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里的糖果街

小河丁丁

我们十几个小孩分成两帮，在镇街出口晒谷坪上玩老鹰捉小鸡，糖果师太挽着一只空竹篮过来了。

“糖果师太！”“糖果师太！”“我要糖果！”“我也要！”“我！我！糖果师太！”大伙儿都围上去，叫个不停，像一群小鸡崽缠着嘴里叼着虫子的老母鸡。

糖果师太老穿一件画满糖果的长裙，裙子那么宽大，窗帘收拢一样起着竖皱，皱褶里藏里无穷无尽的糖果呢。

“不要挤，人人都有！”糖果师太笑得那么甜美，眼睛鼻子嘴巴全变成糖果形状。右手伸进裙褶摸来摸去，在数数吧。抽出来，满满一大把，一人一颗，不多不少。“我摘辣椒去，你们玩吧！”糖果师太拍拍手，愉快地走向田野。

每个人得到的糖果都不一样！

我的是花生糖。

燕子姐姐的是芝麻糖。

莺莺姐姐的是薄荷糖。

大乌鸦的是巧克力糖。

小乌鸦的是牛皮糖。

还有夹心糖、软糖、酥糖、棒棒糖……

我们先是互相比拼，都说自己的好，都是独一无二的嘛，又都夸奖糖果师太慷慨大方。

我猛然想道：“糖果师太怎么有这么多糖果？”大乌鸦说：“人家叫糖果师太呀！”这样回答没道理，糖果师太是因为糖果多才叫糖果师太，不是因为叫了糖果师太就有好多糖果——若是这样，我还要叫糖果弟弟呢！

大伙儿又分成两帮，继续玩老鹰捉小鸡，我是心里一有事情就不能好好玩耍，便一个人来到糖果师太的辣椒地。

这儿离晒谷坪有一里多路，那边的喧闹听不见了。

地里辣椒挂满枝头，红的，绿的，黄的，半红半绿的，半绿半黄的，多像美丽的糖果，叫人疑心她的糖果也是辣椒变软的。

见我到了身边，糖果师太右手从裙子皱褶里摸出一颗糖果，口中说：“还要吃糖吗？给你！”

我不肯接受她的礼物，仰着头问：“你怎么有这么多糖果？”

糖果师太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弯下腰低声说：“我口袋里有条糖果街呀！”见我不信，打开右侧裙子皱褶，说：“想不想看看？”

皱褶之间有个口袋。拉开袋口，朝里一瞅，下方花花绿绿放光，似乎深不见底。把脸凑到袋口，啊呀，整个身子掉下去了！

在空中翻转之际，瞅见袋口变成云洞，裙子就是满天云彩。下方则是草地，野花盛开，迎面而来——才不怕摔伤呢，身子那么轻，风一吹就歪歪斜斜，落在地上根本不痛。

四下望望，草地宽广无边，不远处有一条长长的街道，房子有的好高，有的好矮，有的好大，有的好小，五彩缤纷，做成各种糖果的形状。

那就是糖果街！

来到街上，只见开店的有孙悟空、猪八戒、诸葛亮、曹操、哪吒、铁扇公主和牛魔王、牛郎织女、白蛇娘娘和许仙、长颈鹿、白鹤、乌龟……每家店只卖一种糖，房屋做成那种糖的样子就是最醒目的广告。怎么只见卖的人，不见买的人，街上空空荡荡？

正纳闷呢，店家纷纷冲我招手，叫嚷着说：“来呀，来呀！”“不要钱的糖果呀！”“随便挑呀，随便选！”

左边第一家巧克力店是孙悟空的，他跑出来，双手捧着一大捧巧克力，生怕我拒绝，口中不停地说：“不要钱的呀！俺老孙不要钱的呀！”

右边第一家棒棒糖店里，猪八戒晃着大耳朵不高兴了：“猴哥，照规矩一家店只能送一颗糖！”

孙悟空朝巧克力吹一口气，一大捧变成了一大颗，塞进我的口袋，冲猪八戒龇龇牙，对我说：“我这一颗相当于好多颗！”

猪八戒过来将我拉到他的店里，热情地说：“随便挑呀，免费供应，只能挑一颗。”

货柜上摆满了棒棒糖，墙上柱上也插满了，最小的有草帽那么大，最大的像簸箕。我挑了一个最大的，根本扛不动，只好换成最小的。

出来时被诸葛亮、曹操和哪吒拦住了。

诸葛亮拉着我左手说：“我的牛皮糖不仅好吃，样子还像鹅毛扇，吃了足智多谋。”曹操拉着我右手说：“我的方糖藏着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哪吒用混天绫套住我的脖子说：“我的夹心糖夹着莲子，最好吃了！”

正不知先去谁家才好，又有好多店主围过来。我只能嚷嚷着说：“都去！都去！挨家挨户去！”

