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建华
路漫漫一直在观察一只华南虎。
你一再追问,她用什么观察?望远镜,摄像头,还是带着护窗的越野车?你不打破沙锅问到底,我就给你再次强调这句话,路漫漫一直在观察一只华南虎。
这一只华南虎,在这方圆数百里为王,无可争议地年复一年统治着这方山水。听着它一声吼腿脚就打颤的动物们,在它迎面而来时,随时合眼,作好赴死的准备,它们知道,在它的地盘,取它们性命是大王的权力。而它,常常抬头走过,视而不见。如果不是懒懒地躺在太阳底下,实在饿得有点慌,它宁愿继续睡着做它的美梦。
路漫漫一直在观察着这只华南虎,也一直在想,这么懒啊,难怪会逐渐绝迹,你不捕食不奔跑不搏杀,退化到被犬欺也不是没可能的。天天这么躺着,生育能力都快睡没了,要是某天多出一只母老虎,你也只有做伴的份,没有做爹的能耐。
路漫漫对她老公说,你不知道吗?我在观察一只华南虎。
修远接过小保姆家慧递过来的公文包准备出门,停下来,看看她,想了解那只华南虎究竟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看着老婆一脸的荒芜,就轻叹一声说,要记得吃药,放写字台上的盒子里了,白色的吃两颗,黑色的吃一颗,记住了?
药,是修遠托他总公司的部下于松的一个国外亲戚买的,每天两白一黑三粒药丸,就需要付出一张红红的大钞。于松每次送药过来,都拒绝收现款,而是留他那亲戚的银行卡号,以表示自己没有经手买卖,只是做些跑腿和传话的服务。
路漫漫说,你不知道吗?华南虎在吃一只山羊,山羊比它还懒,肥得走不动了。她一边说,一边就往修远幅员辽阔的腹部抚摸。
奥迪在楼下鸣喇叭。
修远搂着老婆,在她的前额上轻吻一下,再一下,像是给某个合同盖上印章。
路漫漫知道,印鉴盖完了,就意味着他要出门,就要老老实实听话,她说,早点回来,你不知道吗?我一直在观察那只华南虎,我想知道它怎么了。
修远“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对着司机吼,不停按什么喇叭,吃错药啊?
司机说,于松处长说您上午八点半有会,我怕时间上赶不及。
修远看着司机不开窍的脑袋,说,你就不会用踩刹车那脚的小指头想想,我自个主持的会,迟一点早一点都我说了算,赶什么赶?
司机嘴上说,那是。心里却说,你什么时候错过。
路漫漫将窗帘都拉上了,屋子里暗下来。此刻,她就看见了偌大的森林。
那只华南虎,从来不正眼瞧她。
她数得清有三只野山羊两公一母,五只野兔四母一公,和一头在一场爱情决斗中摔伤左后脚的野猪,打华南虎身边经过。每一只动物靠近它时,都讨好似的放慢脚步,只差没有呼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看见几朵蘑菇,从一堆腐烂的竹叶里探出头来,在一起叽叽咕咕;一丛开败的黄花,在风中摇曳它们的更年期,试图装点华南虎身后的背景。
路漫漫想知道,这头华南虎,到底背负多少心事。
修远主持的会,很简单,无非就是强调一点什么。当然,总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越是只为一点小事开的专门会,越是不能够看成小事,常常,领导的轻描淡写,一不小心就演变为暴风骤雨。
两个单位合在一起,说容易也容易,说麻烦也麻烦。就说合并过来的这个事业单位,什么狗屁研究所,捞起来就七八个人,研究来研究去,什么创新的玩意没有弄出来,可就喜欢告个状,吵个事,天天谋着雷打不动、雨淋不走、刀扒不脱的福利。从前,他们创造了八年就告翻六个所长的辉煌战绩。这一告,还告出了经验,凡是新来的所长,有点小事不合某职工口味,某人的口头禅马上出来了,那就是“年底看家伙”。
