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继聪
暮春前后,工作比較忙,几乎把我们的村庄忘记了。我们的村庄,却没有忘记我,牢记着寄居在城市里的我这个村庄子弟,频繁给我来信,告诉我小春丰收的消息。
有一天,中午下班骑着自行车回家,突然不断有小东西飞扑来脸上,虽然小,竟然把脸撞得痛痛的。有很多是噗噗啪啪地撞在我身上。我心里很纳闷,低头一看,原来是很多几乎要被我忘记了的小蚜虫。久久寓居城市,几乎要把我的这些小老乡、这些乡下亲戚忘记了。
我戴着眼镜,还是不能完全防止小飞虫撞进眼里。只好拼命眨眼睛,想通过眨出眼泪,缓解疼痛感,并且让泪水把这些小蚜虫冲出来。我只好把自行车停靠到街边,慢慢眨眼睛,心里对这些小老乡是又爱又恨。
它们都长着小小的翅膀,像一封封展开的信,会飞会动的纸张,从遥远的村庄里飞进城市里来,好像就只是为了给我捎来村庄小春作物丰收了的消息。或者它们本来无意,只是因为村庄收割、丰收小春作物,比如油菜籽、小麦、蚕豆,我的父老乡亲们叫它们无处容身了,才盲目地向城市里转移。
父亲告诉我,收割小春前,蚜虫都还没有长翅膀,等到收割时,它们已经长齐了翅膀,可以飞了,就转移到城市里,想跟农民们打游击战,但是它们错了,城市就是它们的坟墓。
我不禁很有些同情小小的蚜虫们,它们像一页页零乱的信笺纸,究竟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读懂了它们捎进城里来的消息,村庄丰收小春了的消息。究竟又有多少人稀罕它们用生命终结的方式捎进城市里来的这个消息。但是,我却因为它们的铺天盖地到来,读出了强大的村庄气息,村庄丰收的信息。我很感动,很为它们悲哀。我由它们想到了蚕蛾的死。蚕蛾是为了追求光明,为了获得新生,痛苦地、勇敢地否定了自我的一生。而这些蚜虫们,只是为了给我捎来村庄丰收小春了的消息,或者纯粹只是为了逃生,就飞进城里来。
村庄,还以另外一种方式给我捎信。一辆辆由村路上驶进城里来的汽车轮子上、肚底上,都会由于不小心,被村庄偷偷摸摸塞上一些麦秸、蚕豆秆、油菜秆,走着走着,这些麦秸、蚕豆秆、油菜秆就掉了下来,躺在街道上。我知道,这是村庄偷偷揣进司机和汽车衣襟里,请他们免费给我们这些寓居城市的乡村子弟的家信。由于这可能导致交通事故,司机们对此很不满,对村庄铺放在公路村路上晾晒的庄稼,对这些信很痛恨。乡亲们却年年照样这么做。司机们是不经意间、自愿、主动带上信的,村庄、乡亲们都没有强迫他们。
我见到村庄给我捎来的这样写在麦秸、蚕豆秆上的家信,也总是很爱读,很开心,觉得寓居的陌生城市有了一丝亲切感。
春天的早上,总有花喜鹊、画眉鸟飞进城里来,在人们眼前起起落落,快乐地鸣叫,还有布谷鸟的声音远远传来,村庄的辛劳者小蜜蜂误入城市来。这些,也是村庄托阳光和它们这些小鸟给我捎来的信,告诉我,我的村庄和亲人们还在。
村庄还以很多方式给我捎信进城里来,一箩埋在麦秸或者干松针里的土鸡蛋,几罐野花蜜,一挂腊肉,一盆泥鳅,半麻蛇皮口袋红薯,几个老南瓜,几包嫩苞麦,都是村庄的来信,上面有母亲的手印,父亲的气息,姨妈的声音,亲兄弟堂兄妹的影子。虽然我住在街市深处,村庄照样要执著地找到我,给我捎信来,告诉着我村庄的一切信息。我寓居城市这么多年了,最感动最开心的就是村庄总记得我,记得我这个离开村庄多年的乡村子弟,总要执著地时不时给我捎信,真的是有情不怕巷子深啊。最伤心的是城市总把我当外人。
而母亲父亲,亲人们,总是还不太习惯托别人捎信,常常亲自给我送信来,一袋新稻米,一箩红柿子,数十个红梨,几把青葱红蒜,几棵青菜,很多黄瓜苦瓜小南瓜,还有青辣椒红辣椒,都是村庄的来信。我寓居城市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买过稻米辣椒等等。父亲母亲兄弟侄女侄子,叔伯婶子,堂兄弟堂姐妹,姑舅姨表,都要给我捎来村庄的信,村庄的物产。
我怎么给村庄回信呢?村庄就在十几里外,本来如果工作不太忙,我也应该亲自回去,常常回去,给村庄送回我的消息。可是,我教着高三年级三个班的语文,学生马上就要高考,天天上课,周末都补课,个别辅导,我抽不出一天时间回去。愧对村庄,我只能给村庄打电话。可是,父母亲,村庄,都觉得打电话生分,不习惯用,而且村庄寓居城市的人只有我,村庄使用得着电话的时候不多,电话收座机费的不划算,不收的也费电,不常开机,用起来不方便,所以除了年轻人,村庄不习惯用电话。我没有办法给村庄回信。在信笺纸上写,更显得生分,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动笔,邮寄一封信到十几公里外的村庄里要十几天甚至一个月。
由于偶然原因,我曾经在电视上露过几次面,虽然隔着电视机,但是亲人们看见了,很开心,下次进城来,常常转告我。这大概可以算作我无意中写给村庄的信。可是这样的机会往往不多。
选自《云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