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视域下兔子系列小说的伦理阐释

2018-06-01 10:50王翔敏
关键词:约翰

王翔敏

摘 要:约翰·厄普代克的代表作兔子系列小说借助独特的叙事手法,唤起了读者对美国现代社会伦理的诘问与反思,彰显了叙事艺术与伦理诉求的完美结合。小说借由贯穿始终的隐蔽叙述者,为读者打开了道德辩论的窗口。同时,内聚焦手法和现在时态叙事的糅合,令读者得以体味主人公内心道德法庭的良知拷问,感悟道德迷雾即刻性下伦理抉择的盲目与冲动,从而真切领悟个体身处美国现代伦理悖论中的道德困境。

关键词:兔子系列小说;约翰·厄普代克;叙事伦理;道德困境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18)01-0069-05

Abstract: By means of the ingenious narrative techniques, John Updikes acknowledged masterpiece, Rabbit novels succeed in rendering an introspection of ethics in modern America among readers, demonstrating a perfect combination of narrative art and ethical exploration. Through the covert narrator, Rabbit novels invite readers into the constant moral debates. Meanwhile, by way of the narrative strategies of internal focalization and present tense mode, the readers can experience Harrys struggling in his own inner moral court, and acknowledge the impulsive and blind nature in his moral choice through the immediacy of moral fog, thus finally recognizing the moral dilemma in the modern ethical paradox of America.

Key words:Rabbit Novels; John Updike; narrative ethics; moral paradox

西方社会在现代性的进程中废黜了上帝、解放了科技、发展了生产、搁置了信仰。就在人们为宗教的自由与生产的进步欢呼时,结构复杂且高度分工的现代社会已然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传统道德感的约束,逐步抑制了现代人的道德心理机制。于是,传统伦理遭遇集体流放,一幕幕触目惊心的道德灾难以“完全未被预计到的且十分不详的方式改变形态”[1]93,入侵至个体生活的方方面面,似乎轻易便可将现代人从文明的盛世推向地狱的深渊。虽然一如米兰·昆德拉所言,美国社会并未经历现代性的诞生,但这位后起之秀却同样亲历政治、经济、种族、婚姻、家庭等各领域上演的道德危机。

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 1932-2009)作为美国社会的忠实记录者,恰精准捕捉了道德这一古老话题的新形态,并将“道德困境”“上帝之死”“信仰危机”等关键词频频亮相于长篇小说创作中。其每隔十年推出一部的代表作兔子系列小说,更是借由绰号“兔子”的主人公哈里·安斯特朗不断推进的人生近况,呈现了美国社会中级阶层自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价值变迁,为演绎个体在美国伦理现实中的困境搭建了绝佳的叙事舞台。虽然国内研究者较少论及兔子小说的伦理维度,但在该舞台上演的伦理故事却一度成为国外学者争论的焦点。一方是马歇尔·博斯韦尔(Marshall Boswell)与大卫·菲柯特(David Fekete)等人的哲学阐释和坚决捍卫;另一方则是罗伯特·基利(Robert Kiely)与拉尔夫·伍德(Ralph Wood)等人的激愤言辞与奚落嘲讽。如果说在过去几十年以来,双方一直相持不下的皆是兔子小说伦理故事的内容,那么,笔者将把注意力转至伦理叙事的形式,关注“当文本形式与它想象的读者对话时”,以何种叙事策略召唤读者的伦理意识,继而“产生了什么类型的感受与想象”[2]15,简言之,即是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探究兔子小说的伦理主题与道德旨归。

一、隐蔽叙述下的道德辩论

在小说的叙事研究中,叙述者是任何叙事学家都绕不开的一个话题,它的重要性也决不仅限于充当作者的传话筒,正如米克·巴尔(Mieke Bal)所言:“叙述者的身份,以及这种身份在文中显露的程度与方式,和其所隐含的种种选择,皆给予了文本一种个性化的特征” [3]。在每部兔子小说中,叙述者皆以第三人称身份,将自己界定为叙事的旁观者。诚然厄普代克常以保守现实主义作家自称,但弥漫的全知、上帝的姿态、以及健谈的口吻,这些第三人称叙述传统显然并不是他想要追求的叙事风格。于是,读者不难发现这位第三人称叙述者虽具有更高的叙述权限,却不以“全知者”自诩,他谢却了上帝般的宝座,辞让了凌驾于人物的权威,转而以中立的口吻講述兔子的人生际遇。

