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蒙
在2015年地中海的难民船上,是否有人把几名基督徒难民扔进大海?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8个非洲男人走到监狱门前,他们兴奋地看看周围。这是他们即将恢复自由的第一步,他们已经为此等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他们穿过沙漠,躲过利比亚战争,越过地中海,最后还在西西里岛巴勒莫这个高度戒备的监狱里被关了两年。
不过现在他们自由了,8个年纪在2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个个面庞瘦削,胡子稀薄,他们在凌晨时分被法官宣判释放。然而,即便人身自由了,他们内心依然能感受到当初在公海上漂浮时的那种恐惧感,那种会身处危险、会被抓捕的感觉,那种无法分辨好坏的感觉,那种失去方向的感觉。他们把自己所有的东西——球鞋、牛仔裤、笔记本一股脑全塞进垃圾袋里,放在肩膀上,抬头看了看月亮,然后朝着更加明亮的地方走去,他们认为那片光亮之处一定是城市所在。
大约早上5点,他们碰到了一个来自非洲的难民同胞,这个人给他们指了指去难民营的路。在难民营,他们借别人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家人。“你还活着?”家人一开始根本不敢相信,但很快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之情,家人们说他们要在马里或是科特迪瓦宰头羊,来庆祝这个开心的日子!
这8个非洲人据称因与发生在利比亚和意大利兰佩杜萨岛之间地中海域上的一桩案子有关而被抓捕。有人说这起事件事关谋杀,但没有发现尸体,也没找到证据。不管是最后被宣判无罪,或是宣判有罪的人,大家都认为这是一起深重的悲剧事件,而不是犯罪。现在,这件事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问题:受害者是被人推落地中海的,还是自己掉进去的?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得捋清整个事件。
新闻中是这么说的:2015年4月11日,100多名难民登上距离利比亚海岸12米远的一艘橡皮筏。两天后,一艘过路的商船从海里救起了95个人。这场事故中至少有9名乘客失踪。难民们一抵达意大利巴勒莫,就有6人被提起刑事诉讼,被指控犯下可怕罪行。
根据指控,有15名穆斯林男子在航行期间连续两晚故意将9名基督徒推入海中。目击者说,遇难者在寒冷的海水里泡了几分钟后就淹死了。
“宗教战争如今已经蔓延到了难民船上了。”摩洛哥作家塔哈尔·本·杰洛恩在次日的《共和报》上如是写道。在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巴勒莫首席检察官提到了“危险的乘客”一词,似乎在暗示此次事件中存在极端主义和谋杀。但这是真的吗?难道现在除了本来就已经很糟糕的难民危机之外,地中海的难民之旅还要摊上宗教狂热和恐怖主义吗?或者说小小的橡皮筏上也存在极端的宗教冲突?
