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德波顿
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卻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矛盾。不论是多么的不明晰,旅行仍能表达出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意义。
尽管如此,旅行还是很少迫使人去考虑一些超越实际、需要深层思索的哲学层面的问题。我们经常得到应该到何处旅行的劝告,但很少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又如何到达那个地方,尽管旅行的艺术会涉及一些既不简单,也非细小的问题,而且,对旅行的艺术的研究可能在一定意义上(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人们理解希腊哲人所谓的“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或人类昌盛。
实地的旅行同我们对它的期待是有差异的,对此观点,我们并不陌生。也许,承认实地的旅行和期待中的旅行之间的基本“差异”,这样才会更接近真实,也更有益。
如果说我们往往乐于忘却生活中还有众多的我们期待以外的东西,那么,艺术作品恐怕难辞其咎,因为同我们的想象一样,艺术作品在构型的过程中也有简单化和选择的过程。艺术描述带有极强的简括性,而现实生活中,我们还必须承受那些为艺术所忽略的环节。一本游记,譬如说,可能会告诉我们叙述者“旅行”了一个下午赶到了山城X,而后在山城里的一座建于中世纪的修道院里住了一宿,醒来时已是迷雾中的拂晓。
事实上,我们从不可能“旅行”一个下午。我们坐在火车上,腹中刚吃过的午餐在翻腾。座位的罩布颜色发灰。我们看着车窗外的田野,然后又回视车厢内。一种焦虑在我们的意识里盘旋。我们注意到对面座位的行李架上一个行李箱上的标签。我们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敲打窗沿。食指的指甲开裂处勾住了一个线头。天开始下雨了,一颗雨滴沿着蒙满灰尘的车窗玻璃滑下,留下一道泥痕。我们在寻思车票放在哪里,我们又看着窗外的田野。雨还在下。火车终于启动了。火车经过了一座铁桥,然后不明缘故地停了下来。车窗上停着一只苍蝇……所有这些,可能还只不过是“他‘旅行了一个下午”这一意蕴繁杂却让人误解的句子中的“下午”的第一分钟里发生的一些事件。
如果要求一个讲故事的人给我们提供如此琐屑的细节,他必定很快恼怒不已。遗憾的是,现实生活就像是用这种方式讲故事,用一些重复、不着边际的强调和没有条理的情节惹我们厌烦。
知晓了这些事实,我们便不难解释此种怪现状了,那就是在艺术作品和期待中找寻有价值的因素远比从现实生活中找寻来得容易。
期待和艺术的想象省略、压缩,甚至切割掉生活中无聊的时段,把我们的注意力直接导向生活中的精彩时分而无须润饰或造假,结果是,它们所展现的生活气韵生动、井然有序。这种气韵和秩序是我们纷扰错乱的现实生活所不能呈现的。
选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