我的生活费,替我排满每天的日程,为我挑选符合她审美品位的服装,给我列出“有文化”的阅读清单,拉我自习、健身、听古典音乐、报考各种证书。和她在一起累得喘不过气,偶尔也有过一丝放弃的念头,但我妈说,这样目光长远又意志坚定的女朋友,我必须懂得珍惜。
这段恋情并非一帆风顺,本科毕业前,我们险些分手,准确地说,是我差点被甩了。她从不缺追求者,也一直同条件比我好的异性保持着“友谊”。其中有个又胖又丑的男生,追她追得很卖力,我听信了她那句“猪头一样的鬼样子,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从未把他视作威胁,直到有天,她发短信说要冷静一段时间,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多方打听,我才知道那“猪头男”是个什么领导的儿子,他俩背着我,已经发展到带她去见家长的地步。那段时间我近乎崩溃,不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该如何生活下去,幸好没多久,她便“冷静”完回到我身边了。有抱打不平的朋友告诉我,那男生的父母瞧不上诗诗,硬逼他分了手,但也有人说,是他们倨傲的态度让诗诗觉得没意思,主动选择离开的。她对传言嗤之以鼻,说那都是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在挑拨离间,她和“猪头男”自始至终只是普通朋友,我才是她多年来唯一的男朋友,更是最适合她的人。
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她的“适合”到底指什么,不过总体来讲,我俩在各方面都堪称模范情侣,除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小瑕疵。第一次做爱就很不愉快,她的冷静和老练让我疑惑,我拐弯抹角试探着,想知道她在我之前是否有过其他男人,可她冷笑一声,从我腰上翻身跳下,套上衣服就要走,无论我怎么道歉都不理睬,直到我哭着匍匐在她脚下,赌咒发誓今后再也不过问她任何事,她才算原谅我。或许是那次落下了阴影,从此,我俩在床上就像一壶怎么也烧不滚的水,但诗诗既不鼓励我也不责怪我,她对这种事并无兴趣,只是看到网上说规律的性生活对皮肤有好处,才安排每周六晚做爱,不过她仍会像做其他“重要”的事那样一丝不苟,甚至遍览AV,力求在技术上炉火纯青。
我对此也无所谓,反正我有获得满足的独特方式。总是同一个梦,鲜艳、热烈,仿佛堆满坚硬色块的油画。苏娅如痴如醉地尖叫着,同我搂在一起,滚倒在春天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里。我们碾碎了成千上万朵嫩黄的小花,惊起一蓬又一蓬雪白的飞絮,它们越飘越高,云一般铺满了我从未见过的亮蓝色天空。
从高潮中醒来,我立刻被强烈的“无意义感”吞没了。早晨像打仗一样忙碌,我却感到难忍的空虚。我做贼般换下黏糊的内裤,冲进厨房为诗诗煮咖啡,抢在早高峰前送她上班,再在拥堵的车流中耗上一个多小时去自己单位。研究生毕业后,她考进了市政府,又货比三家,帮我挑了家钱多事少的国企。我讨厌机关的风气,可还是依从了她。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痴迷于体制,但她一向眼光独到、判断精准,听她的准没错。
比如前些年汶川地震,省城房价一跌千丈,别人都在抛售,她却软硬兼施,把两家父母准备去贵州买矿的资金弄来,一口气全款买下了八套房。当时煤价正在“黄金十年”间,大家都觉得她昏了头,但房价很快重新飙升,她选的地段和户型又好,投资立马翻了倍。又过了没两年,煤价毫无征兆地断崖式下跌,之前借高利贷买矿的老板损失惨重,跑路的跑路,自杀的自杀,镇上哀鸿遍野,唯有我们逃过一劫。从此,两家人都唯诗诗马首是瞻了,连我妈这样说一不二、自视甚高的“女强人”,也处处对这个准儿媳言听计从。
