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他的《菜根谭》

2018-06-01 07:11成雪宇
中外文摘 2018年12期
关键词:菜根姐姐大脑

□ 成雪宇

好在痴呆的父亲,行动自如;行动不便的母亲,大脑清醒——你是我的拐棍,我是你的中枢。

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客厅,将父亲那盆正在盛开的长寿花披上了一层淡淡的辉晕,煞是好看。沙发上,年迈的父亲半躺着,眯着双眼,侧身一手举着一本已经破旧不堪的书,看着,他看的很是专注,以至于对于我的到来,没有任何的表示。

“是小丫回来了吗?”卧室里行动不便,躺在床上的母亲听到了开门声,立即高声询问,回应着母亲的问话,放下手中的东西,我立马便去了卧室看望母亲。床上,母亲蜷卧着身子,正伸手反抓着床头,努力地试图坐起身来,我连忙上前,让母亲的手抓着自己,作为支撑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坐了起来。

“你爸又在看宽宽的书了?”母亲问。宽是我的女儿,今年上大三了,三年前高考完,我将她读过的书全部搬来家,让闲着的父亲阅读。我笑着点头。

“唉!”母亲叹了口气,便向我告状起父亲只知道看书,废寝忘食的事来,“都怨你,”母亲说,“你把丫头高考完的书拿来家干吗?给你爹找活了。”我笑着安慰母亲:“随我爸吧,要不他也闲着难受。”“可是,他早上看了,下午就忘,那一本书,看了多久了,还是没看完!好几天就给我讲姓严的富户和仆人的事,刚才又讲,前言不搭后语的,烦死了,还讲不明白。”母亲又道。

对于母亲的话,我深有感触,因为转过年来,每次我回来,父亲都给我讲这个姓严的富户和仆人的故事,故事来自《菜根谭》中的《人能诚心和气胜于调息观心》,讲的是一个人如果能保持纯真的心性,言谈举止自然温和愉快,这样才能与父母兄弟相处得融洽。对于这本书,父亲反复的阅读,借此来消磨时间,只是因为老迈,大脑痴呆的缘故,他总是读了便忘,忘了再读,如此一本书读的破旧,却依旧在反复阅读。

母亲还在唠叨父亲的健忘,而客厅里的父亲,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到来,结束了一章节的阅读,在那里叫我:“小丫,你看你又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不知道该节俭吗?过来读读这本书!”

听到父亲的叫唤,我安抚住还在唠叨的母亲,来到了客厅,父亲端坐在沙发上,正在检查着我带来的包裹,指着里面的物品,指指点点,说这个不应该买,那个在集市上便宜,他的手哆嗦的厉害,口气里满是气愤。“有钱不花,留着干吗?”我一边笑着与父亲辩着,一边拿过父亲旁边的书,还是《菜根谭》!翻开的页面上,却正是那篇《崇俭养廉守拙全真》的篇章。

看着在那里同样絮叨的父亲,我的心有点酸楚,我的已经老迈的父母,他们再也不是那样吃苦,能干,高大,严厉的父母了。他们老了,老了的生活,变得如此的寂寞与无助。

五年前,我的姐姐——一直以来,在其身边,父母依赖的大女儿,忽然查出了肺癌,当时年近八十的母亲去陪伴姐姐,不小心将腰骨裂伤,从此居于楼上,再难下楼;而姐姐病了三年,我们兄妹陪伴了三年……

三年的时间,将一向还算健康的父母,拖垮了,母亲瘫在了床上,而父亲,则近乎痴呆。

二年前,还年轻的姐姐去世,母亲从楼上爬到楼下,为逝去的大女儿凄哭,再次伤到了腰,从此,便卧床,连走动都成了问题,我与两个哥哥都在外上班,只能在周末跑回家照料。于是年迈的父母,只能相互依靠,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我拿回家中女儿的那些书,成了父亲最好的疗伤药,为了阅读,父亲带着他那副高度的老花镜,翻出了很多年前我上小学时使用的一本破旧的新华字典,遇到不会的字就去查阅,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读的很慢,却一直持续,其中让他最喜的,除了那成套的十本《智慧背囊》,就是《菜根谭》了。

每天的清晨和傍晚,父亲不停的读,然后讲给母亲听,在自我不断的阅读与麻醉中,父母从那种无法忍受的悲痛中走出。

而每个星期或者假日回去的我们,也便成了父亲的听众,父亲反复的将他所读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一个故事,往往说上数十遍,早上说了,傍晚又再次提起,每一次提起,都郑重其事,就比如上面所说到的那个富户与奴仆的故事,我至少听过父亲讲述六七次了,而这些日子,或许受十九大的影响,作为一名纯粹的老共产党员,父亲又执着于崇俭养廉了。他一次次的告诫着当教师的我,一定要爱护学生,不得收受学生的任何礼物,他讲得一本正经,仿佛我就是那个犯了错误的人一样,说到激动处,父亲的嘴唇哆嗦着,面部松弛的肌肉夸张的抖动着,皱起又放开,浑浊的眼神都变得犀利,这让我无语,每次都不得不凑上去轻轻的拍打他的脸,安抚他激动起来的情绪。

我的父亲!

他将他看过的故事,随时都忘记,但却依旧孜孜不倦的读着,乐在其中。

痴呆的父亲,行动不便的母亲。两位八十来岁的老人,一生辛苦,作为农民,呕心沥血供应儿女全都考学出去,而今老迈,儿孙皆在外,又不得不相依为伴,过着寂寞无助而又充实的日子。

好在痴呆的父亲,行动自如;行动不便的母亲,大脑清醒——你是我的拐棍,我是你的中枢。

母亲还在诉说父亲的冏事,父亲看新闻,将主持人欧阳夏丹说成欧阳不丹,将马英九说出马九英……甚至能将同一个故事讲出不同的情节。不读书的母亲,却能将父亲读过的文章,全部都复述过来,并且从父亲断断续续的篇章中,重新提炼编排出最接近真相的情节。对于母亲的聪慧,我震惊,有时候想,或许正是因为行动的不便,让母亲的大脑得以全方位的开启?

……

夕阳依旧,阳台上父亲栽种的那盆蟹爪兰开得极其的绚烂,而屋内那盆长寿花褪去夕阳的余晖,更显得真实的美丽。在听完母亲一周的琐闻之后,父亲再一次的侧依在沙发上,继续捧读他的《菜根谭》,而我,就坐在父亲的旁边,默默地在读《第五十六号教室的奇迹》。说来可笑,这一本书,像父亲的《莱根谭》一样,我已经读了近三年了,三年来,我慢慢的读,一点点的读,读的很细,并且反复的咀嚼,勾画着属于我心中的一个完美的教室……

卧室里,母亲在听着我给她下载的喜马拉雅评书。

时间在此静止,安静,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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