意大利政府对这起编号为7209/2015的案件十分审慎。看上去这起事件涉及对西方世界和意大利天主教徒的袭击,是“伊斯兰国”极端组织向欧洲输出恐怖分子的最好证明。意大利政府想借机来争取更多欧洲盟国的支持。意大利政府之后将会对难民及其所乘之船采取强硬的态度,而意大利政府在利比亚采取军事行动也变得理所应当。2017年7月底,意大利国会批准了军方出兵利比亚的行动。
目击者中有一名穆斯林男子,被告中有一名是基督徒
法院宣判8名被告无罪,7人有罪
在事故发生两年后,法官阿尔弗雷德·蒙塔尔托宣读了陪审团的判决。15名被告被关在一个笼子里,显得非常拥挤。宣判结果只用了不到两分钟,然后笼子里发出一阵尖叫,接着一些被告跪倒在地,将脸埋在胳膊里。
检察官曾要求对这起事件中的谋杀嫌疑犯处以终身监禁;最后法官宣判,这15人中7人被判处18年监禁,8人无罪释放。所谓的宗教犯罪动机也被撤诉。
这事还远远没到画上句号的时候。检方已经提出了上诉,本案在2018年春季继续进行庭审调查。
2015年4月的一个晚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地中海偷渡之旅从利比亚海岸开始了。数千人在位于的黎波里海岸附近的加拉布里等待着他们的远航。最后登上这艘橡皮筏的一共有100多名男女,他们来自科特迪瓦、马里、尼日利亚和加纳。他们坐着超载的卡车,穿过撒哈拉沙漠,抵达的黎波里。这些人觉得自己在最糟糕的旅程中都能够活了下来,接下来穿过地中海,前方就是美好而幸福的生活了。
但从一开始,这个过境点就非常混乱且极其危险。正如法官在其判决书中所说的那样:“来自8个不同国家的一群陌生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共度数日,完全与世界隔绝。”
在后来的证词里,目击者描述他们在头24小时内注意到橡皮筏前部的管道漏气了,水不断地渗入船内。到第二天晚上,依然没看到陆地,船上开始出现争吵和打斗,每个人都显得紧张不安。
来自加纳的基督徒,曾在的黎波里干了五年垃圾清理工作的奥古斯汀说:“我不知道原因是啥,或许是因为船上人太多了,或者是大家想让船轻一点。我们这群人只会讲英文,不过有个人能听懂那群人在讲的法语,他们在商量要把我们丢下海,其中就包括我。”
来自加纳的另一个证人贾马勒说:“来自马里的一个男子看到我们没有祈祷,便走过来对我说会把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丢进海里,因为我们信仰不同,他还用拳头打我的脸。”
来自尼日利亚的基督徒弗兰西斯提起当时的情况至今心有余悸:“我记得船上的一些人说他们绝不会容忍船上有任何基督徒,他们人数占绝大多数,试图把我推到船舷边,但最终没有得逞,因为我们在奋力反击。”
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早上8点刚过,意大利海岸警卫队接到了一个来自利比亚的卫星电话,很快意大利官方定位了这条船。而船上的争端在那几个小时正式爆发了。
问题来了:那些死者是被扔进海里溺死的吗?
来自加纳阿克拉的基督徒耶博亚说:“我看到3名尼日利亚人和6名加纳人溺水身亡,其中1个还是我的兄弟纳纳,他是1987年6月4日出生的。我的两个朋友阿曼克瓦纳和阿西杜是最后一批被推入海里的。他们不会游泳,我听到他们在不断尖叫,然后就沉没在海浪里,没了踪影。”
这6个证人的证词可能有假吗?毕竟他们作证时,头低着,声音畏畏缩缩。不过他们一直坚称自己的证词是真的。
船上的幸存者又是怎样目睹这一幕的呢?耶博亚说他们安静地坐在船上,不敢吭声。身材瘦弱且跛脚的尼日利亚人安亚芒说:“我不知道整个过程持续了多久,可能有3个小时吧,之后有船来救我们。”
星期一上午10点45分,意大利海岸警卫队向一艘138米长的货船发出紧急信息。船上的泰国船长立刻改变了航向,不过依然花了12个小时才找到这批难民。晚上10点31分,第一批乘客通过救生梯爬上船;晚上11点,整个救援完成。“82名男子,12名女子,1个小孩,总共95人。”船长在给罗马方面的信息中写到。
在艾伦斯堡,幸存者拿到了毛毯,然后登记、拍照。这些照片后来成了找到事件凶手的关键信息。船在周三早上抵达巴勒莫,两名牧师已经在港口等候着,他们主要是为来到巴勒莫的难民服务的,其中一位就是从科特迪瓦来的。他说每当看到自己的同胞踏上欧洲,他们内心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内心的焦虑不安混杂着兴奋喜悦,然而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挣扎才刚刚开始。每当看到来到意大利的难民裹着破布躺在大街上时,他都会问他们:“这是你想要的天堂吗?”