三个人吃饭,诗诗要了最大的包厢,点了七八道招牌菜,还开了瓶进口香槟。她一杯接一杯喝着,话越来越多,每次说到救向冲的节骨眼上,眼见苏娅满怀期望地抬起头,便又巧妙地绕开去。几次三番,苏娅不再理睬诗诗了,只是红着眼圈,低头把注意力集中在吃上。她的两腮被撑得胀起,随着上下颚缓慢的磨动,太阳穴的青筋也一鼓一鼓的,像极了被关在笼中吃食的兔子。我忽然对她怜悯起来——偏偏是这个女人激发过我今生最纯粹的爱恋,虽然注定没有结果,但偶尔,我也会莫名怀念那种早已从我生命中淡出的、不顾一切自我焚烧的感觉。
饭后,诗诗左一句“这么大的雨”,右一句“为肚里的宝宝着想”,非要送苏娅回家,一番混战后,终于强行把她行动迟缓的身躯塞进了车后座。“盘丝洞”的路七拐八弯,窄得刚能容下车身,地上又常有瘾君子随手扔下的注射器,一不小心就会碾到。我把车速降到最低。一排排拥挤的筒子楼对峙在巷子两旁,楼不高,但彼此挨得太近,仍让人感到格外陡耸。大部分窗口黑洞洞的,只有零星两三粒灯光在暴雨中不安分地闪烁。疯长的爬山虎把楼墙裹得嚴严实实,唯有躁怒的雨水掀起叶片,才骤地闪出一抹淤血色的旧红砖。
“到了!”苏娅小声说。
我踩下刹车,车头正对底楼一扇亮灯的窗,刚好窥见一个女人忙碌的侧影。她才洗过澡,头上包着毛巾,正赤身裸体站在梳妆台前化妆,白炽灯泡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给她微垂的乳房镀上了一层诱人的金黄。听到来车的声音,她转过身,隔着淌水的玻璃打量着我。十年前,我和向冲来“盘丝洞”上网,也常碰到这些女人,白天不接客,她们就三五成群到网吧玩,用QQ和外地大学生网恋,或是噼里啪啦打“劲舞团”。有时她们想找乐子,就突然放肆地盯着向冲笑,逗得他满脸通红、裤裆鼓胀。
苏娅撑起伞走出车门,挺着比饭前大了一圈的肚子,满不在乎地踩进泛着油花的腥臭积水中,迈着鸭子般的步伐,艰难地走向楼道口。
“要不要我们扶你上去啊?”诗诗笑问。
“用不着,我还走得动。”苏娅停下脚步回过头,漠无表情的面孔却让我感到一种后背发凉的悲哀。
“不过……秦南生,还是谢谢你。”她慢慢地说,似乎说出这句话是件很费力的事。我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礼貌地冲她一笑。
“都快八点了,要不就在这边歇吧?”开出“盘丝洞”,我问诗诗。
“不行,明天上午有个会必须参加!”
“我妈说,我们好不容易回来……”
“那你是听你妈的还是听我的?”
“当然听你的!但我妈也是好心,你想想,这种天气,在这种山路上开夜车,稍微瞌睡一下就没命了!”
“去喝杯浓咖啡,包管你不瞌睡!一杯不够就多喝几杯!”
我只好掉头开回“青春时光”,这里晚上也兼作酒吧,虽然不伦不类,但比下午热闹得多。节奏强烈的音乐中,一群“非主流”造型的少男少女怪异地扭动着躯体,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们唇角流涎、眼神空洞,很明显磕了药。
“对了,向冲的事咋办?”等咖啡时,我试探着问诗诗。
“随便你,人家找的是你!”
“我们家是你当家嘛,我感觉……你好像有点想借。”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借?”
“不想借你为啥同意回来?为啥跟她说那么多?”
“不为啥,就为本小姐我乐意!”
“老婆大人莫逗我了,说正经的,三十万确实太多,但好歹两万三万总要意思一下嘛?”
“从哪儿拿?你藏私房钱啦?”
“绝对没有!我是说,婚礼没必要那么大阵仗,蜜月旅行也不是非得去马尔代夫,我看网上曝光说那边又贵又烂……稍微省点,几万块就出来了嘛!”
“不可能!我们大领导好不容易才答应当主婚人,请的客人也都有头有脸,不招待好点,人家肯定觉得我们有意怠慢!马尔代夫你以为我想去啊?主要是我朋友都去过了,我不去以后龙门阵都摆不到一起!”
“或者,我们有那么多套房子,可以……”
“卖房子?你娃脑壳进水了!房价这几年铁定大涨,看形势用不了多久就要限购,如果你妈老汉有余钱,我还想再入两套呢!”
“那就真的……连表都不表示一下?”
“凭啥要表示?都是成年人,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又不是小娃儿,闯了祸就等别人擦屁股!好了,咖啡来了!赶快喝了走人!”
我捏着鼻子咽下那杯浓苦的黑咖啡,结账出门,经过熟悉的十字街头,我心里一动,脚下不自觉减了速。
“咋了?”诗诗问。
“反正都回来了,就算帮不到,至少让我见向冲……最后一面吧?”