在《兔子,跑吧》(Rabbit, Run)开篇,作为“二流”生活的叛逃者,26岁的哈里抛弃酗酒的妻子,驾车南去,继而另结新欢。这一行径明显违背了他作为丈夫与父亲的道德准则,对此,小说中的埃克里斯牧师谴责道:“你自私得可怕。你是一个懦夫。你根本不在乎对与错;你只膜拜你那最糟糕的本能。”[4]125-126 牧师的评价明确表达了道德立场,但问题是,此般道德讨伐并非来自叙述者的权威声音。就像波特·阿尔伯特(Porter Abbot)所说的:“声音很容易转移”,而“最常见的转移方式便是通过直接引用人物思想或公开表达的话语,从叙述者的声音移至人物的声音”[5],也就是说,直接引语可以通过人物话语来替代叙述者的声音。于是,在直接引语的掩护下,叙述者一方面让读者听到了道德辩论中来自理性伦理的道德归罪,另一方面又将话筒传给兔子,令辩论的另一方高呼起了唯我独尊的口号:“如果你有胆量做你自己”,其他人将会“为你买单”[4]140。

面对双方的伦理对峙,叙述者并没有用泾渭分明的姿态来表明立场,而是选择借助一种“辩论的叙事方式”,以“柏拉图式的传统”来书写道德哲学[6],并静待读者对此做出个体的道德回应。这一解放人物话语权、拒绝道德评判的叙事态度,便是兔子小说引燃半个多世纪伦理争议的导火索。可在博斯韦尔看来,这些愤慨的质疑者其实忽视了小说辩证手法中“奇特的道德元素”,换句话说,兔子小说并不缺乏道德后果的归咎,“只是责罚的方式并不是大多数人所期待的而已”[7]23。进而言之,尽管隐蔽叙述悬置了传统的道德评判,但兔子并没有就此摆脱道德后果。

沉沦酒醉的妻子珍妮丝淹死了尚为幼婴的女儿瑞贝卡,读者发现兔子的道德信条不幸应验,为此“买单”的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可是,不同于传统道德小说,叙述者并没有站出来阐释这一伦理法则,亦没有为女婴的死渲染煽情笔触。他选择以隐蔽却详尽的叙事方式,将瑞贝卡的死化作兔子心头的一团乌云,萦绕余生,盘亘不去,并以此将读者一同拖入被道德后果围困、被伦理良知撕扯的痛苦之中:“就像有无形的软垫堵住他的喉咙,纠缠住他的手脚;他胸口的绞痛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坚不可摧。饶恕我,饶恕我吧,他不停默念,却不知要忏悔给谁听。”[4]255-256

此时,叙述者一改直接引语的偏好,利用“他不停默念”这一转述从句以及抹去的引号,将人物的聚焦与声音融合到自由间接引语之中,继而摆脱了叙述语境的压力,令读者“在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直接接触人物的‘原话”[8]。如此一来,兔子的道德忏悔不仅保有了第三人称叙述者可靠的叙述姿态,也展露了他作为道德当事人的话语生动性,使读者因此获得一种厄普代克追求的“情绪强度”。在鲍伯·巴彻拉(Bob Batchelor)看来,这种借助“文体风格”激发“读者情感反应”的写作技艺,“恰是厄普代克的神来一笔”[9],以此取得的叙事效果亦比道德布道更具审美与伦理感染力。

小说与读者的道德辩论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读者开始移情于兔子的道德际遇时,这位逃避分子却被沉重的道德负担压垮,在葬礼上不顾一切地仓皇而逃,躲回到情人露丝身边。 但这次出走并没有使他摆脱困境,露丝的怀孕使他再次陷入又一番的道德辩论:是与发妻珍妮丝离婚,还是离开有孕在身的露丝?这无疑将兔子与读者共同推入伦理悖论,面对两种选择,兔子陷入困惑:“我不知道,他不停地告诉露丝;他不知道,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将会发生什么。”[4]283 在主人公进退维谷之间,叙述者再次利用自由间接引语,将自己的声音与兔子的道德回应相结合,将无以回避的抉择问题抛向读者。

