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陈凯歌就白看了《妖猫传》

杨一一

《霸王别姬》被誉为中国最好看的电影之一，也是因为此片，诞生了中国电影史上最大的谣言——《霸王别姬》，是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拍的。

这个说法，多年以来在影迷群体里，广为流传。但其实毫无根据，电影是1992年拍摄的，而两年之后，即1994年老爷子就因肺癌辞世了。一个癌症晚期的老人，拍摄这样一部电影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谣传很是无厘头，但笔者还挺理解的，这是观众在替陈导着急。《无极》、《赵氏孤儿》、《搜索》、《道士下山》，一次又一次……

作为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扛旗者之一，陈凯歌每部作品都会在聚光灯下放大，观众太希望有第二部《霸王别姬》出世，精心六年打造的《妖猫传》受到举世瞩目的同时，一旦给观众感觉期许跟现实之间有现实鸿沟的时候，就不可避免的毁誉皆来。

随着《妖猫传》的上映，这样的质疑少了很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妖猫传》能够与《霸王别姬》相媲美。相反，他的这部新片问题也不少：节奏太赶，前后断裂感明显、叙事比起写意来依然是弱项……但这仍然是陈凯歌近年来最好的一部电影。

初心与求索

笔者以为，《妖猫传》是陈凯歌特别私人的一部电影。这可能也是我最喜欢《妖猫传》的一点，它让人看到了陈凯歌的初心与求索。

《妖猫传》的原著是日本作家梦枕貘所写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历时17年，给了所有书迷一个充满东瀛悬疑色彩的奇幻故事。正如梦枕貘所言：“如果有一个可以让时间倒转的机器，可以让人在他最向往的地方停留一个小时，那我选择去大唐时代的长安参加一个特殊的宴会，里面有玄宗皇帝、杨贵妃、李白、杜甫。看杨贵妃起舞，听李龟年伴奏，饮酒作诗……”

陈凯歌跟李安御用编剧王惠玲改编剧本之后，线索跟篇幅虽有改动，但大体跟梦枕貘相符，着墨于盛唐之“盛”。先是花费数亿，在襄阳打造了一个“唐城”，根据最佳视觉效果，两万棵树都是特意种下;其次更是极尽画面之瑰丽，一个镜头往往要有八种色光;“极乐之宴”中更是有牡丹瞬绽、鱼跃半空，猛虎化花等充满想象力的特效为盛唐气象点睛。梦枕貘期待的众多人物，玄宗、贵妃、李白、高力士、万国来宾，更是悉数到场。梦枕貘不禁流泪点赞：“这就是我想要的盛唐。

这部《妖猫传》看似描绘的是盛世大唐，极乐之乐，其实说的还是陈凯歌的际遇。《妖猫传》是一个神怪志异的奇幻片，有肉体、也有灵魂，有物质、也有幻术。而幻术则是推进剧情的最重要工具之一。

它连接了两段野史趣闻，一段是白居易和空海所在的中唐时期。

从安禄山的安史之乱算，到主角白居易跟空海查案的时期，有五十年。但一只猫的寿命最长只有三十年。如果追求严谨，唐代有那么多伟大的诗人，主创们为什么要选白居易呢？描写玄宗跟杨贵妃爱情的诗歌亦是多不胜数，跟《长恨歌》同一级别的也不是没有，简单说，直接用李白的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就够了，为什么非得是长恨歌？

如果从我们中国人的视角，有太多诗人可以选择。但从日本人的视角，白居易是无可替代的。在白居易还活着的时候，他在日本的影响力就几乎是无可替代的。当时，嵯峨天皇把《白氏文集》当成“枕秘”，还专门设了《白氏文集》 的侍读官;之后在醍醐天皇时期，醍醐天皇更是赞道：“平生所爱，白氏文集七十卷是也。”;在日本民间，民众更是疯狂迷恋白居易，建了“白乐天神社”;在日本文艺圈，平安年代有名有姓的大文豪几乎没有不受白居易影响的。都良香赞白居易：“集七十卷，尽是黄金。”据统计，风靡日本的《源氏物语》中有一百多处引用《白氏文集》。既然白居易是必选，那么就必然是《长恨歌》无疑了。

另一段是三十年前的盛唐之景，包括大家熟知的李隆基、高力士、杨玉环，还有李白。在这两段里，幻术也是推进事件的重要工具。

那么问题来了，幻术到底是什么？字面上来理解，指的是某种精神错觉，但落到陈凯歌的镜头下，又怎么会是这么简单？《妖猫传》中，驱邪师空海去长安大庙前寻一位用幻术卖瓜的老伯。空海意欲追寻幻术的本质，可这位神秘的老瓜农告诉他：“幻术里也有真相。”

所以，何为幻？何为真呢？这部影片里，幻术其实已经延伸为一种变成了看待世界的一种方式。对于认识世界，佛偈说道，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电影里，这三重水平可以囊括片子的大部分人物，白居易、空海、丹龙、白龙、李隆基、杨玉环……电影外，这三重修炼又映射了导演陈凯歌自己的人生际遇以及在电影行业的几十年浮浮沉沉。

陈凯歌在接受《三声》采访时说：“人在年少时没那么多功利，只问对错;人长大了只问功利，不问对错。其实也挺惨的。”