“随你便,反正不管你拖到几点,今晚也必须赶回去!”诗诗斩钉截铁。
我在看守所门前停好车,走出几步,发现诗诗没跟来,便又忐忑地折返。
“雨太大了,你自己去嘛,我在车上等。”她隔着窗玻璃说。我点点头,转身往前走,却被“砰”的关车门声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回头看,她已冒雨疾步冲到我伞下。
“算了,还是陪你!”她挽住我的手,淋湿的身体瑟瑟发抖。
“你就是秦总的公子?杨局刚才给我打过电话了,幸会,幸会!”值班警员热情地迎过来,顺手接过我递去的一包中华,叮嘱我一定要保密,就把我们带进了探访室。
几分钟后,一个被剃光头发的男人蹒跚走进房间。他瘦得不成人形,左臂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佝偻得像个老头。他颓唐地坐在玻璃隔板前,努力抬起脸,额前凸起一块已结痂的、缝了七八针的青肿,嘴角有大片瘀伤,眼白上了布满疲惫的红血丝。和我对视几秒后,他叹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诗诗——她从进来起就只顾低头看手机,压根没正眼瞧过他。
我和向冲分别拿起听筒,却都沉默着,我看他的样子觉得陌生,他看我大概也一样。
“南生,你旁边那个是……王美诗?”他终于开口。
“嗯,现在改名叫王诗诗了。”
“帮我给她……说声对不起。”
我转头告诉诗诗,她却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听筒,顺势偎在我怀里:“哎呀,那时候大家都岁数小不懂事,难为你了,芝麻绿豆大点儿事记到现在!”
“你们两个?”向冲疑惑地睁大了眼。
“嗯,马上结婚了,就办在我家酒店,你跟娅姐有空一定要赏脸哦。”诗诗抓住我的手,把情侣对戒扬到玻璃前,钻石光芒的映照下,向冲黯淡的双眼又放射出年少时迷人的神采。
“太好了,恭喜!”他的背挺直许多,胡子拉碴的瘦脸泛起笑容,露出一口虽然掉了颗门牙却依然灿烂的白牙。我的胸中涌起酸辣的暖意,一声“大哥”几乎脱口而出——自从他在父亲葬礼上同我割袍断义,我就再没这么叫过了。
那天在学校捐款后,我去了向冲家。穿过两排破烂棚屋,一座竹竿扎起的简陋灵堂映入眼帘。昼夜交接,天光凄凉,架子上泛黄的白塑料布在冷风中嗤啦啦地飞扬。一高一矮两个道士,身披灰蓝长袍,里面却显出羽绒服鼓囊囊的轮廓,正在老式录音机的伴奏下摇头晃脑做法事。他俩身后的开阔地上,八卦阵般排着十几张颜色样式各不相同饭桌,尽头烧着几只生锈的煤炉,火很旺,上面架着的大锅蒸汽滚滚,炉旁两个旧澡盆里横七竖八摞着许多碗碟。满地都是斑斓的鸡鸭毛、带血水的鱼鳞和被丢弃的肚肠。来帮忙的女人们系了油污的围裙,脚上趿拉着棉拖鞋,三三两两地边说笑边干活。一个脸膛黑红的瘦长妇女正领着披麻戴孝的向冲站在灵堂前对新来的客人鞠躬,同他们一起的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披着件拖到地上的粗白布袍,脸蛋冻得通红,晶亮的鼻涕流进了嘴里。趁他们迎客的空档,我打斜里钻到向冲身旁,轻轻喊了他一声。
“你咋来了?”他转头低声问道。
“我不放心你……”
“冲娃,你同学?”女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操着一口难听的山里土话问。自从镇上采煤业兴旺后,山民们都拖家带口地从深山出来打工了,惯攀山路的他们精瘦而剽壮,能像猴子一样拖着煤车在黑暗狭窄的矿井中敏捷穿行,由于工资低廉又老实巴交,矿主们很喜欢雇佣他们。
向冲瞟了我一眼,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旮儿吃夜饭嘛!”那妇女便热情地拉着我的衣服,把我往最近的饭桌旁拽。突然,不知是谁将她叫到一旁,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脸色变得煞白,接着又涨成通紅。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向我走来,我吓得连连后退。
“秦天仁个狗日的……你们全家死绝!断子绝孙!”她开始破口大骂,帮忙的妇女也围拢过来,对我指指点点、怒目而视。我不知道父亲和他们有什么嫌隙,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给向冲。
“南生,快走!”说完,他却又凶狠地补上一句,“滚远些!”