年底看什么家伙?上级有人来考察的话,就联名告状。七八个人的单位,只要联合四五个人,这个一把手的满意率就上不去,满意率没有了,被撤换的可能性就大多了,也就是说有家伙看了。往往,这句口头禅一出,研究所就有人闻到烟火味。这个,有点像金某胖捣鼓出来的核弹,就那么一锤子买卖,反反复复弄,看的人都烦得吐清水了,谁看了都说是个土鸡蛋,都说不管用不管用,到头来还真是管了大用。
修远心里清楚,不收复这句口头禅,日后有的是难受。所以修远为开这样一个小小吹风会做好了充分准备。他知道老婆不停地描述那只华南虎,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可能是有些来历的。别以为她是病了,或许,一个病人,有的是时间去打理和别人的不同,他们所说的,恰恰是在诠释着你无法正常理解的道理。
修远对着新合并来的七八个同事,专门说了一段话,其中套话占了百分之九十五。客气话说了,最多的一句是“上帝让我们做同事,能够在一起是缘份”,基本原则也说了,无非是“组织让我们做同事,应该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但还有一句话,他不得不说,这句话的篇幅是百分之五,但不说出来,这个会就等于没开,那就是,我们谁也没有必要不做同事,既然这样,“年底看家伙”就算了吧,如果今年年底让我听见,应该在下一年,我会先给你家伙看,绝对不会让你挨到你给我家伙看的时候,不信,老同事新同事都可以试一回的。
话说得很轻,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那只虎总是不想动你不知道吗,修远记得老婆昨晚一直在说,修远也记得当时就回了一句,你着什么急呢,再不动,它还是老虎。
虎就是虎,落在平阳,也还不是七八条犬可以欺的。
晚上回家时,路漫漫和家慧在餐桌边等他吃饭。
家慧做保姆这么多年,熟知修远的性格,再忙,他也会回家吃饭。在这个层次的人群里,这样的男人是珍稀动物。
家慧接过修远的公文包,到书房挂好,回头给两位装汤。
修远望着老婆。
路漫漫不说话,低头喝汤。
修远一脸惊愕。
家慧就笑了。她知道,修远是第一次没听见老婆给他说华南虎的事。这原本好像是每天的功课,日复一日,被老婆灌输着。这个,不叫科幻,也不叫梦幻,可能就叫神游吧。路漫漫说的华南虎,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在他的头脑里盘旋,如果给一支笔一张纸,他都能够画出来了。
修远就这样看着路漫漫将一小碗汤喝完,她吧嗒吧嗒着嘴,依然没有说虎。
修远就用汤匙,拨动着碗中的油花,问家慧,药还有吗?
还有,我问了于松,他说可以换一种新药,如果效果不是特别好,家慧说,我呢,倒是认为不一定换,她别的方面还好,对吃这药也不反感的。
修远说,她没有病。
家慧不好再说什么,她不爱喝汤,但爱零食,她说,属鼠的,可能都这样吧。家慧用筷子夹着花生米,不厌其烦往小巧的嘴里送,技术相当娴熟。
路漫漫将喝空的碗,往家慧面前挪了一下。
家慧懂了,把碟子端起来,将花生米叮叮当当划拨了一些到碗里。
路漫漫就一颗一颗数。
家慧说,这不是药丸,不必数那么清楚的。
路漫漫说,没有白的,没有黑的,都是红的,不是药丸,我知道的。
家慧夹着一粒特别壮硕的花生米往嘴里送。
路漫漫突然说,你不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家慧的手一抖,花生米一骨碌滚落下来,不偏不斜,径直,从她胸前白晃晃的沟里钻了进去。家慧脸一下子红了。
修遠装着没看见。
修远对路漫漫说的话,却没办法装着没听见。
你不知道吗?我发现了,路漫漫再三强调说。
她发现了什么?修远盯着老婆,心里不踏实。
太严重了,你不知道吗?路漫漫又说。
家慧将桌上的几颗油珠,用纸巾揩净。桌下有纸屑桶,她不扔,却捏着脏了的纸巾,往厕所里走。修远知道,那粒花生米不安份,不拿出来,确实是很难受的。
路漫漫拉住她,不让她走。
家慧不知道女主人拉住她,是要说什么。
路漫漫说,我真的发现了,特别严重的事!你不知道吗?
