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恨绮瑶仙子。若不是她一大早在我身边号啕痛哭,将一滴泪落入我的莲心,我也不会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悸动,觉得以往几百年的岁月恍若一日,毫无滋味。
此后,时光寂寂,我立在脚下的一方水域之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不变的岁月。我常常忆起那滴泪里包含着的无法言说的甜蜜和忧伤。我想试试那种感觉,也许只有尝过世间的各种滋味才算是一个“人”。
我想成为一个人。在这个荒诞的念头里,我渐渐地萎靡、憔悴,出现了衰败的模样。佛祖爱怜地看着我,问我因何伤神。于是,我说出了那滴泪的味道,说出了那个令我内心翻滚不息的念头。佛祖悲悯地望着我,轻叹道:“是缘,是劫,你下去经历一番吧!”
我是莲衣,是带着蓝莲花结印而来的女子。自幼我就百结疏通,万窍玲珑,举凡琴棋书画,总是一点就通透。7岁时我已能与先生对对联,8岁时我写的诗被争相传阅,人人都在传颂我的智慧与才情。
在我到了及笄之年,家门前车马喧腾,都是前来求娶我的名门公子。他们只知我才艺冠绝,却不知我自幼素食,并不愿沾染尘事。人世间的扰攘、繁华,于我皆若云烟,我只愿不惊、不喜、不嗔、不念地与诗画相伴流年。
夏日的无忧湖是我最爱去的地方,近处翠嫩的蒲草和深水处亭亭的荷都是我的最爱。每一次来到无忧湖,我都会在这风送暗香的十里荷花前流连很久。
那日,我又来到无忧湖赴荷花之约,却听到阵阵琴音,清扬、悠幽,贴着水面徐徐传来。隔着繁密的荷叶,我隐隐看到,一个玄色的身影在朝雾中抚琴。
乐音飘逸,若水波轻漾,随风漫过,似雾霭云霞,一曲《潇湘水云》在轻拢慢捻间美得不似人间的曲调。我静静地隔水遥望,侧耳聆听了两个时辰,才返回家中。
翌日,我起得很早,特意换了一件水青色襦裙,绾了一个留仙髻,插了一枝白玉莲花簪。收拾妥当之后,又来到无忧湖畔。我希望能再次聆听到那琴音。
我来得不早不晚,琴声刚起,弹奏的是《洞庭烟雨》,清幽空灵的泛音婉转传来,转至《水天一碧》时,音色深远雄浑,等到《影涵万象》之时,又变得余音缭绕、淡泊悠远。我第一次因琴声对一个人产生好奇,并生了想要了解的渴望。我想象着你的样子,却又不敢靠近。
第三天,我依旧前来聆听琴音。仿若约好了一般,琴音随着我停止的脚步响起。这一次,琴音停止后,我没有离开。我在湖畔缓缓徘徊,踟蹰着要不要去看一看你这抚琴的男子。
就在我犹疑之际,却见你笑吟吟地款步走来。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我知道了,你名唤林清风,家住在遥远的洛城,因访亲之故,远游至此。
此后,无忧湖成了我们的相见之地。我们一起泛舟湖上,从荷蕊上的蜻蜓、荷叶里的露珠中寻诗觅句。你说,我轻柔的笑语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比你的琴音更美。而我知道了,与相识相知的人同吟诗词、共画荷塘,才是人生的圆满。
然而,再长久的相逢,也会有分别的时刻。你临别时将随身携带的古琴赠与了我。你说,它是唐时古琴,名唤“九霄环佩”,是你的传家之物。你以此琴为信物,与我相约,来年前来提亲。
此后的每一个日子,我都携着“九霄环佩”,让它陪我度过朝朝暮暮。我时常拂着琴上的龟背断、流水断,断纹雅致曼妙,漆色温润沉稳,想着那里定还留着你抚过的余温。偶有月色清明之夜,我必焚香净手,调雅音,抚一曲《长相思》,遥寄远人。我知明月不曾是两乡,在遥远的洛城,或许你也和我一样在望月寄情。
荷钱出水,悠悠我心,菡萏初绽,悠悠我思,芙蕖华落,悠悠我念。我在日复一日中,看日出日落,看彩云出岫,看旅雁往返,看叶枯叶荣。终于,我尝到了思念一个人的甜蜜和等一个人的忧伤。
转眼,五年的时光流逝。在这期间,我的父母相继离世。我想,我此生也许再也等不来归人了。风僝雨僽,总是和人的憔悴相关。我清简饮食,只等着早日脱离红尘苦海。
那一日,朝露待曦,莲池荷花齐放,雀鸟翔集。我仿佛听到佛祖的声音:“放下吧,孩子。让蓝莲花结印了断尘缘。蓝莲花本不是尘世的花。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爱若萌于无缘之土,不若相忘。你慧根深种,不执妄念,便无万般心结。”
梵音清幽,山鸣谷应,我遗琴而去。
月华如纱,衣我以华裳;梵音若水,涤我以甘霖。一切似重新开始,我又和从前一样,静守着一方水域。
前尘别过,我也自求不复轮回,如此清宁安详的日子,却化解不开我眉间的愁。我知自己一直纠结着,不肯放下尘事。我不明白他为何辜负了我们的誓言,我想知道那个答案,却又害怕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一日,我又见到了绮瑶仙子。那天,她唇角微翘,眼眸闪光,我看到她浑身散发着轻盈快乐的气息。看着这样的她,我忽然忆起无忧胡畔清风款步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如绮瑶这般模样吧!一阵痛楚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恨绮瑶仙子,还是该感谢她当日滴入我莲心的泪。再见她,我的心中复又生出百般滋味,有忧伤,又有期许。我日日殿前焚香清修,却不能安定内心的惶惑。如此,转眼已是五百年。