我手足无措地向外退去,但围观人群堵住了我的后路。“走?想得美!来了你龟儿就跑不脱!”她又逼近一步,腥臭的唾沫星子和嘴里的热气都喷到了我脸上,我害怕极了,不断叫着向冲的名字。
“妈,这个事和他又没关系。”向冲硬挤进我们中间,拦住了那个情绪激动的女人。
“冲娃,大人的事你莫管,给老娘让开!”她伸手推向冲,可他的力气那样大,任她撕打踢撞也纹丝不动。
“死崽崽!忘掉你老汉死得好惨了哇?”那女人嚎啕大哭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在“饭桌阵”中神经质地奔来奔去,一连撞翻了七八张板凳。小女孩也发出可怕的尖啼,似乎在为母亲伴奏。最后,那女人竟从炉边抓起一根掏火棍往我头上劈来。我吓得只是呆立着不知闪躲,瞬间却已被向冲推开,这一棍便结结实实打在了他额头。
血慢慢从白色孝带下渗出来,喧闹的人群霎时变得异常安静,只剩小姑娘扯足了嗓子的尖厉哭喊和棍子掉落的声响。女人满脸错愕,目光呆滞,眼睁睁看着向冲跪倒在她面前。
“大哥……”我惶恐地喊着,想要扶他起来,他却猛地甩开我的手。
“苍天作证,我们从此恩断义绝!你滚,滚得越远越好!”他撕下一绺孝袍,咬牙切齿砸在地上。那一刻天旋地转,我感到心里有座美好的水晶宫像是被海浪冲刷的沙堡一样崩塌了。我攥着那根布条,痛哭着朝山下走去,这次竟再没人阻拦我。他们仍在唾骂我父亲,但在我听来还不如蚊子的嗡嗡声。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事情原委——向冲的父亲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矿井中积年累月地工作,终于被尘肺毁掉了健康。我父亲给的那点补偿根本不够医药费,他母亲在一些有类似遭遇的邻居怂恿之下,随几个泼辣的妇女去省里上访,可还没走到车站就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截住,统统铐进局子里,饿了两三天才给放出来。为了这个人情,父亲给局领导都封了不菲的红包。向冲一家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为养活他们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男人被赶出医院,窝在终日不见阳光的棚屋,一点点地枯槁萎顿、走向死亡。
诗诗出去打电话,探访室里只剩我和向冲了,他的表情有些局促——这是我俩自决裂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单独相处。
“南生,没想到你会来……”
“苏娅找我的。”
“你见过她了?她和肚皮头的娃儿还好不?”
我点点头,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旋即又熄灭了。
“唉,我死了都无所谓,就是不晓得她们以后咋过……”
“啥子死不死哟!莫说傻话,我还在想办法。”
“我晓得事情不好办,你莫为难……死前能见你一面,总算是了结我一桩心事,我老汉的事错不在你,你不要恨我……”
“大哥!”我禁不住伸出手,他也举起没受伤的右手,隔着玻璃迎过来。蓦地,关于某个初秋黄昏的记忆涌上心头:我和他手拉手站在断崖前,俯瞰着整座镇子,山风吹得寂静的松林呜咽作响,灰紫色的厚霾笼罩着狭长的河谷,河岸大大小小的建筑仿佛一堆辨不清颜色的旧积木。从高处往下望,我们平时生活于中的世界竟显得如此虚幻,这个发现让我俩惊喜又震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聊起了未来。我没有太多打算,我知道,一切都会按部就班,等混到高中毕业,父母就交钱让我随便读个大学,再回来接管生意,向冲却摩拳擦掌,说他想去外面闯荡,他要赚很多钱,让全家人过上好生活。然而就在那天,两个少年短暂的平静生活注定要戛然而终——从后山下来,我会在十字街头遇见苏娅,然后不顾一切地爱上她。
向冲的手碰到玻璃,触电般颤栗了一下,竟骤然崩溃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无声无息却暴烈得吓人。他的肩膀剧烈抽动,脖颈青筋翻跳,张开的五指死死摁住玻璃,指节因过分用力而鼓凸起来,布满硬茧的掌心暴出根根分明的指骨轮廓。他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省城动物园看到的被囚的猛兽,那些落魄的雄狮被笼外逗引它们的游客一次次惹怒,扑在铁丝网上无可奈何地摇撼着、咆哮着、竖起头颈的鬃毛。
“苏娅的事我对不起你……那晚给我老汉守了最后一夜,又冷,又困,头痛得要命,到了吉时,他们来灵堂抬他去烧,我说,让我再看他一眼吧,揭开白布,他居然还睁着眼,直杠杠瞪着我,像是不甘心……他活着时经常挨我妈骂,又把气撒在我身上,无缘无故挨打的时候,我恨透了他,他死了,我又可怜起他来,他像头老黄牛一样没日没夜苦干,我妈总骂他没出息,说做人必须心肠黑脸皮厚,不然只有遭别人抹干吃净……但他做不到,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居然还在想等以后病好了,要再多去打份工,早点把欠邻居的医药费还清……”
“我从小就和他不同,胆子大,性子野,一群娃儿去扒火车偷煤,每次都是我跳上车丢煤下来,他们跟在后面边追边捡,街上杂痞欺负我们,也是我罩到兄弟伙些,把架往死里打,他们说我天生是当‘老大的料,以后肯定能成个人物,但他们哪晓得,我是受够了这种生活才……我不要命,是因为我的命本来就没意思,像是受了八辈子的罪,活够了也活烦了!”
“后来和你做了兄弟,第一次抽到好烟,吃到烧烤,耍到网吧,当时真羡慕你啊,有钱有闲,想恋爱就恋爱,而我,一天不帮家里做事就要挨饿挨打,看到我老汉的眼睛,我突然醒悟了,何必非要委屈自己?等死了再后悔?我明明就喜欢苏娅!她像一团火,我太冷了,我要她,马上就要!”