听者的心都悬了起来。
修远一努嘴,示意家慧坐下来听。
家慧忐忑起来,天,她发现了什么?她要是什么都清楚了,那就特别严重,将不是任何夸张的字眼可以形容的了。
你不知道吗?那只虎,路漫漫神神秘秘地说,那只虎,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华南虎怎么了?修远正好将话岔开。
路漫漫说,华南虎有危险,很严重,你不知道吗?
家慧轻吁了一口气,说,知道了,可我们又不能救它。家慧就背着修远稍稍侧了一下身体,左手的两个指头,就悄悄从衣服的第二粒扣子和第三粒扣子之间的宽松处,横着伸进去,很准确地,找出了那粒不安份的花生米。
修远视而不见。
修远说,华南虎有什么危险?
路漫漫好奇家慧那两个灵巧的指头,问,你属老鼠?
属鼠。
和松鼠是一样的鼠吗?
不是一样,哦,应该差不多。
路漫漫一笑,那就好了。
路漫漫就捉住家慧的左手。家慧的指头赶紧并拢来,不让她打开。路漫漫就去扳她的手指。扳了几回,终于打开。一粒壮硕的花生米,羞羞涩涩地呆在掌心。
路漫漫捏住花生米,像发现了个宝贝蛋,举起来端详,哈哈哈笑了几声,说,你不知道吗?我就找你,随便你藏哪,就要拿过来,咬、咬,咬碎你!
家慧不敢看疯狂嚼食的女主人。
修远看见路漫漫嘴角泛起一些白沫,就悄悄抽出一张餐纸,帮她抹掉。
家慧一早就出去买菜。下楼前,她对修远说,早餐在桌上,我出去补充一点新鲜蔬菜。
路漫漫说,你不知道吗?华南虎,是肉食动物。
路漫漫的睡衣没穿正,露出来的那部分,很白,明晃晃的,以至于上面红色的妊娠纹,像一条条蚯蚓横七竖八地趴着,让家慧很不舒服。她看了一眼厨案上塑料盆里正解冻的肉,又看了一眼女主人下腹露出来的肉,就感觉胃里有一股液体逆向行驶。
修远的车到了楼下,他没有急着下去。他磨磨蹭蹭等着,一直等到买菜的人从小区门口往里进来,他才提着包往下走,走到三楼楼道,脚步停了下来。
家慧看见他,怪道,这么大一个人,你就不照一下镜子,领带没系正吧?
修远故意身体往右偏,说,你就是我的镜子,不是没系正,是我这身子不正。
家慧就笑,可能吧。
修远说,这几天,路漫漫总说有七八个猎户在挖捕兽坑。
家慧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就淡淡地说,噢,那有什么,有猛兽的地方,都有猎户呆着,岂止是挖坑,什么招都该使出来。
修远轻轻问,那你担心吗?
家慧将菜篮子往前面一晃,示意修远让道,说,我是谁啊,就是个小动物而已,我怕猎户,也怕猛兽,胆小如鼠。说完就往楼上走,刚走几步记起什么,又折回来,从菜篮里掏摸半天,终于摸出一个灰色的小盒子,递给修远。
修远搞不明白,什么?
家慧拿盒子的手扬了扬,说,你那胡子泼了大粪似的,老长那么快,放一个剃须刀在办公室……
修远不以为然或者说是有些失落,哦,剃须刀。
家慧说,你以为是什么?
修远还真的以为是别的什么,纸包装,那么大小一盒。那个什么什么玩意,不也是这么个包装吗?
将新鲜的秋莴笋放一点盐,大约泡了半个小时,再漂洗干净,家慧就去看路漫漫的药是否吃了。一粒黑的,两粒白色的。她知道路漫漫不会记错。
女主人看着窗外,似乎在沉思。窗外没有什么好看的,除了一朵棉花球一样的云,慢慢擦过蓝天,就只有一只落单的鸟,朝着东南方向飞。这鸟经常这样飞,有时候对面有另外的一只鸟飞过,它们擦肩而过,居然互相不打招呼。这样的场景看多了,人难免就想,唉,都这么孤单地飞,何不结伴而行啊。鸟不懂人事,或者人不懂那么多鸟事。
过了会,女主人发觉小保姆在看她,路漫漫就问,你不知道吗?小松鼠总是去拔华南虎的胡须,这,有那么好玩吗?