不记得逛了多少家店，浑身口袋塞满各种糖果，肚皮也填满了，嘴里也衔着，两手更是不空，糖果街还望不到头！

刹那间狂风大作，天空变色，抬头一望，云彩当中那个窟窿伸下一只大手，蜘蛛拉丝似的飞降而下。

店主纷纷跑入店中，欢呼着说：“仙女伸手要糖啦！仙女伸手要糖啦！”

我被白鹤拉进薄荷糖店，那只从天而降的仙女手伸到屋檐前方，悬在柜台外边，好大呀，手指像柱子，指甲像锨锹，掌心有八仙桌那么大，纹路像地图一样清晰，手臂更是粗得像烟囱，往上一直延伸到云中。尽管变得如此之大，我仍然认出那是糖果师太的手，那只手给了镇上小孩多少糖果呀。

白鹤将一粒薄荷糖放在仙女手心，仙女手又移到對面白蛇娘娘和许仙开的软糖店门外，许仙将一枚软糖放在手心。

附近几家店子，牛郎织女，武大郎，纷纷对仙女手说：“过来呀！”“来取我的糖！”“我的糖最好吃！”仙女手却握成拳头，龙卷风一样缩上去了。

白鹤眉飞色舞地告诉我：“我们这条糖果街，一年到头难得有几个顾客，平时都是送糖给这个仙女。她把手停在哪家店外边，哪家就送她一颗糖，不许多送，因为大家争着送呀。”

我奇怪地问：“那你们不是亏本了吗？”

白鹤振振翅膀，伸直脖子说：“什么亏本不亏本！我们这里都下糖果雨的，一场雨下下来，满地是糖，屋顶上也堆满了！”

说话间，天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哗下起来，当真下的是糖果雨！

五彩缤纷的糖果雨！

看着看着街心就落满了糖，变成一条糖河！屋顶上，糖果沿着檐瓦往下奔流，形成彩色的瀑布！

很快雨停了，家家户户都到门前收集糖果——天啊，你店里卖什么糖，门前下雨下的就是什么糖！

我出去帮白鹤收集薄荷糖，又有好多店家来叫我了：

“喂，到我店里来呀！”

“白鹤，你怎么不让他走？”

“家家店都要逛的！”

我继续逛。虽然每家店子只卖一种糖果，可是同一个品种有好多花色口味，看得人眼花缭乱。

嗖嗖嗖，仙女手再度从天而降，这次不是要糖，是要人，长了眼睛一样来捉我！

可我没有逛够！我才不想离开糖果街！我左躲右闪，发现街边有个小胡同，黑黑的，就藏进去，脚下却踩了个空，眨眼间跌坐在地，头上蒙着好大一块布，什么也看不见，手边碰到一根肉柱！

吓一大跳。

赶紧把大布扯开，哈，我是坐在糖果师太脚边，她正低头瞧着我笑呢。

“我要回家了你也不出来！”

可不是，竹篮里，辣椒已经装满了。

糖果师太又问：“你怎么出来的？”

我晃晃脑袋，不明白怎么回事。摸摸口袋，糖果满满的，沉沉的。

糖果师太右手伸进裙子口袋，左手提起裙摆，原来口袋侧边裂开一道缝，捅出一枚枯瘦的手指。

“这就是那个黑胡同！”我恍然大悟，“你伸手捉我，我看到街边有个黑胡同，想也不想就钻进去了。”

“不要让别人知道哦！”糖果师太冲我吐吐舌头，表情像个小女孩，“什么时候想逛糖果街再来找我。”

哈，我浑身上下都是糖果，当真成了糖果弟弟，不让别人知道怎么可能？

当我经过晒谷坪，燕子姐姐他们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不用我说，都明白了，“他占大便宜了！”“糖果师太不再只发一颗糖了！”“去找糖果师太！”……

大伙儿欢呼着奔向糖果师太。我犹豫一下，跟在后边。

糖果师太让大家排成长龙，挨个儿去逛糖果街——就像我先前那样，头往袋口一凑，人就掉进袋子，然后一个一个从裙子底下钻出来，全身口袋都鼓鼓的。

我排在队尾，明明口袋装不下更多，却急不可耐，跑到糖果师太跟前贪心不足地说：“你左边口袋也有糖果街吧，让我从左边进去！”

糖果师太本来笑眯眯的，立马黑下了脸：“我裙子就一个口袋……你怎么得了糖果还不走？啧啧！”

糖果师太下意识用左手护住裙子左侧，脸上那么不耐烦，那种表情从未见过——她一向对小孩子笑嘻嘻的呀，难道左口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二天下午，看到妈妈洗衣裳，我脑子顿时亮堂堂，像塞进去一个小太阳。上午见到糖果师太，她身上是一件青色袍子，那件糖果裙应该是洗了吧，说不定还晾在外边……