“不错,我对你发过誓,但当时我满脑子都是对你的恨,我也恨我自己——我花的你的每一分钱,上面都可能沾着我老汉的血……抢你喜欢的女人,也算报仇吧!再说我是真喜欢她……天没亮我就去找她,打算从此由着性子活一场,但后来才发现,手里没钱,到哪里都一样,都像是坐牢!一座玻璃牢房,看不见墙却处处碰壁……几年下来她的变化很大,那种要雨得雨要风得风的傲气被磨没了,尤其她外婆死后,她又怀起了,情绪很差,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哭,东西不吃,连水都不肯喝。我累死累活上完班,回家做好饭端到她面前,说,求求你,为了肚皮头的娃儿,就算是当药也要吃几口!她勉强把饭往嘴里塞,但哭得更凶了,我心头像刀割一样痛,我说,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她不说话,光哭,我就拿拳头捶自己脑壳,说,都怪我,是我没用!堂堂一个男子汉混成这副孬样子,连累你受罪……早知今日,我死都不会和你在一起,还不如让你跟着刀哥吃香的喝辣的……她气得当场就把碗砸了,捡起碗碴子,戳在自己喉咙上说,向冲,你龟儿敢再说这种混账话,老娘就一尸两命死给你看!”
“实在没法啊,晓得那种事犯法,但处处都需要钱……其实一般就摆个架势吓唬那些欠烂账的,最多打断他们手脚,也不会真要人家命,哪晓得倒了血霉,碰到那伙人脑壳一根筋,搞出人命,枪毙我也该,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真死了也算是解脱……”
向冲嘴角浮出一丝不合时宜的笑,这表情凄惶、迷离又欣慰,如同受尽酷刑的犯人终于等到了行刑者的枪口。突然,又像是挨了个晴天霹雳,他惊恐地瞪大眼,发抖的两腮立刻将这个还未孕育成形的笑容搅碎了。
“不行!我拍拍屁股走了倒轻松,她和娃儿又该咋办?”
诗诗打电话来催,我只好匆匆结束探视。
值班警员拍着胸脯答应关照向冲,一路将我送出大门。雨水倾泄而下,如同无数疯狂的小拳头,砸得挡风玻璃一片狼籍。但我必须逼自己集中精力驾驶——峭壁上硬凿出来的这条公路孤兀地嵌在半山腰,上不巴天下不着地,到处都是陡转的急弯和风化滚落的石块。狭路之外,一道悬崖直插谷底,暴涨的河水怒吼向前,在堆满河床的巨石上撞得浊浪四溅。长夜漫漫,周围一片漆黑,唯有车灯照亮的那一小截路才真正属于我,它仿佛从虚无中诞生,在我走过之后又将被虚无吞没。我已经走出去了,而向冲和苏娅,两个曾经生命力旺盛的人,彼此相濡以沫,却慢慢沦陷在一滩死气沉沉的泥沼里……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就这么眼睁睁看向冲死啊?让那娃儿生下来就没爹,简直造孽!”我不安地说。
正眯眼靠在后座休息的诗诗昂起了头:“瓜娃子,你理性点好不好?又不是我们喊他去打打杀杀的,出了事能怪谁?就算保下他的命,起码都是无期,再怎么减刑,下半辈子也就砸在监狱了,莫看那女人现在哭着喊着要救他,日子一长,估计还会嫌他死不死活不活拖累她呢!我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凭啥就该白往水里扔?那些人又懶又笨,不思上进,只晓得贪图享乐,对自己的人生都不负责,还要我们负责?我们又不欠他们,全世界比他们惨的人多的是,比尔·盖茨都救不过来,你救得过来吗?”
“那个……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如果他爸当年没死,他继续把书读下去,凭他的脑瓜,考个大专不成问题,出来见见世面、学点技术,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他爸自己要来小煤窑,又不是我爸你爸拿枪逼的,做啥子都有风险,矿工有生病出事故的风险,老板也有破产的风险啊!你没听说前几年黄伯伯欠一屁股烂账自杀,他老婆女儿被讨债的脱得一丝不挂,从灵堂拉到外面游街,惨不惨?自由选择,愿赌服输!他爸倒霉,出意外病死了,和我们有啥关系?”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总觉得她这番雄辩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却又说不上来,细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
“这不是和你之前说的话自相矛盾了么?下午在咖啡馆你明明说过,意外只是loser的借口……”
“你翅膀硬了?居然敢跟我犟,圣母心泛滥是吧!停——”
诗诗的尖叫激得我猛踩刹车,定下神来,才发现车前横着一块巨大的落石,我先前只顾说话,差点径直碾了上去。
“对不起,我……”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闪边去!让我来!”诗诗指着副驾驶座说。
“不行!你刚才喝了酒!”我嗓门不由自主提高了。
“这点酒算啥子?瞧不起我是不是?妈卖屄,你龟儿有啥资格瞧不起老娘?”诗诗像被踩了痛脚似地尖叫起来。陡然听见她说脏话,把我惊了一大跳。镇上人说话都习惯带脏字,可转学到省城后,她不仅自己再不说,也绝不允许我说。
“我咋可能瞧不起你?你有几分酒量我清楚,哪次应酬不是醉得像滩烂泥巴?现在黑灯瞎火,雨这么大,你喝了酒,我又不在状态,何必非得赶回去?明天请假行不?”