这种开放式结局不仅是厄普代克处理小说故事情节的独特方式,也是他传达伦理旨归的巧妙途径,即便在终结曲《兔子安息》(Rabbit at Rest)中亦是如此。尽管通篇弥漫无以逃避的死亡话题,但主人公与读者仍面临着道德抉择的一系列试炼。在年迈兔子的不伦出轨暴露之时,叙述者便利用直接引语,将话筒传给珍妮丝,让读者听到了道德受害方的声讨:“那时你逃走了,接着是佩吉,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是可怜的嬉皮士女孩,再后是塞尔玛……但现在,你当真干了令人无法饶恕的事情”[10]433。面對最终的清算,叙述者没有介入评价。在个体自由的道德意愿之下,兔子再次出逃,并在一次篮球比赛中撒手人寰,将道德判断之“球”最终传给读者,留下他们继续在各自的伦理世界中,思忖道德辩论的脉络,摸索伦理困境的出口。

对于读者面临的这种阅读窘境,厄普代克曾直言不讳地表示,他不愿仅仅提供给读者“一个赖以行事的口号或座右铭。”[7]75的确,兔子小说从始至终未遵循任何伦理法则,也未表达明确的道德立场,但这不意味它因此抹杀了道德判断。小说通过隐蔽的叙述模式与变换的话语形式,在虚构的伦理叙事中创作出种种对立的道德立场,藉此将读者带入伦理辩论之中,将道德判断的抉择权交给个体读者,激发他们自主加入道德伦理的反思与辩论之中。正如努斯鲍姆所言,“小说的非判断性参与”,引导了读者“承认每一种生活都有它自己的故事”[2]44,因而有助于读者以“不带有偏见”的立场,“借助他们的经验信息”[2]112-113,给出自己在道德辩论中的最终判断。

二、内聚焦中的道德法庭

故事被感知的特定视角一直是小说家最关注的艺术追求,也是讲述伦理故事的关键所在。如果说隐蔽叙述抹去了权威叙述声音的道德谴责,那么,蔓延始终的内聚焦则在主人公内心建立起了令他无所遁形的道德法庭。如果说在另三部小说中,兔子多以不负责任、没担当的形象出现,那么,第二部的开篇他可谓洗心革面。36岁的哈里在《兔子归来》(Rabbit Redux)中,以丈夫、父亲和纳税人的身份回归家庭,以顺从的方式面对失意的生活,以默许的态度容忍妻子的婚外情。

然而,在美国当代社会的伦理语境中,道德至善论与传统价值观早已遭到严重肢解,取而代之的是“以‘自我表达‘自我实现‘自我满足为行为准则的新的个人主义”,这令传统道德在“新个人主义面前的软弱无用显而易见”[11]164。读者随即发现,兔子的隐忍顺从无以弥补他的道德过失,反而使其沦为了道德无能者。独自与儿子纳尔逊生活的他,收容了离家出走的白人姑娘吉尔和黑人逃犯斯基特,将性、种族、与毒品的伦理冒险统统请进家门。在无序混乱的伦理洪流之下,兔子发现自己再次堕入道德困境的镣铐之中,并间接导致又一个无辜女孩吉尔的死亡。

吉尔和瑞贝卡之死,在故事伦理与叙述伦理上存在极大的相似性。两个无辜生命,一个死于邻居的纵火之下,一个死于母亲的醉酒之中,她们皆以兔子与读者始料不及的方式成为道德灾难的替罪羔羊。借由相似的故事与叙述手法,小说不动声色却意蕴深远地向读者展露了当代伦理世界的无常:“打击随时会出现,不需任何原因也没有任何解释;人们做些什么和什么降临到他们头上之间只有最微弱的(如果有的话)联系。”[1]33

可是,道德的不确定性并不意味着伦理的虚无主义,正如刘小枫所言:“在道德相对化的生活世界中,道德法庭其实还是有的,不过是自我内心的道德法庭;道德警察也还是有的,不过只在自我内心巡视。”[13]174 面对又一道德殉葬者的殒命,隐含作者利用内聚焦的手法打开了主人公内心的窗口:“取消,取消,那声音想把他们带回到今天下午,从他们离家的那一刻起,不要做他们做过的一切,不要出门,让一切都不要发生。”[12]282借助内聚焦的方式,哈里的主体意识与懊悔不已的心理细节,在聚焦者的“镜头”中得以生动呈现。在此番叙事交流中,读者并不是从叙述者那里被动接收旁观者的报道,而是通过叙述对内在意识的模仿,直接步入人物内心的道德法庭。

即使警察在火灾现场并未将兔子列入嫌疑,但他仍有种“逃脱法网”的感觉,因为“他知道他是罪犯,只是从未被缉拿归案而已”[12]286。尽管经由第三人称叙述,但读者并不是通过叙述者,而是通过兔子的内聚焦来体验他在内心深处的道德归罪。换言之,虽然叙述声音来自于故事外的叙述者,可叙述视角来自故事内的当事人,这一声音与视角的分离既没有破坏隐蔽叙述者不予评判的姿态,又为探询人物内心的道德法庭提供了绝佳的叙事途径。在《兔子归来》临近尾声时,备受良知谴责的哈里向珍妮丝,也向读者吐露了心声:

“我感到十分愧疚。”

“关于什么?”