三重修炼

首先第一重，代表人物白居易。瓜农给空海个瓜，他就认为那就是瓜。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是他坚信的。而陈凯歌，初出茅庐时，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白居易呢？

白居易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而陈凯歌在1978年高考恢复后，是第一批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包括了张艺谋、田壮壮。1982年大学毕业后，他们就成了第五代导演，而陈凯歌就是这批人里第一个取得瞩目成绩的。他出身好，父亲是中国第一代导演，于是一出象牙塔，在别的同学时都还在默默无名时，他就拍了自己的处女作《黄土地》。

《黄土地》冲出了内地，走出了亚洲，参展了国际电影节，算得上首部闻名国际的中国电影，陈凯歌也因为此片声名大噪。

白居易一到长安，便成了第一诗人，陈凯歌首次指导电影，也蜚声国际。少年得志，对于许多世俗之事也是保持了一種志气高洁。

白居易写《长恨歌》，因为对玄宗贵妃之爱有怀疑，写好了他也迟迟不肯公布。白居易的诗歌，容不得半点的虚假。这让这位大诗人在冬雪的寒夜里，苦苦求索。

陈凯歌早年的电影，也装不下一点虚伪。《孩子王》里，他讽刺了当时的教育制度，太阳底下其实一堆龌龊事。而《霸王别姬》中，程蝶衣这番执念障，何尝又不是他本人的写照呢？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他们就像涉世未深的少年，黑白、是非、对错看得直观分明。但是活得太较真，是很累的。有些时候，我们需要选择性地睁开眼闭上眼。

这时候，就迈向了第二重，代表人物是空海。原著里对他的描写颇多，在倭国就是大名鼎鼎的除妖师，声名远扬。因仰慕盛唐风采，故而远渡重洋，来到中土，求取无上之密。对于幻术，他能清楚感知到，但他却不了解幻术的本质为何？而这个空海，其实也是陈凯歌自己的投射。

新千年时，已经享誉国际的陈凯歌到好莱坞去拍了部片子，叫《温柔地杀我》，陈导过了一把国际瘾，之后他又回了中国，但此时的中国电影已非他了解那样，市场化的改革出现了。

他和空海像个来到全新领域的陌生人，开始了新的挑战。于是2002年，他拍了自己最接地气的电影《和你在一起》。以往以诗意化和史诗化而著称的他，这次难得地讲起人世间的大事小情，父子情、兄弟情、师徒情……

这一时期，他和空海的心思几乎一样，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而是见过了谎言与真相、虚伪与良善后，该如何选择？可前行是盲目的，总有未知的危险在埋伏着。一心参禅的空海被大青龙寺的慧果大师拒绝了。

而渴望探索更多电影艺术的陈凯歌也拍出了《无极》，结果被观众口诛笔伐。“一个馒头造成的血案”就此诞生，为此，陈凯歌甚至与视频作者胡戈对薄公堂。

《无极》之后，他也依然还在求索。2012年，他拍了部电影叫《搜索》，高圆圆饰演的主人公，遭受了网络暴力之后，孤独地离世。对于虚拟世界的口无遮拦，他也亲身经历过。可就算表达了自己一度的愤恨，他也没有找到直达内心深处，给予自己的慰藉。

但从《妖猫传》来看，他好像找到了。通过白居易和空海的视角，那个答案就杨玉环。极乐之宴上，李白坦言，清平调并非为杨贵妃所作。不过杨玉环却仍然笑着说：“李白，大唐有你才是真的骄傲”。宴会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安禄山，唐玄宗亲自击鼓欢迎这位心生反叛的节度使。

那时候，其实杨玉环就已经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果然马嵬坡上，她成了帝国覆灭的替罪羔羊。李隆基为了保全自己，也只好委婉地提及，幻术师想了个方法，需要她假死。她又豈不知这是个骗局，但这又何妨呢？她把藏有发丝的香囊依然笑着递给了这位曾经山盟海誓，现在却要抛弃她的男人。

有虚情假意，却依然选择接受这段感情，她爱就行了，这就是杨玉环悟到的答案。而这或许也是陈凯歌第三重心境的写照。

《妖猫传》上映之后，争议不少，但他却显得平和安静，与《无极》那些年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这部新片里，他似乎放弃了抵抗，就像有网友评论的那样：用一句现在很流行的词，陈导这次佛系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妖猫传》是陈凯歌写给自己的情书，说的是自己的人生百态。

而片子里的各种角色，白居易、空海、杨玉环、丹龙、白龙，但其实都是不同时期的陈凯歌。甚至包括那只妖猫也是，它的前身对杨玉环由衷地爱慕。哪怕她已经死去了，但依然痴痴守候。

直到白居易和空海点醒了它，才明白物是人非，放不下的是自己。它映射了新千年之后到《妖猫传》之前的陈凯歌，一直苦苦追寻。最终学会放下，接受不完美，这是它，也是他悟到的无上之密。

就像陈凯歌在自传《少年凯歌》中所写的那样：“相信，需要天真和勇气——重要的是相信本身，倒不是相信的一定要是什么。”

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对武学有三个境界的阐释：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而这三重领悟又何止是习武之人呢？世间苍生皆如此。

陈凯歌这次见了大唐的黄金盛世，看了繁华破败后的天下苍生。但蓦然回首，原来自己的心间就是最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