“你以为单位是你家?想请假就请假?得罪了领导,以前的努力就白费了!上头又没关系,啥子都得靠自己,你不但帮不上忙,还拖老娘后腿,当初选你真他妈瞎了眼!”
“老婆啊,何必非要尖起脑壳往上爬?我们钱也不缺,工作也不错,小日子过过多舒服,和向冲他们一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跟他们比?凭啥子!日你先人板板!你说,到底凭啥子噻?”诗诗坐上驾驶座,胸口剧烈起伏,湿衣紧贴腰腹,马甲线若隐若现。这具肉体如同一尊按照流行审美标准制成的石雕——她孜孜不倦地凿刻着自己,十年如一日,下手比对仇人还狠。我答不出她没头没脑的问题,也明白她根本不是在问我,然而听她滔滔不绝地吼着脏话,我反倒没刚才那么害怕了。我不懂她这股怒气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它应该在她心中蓄积已久了,这些年来,不管是上课、喝咖啡,还是健身、节食,甚至技巧娴熟地同我做爱时,她的眉心都会不自觉地绞起来,仿佛她做什么都是在同谁掰腕子较劲。
“晓得你可怜他们,他们可怜,我们就不可怜?你可怜他们,哪个来可怜我?他弱他穷他有理!凭什么我就活该?不信你等着瞧!如果倒霉的是我,不会有人来帮我的!一个都不会有!我早把这世界看透了!”她的手抖得厉害,却没忘记摸摸索索地调整座椅和反光镜,话音未落,她就发狠踩下油门,双眼紧盯前方,不停吸着鼻子,像是在抽泣,终于,在一下撕裂般的猛吸气之后,她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起来。
凌晨五点,我们总算开回了省城。一过收费站,诗诗立刻靠边停车,如同突然被抽走脊椎,四仰八叉瘫在驾驶座上。我半扶半抱把她弄到后座休息,她挂在我胳膊上,轻得仿佛一片落叶——整整六个小时,她一边痛哭,一边却还警醒地驾着车,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一心二用掏空了她。
“你都这样了……请假吧?”我问。
“不。”她有气无力地说,然后扯了两张湿巾给红肿的眼皮做冷敷,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雨小了,却仍细细密密地下着,天开始泛亮,灰褐中带着点酱紫的晨光显得特别肮脏。路灯和霓虹已经熄灭,高楼黑黢黢的轮廓连绵不绝,宛如一群狡诈的怪兽,不管人们怎样逃跑,总会逃进它们精心伪装的大嘴。街道两旁不时闪现出清洁工的身影,橘黄的一小粒,辨不出男女,罩在透明的劣质雨衣中,动作全都一模一样,听见有车开过,只是木然抬头看一眼,又弓下腰继续挥舞硕大笨拙的叉头扫把。
马达的轰鸣由远及近,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一抹血红,是辆还没来得及上牌照的法拉利,瞬间从我左侧超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架亮黄的兰博基尼,它们在空旷的街道猛轰油门,左冲右突,屁股后扬起两溜水花。
“土老财!”诗诗翻了个身,用体制内的高傲骂道。
这一惊醒,她就再没睡着。回到家,她马不停蹄地洗澡化妆,换上西装套裙和高跟鞋,用眼药水压住红血丝,又喝了两杯浓浓的热咖啡,正要喝第三杯,那骨瓷杯子却失手落地摔碎了。去上班的时候,她还算精神,可傍晚一进家门,她就倒头栽在沙发上咳个不停。我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送她去急诊,医生说是疲劳过度诱发了急性支气管炎,让她最好住院休养一段时间。
她养病这些天,我几次提起向冲的事,她总是紧闭双唇,我不知所措,只盼时间能自动解决面前的难题。筹备婚礼的忙碌中,几个月一晃就过去了,苏娅却打来电话,哭着说向冲被判了死刑。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事已至此,再也无力回天。转眼到了婚礼,我和诗诗坐在敞篷花车上,沿街抛洒着鲜红的百元大钞,凑热闹的孩子们奔跑著,抢夺着,忽然,一辆拉煤的大卡车粗野地插进了婚车前,货厢上载着一只狭小的兽笼,里面竟锁了个男人,手腕脚踝都缠着铁链,脸藏在乱蓬蓬的长发和胡子里,大概是个疯子。