“关于所有事情。”

“放宽心。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你的错。”

“我没办法接受这一点。”[12]352-353

两人关于伦理责任的短暂交流使读者最终意识到,虽然故事外的叙述者与故事内的人物均未对兔子进行道德声讨,但他却早已被内心巡视的道德警察缉拿归案,并被内心的道德法庭宣判有罪。

事实上,内聚焦下的道德法庭在兔子系列小说中俯拾皆是,连叙事步调“最愉悦、最轻快”[12]363的《兔子富了》(Rabbit Is Rich)也不例外。此时46岁的哈里已然掌控丰田汽车的经销权,他开起了高档名车,打起了高尔夫球,还打算买套新房。然而,财富的眷顾并未抵消道德法庭的巡查。晋升中上层阶级的兔子以为金钱可替他赎罪,他多次暗访前任情人露丝的家,并在内心想象与她的对话:“别,等等。别关门。或许我可以帮你。”“我现在有钱了。”[14]99透过内聚焦下兔子的自负想象,当代美国人渴望用金钱消解道德拷问的实用主义心理在读者面前展露无遗。然而,尽管兔子多次试图接近露丝,打算用金钱弥补过往辜负的感情,用财富换取又一个女儿,但他的各番努力与试探却在对方冷淡的回应下最终念想破灭。

可以说,金钱不仅没能将兔子从内心的道德法庭中赦免,反而将他推入愈加焦虑不安的恐惧之中。一如内聚焦用意识流的形式向读者展现的那样:“他觉得人行道现在好似成了一道斜坡,整整一年的损失一桩接着一桩流失在他脚下”。兔子拥有的财富以讽刺的方式折磨着他,并最终让他认清一个道理:“富有必遭劫掠,致富即是变穷”[14]339。这一借助主人公视角所展现的金钱本质,形象向读者揭露了美国中上层阶级在物质财富的光鲜面具下,内心永无安宁的空虚与恐惧。

三、现在时态里的道德迷雾

纵观现代小说,只需稍回顾乔伊斯、伍尔夫、福克纳、以及海明威等前辈作家,我们便可以肯定,厄普代克既非隐蔽叙述与内聚焦的创始者,也绝非在虚构小说中颠覆理性伦理法则的第一人。但这位风格冒险家显然不愿止步于此,作为新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之一,他借助现在时态的通篇使用,突破性地在伦理构想中颠覆了过去时态的叙事束缚,以即时即刻的叙事模式营造更接近真实世界的伦理效果。

虽然前有达蒙·鲁尼恩(Damon Runyon)、唐恩·鮑威尔(Dawn Powell)、与乔伊斯·卡瑞(Joyce Cary)等先行者,厄普代克算不得使用现在时态的先驱,但在《兔子,跑吧》刚问世的60年代,以“he leaves”取代“he left”的时态策略,在文学敏感度上仍可称得上叛逆且大胆,更何况这一叙事冒险创举般贯穿了整个四部曲。恰如约翰·尼亚里(John Neary)所赞叹的那样,“除了兔子系列小说以外,我从未见过任何一部一千页或一千页以上的文学作品通篇采用过现在时态”[15]。这一延续始终的现在时态,使得小说叙事彻底摆脱了过去时态的暴政,或以罗兰·巴特的观点来说,现在时态超越的是一种死板的模式,这一模式曾经驯服了整个文学世界,令所有作家皆以过去式的逻辑思考。

摆脱了过去时态的语法羁绊,人物的外在行动与内在意识皆得以共存于现在时态之中,伴随一切事物交融于非标记时态的叙事,作者和读者可以在没有任何障碍的空间中自由活动。进而言之,作者可以更轻松地游走于意识、人物、和动作之间,这种在创作中随即流露出的自由与解放,不仅以内聚焦的方式捕捉了兔子的每个突发奇想,而且以即时性的效果俘获了新历一切的读者,直接将他们拉入对主人公和外部环境而言的“现在感”之中。这不禁令读者产生了一种即时的错觉,一种与人物一同置身于有限现在,触不到过去与将来的阅读感受,并以此斩断了“现在与过去和将来的联系”,撤销了建立在过去或将来之上的“连带关系”,也因而消解了基于“连带关系”的传统道德审判[13]176-177。

