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总有那么一段时光,那么一些人,仅凭回忆或触摸一个场景、一幅画面,就能轻而易举地唤醒内心的灵感。
我的一个学生,想以“菊花”为主题,写一篇作文,因为之前写过冬小麦的文章,突出了坚守不屈的精神,所以我这次想让她把菊花写得唯美些,更富意境。她苦思冥想,挠挠头,放下笔。
我先让她散漫地上网,查一查她最喜爱的菊花品种,当她找到礼花菊的时候,兴奋地笑了出声。礼花菊那种纤柔灵巧、怒放风情、千般触手,那种优雅而富有徐徐开屏的画面感,仿佛一下击中了她,又似一曲曲弦乐,将她载到创作的天鹅湖心。她的心沉静下来,思路大开,灵感涌入笔端。
灵感是来自大脑的仙鹤。它舞蹈,因为你的触类旁通;它沉寂,因为你的思路闭塞。它是思维长河的飘逸飞临的女神,它更是人生光辉历程闪耀着的足迹。
冯骥才记述,有一年的元旦凌晨时分,他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扰醒,穿好衣服找出纸,打开音乐,忽见画案那边有一块金黄色的光。它很小,静谧,神秘。原来是初升太阳照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过来的,就是这块光,像一扇远远亮着灯的小窗,打开了他的心扉。它与四十年前冯骥才住的那间小屋温情的灯瞬间接通,炒锅里的菜叶、烧煤的气味……
那一年,特大的雪下了一夜,因冯骥才的矮屋门槛太低,早晨起来推不开门,门外挡着的积雪足有两尺厚。于是他从窗户跳出去,用木板推开了挡在门外的雪。当站在清冽的空气里,他很像雪后从洞里钻出来的野兔。
想到这一切,冯骥才的灵感来了,一幅画在重重叠叠黑影的对比之下渐具雏形,远处亮灯的小屋显得异常温馨与坚强,他把矮屋前大块没有落墨的纸当做白雪,然后用淡淡水墨在雪地上点出一串深深的脚窝通入小屋。这小屋的灯火因来访者的脚印更迷人,而且黄色的光影还透射到窗外的雪地上。
冯骥才的这幅画,温情中带着岁月高高在上的味道,画面中有四十多个春秋的感悟,有大雪封门的记忆和人世温存的印痕。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为寻找灵感,曾多次深夜出门,沿着河堤一直走下去,甚至到金鸡报晓时才回家。
有一年,他睡到半夜,看到月光从窗棂射进来。于是穿好衣服,爬上河堤。明月当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在睡觉,只有他一个人醒着,感到自己非常伟大。
莫言第一次有记录的灵感来袭,是1984年冬天。一天早晨,他在军营,在起床号没有吹响前,梦到了一片很大的萝卜地,萝卜地中间有一个草棚。红日初升,天地间一片辉煌。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走过来,手里举着一柄鱼叉,鱼叉上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红萝卜……
这个梦境让莫言深感激动,于是他起床奋笔疾书,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写出了《透明的红萝卜》初稿。
莫言读到川端康成小说《雪国》“一只壮硕的黑色秋田狗蹲在潭邊的一块踏石上,久久地舔着热水”,他的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生动的图画:街道上白雪皑皑,路边的水潭里,热气蒸腾,黑色大狗伸出红色的舌头,“呱唧呱唧”地舔着热水。他一下就想到故乡高密的故事,马上写出这样一段话:“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便是《白狗秋千架》的开篇。开篇几句话,确定了整部小说的调子,接下来的写作如水流淌,仿佛一切早就写好,只需记录下来便可以了。
实际上,高密东北乡从来也没有什么“白色温驯的大狗”,这是莫言因川端康成的黑狗引发出的灵感产物。
在灵感的舞台之上,往往显示着心灵由此及彼的迁徙轨迹,更记录着跋涉者千辛万苦后的顿悟,“生活是怎样对你的,总有一天它会以灵感的方式还给你!”大自然、个人阅历、博览群书以及情感的触手终究会提醒你我他,“灵感就要来了”,千千万万次。
鲁班从草的齿状边缘联想到木锯,从鸭蹼联想到船桨;王羲之从鹅凫水的姿态中获得灵感,领悟到书法执笔、运笔的姿势。李时珍从《证类本草》中获得灵感,编写出“东方医学巨典”《本草纲目》;屠呦呦从中药古籍中得到启发,提取出抗疟新药青蒿素。曹雪芹以自身经历为线索,艺术地创作了《红楼梦》;雨果以灵感投射现实的方法写出了《悲惨世界》。
用心灵感知自然万物乃至宇宙,用情感来追溯生活、思索未来,用智慧的眼光连通一草一木,总有一天,灵感的翅膀会不期而至。
当一个人在天空瓦蓝瓦蓝的时候不觉得舒畅,灰白灰白的时候不觉得感伤,表明灵感正在折磨着你,还没有到顺畅从容的时候。当一个人的心在别处,化浓为淡,兀自寡欢,人在落寞处,于月夜中听得琵琶曲,此时还只是一种情绪,远没有灵感激越飞扬的铁骑来袭。神秘而真实,纯粹而夸张,这就是灵感。
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最后一章,田五对秧歌队灯的描述,几乎是灵感爆棚。“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蓁蓁,韭菜灯,翠铮铮,芫荽灯,碎粉粉,茄子灯,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黄瓜灯!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蓬,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银蝶金蝉莲花灯,还有那起火花花带炮嗦罗罗罗乒乓两盏灯,那是依呀嗨!”
相对于喧嚣与嘈杂的世间,一个人用生命连续作战用蘸血的笔墨踽踽独行,一种撞击心扉的灵感相伴于他,足以让路遥为之慷慨并自豪,特别是当《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将要杀青的关口。于是,路遥笔下,所有的灯开始转动,情感为之萌动、跳跃,天地为之生动、多情起来。
在这里,路遥别出心裁,将秧歌和“链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响,没有一种红火——可以让灵感表达如此高尚而神圣,没有一种冲动——可以让才思喷发走向绝响与永恒。