两位牧师接到了五名基督徒和一个穆斯林。当他们描述自己在船上看到的暴力场面时,激动不已,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码头除了牧师,还有警察也在。案件很快便进入调查环节。
当警方要求船上的难民指认凶手时,三分之二的人都指向了相同的面孔。于是这15人还在港口时就被跟其他人分开,并被带到了帕格利亚雷利监狱关了起来。检察官要求在审判前拘捕这群人,由于案件发生在公海,意大利司法部长不得不批准了这一调查。
检方找到了6名证人,他们都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胡子拉碴,面孔瘦削。他们被带到了检察官办公室里。
这几个证人说那批凶手威胁他们闭嘴,不要对警方说一个字。“但是我们必须要把真相说出来,”耶博亚尖声说道。在被问到是否对关在监狱的那几个人深感愧疚时,他沉默了。
“我们其实后悔了,”耶博亚还是搭话了,他看看周围的几个同伴,大家都点点头,然后说:“我们后悔把真相讲出来了。”
来自几名被告的供词听起来似乎不太一样:“那是海上的第三天,情况已经恶化到我们必须喝自己的尿来解渴的程度了,我没有听到有人大声呼救。”这是科特迪瓦来的穆萨的供述。
“我发誓,我没有把任何人丢进水里,我自己可能都要死掉了当时。”马里来的马哈茂德如是说。
“他们的话根本就不是真的。我自己的堂兄弟都淹死了。”科特迪瓦来的巴普蒂斯特说。
“不是我干的。橡皮筏前面已经漏气了,坐在那里的人随时都会掉进海里。”科特迪瓦来的卡巴说。
综上,他们的证词归纳起来就是:这的确是一场争斗。但这是一场争夺安全位置的战斗,而不是一场宗教信仰之争。船上发生了泄漏,没有那么多空间给人坐了,然后有人落水。按照这个故事的说法,这不过就是一起普通的难民落水事件。仅此而已。
但在听证会之后,法官得出的结论却是,证人的陈词令人信服。“每个受害者在被抛入海里之前都遭到了殴打和袭击。”法院的报告这样写道。
判决书对嫌疑人的描述也是毫不留情:“大量受害者的出现以及他们被冷血地淹死这两个事实表明生命被蔑视,被告犯下暴力罪行。”
经过数月的调查,整个案件结果写满了数百页的法庭档案。刑事案件7209/2015的审判于2016年2月开始,最终持续了一年多。日复一日,被告人被关在笼子里,听着11位律师为他们辩护。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们似乎没有充分认识到他们可能面临最重的惩罚:终身监禁,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这批被告的主要辩护律师,40岁的朱塞佩·布兰卡托定期和15名被告在狱中约谈。他给他们穿上衣服并安慰他们,但这是他现在能做到的一切。
在其中8个人的审判上,法院都按照辩方律师的要求,判决无罪。这8名被释放的男子在巴勒莫的难民宿舍里东躲西藏。布兰卡托说,为了获得暂住证,他们必须去巴勒莫的警察局,但是他们不敢去。
然而,7名被告因误杀罪被判处18年监禁。目击者看到他们在船上发号施令,咬人打人,并最终将一些人推入海中。他们在巴勒莫监狱里关押了两年半,日趋绝望。由于此案2018年初提出上诉,检察官办公室要求将判决改判为无期徒刑,布兰卡托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手写的请愿书。
“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整夜都充满了恐惧,”其中一个被定罪的人写道,“请不要让我们失望!”
另一位写道:“我没有把任何人丢进海里,我不是个坏人,我是一个来意大利寻求幸福的受难者。”
6名证人里仍然有3名住在柯立昂。他们关在屋子里,窗帘拉紧,看上去也被监禁了起来。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觉得去年春天的判决太宽松了。”“你们司法系统太复杂了,我本来期望能得到正义,但等来的却是失望。”这群人叽叽咋咋个不停。
7209/2015是一个可以一次又一次被翻案的案件,它永远都没法解决。这个案件只有输家,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