家慧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女主人会说到胡须,巧合?
家慧想,这个从不下楼的女人怎么了,心底,装着一个怎样的感应器!
从市纪委回来的车上,修远猛然想起老婆说过,有人为华南虎挖了一个坑,好像是七八个猎户。
纪委常委老莫说过,是实名举报,七八个签了名的,虽然是实名,但看内容,都是不着边际的事,我们找你,只是给你扯扯袖子,咬咬耳朵,提个醒,在工作中是要有威信,但也还是要特别讲究方式方法,在纪律方面要从严约束自己,不要任情使性。
修远就想知道,七八个猎户,和七八个签名是一回事吗?应该不是一回事吧,七头牛加上三棵树,应该不等于三头牛加七棵树吧?这是哪跟哪呢,脑瓜子里有点乱。老婆的脑瓜子里,是不是也特别乱?所有的乱,就像狂野里自由生长的灌木,乱丛中蹦起只华南虎,可那只华南虎,又似乎很清晰地生长在她的脑海里,风吹草低,时隐时现。
七八个签名,是不是比“年底看家伙”更厉害?这个还真有点说不准了。
修远摸了摸下巴,嗯,春风吹又生。他掏出公文包里小纸盒中的工具,认真修理起来。
那天家慧捂着他的下巴,不允许他凑拢,态度很坚决。
家慧惊呼,这么长,又刺猬一样,还让人活不?
他心领神会,就想马上去修整。
家慧看懂了,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老婆细皮嫩肉怎么受得了。
修远就是不明白,她到底要告诉自己一层什么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家慧一笑,你是一个好男人,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女人,你这么善,做你的女人是福。但,如果你现在变了,你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修远一头雾水。
家慧就往自己身上套餐厅工作服,肥大的沾着油污的衣服,挡住了她有些坡度的前胸,那一片炫目的白就躲进云层了。
修远有些失落。
家慧往一个碗里磕鸡蛋时,说了一句话,我就知道一点,好男人永远是别人的丈夫,嗯,别人的,永远是别人的,我也希望以后……以后……会有其他的女人这么看我的老公,我不嫉妒我真的真的会很开心,你说我会有这么好命吗?肯定没有,我是谁啊我的命不可能这么好的。
下巴修理好了,车已到了小区。
路漫漫从八楼的窗口望下去,就看见了自己那虎一样的男人上了楼。
路漫漫对男人说,一粒黑的,两颗白的。
修远说,不错,记得很清楚,很乖。
修远就吻了她。
路漫漫抚摸他光溜溜的下巴,笑道,小松鼠不听话,你不知道吗?
怎么不听话?修远好奇。
老是拔华南虎的胡须,路漫漫说,老是拔,拔得生痛生痛的。
华南虎不发威?修远问。
路漫漫好像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将他的头抱住,就去解胸前睡衣的丝带,修远忙制止她的动作。修远望一眼厨房,里面没什么动静,估计家慧出去倒垃圾了。
修远抱起老婆,有点乱的脑瓜子在她胸前的码头上停泊了好一会,嗯,是啊,好累好累。没多久,停泊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修远问,不听话的小松鼠,弄痛了华南虎,是不是真的?
路漫漫幽幽地说,你不知道?
华南虎就真的不發威了?修远再问。
路漫漫叹了口气说,你是真的不知道?
修远拍拍她的脸,说,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
华南虎睡着了。路漫漫的说法,刚刚让修远有一点恼,不料,她反过来拍拍他的脸颊后,笑呵呵地说,小松鼠弄痛了华南虎,华南虎醒来,不是痛醒,是尿胀醒来的,华南虎醒来后,一伸前爪子,刚好捉住了小松鼠。
捉住了?
捉住了,路漫漫说,刚好捉住了,你不知道吗?小松鼠动弹不得,小松鼠它能有多大的能耐?
修远很振奋,哈,看你起劲,总有一天要捉住你的。他一兴奋,后脑勺有股热东西往下流,就将老婆往卧室里抱。他感觉自己有足够的力气,去撞出她脑子里那只华南虎来。刚将路漫漫抱翻在床,家慧猛地从床底下钻出来,修远慌得一时手足无措,哎呀,你?