“枪毙犯人咯……”满街孩子跟在车后笑着,跳着,脏兮兮的小手抓满了刚抢来的钞票,那囚徒却当他们不存在似的,只是无言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渴求。
“你是哪個?不要盯着我,我根本不认识你……”在他的注视下,我如坐针毡,他却笑了,冲我咧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晦气!”诗诗厌恶地说,她命令车队掉头,直接驶向酒店。长长的红毯穿过气派的大门,铺上堆满鲜花的舞台,她穿着婚纱,优雅又高傲地向我走来。我连忙迎上去,跪在她身前,从怀里掏出心形的钻戒盒子,在满堂哄笑声中捧过头顶献给了她。就在司仪刚问出那句“你们是否愿意与对方结为合法夫妻,无论是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顺境或逆境、年轻或衰老”时,一声刺耳的枪响突然爆裂在耳畔。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巨大而华丽的厅堂,刹那间,酒店和客人都不见了,我手举发烫的枪,站在一个废弃的采石场中央。齐腰凹下半爿的山,如同被挖开天灵盖的硕大头颅,露着豆腐色的、纹路分明的脑花。是这里!向冲曾带我来探过险,他说以前“严打”时,他就躲在乱石堆后,亲眼目睹几十个男女被三辆拉煤卡车临时改装的囚车押到这座刑场,挨个儿枪毙。
“这是枪毙我的子弹,送你作个纪念,我的好兄弟……”
语调是向冲的,瓮里瓮气的声音却透着难以形容的阴冷和诡异。一只满是老茧的手突然从我肩后伸来,无名指尖有条泛白的割痕,掌心放着枚金光灿灿的东西,上面沾满鲜血与脑浆。我扔下枪,惊恐地一回头,只见向冲右半边脑袋无缘无故消失了,闪电幽蓝的冷光永远定格了那个画面——他残破的左脸只剩一颗眼珠孤兀地瞪出来,硕大、溜圆、缠绕着蚯蚓般蠕动的血管。
一个炸雷响过,苏娅出现在瀑布般的雨帘中,她像怀孕的母猪,四肢撑地,拖着晃晃荡荡的大肚子艰难地爬向我,粘稠的血浸透了她的裙子,在遍地乱石上画出一道殷红的轨迹。“秦南生,你杀了他!杀了我们全部!”她嚎叫着,抽搐着,双腿乱蹬,两颗小脑袋从她裙底渐渐拱了出来。是对龙凤胎,男孩酷似向冲,轮廓分明,皮肤黑亮,宛若煤块雕成,女孩则像极了年轻的苏娅,通体莹白,眉目如画,可这对精致的小艺术品既不会动也不会哭,他们一生下来就死了……
猛一抽搐,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已湿透枕头。窗外雨声疏一阵密一阵,这惹人心烦的雨,白天黑夜下个不停,从那时一直下到此刻,从镇子一直下到省城,从现实一直下进梦里,时而是粗疏、散漫的击打,时而又变成了惊涛骇浪般的轰鸣,恍如若隐若现的羞耻感,令我无处可逃。
我起身,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只生锈的铁盒。上次搬家时,诗诗嘟哝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将它连同一大堆家具衣物一起扔掉了,我又偷偷捡了回来,里面全是零零碎碎的回忆:童年时被我当作黄金和美玉拾来的硫精砂和方解石,自己动手做的蝴蝶标本和枯叶书签,向冲从孝服上撕下的布条,还有苏娅那个早已没了气味的香囊。我把它们捧到胸口,往事纷至沓来,我不禁泪流满面。
“咋了?”
身后突然响起诗诗的声音,我猛回头,只见她躺在床上,额上敷着降温贴片,双眼倒映着窗外的霓虹,在暗夜里亮得近乎恐怖。我本能地把东西往衣兜藏,却忘了自己并没穿衣服,手忙脚乱一阵,我反倒冷静下来了。
“拿的啥子?过来我看看。”
她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我没有动。她揿亮床头灯,起身向我逼近。她的脸藏在披散的长发的阴影中,身体罩在宽大的真丝睡袍里,活像一副晃晃荡荡的骷髅。她走得很慢,很吃力,细小的脚踝上似乎拖着隐形的枷锁。今晚她本该在医院,可她拒绝了医生住院休养的建议,打完吊瓶就拿着药坚决回家了。
“还留着这堆破烂?有毛病吧!该说的道理早给你说清楚了,半夜三更的发啥神经?哭哭啼啼影响我休息,明晓得我明天还有重要任务!马上给我扔掉!”