独自来到糖果师太屋后，哈，屋檐下，那件神奇的裙子和几件衣裳一起挂着，在风中轻轻摇晃，仿佛在对我说：“来呀！来呀！来探探我的左口袋呀！”

侧耳听听，屋里没有动静。

四下瞧瞧，附近没有人，后门虚掩着，一只野猫卷着尾巴从屋顶悄无声息走过。

踮着脚尖来到晾衣杆下，翻开糖果裙子左边的皱褶，果然有个口袋。

扯开袋口，朝里一望，就像昨天望右口袋一样，身子一下子就掉了进去，却不是像树叶一样从空中飘落，而是掉进一条管道滑滑梯——

好长好长的滑滑梯呀！

吱溜吱溜！

向右转。

吱溜吱溜！

向左转。

吱溜吱溜！

向右转。

……

转来转去，好一会儿才滑到出口，发现自己置身一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当中一个儿童广场，秋千，跷跷板，木马，沙坑，爬梯，过山车……各种好玩的应有尽有。最庞大也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我跟前的管道滑滑梯，它是那么长，上头直入云端。云后那方天空格外明亮，不消说是袋口了。

这个广场热闹非凡。

好多城里孩子由大人陪着在玩耍，有的是爸爸陪，有的是妈妈陪，有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陪，那个荡秋千的小男孩，爸爸妈妈在这头推，爷爷奶奶在那头推，外公脖子上挂着玩具望远镜，手上拿着糖葫芦，外婆一手提着一袋水果，一手抱着一瓶饮料，在边上数数呢，“……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广场周围全是商店。有卖好玩的，那是玩具店；有卖好吃的，那是糖果店、蛋糕店、水果店、冷饮店、饭店；也有卖好看的，那是书店、影院和服装店。

咦，糖果店前有个小乞丐，是个女孩，个头跟我一般高，站在那儿哭哭啼啼，柜台后面那个胖得像大象的女售货员正在骂：“小叫花子！没钱滚开，别挡我生意！”

我走过去，看着女孩，虽然不认识，却总觉得面熟，像在哪儿见过。

女售货员见我不买糖果，不耐烦地挥着象腿似的胳膊说：“有没有钱？没有钱走开，不要像这个小乞丐，天天站在这儿看……”

我掏掏口袋，里面空空的，昨天得的糖果都放在家里了，也没有钱。

女孩瞅我一眼，拔腿就逃。

我在后面追。追过几条街，女孩消失了。我又累又饿，好想吃东西，可我路过一家又一家蛋糕店、水果店、冰激凌店、糖果店、饭店、烧烤摊，口袋空空又能如何？那些家伙一个一个全像X光机，一眼就看出我身上没钱，谁也不理我。

好怀念另外一个口袋，那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糖果街，全部免费！

奇怪，为什么糖果师太要在两个口袋整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正纳闷呢，脚下忽然踩空，我掉下去了。

来不及大叫，双脚已经触地，人是蒙在裙子里头。

是糖果裙子！定一定神，仔细看看，左口袋角上有个漏洞。

屋里传来咳嗽声，是糖果师太，正朝后门走过来。我赶紧钻出裙子，野猫一样逃离。

这天晚上，家里人聊起糖果师太，妈妈说：“镇上有个糖果师太，孩子们真是幸福啊！”

爸爸直点头：“是啊是啊！糖果师太裙子口袋里有一条糖果街！免费供应！”

我想起下午的经历，高声说：“那件裙子有两个口袋，左口袋什么都要钱买，没钱饿死都没人管。”

爸爸眼睛一亮：“你什么时候到糖果师太左口袋去逛过？”

我回答：“今天下午，我看到她裙子晾在外边……”

听我说完了，爸爸告诉我：“你不知道，左口袋里那个女孩就是糖果师太。她小时候是个孤儿，天不管地不收，流浪街头，好可怜。有一次，她站在糖果店前，看着糖果直流口水又没钱买，好想人家送她一颗糖果呀，最便宜的也行，一颗就行！可是人家不仅不肯送她，还骂她。后来她学会魔法，就缝了那件糖果裙子，见到小孩就给糖吃，见到特别喜欢的还让他进去逛糖果街呢！我小时候也逛过，跟你妈一块儿逛的。”

妈妈笑了笑，似乎有些羞涩。

我想了想，问：“为什么糖果师太不把左口袋变成右口袋那样，什么都免费？”

爸爸摸一摸下巴上硬茬茬的黑胡子，说：“你还没有明白？她左口袋装着小时候的记忆，只要左口袋的记忆还在，右口袋就有无穷无尽的糖果。”

我更加好奇：“这是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爸爸皺了皱眉，又笑了，“我要是知道，我也能缝一条糖果裙子，给你妈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