我,我这是……我这不是……药都撒了一地,家慧举着未盖的药瓶说,这么贵的药,我一颗一颗捡,打着手电……我不知道你已回……
修远无端羞涩。
单位的半年度考核讲评,修远讲评得很都位,特别提到七八个新合并的同事。修远说,多不容易,新来乍到,不知道锅灶,就这么卖力,工作做得风生水起,尤其是文字功夫了得,到底是有高级职称的人才,感动啊,我感谢上帝,给了我们缘份。
七八个同事很动情。绩效完不成,还能够得表扬,新领导没吃错药?
修远看着七八个同事,那无比丰富的表情,简直比世界上最漂亮的松鼠尾巴还动人。说到得意处,修远的手势由一只张开着舞动的手掌,变成了紧紧的一握,麦克风在他的掌中,发出了松鼠叫声一般的吱呀声。
负责会务的综合处长于松,一紧张,记录本都掉地上了。
在修远身边这么多年,他熟悉修远所有的习惯,包括许许多多的小动作,从来没见过老总有过这样的姿势。那一抓握,分明是某种猛兽捕食的绝招。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松的职务本来是总经理助理,后来,上面专门发文,下决心清理助理级的职位设置,于松就又做回了综合处长。于松注意到老总刚才对新合并来的七八个同事的态度,如此肯定那七八个人的语气,让他心底里疑云弥漫。
会后,修远叫住于松。
修远意味深长地说,会议记录本给我翻翻,我常记不住自己谈过的观点,你说,是不是老了?
于松将记录本交给修远。
修远没急着去翻阅,而是以探询的口气问于松,一只老虎,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调皮的自作聪明的松鼠,你说,下一步,会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事发生?
于松的额角开始冒汗。
于松说,其实呢,应该……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会被抓住。
修远就笑了,手一松,作出了一个放下的动作。
于松完全弄不明白老总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一只华南虎,把玩了一会儿小松鼠,小松鼠没有一点胆怯,充分享受着作为珍稀的华南虎玩物的幸福。幸福够了,就厚着脸皮,对老虎说,放过我吧,日后,我会特别特别特别又特别地报答你。
华南虎鄙夷一笑,呵,就你?还指望报答我?
华南虎笑着,觉得这样的小东西塞不满牙缝,就真的放了这只小松鼠。
路漫漫是看着小松鼠从从容容走出老虎的手掌心的,她就知道,这只小松鼠还会来。
晚间,路漫漫将小松鼠一步一回头的神态,模仿给修远看。
修远还在想着那七八个人怎么回事。
修远决定找于松谈一下,让他盯紧那七八个人,搞清楚他们私下里在干些什么。有些事与其被动被宰,还不如主动进攻。
第二天,于松没等修远喊,却自己过来了,进门就将门反锁上。修远感觉怪怪的,大白天锁什么门?又没干什么亏心事,你锁门干吗?
修远问,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
于松不吭声,诚惶诚恐地立在那里。
修远没看懂于松的虚。他以为于松已经知道了他要布置的任务,就有点不满意,哼,一点小事都没有担当,还指望你干什么大事。修远脸一沉,啪地一声,将那个记录本一扔。
于松腿一软,竟跪下来。
修远被于松吓着了。
于松说,我……我不知道您都知道了,我该死。
修远不解,什么,该死?
于松说,模仿那几个人签字……我也是有苦衷的,我不是想告倒您,我又没有写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知道这个,我是……
你模仿?
我是看不惯那七八个人,怕他们之间的几个人抢我处长,于松坦白道,还有,还有……当然,应该没有……
借我的刀啊你这是?修远算是听明白了。有这么复杂吗?这世界上的事。这看似小事的大事,又看似大事的小事,浑水中的鱼,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
修远说,我听懂了,你起来吧,我看你不合适当总经理助理。
一早,家慧提出辞工的请求。修远感到有些突然,至此,他才似乎明白,家慧并不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她是一只栖居在别人树上的鸟,迟早要飞的。
家慧在修远还没回家时,就已经捡好了自己的衣物。一口小樟木箱子,像刚来的时候,放在客厅的角落里。
修远看见小阳台上还有一件显眼的东西,家慧沒有收捡。修远想提醒,但欲言又止。
修远估计,家慧应该是和路漫漫沟通过了。
路漫漫应该是吃过药了,不停地念一颗黑的,两颗白的,念过数遍后,就看到了心事沉沉的老公。路漫漫说,华南虎掉捕兽坑里,七八个猎户,用绳索严严实实捆住了它,你不知道吗?虎动弹不得,猎户去找刀,来剥虎皮,虎皮现在很值钱了不是,要抵一箱子钱吧?