我一动不动,眼泪反倒流得更厉害了。
“喊你扔掉!没长耳朵吗?”她的手指霍然戳到我鼻尖上,脸涨得绯红,呼吸也粗重起来。我哆嗦了一下,还是没有动。她弯下腰,疯狂地咳了一阵,然后抢过东西,转身冲进洗手间,我追过去,却已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打着旋儿消失在马桶里。
“太过分了!王美诗,这婚我不结了!”
我痛哭着,哆哆嗦嗦把手上的戒指往外取,它在指关节卡住了,我忍住钻心的疼痛,转啊,抠啊,终于把它拿下来了,指根上立刻显出一圈儿发白的凹痕,深深勒在肉里。
我递戒指的手悬在空中,诗诗却并没伸手来接,她双臂抱在胸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哟,你娃要翻天不成!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居然为了外人抛弃战友,不对,抛弃指挥官,这是叛变,懂不懂?要是在战场上,你娃早就被毙了!”
“战友……不,指挥官大人,我认怂,这场仗我不打了行不?明天就去把房子卖了,我那一半钱退给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想得美!这本来就是个功利的世界,残酷的世界,逆水行舟,你死我活,你以为你能逃到哪去?这些年如果不是我在前面冲锋陷阵,就凭你娃自己,能比黄伯伯他们好多少?没想到你会软弱到这种程度,还好意思分财产?要滚就滚!净身出户!”
她机关枪般咄咄逼人地说完,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骨骼支楞的身体不断颤抖着,似乎随时可能分崩离析,如此强硬疯狂,又如此虚弱和不堪一击,刹那间,我觉得自己终于弄懂了这个一直使我又敬又畏又依赖的、自相矛盾到神秘莫测的女人。
“可以,我净身出户,”我说,“婚礼取消,你挨个儿去跟你那些有头有脸的客人解释吧,只要你丢得起这个人!”
“你这混账没良心!枉我这些年对你一片苦心,你就这样回报我!”她果然悲愤地尖叫起来,这使我确信,自己抓住了她的软肋。
“是你教我这么做的。”我说。
“我是教你对别人,又没让你对我这样!我俩是一体的啊!你个白痴!咳咳咳……”她歇斯底里地咳起来,脸因缺氧而憋得通红,很快,她眼里的怒火潮水般消退,只剩黯淡的黑眼珠斜斜上翻。她的身体开始往后倒,双手在半空乱抓,如同惊慌失措的溺水者。看到她病弱痛苦的模样,我立刻为自己刚才故意气她而内疚了,连忙上前扶她。
“滚!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不需要你假仁假义……你以为我就忍心看他死,我就没良心……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手一脚拼到今天,你啥也不懂!”她瘫在我怀里咳着,却仍在咳嗽声中见缝插针地骂我,没骂几句,就委屈地大哭起来。
我把她抱出洗手间,放在床上,她不停地咳着、哭着,冷得瑟瑟发抖,双腿紧紧蜷起,像个无助的婴儿,几缕乱发被泪水粘在瘦得深凹下去又烧得火红火烫的脸颊上,她也不去拂,只是大口喘着气,双手死死掐住我胳膊,似乎既恨我,又怕我弃她而去。我抱住她,努力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哄小孩一样轻拍着她的肩背,她的眼皮不安地颤动着,终于慢慢阖上了。
“以前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我才是最‘适合你的人,现在我明白了,就算你瞧不起我,但事实上,不仅我需要你、离不开你,你也同样需要我、离不开我,因为你根本受不了和你自己一样的人……”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她没有反驳,这给了我接着往下说的勇气。
“你比我聪明、能干,更适应这个残酷的社会,但没有人是完美的,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在所有事情上永远正确,而我一直在无休止地讨好你,即使眼睁睁看你走向悬崖,却没勇气拦你,甚至不敢说出不同意见……并非因为爱你爱到了失去原则,恰恰相反,是我太懒,害怕惹麻烦,更怕担责任,这不是真正的爱,对不起,不管以后还能不能走下去,就听我一次好吗?你明天必须要请假,请个长假,这些年你太累了,放下所有硬扛在肩上的包袱,好好休息一下吧……”
仿佛我念了什么咒语,诗诗霍然睁开眼,盯着我,像盯着一个陌生人。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泪水的洪流从她双眼滚滚而出,淌在我搂着她的臂膀上。她紧紧攥住我的手,在窗外雨声中悄然流泪,渐渐地,她闭上眼,在我怀中睡熟了,虽然还发着烧,但呼吸均匀绵长——是个罕见的安稳的好觉。
天快亮时,我哭累了,也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我梦见自己把三十万打到了苏娅的账户上,走出银行,盛夏清晨凉爽的微风拂面而来,我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如同甩掉了一条在脖子上勒缠已久的毒蛇。那时我大概辞职了,又似乎已经同诗诗分了手,我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就长久地伫立在亮蓝色的天空下,在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飞絮中发着呆,遍体赤裸,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