在现在时态的叙事模式之下,传统的道德法庭再也无从评判发生在此时此刻的伦理事件。获得道德假释的兔子,在一次次即刻无常、突如其来的本能刺激之下,转身投向活在当下的道德冲动之中,极大强化了他在回应伦理世界的自发性与当下性,这正是厄普代克汲取自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理念,也是个体身处现代道德迷雾中的存在即时感。即便人到老年,当珍妮丝要求他“一辈子至少得有一次自己收拾烂摊子”时,一走了之的念头还是突然冲入兔子脑海,“人生在世得到的启示寥寥无几,因此一旦有了启示就必须按它办事。兔子心知肚明该怎么办。”于是,读者紧接着在下一句中,再次见证了主人公即刻触发的道德抉择,“他当机立断,迅速行动,上楼去收拾行李”[10]435。就这样,在存在主义的此处和此刻之中,兔子一走了之。就像30年前那样,作为一个存在的个体,他关注当下的存在,迫切想通过即刻做出的选择寻找真正的自我,然而,这并没有将他从焦虑感中拯救出来,反将其卷入无法消解的对立漩涡。

通过现在时态叙事,这种存在的焦虑感同时传达给了读者。正如厄普代克所言,现在时态的即时效果会给读者一种“突然的不安全感”,这通常发生在一个迷失的旅行者身上,“当他闯入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国家时,此时的他会马上感到自己不仅完全迷失了方向,也迷失了自己的身份”[12]357。的确,摆脱了过去时态那压抑之手的掌控,读者直接步入兔子实时的道德生活中,无从知晓未来的伦理方向。这一叙事效果恰应验了昆德拉的著名比喻,现代人的伦理生活是在迷雾中的自由,虽不至于在漆黑中摸索,但他们的道德能见度也仅限于近处,或者说,即刻的现在,这正是厄普代克眼中美国现代社会的道德真相与困境所在。

论及厄普代克对“现实”与“真相”孜孜不倦的追求,金衡山曾一语中的地评价,在厄普代克的小说中,“道德观”与“真实观”其实是一种“共生共在,相互依存,甚至是合二为一的”关系。他认为这源自卡尔·巴特宗教观念对厄普代克产生的深远影响,这一观点明晰解释了为何在其小说的故事伦理中,主人公常常是“个体主义”的集大成者,为何他们一方面违背道德准则,另一方面又信仰上帝[11]22-27。而通过上述的叙事分析,我们还会发现,在兔子小说中,“道德观”与“真实观”的融合,不单局限于内容范畴的故事伦理,还蔓延至形式范畴的叙述伦理,渗透至每个读者的阅读体验之中。现在时态的贯穿使用不仅强化了人物道德回应中的即刻性,也突显了现代伦理中道德迷雾的本相。

四、结语

自古以来,文学艺术从未在对道德伦理的讲述与探寻中停下脚步,所有的小说都在讲述道德故事,探求道德问题,厄普代克的兔子系列小说也不例外。然而,有别于推崇道德理性法则的作品,兔子小说为读者绘制的是一幅复杂的、真实的、不甚美好的现代伦理图景。正像刘小枫所言,“生命的多面性正是现代伦理的终极世界,其中充满相互排斥和相互矛盾的东西”[13]149,当现代伦理希翼界定道德与解答悖论的愿望落空之时,在虚构叙事中探求道德伦理的可能性便远比简化的伦理说教更具现代意义。在对美国30多年来漫长的道德探询中,兔子系列小说借由叙事艺术之曼妙手法,将故事伦理与叙述伦理有机结合,为读者展开了各种伦理对话与道德想象。它利用隐蔽叙述抹去了权威的道德评判,将读者与人物一同推入永无休止的道德辩论;它以内聚焦的形式令人物内心的道德法庭跃然纸上,让读者感受到主人公被道德良知撕扯的彷徨;它借助贯穿始终的现在时态强化了道德回应的当下性,使读者在道德迷雾的即刻性中领悟现实伦理世界中的困境,不断唤起人们对美国现代社会道德现实的诘问与寻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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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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