修远心里一咯噔。
家慧好像也在故事里面走,她过来,攀住路漫漫圆润的肩头,说,那只松鼠呢,会去哪?
回来了,路漫漫说,你不知道吗?松鼠回来了。
回来了?修远问。
你不知道吗?回来了,路漫漫肯定地点点头。
家慧好像知道这个结局,就暗暗里一笑,转背,去厨房里烧开水去了。
修远问,回来干嘛?
咬断了捆华南虎的绳子,你不知道吗?是松鼠救了老虎,路漫漫眼望着绿幽幽的窗帘,仿佛帘幕就是那片丛林,一只华南虎被一只小松鼠搭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可以见证这份传奇的履约。
修远很满意这样的结局。
好不容易哄睡老婆,修远就悄悄关了床头灯,溜出房门。
他知道家慧肯定没睡,一定在客厅里等自己。辞工,意味着天各一方,有些话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果然,家慧还坐在客厅。
修远说,为什么要走?
家慧笑道,小松鼠都咬断了捆虎索,还能不走?
修远有些愤怒,她疯疯癫癫的话,你也信?她哪一天不是说这些,我不陪她听她说童话,她哪能够天天睡这么香啊?我是没有办法啊。
家慧不以为然,这个时候走,不正合适?
还没有……修远望着这张年轻的形如满月的脸,那脸蛋已不似来时的蜡黄,这张脸,是在自己无数次的注视下,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生动起来的。
家慧把他拉到沙发上,在他的前额上轻吻了一下,说,就此为止吧,所有美好,生长在记忆里,所有的暂停,意味着从此永恒,所有的开始,意味着走向终结。
修远抬头望着小阳台。
家慧就笑,两串热泪划过脸颊,落到她的酒窝处,就稍稍停滞片刻,然后,轻坠到她的衣襟,家慧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的,你喜欢看见它,你甚至想能碰它,但你从来没有,你每天就这样偷偷看几眼,哪怕你心很硬的时候,看见它,你的眼里就有了柔软,水一样的柔软,这样的柔软常常让我睡不安稳,我总是想知道这种柔软的源头在哪里,能够不枯绝吗?我找啊找,我找不到,我突然有了恐惧,我怕自己迷路。但你,也只是默默看着,没有走近。其实,你有许多的机会掠走它,你可以说是被风给吹走了,你如果一再粗暴地触碰它撕扯它,我想,在那个特别的故事里,小松鼠可能就不会去咬断华南虎的绳索了。
修远明白了,家慧留下这件小物什,竟是因为某些不忍或不舍。
那一件迎风飘拂的蕾丝镂空花边的胸罩,像年深月久修成的正果,系在那里,沉默不语,却饱含韵味。
第二天一早,餐桌上,有两份保温的面包,和一张纸条。
纸条说,我在这里留一份请辞,感谢的话再说就没有意义了。您的办公桌上应该还有一份您的部下于松的请辞。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你的部下,而是我的未婚夫。他有许多相信和不相信,我改变不了。我有许多坚定和不坚定,他动摇不得。不管怎样,大家都是活跃在这片丛林里的动物,是动物就都有温顺和凶猛的时候。愿一切好。
修远看完这张纸条,感觉有一只虎爪在心里刨。
他将条递给靠近的路漫漫,然后转过背去。
于松?未婚夫?那件随风飘动的小物什?七八个的签名?请辞?修远在丛林里迷路了。
路漫漫似乎读懂了这张纸条,她走进卧室,拿出来一个药盒,说,你不知道吗?她说的我记住了,两颗白的,一颗黑的,白的多,黑的少,是不是这样,白的,嗯,白的,总是比黑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