佛说:“莲儿,你修行五百年未除尘念,致使你的结印幽晦暗淡。”
“莲儿愚昧,不能以般若智慧,悟无名烦恼。”
佛祖叹息,说出了我不敢探究的真相。
当年,他并没有违背我们的誓言,返乡之后便禀明了父母,着手准备前来迎娶我的聘礼。因所带贵重物品极多,被山贼盯上,途中遇害,才没能如约而至。
我大恸,怔怔地望着佛祖。
佛说:“你去吧,再历一次红尘。”
夏日的清晨,叶学士的府内,荷花池内菡萏齐放,清香漫溢。大腹便便的学士夫人忽然有了走一走的兴致,由一众丫鬟搀扶陪伴,来到了荷花池畔。她对着满池荷花痴痴地看着。一阵幽悠的古琴声传来,她的腹部忽然异常地动起来。
丫鬟们顿时乱成一片,有搀着夫人回房的,有疾奔去请大夫的,有速去报叶学士的。好在夫人之前已生过一子,如今十分顺利地产下一名女婴。
叶学士抱起女婴喜爱地仔细端详,惊奇地发觉女婴左肩有一个莲花胎记,加之听夫人述说过生产之前的情景,即为女婴取名“莲衣”。
这一世我依然是聪慧过人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偏爱古琴。
10岁那年,父亲送我一张名为“九霄环佩”的唐时古琴作为生辰礼物,我轻抚琴上的断纹,仿佛抚着旧时光里的故人,眼泪渐渐漫上了我的眼眸。父母不知我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的,还以为我是因喜爱而高兴得哭了。母亲揽过我的肩,我顺势将头埋在她的怀里,10岁的我得到的依然是母亲的溺爱。
荷径拾幽萍,香渡晚来风。每个月明的夜晚,我都会在府内的荷花池前抚琴,在幽幽渺渺的琴音里,我在等候与你今生相见。
17岁那年,我出府游湖,在“剪波亭”小憩,眼望面前酷似无忧湖的美景,忽然起了抚琴一曲的念头。
微风轻扬,将幽渺的琴音送出很远。我隐隐看见一位青衣男子循着琴音缓缓而来。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时间仿佛刹那流转至五百年前。男子走到亭前,驻足我的身旁。那一刻,我的心底一片慌乱,手指一抖,琴弦断了一根。
与此同时,一个温和清越的男声响起:“清风唐突,打扰姑娘的雅兴了。请见谅!”我在心底默念着这个我念过无数遍的名字,却不能对他提起前尘往事。我起身施礼,淡淡地道:“弦断故人来,或是公子于此琴有缘。”他望着琴,痴凝片刻,说:“九霄环佩,唐时古琴,此生能聆它之曲,足矣。”
清风早已不复前世的记忆,但相同的兴趣使我们聊得投缘。一个时辰后,一个娇柔的女声传来:“相公,我们该启程了。”你娇美的妻,已有几个月的身孕,你看她时宠溺的眼神和带在眉梢的笑意,是溢出来的爱。一滴泪从我的脸颊缓缓而下,流向心头。
幸福原本如此简单,我所能予你的,别人也同样能。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佛祖说过的话:“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爱若萌于无缘之土,不若相忘。”我端起了琴,送到他们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这张九霄环佩,送予二位,就当作孩子出生的贺礼吧。这琴或许本是公子旧物,与公子有宿世之缘。”
你不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但这不重要,我已明白佛祖拈花一笑的了然。留下一脸错愕的你们,就此别过。从此,清风明月两无碍。
月华照影,荷风送香,回忆洇散在池面,一幕幕的过往荡起圈圈涟漪,最终化为平静。我心底一片清明,搦笔写下一首小令:
高柳咽蝉蛙鸣远,月上小眉弯。十里清风舞菡萏,池上莫凭栏。
莲歌起,木兰船,暮云隐青山。记取芙蓉浦含烟,弦断又经年。
若有缚,则有解。我已解开了蓝莲花的封印,亦解开了当年你绾的同心结。
翌日,我结跏趺坐,指结莲花印,坐化成莲。
芙蓉出水禅心静,贝叶迎风梵语和。
我是佛国的一枝蓝莲,清风是我的好友,每个轻轻吹抚的时刻,我便摆动如裙裾般的莲衣,与它共舞。
又是一日晨曦初上,淡淡花香漫溢,微温的阳光洒落,我轻摇莲叶上的露珠,看它们聚散离合,渐渐不分彼此。
清风自岸边徐徐而来,卷起浮动在空气中的音符,泛音飘逸,如水波轻漾。我凝神细听,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曲目,却又觉得如此熟悉。顺着清风的方向,我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位仪态明秀、朗目疏眉的公子正在抚琴,绮瑶仙子立在他的身侧。
我愣愣地看得出神,仿佛看到一些影像和他们重叠在了一起,却又无从忆起,那些画面来自何处。
“这首《潇湘水云》弹得不错。”清风环绕在我身边说。我无意识地念着:“潇湘水云。潇湘水云?”一颗露珠在我轻颤之时跌入莲心。
岁月无痕,若来若去。
那日清风又拂过,问我:“莲儿,你的莲心为什么是苦的?”
“苦?苦是什么?莲儿不知!”我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